元宵紀事

有多久你不曾與老鄰居聯系，給心靈一次舒展釋放的懷舊；有多久你不曾與老鄰居相聚，給身體一份極致享受的豪宴？有多久你不曾關愛自己，是工作的忙碌讓你疏忽了傾聽來自心靈的聲音？這樣一想，告別老墻門生活已20多年了！

我家老宅永壽巷是生我養我和伴我度過少年時代的地方，是給我力量給我智慧給我愛情給我女兒的地方。鄰居大多先后從老墻門遷出而四散，老墻門的故事卻隨時光的流逝而更具魅力。多年前，我寫過《永壽巷舊事》，有位頗有文名的朋友說，邊看邊能走那明清江南的深深宅院，他叫我多寫那小巷、石路、古橋、流水、樟樹、老人、美女和書香的浸洇的環境下發生的故事。也許，住鋼筋水泥的房子久了，老宅賜予我的文思竭了，我不寫東西，好像也久了。

沒想到，今天元宵節，老宅的老鄰居們在阿松（叔叔之甬地方言）的熱情邀請下相別幾十年后又相聚在一起，熱情相擁，開懷暢飲暢談。

當年的少年都有了孩子；青年都有了第三代；老人健在的則四世同堂。說起當年人和事，仿佛就在昨天。大家都以各自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品味人生，彼此說啊說啊，聽啊聽啊，吃啊吃啊，喝啊喝啊，我夫人不讓我多喝，這也好，一是好在讓我聽到了好多我不知道的故事；二是好在我可給大家拍照。記憶中，生活狀態不那么松馳，甚至有些拘謹的老鄰居們竟紛紛搶鏡頭，還說今天相聚的情景，如果上電視，不比“來發講啥西”推板（差之甬地方言）。

用中西文化比較學的眼光看，把元宵節說成類似于歐洲的狂歡節，是中國人的狂歡節，也不過份。而今天，老鄰居們相聚元宵，喝得半醉時，真的有點狂歡的意味了。我們在飯店的大包廂里老少同樂，意氣風發，連平時不太喝酒的女人也開始喝酒了，喝得思維打破了時空的局限，說出了平時說不出口的幼年時代的夢想，說得嗓門越來越大也聽得飄浮不清，只怪窗外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直到相約明年元宵再歡聚，還依依不舍，意猶未盡——我到家后，夜已深，卻仍有打開電腦打下這些文字的興致。

被老鄰居們叫作阿松的，姓陳字大楹，是我們這個城市頗有名氣的牙醫。年輕時當過兵，聽說上過朝鮮戰場，復員后在派出所上班，結婚時搬到我家老宅樓下，那時他約二十八九歲，好書法，看我父親字好，常上樓到我家跟我父親學些書藝和古文，還主動替我父親換了整口義牙，我父親大為感動，跟我母親說新來的陳大楹不錯，以后書法能成氣候。后來，陳大楹果然成了頗有造詣的書法家。

阿松的新娘大家初時都叫她新阿嫂，后來才叫她阿姨。阿姨是個大美人，我們看著阿姨為阿松先后生下二個女孩兒，大的叫芳芳，小的叫蘋蘋。我們看著芳芳蘋蘋長大，看著芳芳蘋蘋學小提琴，學美術。現在，姐妹倆都從事美術工作。

芳芳從小文靜，長得像古典小美人；蘋蘋從小活潑，長得像洋娃娃。當年，老墻門里或阿松阿姨單位里愛抱蘋蘋的人就多，后來芳芳說起這些還怪委屈的。那時候，這對姐妹對老墻門的鄰居都很親，與我相仿年紀的都被她倆叫作哥哥姐姐。我們的父母成了姐妹倆的阿爺阿娘。有趣的是，芳芳蘋蘋也是看著我結婚的，看著我女兒長大的，我女兒也叫她們芳芳姐姐蘋蘋姐姐，彼此親得就像真的一樣。

當年，老墻門住6戶人家。樓上，在第一醫院當秘書的史阿姨家最早搬出老墻門，繼后則是韓阿姨家和我家；樓下，就是阿叔家、毛家和鄭家。現在，除鄭家還住在老墻門外，其他人家都搬新房子了。

