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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房

2008-01-01 00:00:00徐漢平
文學港 2008年4期

一個人要買徐開的房屋,徐開不賣。那個人說,請考慮考慮吧,希望我們的買賣成功,要不然你會后悔的。徐開說,我后悔?我的房根本就不賣,我有什么好后悔的,真是的。徐開跟那個人在電話里有了這樣一段不愉快的對話。

那個人說,他叫張從童,從來的從,兒童的童,暫住在芝城白天鵝賓館。這次他回芝城就是要買下徐開的房屋。

芝城是一個小縣城,中間一條將要干涸的小溪兀自茍延殘喘,南北兩邊兩排房屋,東西兩向兩座大橋,周圍盡是山,山城竭力拓展,挖掘得青一塊白一塊,分明是一些掉在草木灰里的豆腐碼出來的,卻沉寂不動,任爾作弄。站在西北角仙鶴山巔看下來,仿佛一個“井”字格局,“井”字內外生息著六萬多七萬不到人口。徐開的房屋座落在東南方,是東苑小區111幢四單元502室,整個套房三室一廳,外加兩個衛生間一個廚房和一個雜物間,總共108平米。徐開不賣,不是說這地段環境很好,住這兒是怎樣的舒坦和溫馨。在芝城這個彈丸之地,東苑小區也有點郊區的意思了,特別是小區后面嵌一條鐵路,左旁有個小型火車站,進站出站的火車喜歡鳴著車笛像發情的老鹿一樣老不正經的一路閑吵,令人生厭。徐開不賣的理由很簡單,他跟妻子葛小芬壓根就沒想過要賣房。定房的時候,他們的生活方向已經相當明確,到銀行貸款,把套房買下來,裝修好搬進去,再共同奮斗十數年,把貸款還清,然后過些不負債的舒心日子,一輩子也就過完了。從農村學校考進縣城的教師家庭,在城里弄一套房子真的很難。使人想起電視上鄧亞萍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太難了,實在是太難了。上半年,他們搬進新居時,心里就鐵定要在這兒白頭到老了,不想再挪窩。裝修時節,徐開在芝城實驗中學教書脫不開,葛小芬向單位芝城文化站請了長假,一心一意跟班監工。她拖著胖乎乎的軀體,從泥水工到做木工、油漆工,三個多月一溜兒跟了下來,累得連經期都紊亂了,總是一點一點的,斷了一兩天以為過了,卻驀然又悄然紅了出來,仍舊一點一點的,鬧得極煩心,連走路也軟綿綿的拖泥帶水。喬遷之日的當天晚上,雖然疲憊,但面對新床新被新房間,彼此就都有了意思。以前,一家三口住在芝城實驗中學樓梯下,總是在女兒睡熟之后于黑燈瞎火中偷偷摸摸行事,不但沒有視覺,還擔驚受怕,舒坦起來也不敢出聲;現在新房的條件可不同了,簡直是個天堂,房門一關,窗簾一拉,電燈一開,亮堂堂的一個兩人小世界,而且主臥室內還有一個衛生間。事畢,葛小芬赤條條的到衛生間凈了身子,又赤條條的回到床上,舒展開四肢,舒心愜意地說,我一輩子都不再搬家了。尚在衛生間嘩啦啦沖洗的徐開接話說,我這輩子也不想再折騰了。總之,這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他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把房子賣掉。可是,憑空冒出這么一個冒失鬼來毫無道理地硬要買他們的套房。

開始,徐開并沒有上心。一個頭腦發熱的家伙,自以為是地撞了進來,回了也就回了,不會再有什么事。可事情并不這么簡單,張從童的電話一次又一次打進來,不屈不撓地就要買他們的套房,竟連買賣自愿的道理也不講,弄得徐開夫婦非常惱火。

徐開非常惱火地說,這個張從童有點神經質。

葛小芬說,恐怕是個神經病。

張從童說,我沒有神經病,我這樣的人怎么會有神經病呢?張從童說,我要買你那套房子,主要是你那套房子后面有一條火車路。火車在我的心目中何等神圣啊,小時候,我就渴望看火車坐火車。可以說,是火車引誘著我走出小山村,走到縣城,走向大地方。我看著火車心里別提多高興啦。

徐開說,你要不是神經病,就是成心跟我們開玩笑,把我們當猴子耍。有什么人不討厭火車的吵鬧,還喜歡看火車呢,簡直是胡說八道。徐開說,就算你真的喜歡看火車,在東苑小區都可以看見火車的,為何偏偏看上我們這一套呢?再說,買賣總講個雙方自愿吧,又不是沒有跟你說過,我們的房屋不可能賣掉,我們上半年剛搬進來,房子還沒有住暖,怎么會賣掉呢?

張從童說,沒錯,在東苑小區是都可以看見火車,可相比之下,你的502室好啊,多開闊,站在窗口一望,看見火車頭的同時也看見了火車尾,完完整整的一列火車。張從童說,今天搬進來,明天賣了,后天再買回更好的房子,這樣的事多了去啦,有什么可大驚小怪呢。當然啦,如果你肯把房子讓給我,價錢上好說,絕不會讓你吃虧。

徐開說,你這個人怎么沒完沒了呢,不賣就是不賣。請到醫院看看醫生吧,你的腦袋到底有沒有問題,我說肯定有問題。

張從童說,我的腦袋怎么會有問題呢?我告訴你,我很正常。喜歡看火車的人難道就不正常了嗎?喜歡看火車的人多了去了。你不喜歡看火車,難道人家就不應該喜歡看嗎?你喜歡蘿卜,我喜歡白菜,難道這不是很正常嗎?

徐開被“難道難道”弄得不耐煩了,說哎呀呀,你這個人,別啰嗦別啰嗦,我就兩個字,不賣。

張從童說,不要把話講絕了啊,再商量商量嘛。我主意已定,就是要買下你的502室。我信心十足,我要辦的事一定能辦成的,我有這樣的信心。

徐開發火了,撂下話筒。

撂下了話筒時,徐開滿臉通紅。他摸了一把臉,說這個人真的是個神經病。他說他已打定了主意,就要買我們的房子,價錢好說。還說他要辦的事一定辦成功。這是什么話呀?葛小芬說,這個張從童到底是哪路人呢,是大華僑還是大老板?徐開說,管他哪路人,我們反正不賣。葛小芬說,價錢好說,什么意思啊?徐開說,管他什么意思,反正我們不賣。葛小芬笑起來,說一百萬你也不賣?如果比市場價多給三十萬你賣不賣?徐開毫無興趣,說不要做白日夢,天上不會掉餡餅的。

天上倒真的掉餡餅了。

張從童的電話又打進來了。這回是葛小芬接的,怎么措辭,她都想好了。

葛小芬說,價錢好說,嘿,我們的房子是五十多萬買下的,裝修又花了十萬多,總共七十來萬。你能出多少?一百萬你要嗎?

張從童說,我要買你的屋,有求于你,總不會讓你吃虧的。按照當下的市場價,再加上你裝修的費用,統統加起來,額外給十萬,你看怎么樣?

葛小芬停了一下,想了想說,給二十萬,要就拿去,不要拉倒。

張從童說,給十五萬。十五萬,一口價。

葛小芬說,我說張先生,你可沒有講實話。你說要買我這個房子是為了看火車,請不要把別人當傻瓜啊。假如真的想買,應該給我們一個真實理由,該不是真的為了看火車吧?至于賣不賣,再商量。買賣嘛,總得講誠信,講真話。

張從童說,葛姐厲害,我張某人領教了。這段時間,我住在白天鵝賓館8808房間,你們商量好,我們可以面談,到時候會給你一個真實理由。

葛小芬說,好吧,瞧你是個什么理由。

對自己的一番話,葛小芬比較滿意。不像徐開,只會把自己弄得紅頭脹腦。她說,這個張從童不知什么來歷,連我的姓都曉得,還說葛姐厲害,我張某人領教了呢。徐開說,肯定對我們作過了解的。不過叫你一聲葛姐,可不要飄飄欲仙啊。葛小芬笑道,要是真的多給十五萬,我們是不是考慮一下。徐開說,你動心啦,啊?

十五萬不是個小數目,抵得上徐開夫婦三年的工資,可真有些心動了。不過這事怪怪的,有點兒玄,似真似假,不好捉摸。他們搬進新居后稍稍平靜下來的心就又都亂了起來。

一天傍晚,張從童回到芝城住進了白天鵝賓館。

白天鵝賓館是芝城最好的賓館,也是富人的賓館。芝城有錢人很多,有的是從國外賺來的,有的是在國內開煤礦、造小型水電站賺來的,一些人都富得流油。有一個富人曾經在白天鵝賓館前面的三岔路口給過往的行人分錢,一人一百元,分了半個多鐘頭。到芝城乞討的外地人,向家鄉打電話,說芝城人個個都是傻瓜,來芝城干活吧,這兒來錢容易。有錢的人,需要花錢的好地方。芝城舞廳多,練歌房多,按摩店多,咖啡館多,賓館也很多。在很多的賓館中,白天鵝賓館是最好的,服務內容齊全,除了睡覺、吃飯,還可以很安全地做一些私底下的事。裝修也沒什么說的,金碧輝煌,像早年皇帝的金鑾殿。

門童點頭哈腰,小姐唇紅齒白,在白天鵝賓館的紅地毯上,張從童步步深入,腳底下踩足了有錢人的自豪。夜晚,街道七彩燈光閃耀,賓館溫馨祥和,一派繁榮富貴氣象。張從童斜靠在房間席夢思上,給鄔亞靜發了個短信:“你好嗎”就三個字。已署上了“蟾蜍”兩字,遲疑了一瞬又刪了去。他不想立即點破。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沒錯的,月精盆可是嫦娥從月宮里貢獻過來的,王母娘娘終究沉不住氣,白白地失去了一件寶物。張從童想起這個傳說,有些心血來潮。突然,他“呱——呱呱”地在祥和的氣氛中叫了起來,連叫三聲。這樣子,他覺得蠻有創意。于是蹲起軀體,放下雙手,在席夢思床上,學著蟾蜍的樣子跳起來,跳過去,又跳過來,“呱——呱呱”地亂叫。隨后,他又跳下席夢思,在房間的紅地毯上繼續跳躍,嘴里仍舊“呱——呱呱”叫個不停。

在白天鵝賓館學著癩蛤蟆的樣子確實蠻好玩。

發出去的短信猶如落入了萬丈深淵,沒有反應。

“你好嗎”,張從童是隨便問問。雖然十多年沒回芝城了,但鄔亞靜的情況,張小童基本清楚。她住在芝城東苑小區111幢四單元402室,丈夫王志福兩年前由教育局辦公室主任晉升為副局長,一個女兒在杭州某小學就讀,進行封閉式教育,她自己仍在芝城實驗中學工作。現在不上課堂了,當了圖書閱覽室管理員,還兼任著學校工會副主席。一直呆在芝城而發展挺好的許光頭說,鄔亞靜的小日子過得蠻順。

在紅地毯上,張從童跳躍出挺浪漫的姿勢。

先蹲下去,再抬起兩只手,往前一趴的同時,兩膝蓋一并前挪,動作相當協調。看起來,儼然一只碩大無朋的蟾蜍。在白天鵝賓館里學癩蛤蟆跳躍,就有點登堂入室的感覺了。這種感覺很好,他尖了嗓子“呱——呱呱”地大叫起來。叫了幾聲,他站起了身,望著天花板,突然又大笑起來,有些歇斯底里。這種大叫大笑,分明是發泄郁積在心里的某種情緒。這種情緒除了自嘲還很有些自得的意味。自得在于當年的癩蛤蟆變成了現如今的金蛤蟆。人生難料啊。

“你好嗎?”這則發出去的短信到了次日上午9:11才有所回應:你是——?

