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組詩）

在大街上我想找個人蹲下來說話

這是因為，小時候我就很敬重

那些蹲下來說話的人

他們或者是大隊的書記，或者

是公社的社長，在村外的公路邊

或者是田間，還有學校的操場

我們家鄉很多重大的事情

都是他們這樣蹲下來，商量出來的

他們蹲下來說話的時間很長，有時

會蹲上一個上午，左腿和右腿

輪換著力的支點，順手揀起來一根木棍

或者是一塊石頭

在地上寫字，或者畫圖。我現在

馬上就可以在大街上蹲下來，可我卻

找不到那個能蹲下來和我

說話的人

溫暖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陽光溫暖

像是要找到一個地方發動一次燃燒。當時

我坐在電腦前瀏覽網頁，妻子

把幸福睡在床上，像書法家的狂草

那一定是一個“女”字，或者是

我完全讀不懂的另外一個簡化漢字，

還有

我八歲的兒子，他也把香甜

睡在了妻子的腳下，晶瑩的口水

在夢里潛伏并自由擴散，墻上石英鐘

跳動出來的沙啞聲音，能讓寂靜

站起來，在十幾平方米的空間里

來回走動，電視機的聲音已經被關閉

只有畫面在飛快地流動，滿屋子的

陽光都熱熱鬧鬧地在床上集結，并戲弄

我的妻兒發出細小的一高一低的鼾

聲，此時

我不敢想象一只蒼蠅，或者是

一只過冬的蚊子飛翔的聲音，我甚至

都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它為什么

總是

有淚水大滴、大滴涌出來

我喜歡這樣來看鳥

每天早上我都喜歡，把鳥籠子

掛在陽臺的外面，然后

長時間看籠子里的那兩只

上躥下跳的鳥

吃食、喝水，然后發出叫聲

接下來還要整理羽毛，而且還要

用力伸幾下翅膀。總之

有很多他們自己要做的事情

而且他們的事情，跟樓下

來往的行人、停下來又開走了的

汽車，還有豆腐腦的叫賣

以及自行車撞了人的謾罵

都沒有關系。我就喜歡

這樣來看鳥，把窗外的世界

當成背景

一只鳥與另外兩只鳥

稅務局機關辦公大樓的后院

很自然地生長著一棵，很名貴的

梧桐樹。梧桐樹上

掛著一只鳥籠子，籠子里

一只孤獨的鳥在來回忙碌著

并一腳蹬翻了食物。樹下

兩只從野外飛來的鳥，一只

鳥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食物

喂到另一只鳥的嘴里

她們一定是一對母女，我這樣

想，并把她們寫進詩里

是有我自己想法的。這情景

是我在十四年前看到的

一直都忘不掉。想起來的時候

就長長嘆一口氣

電話亭

如果是這樣一個夜晚，比如

有斜著行進的雨，還有彎曲的風

在大街上撕扯著路燈

那我就隨便找一個十字路口

站立成一個電話亭

有陰謀的人，可以在今夜

進入到我的體內，給他的同伙打電話

商量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我一定讓這些話，都爛在我肚子里

不想回家的男人，今夜

可以在我的體內，向他的妻子撒謊

我會用我左右兩邊的肺葉，再幫助他

喬裝打扮一下

打著花雨傘的女人，也可以

側著你的身體進來，向另一個男人

說幾句笑話，撒嬌，然后開始哭訴

那淚水都流到我的肚子里

明天，天亮以前

我將跟夜色悄悄遠去，沒有人知道

今夜都發生了什么

生活

吃完了晚飯，我建議你到外面去

到外面去散散步，你可以站在某一個

地方

看一棟居民樓的陽臺，看正在做飯

或者是洗碗的妻子的身影

你注意一下每一家的燈光

也許是白色的，也許是黃色的，或者是

紅色

你可以想一下坐在沙發上的丈夫

抽煙，看電視，或者閱讀一張報紙

或許還有孩子，在寫作業

在彈鋼琴，或許正摟著爸爸的脖子

在講今天學校里發生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家庭的一切