元宵夜相聚的，除沒聯系上的史阿姨家與阿松不想聯系的鄭家外，都到齊了，還特邀了當年常到韓阿姨家串門的友人小江。小江是老高中畢業生，在我們小孩子心中，是那種長得端莊美麗又少年老成、讀書破萬卷的能實現自己夢想的大姐姐，但不知為何，老老少少都叫她小江，是老墻門共同的友人。后來她到報社當校對。元宵相見，就小江變化最少，幾乎還是那個樣子；變化最大的是被喚作愛珍、佩珍、麗珍、小珍的四姐妹，歲月在愛珍、佩珍身上沒印上太多的痕跡，麗珍、小珍胖得富態，大概是都嫁了遠洋海員后，有錢了。四姐妹們的母親韓阿姨早已過世了。

我一直認為韓阿姨是個很偉大的母親，雖然，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大名韓月清。我們小時候，她在月湖旅館做服務員，死了丈夫，拉扯著愛珍、佩珍、麗珍，窮得不行，再嫁后才生下小珍。說她偉大，是她富有非常樸實的愛心，愛珍是棄嬰，她撿來時，自己還沒生小孩，但她的一生，一直把愛珍視為親骨肉，生怕愛珍有一點點吃虧。愛珍、佩珍年紀和我相仿，上山下鄉那陣子，愛珍、佩珍都輪到北大荒去，她一視同仁地準備衣物行囊；知青大返城前，她想方設法先把愛珍的戶口弄了回來。她沒什么文化，愛說戲里的臺詞“手心手背都是肉”之類的話，別人家的孩子，她也珍愛。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個臺風夜，她值夜班，把墻門里所有父母不在家的孩子都帶到月湖旅館的倉庫里過夜，那倉庫堆積如山的被子，成了我們小孩子捉迷藏的樂園，躲得再高，跳下來也沒事！她的愛心也傳給了她的女兒們，愛珍、佩珍、麗珍、小珍都很團結相愛。當年，佩珍是看不起她的后爹的，不叫阿爸而直呼其名“駱山海”，或以“噯”代之，只因為她的后爹憨厚得有些木訥，只能在印刷廠用手拉車拉廢紙。而今晚，說起她的后爹則充滿了情感，她說，可憐“山海”，一生一世沒享福過，過年過節阿拉買二條大紅鷹去，他總到小店調成新安江之類最便宜的香煙，有一天，我到老墻門探望老人，聽鄰居說我家來了個香港老板，細一打聽，才知是阿四（我的二弟）也到老墻門探望老人，遞給“山海”一支好煙，“山海”抽著好煙，從老墻門走到永壽巷，走到孝聞街，逢人就說阿四的好，到小店更是大夸阿四如何如何；抽完了好煙，還把海綿煙蒂珍藏起來，唉，頭世人啊，沒享福就早早過世了。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阿叔被大家敬得紅光滿面，說起沒邀請鄭家的緣由也無非是鄭家當初窮怕了，把廚房租掉，想占他家的窗下另搭廚房之故，阿叔感嘆，鄧小平好啊，窮不是好事！現在住著大房子，哪有為了占一點點地方而鬧別扭的啊！我想，如果阿叔邀請了鄭家，鄭家會不會出席聚會呢？我想，會的。過去，鄰里種種糾紛總是難免的，總體想來，老墻門的日子如冬日暖陽，如陳年老酒——至于席上有人談到老墻門里，誰混得好，誰混得不好，我就說，嗨，人生不以成敗論英雄，何況老墻門老鄰居之間呢！林語堂曾說過，“我們幼年時代的那些夢想并不像我們所想象的那么沒有真實性。這些夢想不知怎樣總和我們同生同在著。”是啊，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自有真愛嘛！

忽然想到：傳統的民俗，除夕和正月初一，那是全家團聚的歡樂；元宵則是社區居民共同的歡樂，大家都從家里出來，鬧燈會，猜燈謎，跑馬燈，喝老酒，賞百戲，賽龍舟——大人小孩，呼朋喚友，男男女女，扶老攜幼，眾樂樂，其樂融融。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