這種等待使張從童非常生氣。假如鄔亞靜及時回復,他不會如此性急。性急了就有了些火藥味。

一分鐘之后,“蟾蜍”兩個字爬到了鄔亞靜的手機。

你是——?我是蟾蜍。一問一答,就這么有意思。

張從童想象著鄔亞靜發現“蟾蜍”時所表現出的神態。按理,鄔亞靜已經應該在實驗中學閱覽室上班了。那個閱覽室,是否還是以前的閱覽室。以前的閱覽室,張從童非常熟悉。前面有三株水杉,后面也有三株水杉,環境相當舒適。看見“蟾蜍”,鄔亞靜應該想到是誰的。假如真的想到了,她的神態肯定吃驚。假如想不起來,當然仍舊是疑惑和茫然。

張從童一邊想一邊等待鄔亞靜的回復。

可短信沒有回過來。

張從童就又發去一則信息進行提示:無居者。

張從童很是矛盾。短信發出去那一瞬,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淺薄,同時又涌起了發泄之后的快感。過一會兒,他既希望鄔亞靜回過來,又希望不要回過來,那層道不清說不明的東西不要打破,就當沒有發過什么短信。倘若真的要回過來,最好是:你不是蟾蜍,也不是無居者,你是張從童。

可是等了許久,手機仍是寂然無聲。

不回復好啊,張從童在白天鵝賓館里兀自喊了一聲。好像是交流斷線的悲鳴,又好像不是。

這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感覺,使張從童神志恍惚起來。記憶中,芝城的夜晚是空曠而單調的,在街頭橘黃色的路燈映照下,一條黑犬拖著悠長的影子慢慢走過,猶如一幅寧靜的黑白素描。可記憶中的畫面卻驀然又回到了現實,眼前倏忽生長出了赤橙黃綠青藍紫,顯得撲朔迷離。張從童步入白天鵝賓館,就產生了恍然如隔世的感覺。此刻,更是心神恍惚,如夢乍回,就連自己在房間里所做的事也變得真假不清了。給鄔亞靜發過蟾蜍、無居者的信息了嗎?學著癩蛤蟆的模樣瘋狂地跳躍、鼓噪了嗎?仿佛是一段心路歷程,想想而已;仿佛又不僅僅是想想,而確實付諸了行動。

“你好嗎”三個字爬入鄔亞靜手機的時候她正在做愛。

那天晚上做愛的事原本沒有安排,入夏以來,天氣炎熱,他們做愛的次數明顯減少了。可是王志福喝了酒回來,就有了興致,于是單方面臨時動議,弄了個計劃外,鄔亞靜只得配合。做愛之前,他們沒有忘記關掉手機。這是規定動作了,彼此心照不宣。幾年前,王志福還是教育局辦公室副主任,他正在鄔亞靜身上用功的時候,被一個電話給弄了下來,鄉下一所學校發生了火災。學校起火,殃及主任。猶如正在突突突奔跑的拖拉機,突然來個急剎車,馬達給弄壞了。那玩意除了能夠照樣放水,沒了其它性能,一點也不中用了。這可是個天塌地陷的大事件。鄔亞靜溫柔地撫摩它,它不領情,王志福惱怒地打它,它不發火,就窩囊廢一個,軟乎乎的顯得特別無助。這事驚動了王志福的老父親。老人家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個偏方,連續服用了兩個多月,那東西方才緩緩地“還陽”過來,有了氣勢。教訓極其深刻,對電話之類就顯得分外的恐懼。因此不但關了手機,連電話也給撤了,弄成兩個人小世界,一門心思將襠下的事情辦好。

次日早上,鄔亞靜打開手機就跳出那條未讀信息。

就三個字:你好嗎?沒有署名。號碼是陌生號碼,沒丁點印象。發過來的時候是22:33。這個來自深夜的問候到底是誰呢?鄔亞靜有些好奇。

雖然有些好奇,卻也暫不管它,上班到閱覽室再說。盥漱,梳理,做早點,早晨起床后的事,女人向來是安排緊湊,不可能坐著玩短信。王志福呆在客廳上等吃早餐。當了副局長后家務的事也就生分了。

吃過早飯,王志福去上班了。

王志福是騎摩托車上班,鄔亞靜是步行的。他們一起下樓。到了弄堂,王志福到柴間推出摩托車,鄔亞靜已走出好一段距離了。她拎著褐黃色坤包款款地走著。王志福開過摩托車時,彼此看一眼,沒說什么。

東苑小區在芝城的東南角,實驗中學在西北角,相距兩公里路程。芝城中間那一條小溪,因干涸露出白花花黑黝黝的溪灘,顯出挺古老的樣子。以前,鄔亞靜是上講臺教書的,王志福晉升為副局長后她調換了工作,成為學校圖書閱覽室管理員,兼任著學校工會副主席。做了管理員,時間上不那么嚴格了,她就步行上班。芝城小汽車也很多的,三岔路口雖然安了紅綠燈,但仍常常路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鄔亞靜一般需要半個多鐘頭才到達學校。現在生活都好了,一些居民也重視身體鍛煉了,自行組成了驢隊,夜晚去爬山,爬到仙鶴頂,再踅回小城,隊伍執燈掌火,一路蜿蜒蛇行。鄔亞靜說,爬什么山呢,上下班走走就可以了。她把上下班步行當作鍛煉,邁出的步履顯得主動而愜意。

實驗中學座落在仙鶴山麓,原是仙鶴書院舊址,雖屢經拆建更新,但幾處碑林和一些老槐老杉仍舊表露出昔日古韻。鄔亞靜跨過西門大橋,走過一條大街,穿過一條小巷,然后橫過一條馬路也就到了實驗中學。

來到圖書閱覽室,第一件事是打開窗門。鄔亞靜打開所有窗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要是平時,她會拿一本書來看,她喜歡看有故事的小說和家教、保健、美容之類的書籍。今天,她的思想在“你好嗎”這則信息上,坐下來后就摸出手機,翻出那條短信,想著回復還是不回復以及如何回復的事情。

第一個走進閱覽室的是徐開老師。

徐開老師住在鄔亞靜樓上502室。他是從鄉下學校考上來的,是個語文教師。他愛好文學,早年為鄉文化員葛小芬代筆寫了一個《匯款單之謎》的新故事——新故事獲獎之日的當天夜晚,各自喝了一碗熱酒,慌里慌張地步入了初夜。現在還堅持業余寫作,當地《芝城文學》上偶見他的大名。

看鄔亞靜在手機里玩信息,徐開笑道,鄔老師,跟情人交流啊。

許多男教師都喜歡跟鄔亞靜開玩笑。

對待男教師的玩笑,鄔亞靜自有一套,也就是順著回答。說是啊,一個莫名其妙的情人,發來一個莫名其妙的信息:你好嗎?

喜好跟鄔亞靜開玩笑,不單是她脾氣好又長得漂亮,關鍵是她有些單純。有時純真得連玩笑都聽不出來。有一回,她作為工會副主席,組織學校教師參加縣師德演講比賽,一個姓葉的女教師得了一等獎,要代表縣里參加市比賽。一個老師說,鄔主席,你跟葉老師的老公說說,這段時間夜里頭可不能跟葉老師蠻來蠻去,要保證葉老師的精力,準備市里的比賽。鄔亞靜一本正經地說,這個我不說,這個我不說,要說你說,要么你叫葉校長去說。弄得大伙哄堂大笑。

徐開說,發來莫名其妙的信息,你也回去莫名其妙的信息:我不好。

鄔亞靜說,不,我很好。

上午的閱覽室靜悄悄的。除了徐開老師,只有兩位教師,沒有學生。總共就這么四個人,閱覽室顯得空空蕩蕩。一些書籍因無人問津,呆一旁顯出了落寞模樣。

鄔亞靜回去了短信。不是“我不好”,也不是“我很好”,而是兩個字:你是——?

一會兒,對方回過來了。也兩個字:蟾蜍。

鄔亞靜開始有些奇怪,不大清楚蟾蜍具體是啥玩意。百度了一下,才知道蟾蜍原來就是癩蛤蟆。還知道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傳說:一天,王母娘娘開蟠桃會,邀請了各路神仙。蟾蜍仙也在被邀之列。蟾蜍仙在王母娘娘的后花園內恰遇鵝仙女,被其美麗所傾倒,大動凡心。蟾蜍遭鵝仙呵斥并狀告至王母娘娘處。王母娘娘大怒,隨手將嫦娥從月宮中獻來的月精盆砸向蟾蜍仙,并罰其下界為癩蛤蟆。誰知那月精盆化作一道金光侵入癩蛤蟆體內了。王母又悔其失手將月精盆砸出,失去了一件寶物,令癩蛤蟆磨難結束后完璧歸趙,方可重列仙班,并命雷神監督。

鄔亞靜呆住了。

不一會,手機又叫了一聲。

又是一條短信:無居者。

鄔亞靜的神色凝重起來:難道是張從童?張從童回到芝城啦?

——你是張從童?鄔亞靜打出了五個文字,想了想又給取消了。

鄔亞靜分明感覺到對方的不友好。

那十五萬人民幣,惹得徐開夫婦心緒紊亂了。

徐開是個鄉下人,以前在鄉下學校教書,五年前才考到縣實驗中學。在縣城沒有房屋,好比懸在空中,沒有著落,仍舊是鄉下人。現在有了房屋,終于扎了根。喬遷那天晚上,他跟葛小芬做愛了。本來不想做,太疲憊了,但新床新被新房間,感覺實在是好,彼此兀自起意。做了愛,到衛生間嘩啦嘩啦沖洗干凈身體回到了床上。躺在床上,分明感覺自己躺在了天堂,恍惚中覺著緊貼著床單的后背悄然長出了一條根來,那根兒像電鉆一樣穿過木床,穿過水泥板,穿過樓下王志福鄔亞靜夫婦的套房,從五樓一層一層地穿過去,扎在了芝城這塊寶地上。自己終于是城里人了,徐開心里頭升騰起來的感覺是生了根之后的塌實和愉悅。可十五萬人民幣太誘惑了,平靜的心境漸漸地亂了起來。身在天堂的感覺也走了味,夜里頭突然覺得火車特別的吵,鬧得睡不著了。

葛小芬是個文化員,也是從鄉下考上來的。

葛小芬說,如果能夠賺十五萬,就先賣掉,再買一套回來,還可以買一部小汽車呢。

徐開盯了她一眼,說還貸款吶,買小汽車!看你的盤算。

葛小芬被“盯”得不高興,說你不要做夢了,還以為真有這樣的好事呢。

徐開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張從童說的不像是開玩笑,肯定有緣故。這有點像我們以前胡編的《匯款單之謎》。那個寄匯款單的人不也是有緣故的嗎?

提起《匯款單之謎》,葛小芬就顯出了溫情來。確實像《匯款單之謎》里那樣,一個不署名的人一次一次把匯款單寄過來,就像張從童比市場價多給十五萬買房一樣,背后必定有緣由。葛小芬很溫情地說,張從童不就住在白天鵝賓館嗎,你去見一見,買房之謎不也就破了。

徐開笑了起來,說不要急著找他,找上人家,說不定就被動了。先側面了解了解,巴掌大的芝城,打聽一個張從童總不會太難吧。

也許是受到了那個寄匯款單而不署名的事的啟發。葛小芬說,張從童該不是報一個虛名吧。如果報了個虛名,他的真名不叫張從童,那就不好打聽了。

徐開皺起了眉頭,說不會的吧,要買房子,報個虛假的名字做什么。這不是成心糊弄我們嗎?