你還可以看看正亮起來的路燈

和來往的車輛，還有天上時隱時現的星星

還有一對戀人，從你的面前幸福地走

過去

還有賣水果商販的忙碌

你一定要仔細看清楚，正發生在你身邊的

一切事情，原來這些就是生活，而你

已經擁有了這樣的生活，除了這些

你還需要什么

處境

風靜止了以后，水面開始平靜

深藍色的水面，深處是不是存在潛流

這要一直考慮到上游，而且還要

詳細研究一下此處的地質結構

天空是蔚藍的，有幾朵白云自由游動

柳樹的抒情自然下垂

還有秋天的高粱和玉米，排列整齊

有兩只麻雀，剛剛從旁邊繞過去

一切看上去和今后的日子

沒有什么兩樣，成長和豐收都在

按照事先預想的方式進行，如果我們

就這樣一直堅持下去

潛流會在某一天，突然改變方向

風也會掀起一些浪，可如果不這樣

那又能怎樣，總不能

突然扔進去一塊大石頭吧

當火車的影子在草叢中穿過

我感覺到緊張，當火車的影子

在草叢中，用飛快的速度穿過

我差一點為草叢中那些螞蚱，或者是

蚊子、蜻蜓

而發出一聲尖叫

一只螞蚱，可能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三只蚊子正在準備睡覺，而兩只低飛

的蜻蜓

剛剛把戀愛談成了火紅的顏色，一個

巨大的陰影

忽然闖進這個世界，并發出

轟隆隆的聲音

突然，草叢中立起來一塊界碑

是一塊堅硬的石頭，火車的影子來不及

躲閃，一頭撞上去

我等待那咔嚓一聲響，一直等到現在

轟隆隆的聲音還在繼續

低，再低

其實說這句話，是在一天早晨

一切都正準備剛剛開始的時候

比如，一條小魚

大幅度搖了一下尾巴，正準備

浮上水面，一只螞蚱后退了一下

正準備完成一次飛躍

還有剛剛睡醒的麻雀，想模仿一次

鷹的動作

我當時跪伏在地上，臉

緊貼著濕潤的土地，對一小塊泥土說

請讓我低，再低

不要像飽滿的麥穗那樣，彎下腰

還要在大地的上面搖擺，也不要像一

粒種子

既然已深埋地下，還夢想著發芽

我只想低

讓天，大亮起來吧，讓太陽

升起來它無盡的光輝，讓已經隆起的山

再隆起一些，讓海水淹沒一次又一次

涌起來的浪，讓全世界想高大起來事物

都高大起來吧，而我

還是想低，低到不可能再低的地方

我還想再低

像自由落體一樣，以重力加速度，低

低到最低的低處，然后吐一口氣

站直了身子，昂起頭

沒想到，在這個高度上

我竟然看到一只螞蟻正翻越那塊泥土

我還不夠低

我還要低，再低

其實，登封就是一個動作

要說清楚登封，對我來說

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為

我不懂中國功夫

如果你用你的身體，完成一整套

中國功夫，那你在這套功夫中

最用力的部分，都是登封

其實，登封就是一個動作

但這一個動作，就足以使你眼花繚亂了

因為你還不了解登封人的精神結構

登封就是這樣一個城市，一朵花

能開放出拳頭，一塊石頭

就是牧羊女歌聲里面的溫柔

登封人的方言，像一把匕首

一出口，就能把虛偽穿透，而滾燙的真誠

只是雙手在胸前一抱拳頭

在登封，只要有一個人動

整個登封就會動，就會把登封的力量

向最中心的部位集中

登封的街道很直，但在拐彎處

肯定有一個動作，那是一次抉擇前的

思索

登封的綠化很美，但每一棵樹

都很安靜，有風的時候

你完全可以看清楚天空的表情

其實，登封就是一個動作

但如果你不懂中國功夫，你怎么說

也說不清楚

六月

城市還是綠色的，但卻把大片、大片

金黃色的小麥，送到了郊外

在城里打工的年輕農民，騎摩托車

回來，站在田邊

完成收割前的最后一次遙望

如果沒有風，那些混編在一起的

楊樹和柳樹，將一直保持相對靜止

而停靠在加油站外面的大型收割機

還在繼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