葛小芬想了想,說那倒也是。

徐開開始打聽了。確實不是虛假的姓名,張從童就叫張從童,徐開輕而易舉地打聽出來了。他原是實驗中學教師,十五年前突然失蹤了。其實是下海經商去了,先是在外地跟人搭伙造小型水電站,后來聽說又搞了房地產,現在算一個大老板了。

葛小芬有點疑惑,說他為什么非要買我們的套房呢?

徐開說,他在實驗中學教書時有一段感情糾葛。徐開往樓下指了指,壓低了聲腔,繼續說,也許是一個誤會,鄔亞靜老師性情開朗,對什么人都好,張從童可能誤會了,以為有了那個意思,就追。

葛小芬仍舊疑惑,說這跟買我們的套房又有什么關系呢?

徐開說,我也琢磨這個問題。也許張從童受到了刺激。據說,張從童對鄔亞靜緊追不放,鄔亞靜只好跟他攤牌了,說你沒有房子,我也沒有房子,我們的事不可能的。后來,鄔亞靜跟王志福有了那個意思,張從童仍舊糾纏,王志福當著許多人的面,說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葛小芬恍然大悟了,說你不是說我沒房嗎,我的房就買在你的樓上。張從童要買我們的房,也許就是這樣想的吧。

徐開說,我想他大概就是這個想法。

葛小芬“哼”了一聲,很不以為然,說有錢的人真是的。

估摸了張從童的想法,徐開就巴望他的電話。

徐開想,這肯定是一樁好事,要么賺它個十五萬,要么賺王志福副局長的人情。葛小芬覺得這樣子很不好,雖然她也想那十五萬,但對財大氣粗不可一世的富人看不慣。她說張從童分明是挑釁嘛,分明是報復嘛。又說樓上樓下的,我們這樣搞恐怕不好。徐開說,有什么不好呢,我們當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個陌生的老板,多給了我們十五萬塊錢,買了我們的房屋,這樣有什么不好,我們有什么理由不賣。徐開又說,不過我們的套房是不大可能賣成的,誰都不希望自己的情敵別有用心地住在自己的樓上——等王志福來求我們,給他一個順水人情。當然啦,話要講在前頭,這可不是一般的人情,是一個十五萬人民幣的人情。

葛小芬沉下了臉,說這有什么意思啊,王局長鄔老師他們都蠻好的。

徐開苦笑了一下,說你不要啰嗦,我又沒有去干什么壞事。

葛小芬仍舊陰沉著臉,說進城后你好像變了,變壞了。

徐開說,這事你就不要多嘴,讓我來辦。這是一個機會,我要抓住,但不會干壞事。

在焦急的等待中,張從童果然又打來了電話。

張從童說,你們商量得怎么樣啦?

徐開說,商量過了。你真要買的話就九十萬,屋內的東西不動,都歸你。

張從童說,可以商量。明天晚上7點鐘,請到白天鵝賓館8808房間面議。

徐開說,行,好的。

鄔亞靜相繼接到“蟾蜍”、“無居者”等字樣的短信就知道是張從童。

一連數日,她心里不安。這種不安多半是自責。自責來自十五年前。鄔亞靜和張從童畢業于同一所大學,張從童早一年,鄔亞靜遲一年,在大學里彼此就有點認識。張從童身材瘦長,也比較聰明,還喜歡幫助人。他比鄔亞靜早一年分到實驗中學。鄔亞靜到實驗中學報到那天,他以老校友的身份幫助打理房間,又搬桌又搬凳,主動熱情。可他有些自以為是,脾氣不好,性格嫌暴躁。鄔亞靜確實說過,你在芝城沒有房子。但這是她的托詞,目的是讓他死了心。房子固然重要,但相比之下人更重要,張從童缺乏一種使人可以托付終身的安全感。想起來,王志福確實有點過分。當時,有些老師在場,還有許多學生。在這樣的場合,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有點公開侮辱的意味了。鄔亞靜覺著自己和王志福的方式方法不妥,可以說是年輕時干下的一樁蠢事。她因此而自責。

本來自責也就自責了,鄔亞靜不想對王志福說。

王志福自然把張從童當作曾經的情敵,妻子提丈夫情敵的事不免雙方尷尬。可實驗中學一些老師已有傳言了,張從童專程返回芝城的目的是買房,而要買的房是東苑小區111幢四單元502室,也就是徐開夫婦的套房。你不是嫌棄我沒房嗎,你瞧著,我的房就在你的樓上呢。毫無疑問,這事兒使鄔亞靜怪不舒服的,她覺著咽喉里頭生生地吞了一只蒼蠅,自責的感覺也就蕩然無存了。

這天晚上,鄔亞靜和王志福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張從童的突然出現,勾起了鄔亞靜的回憶。王志福是芝城人,卻在外地一個城市里長大。他父親離休后回芝城度晚年,他也就調回來到實驗中學教書。假如沒有遇上王志福,鄔亞靜是否跟張從童走在一起倒還真的說不準。張從童脾氣是有些暴躁,有時也不夠理智,但其它方面尚可。對他的窮追不舍,毫無情場經驗的鄔亞靜能否抵擋得住確實難說。看上王志福,主要是王志福許多方面都表現得非常正規。比如說,他站得直坐得端走路邁開的腳步也中規中矩。再比如說,他唱卡拉Ok顯得風度翩翩,彬彬有禮。又比如說,他打乒乓球的姿勢柔軟而有彈性,不像其他一些老師的動作機械得像剪紙片。——就連他抽煙的姿勢都像那么一回事兒。這種正規,大抵是久經城市文明熏陶之后所形成的某種氣質。

此刻,王志福很正規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鄔亞靜說,張從童回芝城了。

王志福好像沒聽明白,眼睛從電視機移過來,望著鄔亞靜,意思是讓她再說一遍。

鄔亞靜說,你看我做什么呀?我說以前在實驗中學教書的那個張從童,前些天回到了芝城。

王志福提起精神,說什么意思啊?

王志福的什么意思是指張從童來到芝城,你告訴我是什么意思。他又不是教育廳長,又不是省委書記,又不是中央的大干部,回不回芝城關我什么事呢。難道我有必要知道他回芝城嗎?

鄔亞靜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先說了“你好嗎”、“蟾蜍”、“無居者”三個短信,再提起張從童買房的事。說他要買的房就是我們樓上徐老師的房。

看著鄔亞靜有些氣憤又憂心忡忡的樣子,王志福卻笑了起來。說要買徐開的房,徐開會把房子賣掉嗎?他不可能賣啊。

鄔亞靜說,問題是他要賣,他要多給錢,聽說比市場價多給二十來萬。鄔亞靜刻意將“張從童”避開,弄得兩個“他”指兩個人,有些不通。

王志福“哼”地苦笑了一下,卻并不說話。他想到滋事、挑釁、惡作劇和居心不良。他忽然覺得受到了某種挑戰。一個昔日的情敵,別有用心地睡在自己的樓上,誰都不舒服啊。況且,張從童這個家伙,發起神經來可不是好惹的。況且,現在是今非昔比,財大氣粗了。倘若故意將套房原先的裝修毀掉,重新裝修,整日的砰砰砰,弄得你不安生怎么辦?王志福內心相當復雜,但表面仍舊平靜。他輕描淡寫地說,你再側面了解了解,徐開的房子是不是真的要賣掉。

鄔亞靜說,真的要賣,聽說他們已基本上說好了。想了想又說,徐老師不知道這里頭的復雜關系。

王志福不再說話,仍舊很正規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徐開的動作相當迅速。以前是張從童主動的,后來他主動了。

雖然已是晚上七點來鐘了,白天鵝賓館外面的街道卻仍舊熱天熱地。灑水車尚在勞作,水泥路上滾動著白氣,弄得周圍不干不凈,卻依然熱烘烘地悶人。是真正的濕熱,呼吸有點兒滯重,有些缺氧的感覺。白天鵝賓館里頭卻是別有洞天,徐開仿佛從炎熱的夏天一下子跨入了舒適的春天,一身臭汗連同白襯衫被壓了下來,涼絲絲地貼在了身上。在紅地毯上走的時候,徐開忽然想到能量守恒定律。芝城的氣候是給有錢人搞酷熱的,空調把屋內搞涼快了,把屋外卻弄熱了。還有小汽車,把車內搞涼爽的同時把車外也弄悶熱了。徐開想到自己家里也裝有一臺小空調,有時候也幸災樂禍地向外頭源源不斷地放熱氣,憤憤不平的心態方才稍稍平衡了起來。

白天鵝賓館8808房間里除了張從童,還有一個禿頂的男人。那頂是真禿,銅鏡一般,反照出很好的光芒。看來他們是朋友。

張從童抽的是軟中華香煙。他使用的襪子是整打的,短褲也是整打的,一次性就給用了。離開時,張從童塞給徐開一條軟中華香煙。這個張從童可真的做足了大亨派頭。

王志福登門造訪那天晚上,徐開賣房的事已經基本談妥。套房整窩兒端去,一總九十萬,估計比市場價要高出近二十來萬。

王志福的到來,葛小芬有些不好意思。

葛小芬身材不好,作為縣城文化部門的女性這也是個問題,文藝演出不能上臺,為此有些自卑。結婚之前還馬馬虎虎,生了女兒之后就不行了,跟樓下的鄔亞靜相比差遠了,腰圍是兩尺三兩尺四兩尺五兩尺六節節瘋長起來,比女兒的身高還長得快,弄得屁股與腰身都不分伯仲了。王志福進來時,葛小芬極有分量地團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薄如蟬翼的白地碎花連衣裙映出了粉紅色的褲衩。不知是因了自己的體態困難,還是丈夫徐開即將出臺表演的假仁假義,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運動著笨拙的軀體手忙腳亂地給王志福讓座、泡茶,弄得氣氛有點別扭——粉紅色的褲衩也確實顯眼。

徐開對葛小芬的表現不滿意。謙虛是好的,心虛就不好了。于是他有些夸張地站起來,說王局,深入群眾啊,好作風呢。徐開的鼻音較重,白天鵝賓館之行他嚴重感冒了。

徐開希望把氣氛弄得隨便一些,使王志福產生若無其事的感覺。

王志福也有這方面的需要,寬松隨和的氣氛有利于說事兒。

于是在不經意中積極配合,說不是深入群眾,是拜訪大作家。

雙方開了玩笑,被葛小芬弄僵的氣氛就活了過來。

徐開知道王志福的來意,求個主動就先開口了。說王局,現在有錢的人真是牛,一個老板要買我這個房子,比市場價多給二十來萬。表面上,徐開仿佛報道一則與王志福無關的新聞,內心里卻脈著對方的思想活動和神態變化。

王志福笑了起來,說我就是為這事來跟你商量的,你真的想把房子賣掉?

徐開裝出吃驚的樣子,意思是這事跟你有什么關系?但言語依然平靜。說本來是不想賣的,可這個叫張從童的老板就是韌,纏住不放,比市場價多給二十來萬呢。我想既然這樣,轉一轉就轉一轉吧,答應了。屋里的一切都歸對方,總共九十萬。

王志福說,我也不瞞你了,這個張從童居心不良。年輕時,他和我們有些瓜葛,他買你的屋,其實就是報復我們。看徐開滿臉狐疑,王志福干脆把十幾年前他們三個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后,表現出足夠的氣憤來,說張從童這個人,性格怪癖,心胸狹窄,如今有錢了,就以為可以胡作非為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徐開望著葛小芬說,我們讓人家給騙了。然后,轉過頭來面向王志福,說張從童這個家伙他告訴我,看上我這個屋子,主要是想看火車,說他跟火車蠻有情結,小時候就想看火車坐火車,是火車使他走出小山村,才有今天。看來,他說的統統都是鬼話。

王志福說,我也直言直語了,我有一個請求,你們是不是不賣。王志福的目光由徐開的身上移到了葛小芬的臉上,也征求她的意見。

葛小芬心慌了,漲紅了肉嘟嘟的臉,眼睛似乎都沒處放了,躲躲閃閃的——可她即將開口之時卻被徐開搶了去。徐開說,王局,要是早知道這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賣。可我已經答應人家了,這事弄的。徐開說罷搖著腦袋,一臉無奈。

王志福慢慢站起來。他一邊摸香煙一邊說,本來,我是不該向你們提這樣的要求的,二十來萬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他把一根香煙向徐開遞去,說只是這個張從童也太不是個東西了,簡直是以錢壓人。

徐開也站起來了,說二十萬雖不是個小數目,但錢財畢竟是身外之物。問題是我已經答應了人家,這事就有些被動了,媽的。

真是難為你了,王志福笑道,如果不賣的話,我可欠你一個大人情啊。

徐開也望著對方笑,說你是局長,我是一個教師,在你那兒留著大人情,包準有用。讓我再考慮考慮,想想辦法。

王志福走了。

送走王志福,徐開返回了客廳。他伸了伸手,踢了踢腿,說有錢的人以錢壓人,有權的人以權壓人,我們沒錢沒權,也就只能玩玩這個了。葛小芬一邊收拾茶杯一邊說,我總覺得這事不妥。徐開呵地樂了一下,說妥不妥還要看結果。教研室的語文教研員要退了,我要抓住這個機會,試試看。

王志福八歲的女兒呆呆地走出來。剛才,她在自己的小房間里寫作業,聽到了他們的說話,但沒有完全聽懂,以為他們要把房子賣了,于是走出來莫名其妙地警告道,你們要是把新房賣掉,我就不去讀書。

葛小芬說,誰要把新房賣掉,別亂說。

離開徐開的家,王志福心里七上八下的還沒底。

他沒回樓下402室。家里只有鄔亞靜。晚上鄔亞靜不喜歡出門,偶爾出去也是到玫瑰美容廳做做面膜。她的臉面依然細膩而有光澤,這對女人來說很重要,王志福也相當滿意。平時,鄔亞靜要么看看電視,要么玩玩電腦,心態比較平靜。

王志福到了一個茶吧。

路上,王志福給實驗中學葉校長通了個電話,約他到茶吧來喝茶。在葉校長未到之前,他想給文化局領導打個電話。王志福跟文化局長和一個副局長的關系差不多好,想了想,還是撥那個副局長的電話。王志福說有點事兒想請他幫忙,問他明晚上有沒有安排,想請他吃一頓飯,邊吃邊談。那個副局長說,吃飯就免了,有什么事盡管說,能幫一定幫。王志福看看周圍的環境尚可,沒什么熟人,就壓了聲音把事情簡單說了。王志福的意思是請他給下屬文化站的葛小芬說一說,希望她不要賣房。那個副局長說,看不出你老兄原來還是個情場高手呢,我肯定去說的。至于葛小芬她聽不聽就沒有把握了,畢竟涉及到利益,而且不是一般的利益,是二十來萬。王志福說,你出面一定能行,你是做婦女思想工作的高人嘛。那個副局長說,不要扣帽子了。對啦,真不好意思,我也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下個學期,有一個朋友的孩子想轉實驗中學讀書,初中二年級。王志福說,行,我跟葉校長說,這事一般沒問題。

打完電話,實驗中學的葉校長正好到了。

王志福與葉校長稱兄道弟起來。他的自我降格,弄得葉校長相當激動。

在非常友好的氛圍中,王志福把事情說了一遍。

葉校長滿口答應,說他一定給徐開說。葉校長想了想,望著王志福說,我對徐開這樣說你看好不好:這不是一般的房屋買賣問題,這是有錢的人欺侮人的問題,都欺侮到我們領導的頭上了,你徐開同意,我可不答應。王志福點了點頭,說你有這方面經驗,看著辦吧。

離開之前,葉校長搶先付了茶水錢。

分別的時候,王志福向葉校長授意,說如果真的不行,你可以側面跟徐開說,我們實驗中學還缺一個副教導。

葉校長說,這個人是有些文墨,但有時好像有點兒酸。

王志福說,管他酸不酸,先穩住。

葉校長說,我心中有數。

葉校長跟徐開說了。分明是他做了什么錯事似的,有些談話的氣勢,徐開不悅。

后來,聽葛小芬說,文化局一個副局長也跟她說過了。只是那個副局長貫徹王志福的意圖不夠到位,甚至可以說,有點歪嘴和尚念歪了經的意思。也許文化局與教育局同級而平列,王志福算不得領導。副局長的話相當圓滑,說是勸說她不要賣房又不是,說是攛掇她賣房又不是,鬧得直來直去的葛小芬聽不明白。聽明白的是,副局長對王志福的羅曼史甚感興趣,問這問那。葛小芬自然是一問三不知。

你王志福動用了行政權力啊,分明是以權壓人嘛,還說人家以錢壓人呢。

徐開心里很不爽。

一天,學校閱覽室里正好沒人,徐開把心里的不爽向鄔亞靜訴說了出來。

徐開說,王局對我不相信呢。

鄔亞靜說,他做什么事了?

徐開就把葉校長還有文化局那個副局長找他們夫婦談話的事,有些夸張地說了一遍。

說完后,徐開激動起來,說鄔亞靜老師,不管王局對我相不相信,現在我鄭重向你表態,買房的人別有用心,這房我是不賣了。

表態過后,徐開巧妙地把語文教研員快要退休的事提了一提。

回家后,鄔亞靜把徐開表態的事跟王志福說了。

王志福滿臉喜悅,說徐開這個人蠻有頭腦。

鄔亞靜說,你也真節外生枝的,叫葉校長,還有文化局一個副局長出面勸他們干嗎呢?徐老師很不高興,說你不相信他呢。

王志福說,那天晚上我跟他談,他吞吞吐吐的不干脆嘛。

鄔亞靜說,二十來萬,房子一賣二十來萬的賺頭就到手,你叫人家怎么干脆?現在倒好,不信任人家,又多了這么一層不信任,欠人家的就更多了。

王志福說,你們學校還可以再弄一個副教導,到時候我給他想想辦法。

鄔亞靜說,人家不是要當副教導,是想做語文教研員。

王志福“哼”了一聲,說他跟你說了?

鄔亞靜說,說倒是沒有直說,只是提一提。看他的意思是想你幫忙,爭取那個位置。

王志福搖了搖頭,說真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意思了。那個位置可不好弄。

鄔亞靜說,你先探探老單的口氣嘛,他自己有沒有人選。

王志福嘆了一口氣,說我總覺得單局對我不如從前了,當辦公室主任時,他對我挺客氣的,也隨和,當了副局長之后,感覺上總不對。

鄔亞靜說,官場上的事我也不懂,有一本書上說,級別近了,提防多了,關系遠了,真話少了,也許是這么回事吧。

王志福苦笑起來,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過了一會兒,說語文教研員那個位置,徐開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沒戲的,我敢斷定。

鄔亞靜說,那也還有百分之五的希望啊,問問單局長總沒什么關系的。

王志福說,這你就不懂了。問問,人家就知道你要權,要人情。不是沒關系,而是大有關系。

王志福雖然深感為難,但還是行動了,開始操心。

他對徐開說,語文教研員的事,我會竭力推薦的,但話說在前頭,希望可能不大。

推薦之前,王志福叫徐開把發表的論文拿過來看看。

徐開把獲獎證書,登有他文章的雜志,還有滿是他的“豆腐干”的剪報都搬了過來。連那本寫著葛小芬姓名的《匯款單之謎》的獲獎證書也夾在了其中。徐開說,這其實是我寫的。王志福翻了翻,數量不少,卻沒啥分量。都是發在小刊小報上的消息、打油詩、小雜談、民間故事之類的,真正稱得上論文的幾乎沒有。王志福心里說,大作家也就這些玩意啊。但表面上還是贊許的,并作了概括:在報刊上發表了十余萬文字,也有一些教育教學方面的隨筆,且獲縣市級獎四次。王志福以此向單局長推薦。

可一開口就被單局長回絕了。

單局長說,語文教研員,他個人的看法,要么在幾所大學校語文教研組長中產生,要么面向全縣語文教師公開招考。看來,語文教研員的事,單局長已經思考過了。顯然,領導自己有了思考,就沒有半點商量余地了。

回家后,王志福跟鄔亞靜說,你把這個消息告訴徐開,語文教研員可能要公開招考,不要抱任何希望了。想了想又說,先還是不說的好,適當的時候我自己跟他說。這個人有些難弄,搞不好,還以為我們不幫忙。

徐開焦急地等待王志福的消息。

應該說,徐開本來是不想語文教研員這個位置的。那天,語文教研員老邱來學校聽了徐開的一節課。交換意見時,徐開問,邱老師,聽說你就要退休了,接班人物色好了沒有?老邱笑了笑,說物色接班人是領導的事,我時間到了,走人就是。徐開給老邱遞過一根香煙,說你那個位置的接班人,事關全縣初中語文教學的大事,你是專家,在物色方面應該給領導參謀參謀嘛。當時,徐開就沒有想弄那個位置,只是隨便問問而已。教育局幾位領導,雖然都有點認識,但僅僅是認識而已,不好辦事的。王志福副局長雖是鄰居,但也沒什么交往,樓上樓下碰上也就點個頭或者笑一下,擦肩而過。他不可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后來在王志福那兒掛上了大人情,他就想了。如果王母娘娘讓你吃天鵝肉就不難了。王志福雖不是王母娘娘,但畢竟是王母娘娘身邊一個得力助手,倘若竭力運作,吃上天鵝肉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發表的文章、獲獎的證書讓王志福看了,徐開就開始等待消息了。

這種等待與他當年等待高考的成績差不多,焦灼得坐立不安。上下班時,徐開遇上了王志福,就滿臉笑容地迎上去,用眼神來詢問。可王志福還是那樣,沒有給他帶來什么消息的意思。徐開想,王志福把他向單局長推薦了沒有呢?王志福是不是會全力幫忙啊?

這事兒全靠王志福了,徐開思考著如何在他身上增加些砝碼。

張從童又來電話了。說再給加價,九十五萬,九十五萬行不行?

徐開心里說,張從童分明是自己的朋友了,他要幫助自己吃上天鵝肉呢。徐開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心里異常高興,

一天,徐開把九十五萬的事對鄔亞靜說了。

徐開說,張從童這家伙可能發瘋了。同時,他也提了提語文教研員的事。

徐開想,這可是二十五萬的人情了。

鄔亞靜轉告了王志福。

王志福覺得語文教研員沒戲的消息應該告訴徐開了,再瞞著不好。他就上樓跟徐開說了。徐開表面上竭力裝出無所謂,但看得出,他的臉都發青了。王志福側面提起了副教導的事,徐開的神態雖然稍稍好轉,但臉色一時還緩不過來。徐開說他感冒還沒有好。

送走王志福,徐開的心情仍沒有好轉過來。

徐開說,他媽的,如果屋子九十五萬成交,就等于賺了二十五來萬。用二十五萬去打點,弄個教研員來當還不容易?

葛小芬說,你怎么這樣算帳呢?看得出,王局長是盡心盡力了。不是什么都能用金錢算來算去的。

徐開突然來了脾氣。說不是用金錢算來算去的?貸款,我們三十多萬的貸款用什么去算啊,你拿人情去算嗎?滾蛋吧你。

葛小芬不吭聲了。

徐開就又算起來。說弄一個副教導,比一般老師的年收入大約多八千來元,要賺二十五萬需要多少個年頭啊?

葛小芬仍舊不響。

在自己小房間寫作業的女兒給算出來了,她說需要三十年,多一點。

徐開說,我早就退休了。

實驗中學大門口左旁停著一輛銀灰色寶馬小汽車。夏天早上的陽光落下來,寶馬小汽車泛起白亮亮的光芒。旁邊站著學校那個年輕的門衛。看來,他在代為看管寶馬小汽車。

鄔亞靜穿過馬路走進學校大門,想了想,又轉過身來望著那個年輕門衛,說那輛寶馬是誰的?門衛右手拿著一包香煙,笑了笑說,以前在我們學校里教過書,現在不教了。可能是個大老板,他叫我給看一下車,給我一包香煙,中華牌的,軟殼。年輕的門衛把手上的中華香煙揚了揚,有些得意。鄔亞靜滿是汗水的臉面沉了下來,心里想,難道是張從童?

她一邊想一邊加快腳步,匆匆往里走。水泥路上躺著一攤攤白亮亮的光斑,校園里浮動著太陽光炙烤出來的熱烘烘的植物復合氣味。

一個教師說,以前在我們學校教過書的張從童來學校捐資了。

鄔亞靜不想看見張從童,也不希望讓張從童撞見。買房的事,弄得好沒意思,鄔亞靜不愿看見他。甚至,連他的短信之類都不愿看見。擔心他再發來短信,有時手機“吱”地一聲,心里頭就緊了一下。幸虧不是一些廣告性質的信息,就是氣象臺的天氣預報。

來到閱覽室,鄔亞靜照樣打開窗戶。

閱覽室多的是人的氣味,書的氣味,缺的是自然的氣味。不論是冬天還是夏天,鄔亞靜都要打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涌進來,把人的氣味擠兌走。閱覽室只有電風扇,沒有空調。王志福晉升為副局長后到實驗中學視察,也到了閱覽室。王志福說,怎么不裝空調啊。陪同在一旁的葉校長笑瞇瞇地望著鄔亞靜,說鄔老師不同意安裝,她為學校省錢呢。鄔亞靜有些難為情的樣子,說也不單是省錢,閱覽室的空氣一定要流通,有電扇就行。

還是上午九點來鐘,室外室內卻簡直一樣悶熱了。窗外水杉上的知了起勁地鼓噪。

閱覽室就鄔亞靜一人,一個老師也沒來。

雖然不想撞見張從童,卻想瞧瞧他的背影。這是生氣式的好奇,沒有其它的意思。

鄔亞靜拿過一本雜志,搬過一只角凳,緊挨一窗戶坐了下來。

透過水杉樹和老槐樹的枝椏,可以望見通向學校大門口的一截水泥路。水泥路左下邊是操場。操場上有兩個班級學生在上體育課,鬧得熱火朝天。

鄔亞靜時不時拿眼睛往窗外瞥,仿佛自己成了一個盯梢的人,正干著盯梢的勾當。想到盯梢,她就覺得自己躲在大樹后面窺視的確有些鬼鬼祟祟的樣子。她站起來在閱覽室里踱了一圈,又坐回到原凳上。心里想,他為什么要捐資呢?捐多少啊?

大約過了個把鐘頭,張從童終于從里頭走出來。

跟他并排走的是一個光頭,也瘦長,兩人差不多高。那顆光頭呈銅黃色,泛著太陽光。張從童邊走邊扭過頭來說話,一只手一劃一劃的,頗是亢奮。他們后面跟著許多老師,有男的也有女的。葉校長也跟在后頭,還有一個副校長。

到了學校門口,張從童和那個光頭上了寶馬。

車外的一簇人就都在熱辣辣的太陽光中背起了一只手。

上午第三節上課鈴聲響過之后,一些老師走進了閱覽室。

在實驗中學教齡較長的教師,對張從童好像有所避諱,并不提他。徐開也來到閱覽室,他也一樣,只管埋頭看書。一些年輕的教師,說起了張從童的事。閱覽室里的氣氛有些微妙,一些耳朵豎立起來,許多眼睛也偷偷地瞥來瞥去。鄔亞靜當作沒事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漫不經心地翻一本雜志。

張從童捐三十萬元,裝修學校圖書閱覽室。

要裝修圖書閱覽室?這個家伙。鄔亞靜似罵非罵地說了一句。

捐資儀式于翌日下午在學校的小禮堂舉行。

主席臺上坐著五個人:分管教育副縣長、張從童老板、王志福副局長、葉校長,還有一個是學校里的副校長,他主持會議。臺下是沒課的教師和兩班學生。這兩班學生本來是上體育課的,給弄過來坐冷板凳很不高興。許多學生拿起一只手來在臉上扇風,好像小禮堂比操場還炎熱,顯出氣咻咻的模樣。

除了主持會議的副校長,主席臺上其他四個人都講了話。

葉校長的講話稿是由徐開執筆操弄的。有時,葉校長發牢騷說,實驗中學是龍盤虎踞之地,難以管理。可他心知肚明,短時間內能搞出一篇像樣的講話稿的老師不多,徐開也就算好點了。開始,葉校長對這個講話稿比較滿意。比較滿意的前提是他本以為王志福副局長不會出席的。按理,王志福應該來,他分管著教育財務、學校建設、圖書裝備這一塊。但想到他與張從童有那么一層不尷不尬的復雜關系,就以為他會拒絕來。因此,邀請教育局領導出席捐贈儀式的電話,葉校長也不是直接打給王志福,而是打給教育局辦公室主任,請他安排一名領導來參加。辦公室主任通知了分管局長王志福。王志福接到電話通知,慌忙找上單局長,說這個捐贈儀式由他去參加,不免尷尬。單局長好像沒聽懂,說你是分管這一塊的,你不去誰去,有什么好尷尬的?王志福干脆把何以尷尬的事說了出來。單局長哈哈大笑起來,說這你就更應該去了,把那個商人鎮一鎮。要是不去,人家還以為你真的怕他呢。葉校長接到教育局辦公室主任的電話,說是王志福副局長來參加,就覺得這個講話稿非做大手術不可。時間已相當緊迫,離捐贈儀式不到三個小時。葉校長立即通知徐開,叫他馬上把講話稿發到校長室辦公電腦來,馬上到校長室來修改。校長室裝了空調。徐開及時趕到,弄得滿頭大汗。葉校長說,把對張從童那些溢美之辭盡量刪去,多說說學校的發展情況和面臨的困難,就這樣。這么一來,講話稿的整個框架都要推倒重來,搞得徐開在校長室里吃了一碗康師傅方便面權當中午飯。

王志福的形象顯然精心包裝過了,講話也脫稿,只是氣勢分明有些不足,有幾處結巴起來,還出現了許多“呢呢呢”的口頭禪。他所講的話,知道內里的人也許聽得出來,有些言語暗含了影射和嘲諷。比如說,多讀書使人心胸開闊,使人辦事理智,使人道德高尚,使人目光遠大,就像張從童先生一樣,他在艱苦創業的同時,仍不忘從前工作過的學校圖書閱覽室的建設等等,蠻有言外之意。

張從童只是隨隨便便地說了幾句話。他說我其實沒那么高尚,十幾年來,我們學校的其它方面變化都挺大的,就是閱覽室還是十幾年前的老樣子,可以說,閱覽室還是那個閱覽室。正好手頭有幾個錢,我就決定拿出一點來,給閱覽室打扮打扮,打扮得標致一些,讓我們同學喜歡走近它,到它那兒去閱覽閱覽。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就這樣,謝謝大家。

張從童顯得瀟灑,言語也幽默,一些教師和學生都笑起來。他并沒有被鎮住。

徐開坐在臺下聽講。因為清楚葉校長王志福張從童他們之間的微妙關系,他的注意力相當集中,不但認真傾聽,還注意觀顏察色。葉校長比較沉穩,王志福好像有些見嫩,而張從童這個人蠻逗,也有道行,他的現場講話與電話里的講話風格很不一樣。電話里所講的話拿捏得厲害,有些故意煩人的意思。看來,這個人在江湖上是混出了蠻老資格。

鄔亞靜沒有參加捐贈儀式。學校小禮堂離閱覽室不遠,音響效果又好,大致內容聽到了。兩個男人分明在暗處彼此較勁,而這似乎完全是因了她。躲在僻靜的閱覽室里的鄔亞靜,在傾聽的過程中時時走神而進入沉思。

捐贈儀式當天晚上,葉校長準備以學校的名義宴請張從童。可張從童不肯,他說,還是由他來請一請全校老師。葉校長由他了。本來也安排在當天晚上,只是規模較大,二十來桌的餐位臨時訂不下來,于是改為次日晚上舉行。

次日晚上,鄔亞靜和王志福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他們沒有參加宴會。

當地頻道正播放捐贈儀式新聞。王志福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媽的,真是有錢就是爹。新聞上張從童上鏡時間比較長,而自己一閃而過。

捐贈儀式以及宴會舉行之后,張從童王志福鄔亞靜他們那十幾年前的往事,在實驗中學校園里重新浮現出來,張從童要高價購買徐開的房屋而徐開不肯出賣的事也鬧得人人皆知。同時,張從童為何要捐資裝修圖書閱覽室,許多教師也紛紛猜測。

一時間,這些事兒就成了實驗中學的議論話題。

語文教研員的位置沒了希望,徐開對王志福夫婦冷淡了幾天。

王志福怪擔心的,怕徐開動搖起來,把屋賣給張從童。

后來,徐開卻又熱乎了起來。他是退而求其次,死盯上了學校副教導的位置。

一禮拜內,徐開到樓下402室三次,跑王志福辦公室一趟。

表面上,是向王志福匯報他所遭受的境遇和所聽到的一些傳言,目的是要他幫忙,讓自己一定當上副教導,否則就太冤了,

徐開說,對他當面提問的人不少,來電話詢問的就更多了。詢問的內容五花八門,比如張從童到底是什么人,他與鄔亞靜王志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要高價買你的房而你為什么不賣等等。

徐開說,學校的教師主要不是詢問,而是議論和猜測。說他不賣房屋,這樣很好,長了人民教師的正氣,有點富貴不能淫的味道。也有說他不賣房屋,是拍王志福王副局長的馬屁,終究沒有做到威武不能屈。

徐開說,真是沒有不透風的墻,他想當語文教研員而不得轉而要當學校副教導主任的事,也在一些教師中悄悄的傳來傳去。更為嚴重的,他在芝蘭公園里遇上了教育局一個領導,那個領導表現得極其平易近人,對他格外客氣,還跟他聊了一會兒。聊的內容令人難以把握,好像是鼓勵他把房屋賣給張從童,但又沒有明說,閃爍其辭,與文化局那個副局長跟葛小芬說的意思差不多。

徐開也說起妻子葛小芬受到了同樣遭遇的事。

徐開說,葛小芬在街道上行走的時候,也被一些熟人攔住,問這問那。

徐開說,就是前天下午下班,葛小芬轉到菜市場買菜,住在對門401室的修鎖開鎖的蔣師傅看見她,就走出工作室(設在菜市場左旁),纏住她問來問去,要多給多少錢啦,是真的還是假的啦,你為什么不肯出手啦等等等等,啰里啰嗦,沒完沒了,害得葛小芬回家后做晚飯切菜時因手忙腳亂劃破了一只手指頭。

對徐開所說的話,鄔亞靜有些相信。

這些天,鄔亞靜也被弄得不爽。當面或者打電話詢問鄔亞靜的人倒不多,主要是一些非常要好的朋友。這些個朋友中,有的是認識張從童的,有的則不認識。無論認識不認識,基本上都是責怪和鄙薄張從童,同情和安慰鄔亞靜,觀點鮮明,立場堅定。當然,也有一些玩笑的。比如說,那個張從童可能對你愛得太深了,愛得入骨了,所以買屋不成就給你裝修閱覽室,用心良苦啊。又比如說,那天,張從童在實驗中學“教職工豐采”鏡框前面總共站了十來分鐘,加起來大約有八分鐘的時間,都在盯你的照片,分明要把你攝入眼睛里帶走。知心朋友的玩笑也就一笑了之,鄔亞靜并沒啥不舒服。不舒服的是實驗中學的氣氛。有時,一些眼睛明明在看她,可當她望過去,那些眼睛就躲躲閃閃地避開或者藏了起來,想看又不好意思看,仿佛她穿了個“三點式”。到閱覽室來閱覽的教師,仿佛也見少了,踏進閱覽室時比以前也規矩多了,偶爾也向鄔亞靜打個招呼,但神態總是怪怪的,似乎她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王志福認為,徐開所說的事不能說是子虛烏有。他也有類似的遭遇,來自校長隊伍和教育局的領導層。教育局的機關干部仍舊是王局好王局好的,感覺不出多少走味。有幾個關系非常要好的校長,先后打來了電話,問王副局長需不需要幫忙,需要的話就說一聲。王志福覺得小題大做,心里不是滋味。在一次局班子會議上,研究某校園遷移某老板祖墳事宜時,一位副局長借題發揮,大發牢騷,說現在是有錢人的天下,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比如你看我不舒服么,我就偏偏把房屋買到你的樓上,天天讓你看。我們的王局就有這方面的遭遇。弄得王志福十分尷尬。

但王志福對徐開有些惱火。徐開的神態和說話的語氣使人惱火,有時低聲下氣,顯出奴顏婢膝來;有時則趾高氣揚,分明是王志福的大恩人。有一回,徐開還暗含了要挾的意味,說姓張的又加碼了,總價九十五萬,多給二十五萬。語氣中,分明要求王志福就副教導的事給個承諾,要不然,他干脆將屋子賣給張從童了。

王志福心中有數,當副教導的事,他也不能承諾。

語文教研員的位置沒戲后,他曾經向單局長提過,提到實驗中學缺個副教導,也提到了徐開。不料單局長不開口,一句話也不說,把話題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說了一通別的事情,才莫名其妙地說,實驗中學是我們縣的龍頭學校,提拔副教導的事要慎重考慮,認真研究,我也一樣,你也一樣,班子其他成員自然也都一樣,誰都不能輕易許愿。

這么一來,徐開這一邊要,單局長那一邊又不給,就好比一個負債累累的人,資金根本無法著落,而討債的人卻軟硬兼施,揚言就要翻臉。王志福很煩。

王志福被徐開纏得煩了,偶爾也想單獨會會張從童,讓他放棄買房。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就是央求人家,這事也沒丁點兒把握。叫人家不要買房,這是怎么回事呢?不但毫無道理,也暴露了自己的心虛和膽怯。

正在王志福煩惱不堪之際,單局長又給他加了一件煩心事。

單局長說,他的一個朋友想干實驗中學閱覽室裝修工程,他不便出面,叫王志福跟葉校長說,但不要點明是他的朋友。王志福真是哭笑不得。張從童捐資裝修閱覽室的行為分明有點曖昧,要不是鄔亞靜當閱覽室管理員,他就不一定這么大方。王志福真的不想沾手這事兒。可單局長交代的事,他沒有辦法不沾手。

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合加在了一起,王志福失眠了。

一天晚飯后,402室門鈴響起來。

鄔亞靜把徐開迎了進來。

王志福吃過晚飯不久就躺床上了。聽到徐開進來,他從臥室里走出來,向徐開遞去一根香煙,自己也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下來。鄔亞靜端來一杯茶水,放在玻璃茶幾上。

王志福本以為徐開要么說對門401室的事,要么提副教導的事,但他都沒有,純粹是套近乎。王志福莫名其妙了一陣子,心里苦笑起來。

鄔亞靜過來給徐開續水。徐開有點口渴的樣子,剛才一下子一杯茶就干了。

鄔亞靜望著王志福說,給你也泡一杯啊?

王志福搖了搖頭。剛才下班回家,王志福心情就很糟的樣子,鄔亞靜問他怎么啦,他說沒什么,就是昨晚沒睡好,有點疲勞。吃過晚飯,他坐沙發上看電視。坐的姿勢不像王志福的一貫坐法,很不正規,后來往后面靠去了,再后來就干脆橫著躺了下來。躺一會兒,他站起來到臥室去了。

喝了第二杯茶,徐開走了。

臨走之前,徐開莫名其妙地說,王局,人家都說我拍你的馬屁,我倒真的拍定了。我覺得對我你是真心的。房,我是絕對不會賣的,不論多給多少錢都不賣。錢是會用完的,有一些東西比錢更重要啊。

徐開離開后,王志福仍舊坐在沙發上抽煙。

王志福想,徐開這個人確實蠻酸的,心里頭生出了鄙視來。要是他提副教導的事,王志福已想好了,要跟他明說,言語重一點。可是徐開沒提就走了。

電視播著連續劇,但王志福沒有看電視,只是抽煙。

鄔亞靜覺得王志福肯定有什么心事。下班回來,他肯定帶了心事回來。她想再問一問,但看他臉色很不好,就沒問。

鄔亞靜看了一集電視劇,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我去躺床上了。

不一會,王志福也站起來走進了臥室。

他們躺在床上睡不著。看電視的時候,鄔亞靜睡意綿綿,接連打了三個呵欠,一個比一個長,可一上床就又清醒過來,想一些不該想的事情,其中包括假若跟張從童過一輩子到底是怎么樣子等等事情。王志福也睡不著,腦里也胡思亂想。想到張從童,想到鄔亞靜,想象張從童和鄔亞靜的一些事情。他們或許有事情,或許沒事情——王志福是比張從童遲三年比鄔亞靜遲兩年調到實驗中學的。他的父親在外地離休后,回家鄉度晚年,他也調了回來。因為父親是老干部,他被安排到實驗中學,被調到教育局,被提拔為教育局辦公室副主任。王志福當上副主任的第二年,父親過世了。父親工作過的城市來了許多人,本縣縣委組織部長也來吊唁了。此后他又跳了兩級,從辦公室副主任升主任又升為副局長。有人說是受益于他父親的蔭庇。王志福又想到徐開,也想到教育局的同事。他晉升為副局長后,不但單局長跟他的關系變得酸不酸甜不甜的,那另一個副局長也顯得深沉詭譎起來,表面上笑哈哈的,背地里卻給他使絆子。一涉及到政治層面,人心就險惡了么?王志福總覺得自己特別無辜。當然,他也想到對門的401室以及那個修鎖兼開鎖的蔣師傅及其它。滿腦子一團亂麻。

睡不著,屋子后面的鐵路就亂哄哄地凸現出來。火車聲顯得極其嘈雜。

一列火車大約是讓對面的火車,自己賴著不肯走。仿佛嘩嘩嘩的陣陣風雨聲里頭包裹著一坨坨鐵硬的嗒嗒嗒的馬達聲,長噪不歇,震天動地,使人特別煩躁。

做愛的事本來沒有安排,王志福也不想做愛。可他突然想以做愛的方式,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以期慢慢睡去,忘卻心中的煩惱。

做愛好像變成了催眠的手段。

開始投石問路了。王志福提起一只腳來,平放在鄔亞靜的小腹上。那地帶可是柔軟而溫暖。憑空橫過一只腳來,鄔亞靜很是不悅。她一邊用手搬那只腳,一邊說道,我想睡了。王志福使了直力,那只腳沒有往下壓,直挺挺的像興起的牛鞭,不讓挪開,說放你那兒舒服。鄔亞靜也用了力氣,弄開了那只腳,說你舒服我可不舒服。王志福靜了一會就又拿一只手擱在鄔亞靜的胸上,且左右緩慢爬動,顯得有些淘氣。鄔亞靜把他的手拿開,說想要就快點,我真的想睡了。于是將臀部凌空抬起來,讓王志福把她的緊身褲頭捋下去。王志福一手捋鄔亞靜的褲頭,一手逗自己的玩意。鄔亞靜赤條條躺著,一邊醞釀,一邊等待王志福爬上來工作。可過了一會兒王志福沒動,又過一會兒還沒動。這可不是王志福做愛的一貫風格。鄔亞靜用胳膊肘搗了搗王志福,說還不快。王志福仍舊沒動。鄔亞靜就把一只手探了過去,說怎么啦?王志福那只手護著他自己的玩意,好像抓著一只小雞。鄔亞靜的手疑疑惑惑地插到了王志福那只手的下面去,就觸摸到了軟乎乎的一小截。她立即把身子翻過來,關切地問你怎么啦?王志福不吭聲,任由鄔亞靜去弄。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沒用了。

鄔亞靜使出了很多辦法,竭力挑逗,加強引導,但它終究辨不清方向,軟來軟去的站立不住,就像一個扶不起的阿斗。

基本一宿沒睡。

找到以前用過的那紙偏方,已經是凌晨四點多了。

十一

張從童以九十萬元高價拿下蔣師傅401室的事,本單元第二個知道的人是葛小芬。

401室女主人在國外,男主人姓蔣,有人說他們離婚了,有人說還沒有,不死不活維持著。夫妻一方在國外,一方在國內,婚姻基礎動搖起來的事在芝城很是不少。蔣師傅是修鎖兼開鎖的,工作室設在菜市場左旁面街的一個地下室。修鎖的事由一個小徒弟來做,堅守崗位,一刻不走動。他自己主要是開鎖,騎一輛破摩托,時而這時而那,行蹤飄忽不定。葛小芬住實驗中學樓梯下時,房間門在門外掛鎖,搬進新居后不習慣,有一回把鑰匙忘在了屋內。徐開在市里參加語文教研會,當天不能回來,她就找蔣師傅。蔣師傅拿一根鐵絲在鎖眼里探了探,就探出了名堂,說可以開的。他在工作包里摸出一些塑料薄膜,用一枚鐵釘將塑料薄膜塞進去,再塞進去。差不多了,就拿來一只小鐵錘,將頂著塑料薄膜的鐵釘往里敲。敲一會兒,防盜門就打開了。然后,他換了一枚帶鉤的鐵絲放進鎖眼,一點一點將里頭的塑料薄膜鉤出來,鉤凈了也就完事。葛小芬摸出五十元錢,蔣師傅說,樓上樓下的,這樣就見外了。他沒收。

蔣師傅很少呆在家里,性情有些怪僻,不跟同一個單元人來往。什么鎖都可以開啊?好像是一個危險品,單元里的人對他也有些回避和冷漠。因了開鎖那一樁事,葛小芬跟他比較熟悉,弄堂里碰上了,彼此也都打個招呼。十幾天前,葛小芬路過菜市場旁邊,被蔣師傅攔住就張從童買房的事問了一通,耽誤了些時辰,回家手忙腳亂地做晚飯,結果劃破了一只手指頭。這一次,也是蔣師傅攔住葛小芬說的,說他要搬家了,他的房賣給了張從童,九十萬成交。

葛小芬是下午下班路過菜市場聽蔣師傅說的。身上三十萬貸款壓著,她只得精打細算,傍晚時分有些菜會降價的。她通常下午下班后轉到菜市場買菜。

葛小芬拎著塑料袋邊走邊想,蔣師傅的房子還沒裝修,里頭空蕩蕩的沒啥家伙。四樓五樓的房價是差不多的,如果自己這套賣給張從童,再扛的話,說不定真能賣到一百萬。一路上,葛小芬想著不禁有些心疼。張從童真是個怪人,偏要住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有錢也不是這樣胡弄的。這般思索著,眼前就出現了張從童與鄔亞靜相遇的尷尬場面。這個場面分明就在弄堂的大門口,兩個人相向而行,遇上了,都想讓路,可弄錯了,時而都這邊,時而都那邊,攔路似的步調一致左右擺動。盡管葛小芬不認識張從童,但她覺得他有點像無賴,像地痞。

回到家,葛小芬把這事跟徐開說了。她說這事兒王局長他們大概還不曉得呢。

徐開說,你先不要說,吃過飯,我下去跟他們說一些別的事,我也當作不知道。

葛小芬望著徐開,不懂他是啥意思。

徐開說,我們的房,現在反正不能賣了,我跟他們套套近乎。你就不要對他們說了,當作什么也不知道。

葛小芬很不以為然,但也沒說什么。

徐開跟王志福套了近乎,又表了態,不論多給多少錢房子都不賣云云。期間,他喝了兩杯茶水。

徐開玩些小聰明,自以為很厲害。

其實,王志福早些時候就知道張從童買下了401室。他應該是本單元第一個知道這事的人。那天晚上,徐開來表態時,王志福估計徐開也知道了此事。因為王志福得知那消息后,騎著摩托車轉到菜市場,想問一問蔣師傅。可蔣師傅正在跟葛小芬說話,沒問就走了。因此那天晚上聽著徐開的表態,很是肉麻,也有些鄙夷。

張從童買下401室的事,王志福沒有跟鄔亞靜說。生米煮成了熟飯,讓鄔亞靜早些知道,無非使她早些增添煩惱,除此別無益處。

徐開也沒跟她說,葛小芬也沒有。

鄔亞靜是聽一個農民工說的。

張從童要求圖書閱覽室務必趕緊裝修,葉校長決定安排在暑假進行。

裝修工程承包的事,王志福也及時跟葉校長說過。

葉校長很為難,此前通過電話或登門要求承包工程的人很多了,有的是領導,有的是本校中層干部的朋友,他自己的一個親戚也想干,他當即就給回絕了。王志福說,這是我們共同的領導交代的。葉校長仍舊為難。王志福只好說,是我們的頂頭上司,不過你不要說出去。葉校長無奈地搖搖頭,說一個副縣級領導也打過電話,幸好到目前為止我都還沒有答應。你跟單局說一聲吧,如果不出意外,就讓他的朋友干。

學期即將結束,單局的朋友也攬下了裝修工程。

葉校長交代總務主任落實人員在學期結束前將閱覽室騰空,以便裝修工程及時啟動。

一天上午,鄔亞靜在閱覽室指導幾個民工把圖書、雜志裝在紙板箱里,自己在紙板箱外面寫號碼。下午將連同書柜、桌凳一并搬到學校小禮堂。民工說起這個老板也就是張從童的事。說這個老板真牛,開始硬要把房屋買在以前戀人的樓上,多給二十多萬,誰知樓上住的是一個老師,而以前戀人的老公是一個大干部,大干部作威作福,老師不敢賣了。后來就買下戀人對門的房屋,比市場價也多給二十多萬,對門住的是一個修鎖的師傅,誰管得著啊。鄔亞靜聽了這一層,雖然有些驚愕,卻也還沒有發作。接著,民工開始猜測議論了。以前的戀人肯定非常漂亮啦,這個老板與以前的戀人可能怎么樣啦,等等。鄔亞靜說,不要亂說,動作快點,下午我們就要搬運了。

鄔亞靜走出閱覽室,撥通王志福的手機。

王志福正在抓中藥。老父親弄來的偏方比較麻煩,要走三個藥鋪才能湊齊方中藥物。他已用了六劑,但尚未見效,仍舊那樣,于是繼續來抓。幾年前,可是服用了兩個月才見好的。

王志福語氣平靜。說確實賣給他了。沒什么事的,我們出去的時候,開門又關門,進來的時候,開門又關門,門開著的時間,一天里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分鐘。管它呢。

買下也好。樓上的徐開,雖多次表態不賣房,但終是懸而未決之事。鄔亞靜分明也撂下了一樁心事。

王志福對鄔亞靜沒有說真話。他把這當大事了,只是沒辦法而已。終究是兩對門,而且臥室與臥室之間只隔一層墻壁。他與鄔亞靜躺在床上,總覺得張從童就躺在了一旁。那堵墻壁好像透明似的,一雙眼睛時刻覬覦。那天晚上,他的玩意沒用了,似乎就與這種感覺很有干系。當時,他分明看見張從童赤條條地躺在自己的左邊,瞪大了眼睛張望,弄得他既惱火又緊張,仿佛時刻處在戰備狀態。

鄔亞靜返回閱覽室,那些民工又在議論這個老板與他以前戀人的事了。發現了鄔亞靜走進來,他們立即都噤了聲,只管手忙腳亂地搬書裝箱。

看這情景,鄔亞靜突然覺得這幾個民工可愛得像調皮的孩童,她脫口而出,說我請客,給大家買冰淇淋吃。

十二

王志福正準備開口跟鄔亞靜商量一件事,門鈴卻響起來了。

進來的是徐開。王志福多少有點不高興。讓徐開在客廳沙發上坐下就開口了,說對面401室賣掉了你知道嗎?徐開說我也是剛才聽說的,我來是想告訴你。王志福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沒什么,賣了就賣了吧。想了想又說,不過要謝謝你有這個心思。徐開覺出王志福的口氣有點冷淡,就罵起401室的蔣師傅,說這些人太市儈了,簡直是見錢眼開。王志福說,現在的人都很現實的。口氣仍舊冷淡。

鄔亞靜也不大高興。酷暑里,她本來就不歡迎外人登門入室。自己兩個人在家,穿露點沒關系,有時她就穿個短褲,腿腳也隨便擱。可闖入外人就要自加包裝,坐著,站著,到衛生間去,都得規矩。徐開是走得密了。

一會兒,徐開走了。

徐開走后,鄔亞靜卻又覺得對人家是冷漠了,心里有了些微歉意。她望著王志福,下意識把這種歉意在眼睛了表達出來。但沒有接通,王志福心不在焉。

王志福的心思在要商量的事上。這事兒,他想過了,而且不止想過一遍,但覺得不好開口。

套房的格局,中間是客廳和廚房;左邊是主臥室,兩個衛生間,其中一個在主臥室內;右邊是小書房,小雜間和女兒樂樂的臥室。女兒的臥室比主臥室小不了多少,只是沒有衛生間,也還沒有裝空調。女兒在杭州念書,只有暑寒假回來住一段時間。客廳、主臥室安裝空調的時候,鄔亞靜想給女兒的臥室也一并裝上,王志福不以為然,說小孩子要培養她的抵抗能力,從小就用慣了空調,弄不好就會培養出溫室的弱苗來。鄔亞靜想想也是,于是作罷。王志福跟鄔亞靜要商量的事就是將主臥室與女兒的臥室調換。

要調換臥室就得講原因。

可這個原因不好講。他躺主臥室床上老是產生幻覺,看見張從童,心里發怵。這樣的事,即便對鄔亞靜也難以啟齒。實話實說,王志福面對張從童,心里多少有點發虛。十幾年前沒有這種感覺,現在有了。捐資儀式那天,主席臺上他與張從童坐在分管教育副縣長的兩邊,雖然時刻提醒自己要鎮定,但還是情不自禁地產生了這種感覺,做不出氣勢。一天早上,他路過一家銀行跟前,看見運鈔車旁邊兩個身著迷彩服的年輕人操了槍,突然想到了錢是個危險的東西。他停下摩托車,沉思了一陣,覺得使自己內心發虛的,也許不是張從童的人,而是張從童的錢。這些事兒,對鄔亞靜確實不大好說。

臨開口時,王志福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決定分兩步走。

王志福說,亞靜,這幾天我的睡眠狀態不大好,今晚上我想睡樂樂的房間試試看。

鄔亞靜看一眼王志福,看的時間比平時長些,但并沒有表露出驚訝的神色來。她說,明天吧,樂樂房間的門一直都關著,先要打開來透透氣。床上也肯定都是灰塵了,還得擦一擦。

這種隨便聊出來似的口吻,王志福聽了心里舒服。此刻,他不喜歡驚驚乍乍,也不喜歡太平靜,裝做沒事一般。王志福說,我去把窗門打開來,今晚上就睡那兒。他站起來就走了。

鄔亞靜說,瞧你的,急起來就像天雷打下來一樣。樂樂的房間沒空調的!

王志福說,客廳的空調就開著,房間門打開來,也就涼爽了。

王志福到女兒的臥室打開了窗門,鄔亞靜端著一盤水進來了。說床上先擦一擦,地板也拖一拖,壓壓火氣。

當天晚上,鄔亞靜睡主臥室,王志福就睡女兒的臥室了。

女兒的臥室隔層墻壁就是三單元401室。女主人在銀行工作,三十來歲,蠻有風韻。躺在床上,王志福腦里仍舊有所想像,卻不是張從童。

恍恍惚惚中,門外飄進一個人影來,穿一襲雪白睡衣抱著個花枕頭。卻是鄔亞靜。

鄔亞靜說,我一個人睡不著,也睡這兒了。

王志福坐了起來,張開手臂一下將鄔亞靜抱住。

鄔亞靜說,干嗎呢?

王志福也不說話,只管動作。

鄔亞靜說,你好了?

王志福覺著鄔亞靜原已有所觸及的,應該感覺到了,說明知故問。

鄔亞靜也興起,柔軟了身段,眼神發虛起來,任憑王志福擺布。

事畢,鄔亞靜說,好了怎么不說呢?王志福答非所問,說我們的臥室跟樂樂的臥室對調吧。鄔亞靜說,調什么,樂樂反正只有假期在家里住。王志福說,樂樂就要回來了,那個主臥室,我是一個晚上都不想睡了。

鄔亞靜有些疑惑,想了想也沒說什么。

十三

王志福去杭州接女兒樂樂。

本來是開教育局小汽車去的,其他領導也這樣,但樂樂坐小車怕暈車,因此來回都坐火車了。在火車上,王志福把調換房間的事跟樂樂說了。樂樂認為理由不夠充分,讓她再想想,沒有答應。王志福又編出一些理由來,她勉強同意了。可回到家卻又變卦了,原因是她張貼在自己房間墻壁上的許多卡通小人物,還有一些小圖畫,都沒有弄過來。她說這樣子是不干的。

鄔亞靜忙乎了大半天,王志福也幫忙,主臥室兩面白墻壁張貼得紅紅綠綠,樂樂這才肯入住。

樂樂回家第二天上午,樓下弄堂口停下一輛銀灰色寶馬小汽車。

車上下來的除了張從童,還有一個光頭,兩人都瘦長,差不多高。那光頭不是剃出來的,是禿成的,呈銅黃色,光溜溜像一枚子彈頭。他們在四單元401室大約呆了二十來分鐘。一前一后地走上來,一前一后地走下去,很悠閑的樣子。

寶馬小汽車開走后,三個搬運工運來了一臺立地式空調,一張床,一副桌椅,一扇防盜門,還有一些七零八碎。

近段時間,鄔亞靜下班回家走近四樓時,習慣地往401室鐵門上瞥一眼。既然買下了,入住是遲早的事。這一天,她一瞥就瞥出了一扇陌生的鐵門來。

401室的防盜門換過了。

走進家門,女兒樂樂說,媽,隔壁的叔叔搬家了。搬進來還是搬出去,女兒似乎不清楚。

鄔亞靜說,知道了。想了想又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樂樂說,一個搬家具的叔叔按我家門鈴,說要喝開水,我開門看見的,他們在搬家。

鄔亞靜說,叔叔進來喝水了?

女兒說,沒有,我倒給他喝的。

王志福也到了家。他說,鐵門換過了。

鄔亞靜說,不知是誰向樂樂討水喝,樂樂倒給他了,沒進門——可能是一個搬運工。

門鈴響了,是徐開。徐開說,鐵門換過了。

過一會,門鈴又響了,是六樓的。

女兒樂樂說,換了鐵門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呀。

王志福坐在沙發上不響。

鄔亞靜正在做飯。從廚房間里遞過話來說,樂樂,下午,媽媽參加學校算帳。算了帳,從明天開始就在家里陪你了。

女兒說,我反正一個人習慣了。

鄔亞靜說,暑假里媽媽要陪你下跳棋。樂樂念幼兒班就喜歡跳棋。

女兒樂樂說,我無所謂。

王志福搖了搖頭。還是小學三年級,女兒樂樂好像就有了代溝,跟她說話有些吃力。可能與寄宿在外地有關。在火車上,王志福也有了這種感覺。他想到鳥類,一些鳥,父母陪在身邊長了翅膀才離開的。人也一樣,從小分開就生長出隔閡來。

樂樂的臥室正式變成了王志福夫婦的臥室了。還裝上了空調。

王志福的性功能已恢復了正常,但自以為尚處在保養階段,不想濫用。

躺在床上,王志福和鄔亞靜說著話兒。

這樣的情況早不多見了。新婚時節,躺在床上心里的話語是多的,說說做做,做做說說,感覺總是新的,充滿詩情畫意。可也只有半年時間,話兒基本就說完了,多半是只做不說,有板有眼,按部就班。現在經了些世事,又說起話來了。他們發現夫妻倆躺在床上說說話兒其實挺有意思的。

他們就說到女兒樂樂讀書的事。

前不久,當地的芝蘭網站論壇就教育問題發起了詰難。說教育教學質量長期不振,一個重要原因是領導干部特別是教育局的領導已把自己的子女送外地讀書了,沒心思抓教育了。確實,教育局領導班子成員總共九人,在有子女讀中小學的七人中就有六人把子女送外地就讀了。另外那一個的兒子,殘疾的,手腳不便。王志福想把樂樂轉回本地讀小學。鄔亞靜說,單局長的兒子也在上海讀初中,是不是也要轉回來?王志福說,別人的事不要管,我現在是跟你商量樂樂的事。鄔亞靜說,樂樂她自己不知什么想法。王志福說,在火車上我已側面問過了,她好像也想回來。又說,近段時間不知怎么的,我老想樂樂在身邊。鄔亞靜說,好吧,在外地其實我也不放心。

他們決定下來,樂樂轉學就插在芝城實驗小學。

十四

蔣師傅對張從童打過來的九十萬塊錢怎樣使用一時定不下來。

開始,他想拿出六十五到七十萬買房子,剩下的要么存銀行要么放利息。按照即時的市場價格,購買401室那樣的套房七十萬已經足夠了。一個朋友說,在我們芝城買房住不如租房住合算,租一套百把平方米的房屋一年的租金不超過一萬,而買一套起碼要六十多萬,六十多萬就算是分半利,月利就有一萬了,一年是十萬多。蔣師傅心動了。要是九十萬都放出去,就分半利來計算,一年收入也十六多萬元。可另一個朋友卻對蔣師傅說,放利息風險太大,你想人家的利,人家要你的本。我有一個朋友放出五十萬,利倒是兩分利,可那個老板破產跑了,追了兩三年還沒有追回來,急得要跳樓。

蔣師傅平時只顧修鎖開鎖,不清楚這方面的市場。他想放又不想放,猶豫不決。

穩妥起見,最后決定先把套房買回來,剩下的錢再說。

可芝城的房市轉眼就熱起來了,像夏天一樣熱起來,熱得很快。一時間,仿佛芝城富人購房的欲望被激活起來,都要購一兩套放著。賣房的人說,一個多月前,東苑小區111幢四樓每平米就賣到八千多了,這段時間的房價,不單是我們芝城漲,周邊的城市也都漲。蔣師傅慌張起來,也不修鎖開鎖了,騰出時間整天去尋房。可是跑遍了整個芝城,屋子還沒有買下來。有房賣的人,要么要價太高,要么等待觀望,不肯出手。蔣師傅沒辦法。

一些人,前段時間想買房,但終究沒有買下來,都后悔死了,被房市烤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相差的不是幾塊,幾十塊,幾百塊,幾千塊,幾萬塊的事,而是幾十萬塊的事。除了后悔,還埋怨。子女怨父母的,父母怨子女的。同胞之間,親戚之間,朋友之間,互相埋怨的。說,不是你打岔,房子早就買下來了。被埋怨的,或悔意,或委屈,或光火。說,記牢,以后什么事都不要搭嘴。

一對夫妻由于意見分歧,前段時間沒有把房子買下來,幾天前看房價節節攀升,他們由埋怨到爭吵,由爭吵到打架,由打架到自殺,終于鬧出了悲劇。

有人把房價上漲而死了人的事,歸罪于張從童。說張從童高價賣下蔣師傅的套房,房價就上漲了。罵他是個變態的人,不得好死的。有人也莫名其妙地牽連上鄔亞靜,說拉什么三角呢,真是妖精。

房價上漲了,拖欠徐開的人情債就減少了。

后來,東苑小區的房價漲到了與張從童買房時的房價差不多了。王志福想,拖欠徐開的人情債,離沒有欠也就差不多了。這種想法有點奇怪,但王志福就固執地這么想。

徐開想的是副教導的事。

徐開知道,教育局人事研究,每年都在暑假里進行。暑假里,他到402室的腳步越發的勤了,粘著王志福套近乎,像蛇一樣將他纏住。

王志福極不耐煩了,就說出了副教導沒什么希望的事。徐開受到了極其沉重的打擊,紅著臉很失態地提起套房一百萬不肯賣的事,表現出相當后悔的神色來。王志福開玩笑說,你的屋子現在也值一百萬了啊。意思是彼此之間已經不存在人情不人情的問題。徐開以為王志福這樣說話沒有天理良心,分明透著嘲弄和陰毒,于是很想發作。可轉念一想,王志福畢竟是教育局的副局長,鬧得太僵不好,尤其是為這事,傳揚出去也不光彩。徐開就忍了忍,竭力把神態緩過來。他換了種口氣說,這房屋真奇怪,短短的一個多月,水泥沒有漲,鋼筋沒有漲,磚頭沒有漲,地皮也沒有漲,房屋它自己怎么就漲起來了呢。王志福也不想把關系弄僵,又覺得這話題確實蠻有趣,于是附和著說,工錢也沒有漲呢,蓋房子的民工仍舊是每天男的七十,女的五十,可是房子它自己就漲價了。

氣氛好起來了,他們哈哈大笑。

鄔亞靜對徐開的印象也遠不如從前。以前認為這個人比較敦厚,寫作的水平也還可以,誰知內心卻不夠明亮,還很有些虛偽。王志福跟她說了。那樣子的表演,真不怎么師德。單局長到底英明,這樣的人,是不可以當副教導的。

可一個禮拜后,徐開卻當上了實驗中學副教導。

教育局班子開會之前,單局已向王志福透露過,說就讓徐開做實驗中學副教導,這個人素質還算可以。王志福覺得意外,但也沒說什么。他想,可能與單局的朋友承包下實驗中學閱覽室裝修工程有關,算還給自己一個人情。教育局領導班子會議研究決定的人事,本來是由人事科通知徐開到教育局接受任前談話的,王志福冒了個風險,把這消息提前透露給了徐開。透露之前,向徐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不要沉不住氣,沒必要三天兩頭跑來問,幫得到我肯定會幫的,幫不到沒辦法。弄得徐開一頭霧水,王志福才報出好消息來。徐開驚喜之余很是慚愧,說我這個人有點沖動,以前在王局面前失態了,請王局批評教誨。王志福適可而止,并不繼續打官腔。

蔣師傅原先是想買一套已經建好的房子的,花上兩三個月時間去裝修就可以搬進去住,可跑遍整個芝城都買不下來,只好把視線轉移到正在興建的或者即將告竣而尚未開盤的樓房。可一打聽房價,也普遍看漲。一天,他在城北山腳下六七幢將要開盤的樓房跟前看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一輛銀灰色寶馬小汽車在他的旁邊停了下來。寶馬里頭下來了張從童,還有一個光頭。張從童說,蔣師傅,房子買來了嗎?蔣師傅說,還沒有,來這兒看看,不知每平米多少?張從童指了指身邊的光頭說,問問這個許老板。那個光頭許老板說,歡迎來康泰房產購房,下周三開盤。蔣師傅沒能問到房價,郁悶地返回了。

暑假里,鄔亞靜基本沒有出門。上班時,她堅持步行上下班,卻也不覺得熱。家里開了空調,呆了幾天,皮子養嫩了,看著火紅的太陽怕怕的,不想出門了。女兒樂樂聽說下學期要轉回來念書,顯得快樂,喜歡跟鄔亞靜說話,彼此很融洽。有了孩子,家的氣息也就更濃了。

一天,王志福還沒下班,家里只有鄔亞靜和女兒樂樂。

徐開來到402室。鄔亞靜對徐開有點兒反感,覺得現在的人都不怎么真誠了。徐開說,芝城康泰房產公司那幾幢樓房開盤了,四樓五樓這些好的樓層每平米沖到八千,那樣偏僻的地方,嘿,真是開出了天價了。鄔亞靜說,是嗎。徐開說,以前住對門的蔣師傅后悔了,房子到現在還沒有買下來。昨天,小芬碰上他了,他說拿房子賣來的錢,買同樣的房子可能都有困難了。鄔亞靜說,是嗎。本來,徐開還要說一些關于張從童的事,看鄔亞靜沒一點兒興趣,不說了。

鄔亞靜呆在家里,有意無意關注著401室的動靜。去菜市場買菜,扔掉生活垃圾,出去或者回來路過門口,仍習慣地望一眼那扇安裝上不久的防盜門。由于看多了,她發現了防盜門上一個秘密,上面鑄造的圖案,是一只癩蛤蟆。顯然,這扇防盜門是特制的。她受到較大程度震撼,心尖兒一顫一顫的,眼眶也潮濕起來。這個秘密,她沒有對任何人說,也不知別人有沒有發現。好幾天,鄔亞靜心神不寧,每看著那個圖案,那個圖案就變成蜷縮成一團的張從童。她想,該不該跟張從童見一見面,請他喝一杯茶。

一天,401室住進來了一對老年夫婦。老大爺滿頭黑發,腰板挺硬朗,蠻精神的,老大娘雪白的頭發束在了后腦勺,收拾得很干凈。他們碰上同樓的人都笑笑,笑得很是慈祥。

可沒過幾天,老大爺接到一個電話,他們就哭起來,哭哭啼啼地匆忙出門去了。張從童出了車禍。據初步調查,那輛銀灰色寶馬小汽車的車輪子被人做了手腳。

【責編 曉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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