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生姜維城（四首）

意外的春天

雨和野百合的相逢，出乎我的意外

當我出現在姜維城的斷翼上

出乎春天的意外

白云在上，岷江在下，羊群在左右

一切動態都在大山的意外

誰都忽略草根，不曾想

復仇在一個早晨就可以完成

眨眼間，用最溫柔的方式顛覆了寒冬

誰都留不住風聲，但在這片亂石崗上

風與誰都打招呼

并且保持著一種姿態，向著加快的方向吹

誰說貧血的土壤缺少收獲

玉米和青稞，一茬茬地茂盛

在一些傳說的陽山

而時間的紅蘋果，年年掛滿老齡的枝頭

香脆在人們的咀嚼中

一條騰挪迭宕的巨莽，被飛石砸斷了腰身

應該是很多人關心的傳奇

詭譎怪異的故事，嚇白記事的紙張

可是在我出現的這個春天

表現如此出奇的平靜

黃牛的鈴鐺，像一條飄帶般的小路

消逝在雕房的背后

幾只蝴蝶飛過悄然沉默的花瓣

我摘下一朵野百合，壓住了心中的顛簸

一只蒼鷹盤旋在高原的意外

年輕的姑娘背靠古墻

抱住傷心的愛情，出乎城垛的意外

我帶著迂腐的思考

出現在一段被叫做姜維的古城

實在是春天的一個意外

渴望一場睡眠

其實，缺少充足睡眠的我

在鼾聲如雷的沉睡前，總是充滿仰慕

就像眼前飛過的一只蜻蜒

表現出對寂靜最大限度的尊敬

就像每一次站在姜維城上

沉默在有雨、無雨的晨昏

那些陶片和古錢

被蔥根的手、松皮的手反復親愛

光彩和尊嚴曾照亮過岷山的集市和棧道

而今早已遺忘了流通得發燙的詞匯

幾朵快意生長的黃花，吵不醒它

與石頭、泥土一起安息

一場深深的睡眠，持續了多少年

迅疾的風一頁頁翻過發黃的日子

三國英雄，一頭扎進自己的陰影里

不出一聲嘆息

大明重塑、滿清修繕

多少民工烈酒下喉、尿便入土

你頑強地倒伏在失語的荒草

一脈大山深深的皺紋

荷鋤路過的村婦大笑和高歌

跌落進山澗，一切歸于無聲

那只風中迷醉的王蜂，翅膀上載滿晨光和露水

可曾嗡嗡著前夕的花香

姜維，你這從昨天出逃的精靈

在誰的夢中述說過駐守邊關的咒語

那天邊流動的胭脂，充滿了暗示和曖昧

面向你，我看見了城堡

轉過身去，就成了滿山的石頭和雪

除我之外的英雄，從此下落不明

我渴望一次酣睡

如果有誰撒一路月光、銜一枚羌笛

不要舞動進我的黑夜

輕輕的馬蹄，走過城墻下的石板

請繞道一切高于詩歌的地方

一如我不曾踏進你的夢境

開花的凋零

又是一個春天

梨花帶雨，最傷心的抒情

一段城垛，幾處點將臺

匍匐在華麗的季節，成為真正的廢墟

岷江在飛花中更響，大山在沉默中更青

有一種花在異域都可以芬芳嗎

有一種鐵在哪里都可以成劍嗎

孔明初向祁山，揮動帥旗

將一棵樹移植為蜀漢盆景

天水降將，在岷江河畔搖曳多姿

開出了很多被人叫做英雄的花朵

以羌胡為翼，斷隴西所屬

一把劍舞動凜冽西風，冷雪遠離河谷

直到今天，羌山上一彎朔月

還閃爍著劍鋒逼人的寒氣

金銀花沿城墻伸展藤蔓歷史總與城墻有關

城堡外打拱作揖，城堡內庭院深深

砒霜釀酒，蒙汗藥泡茶

寬大的舞袖包藏著禍心

當雨水滴穿檐頭的春天

幾枝紅杏剛露臉墻頭，濕淋淋打望遠山

民間就喧鬧了很多年

讓野史在冬天的火塘邊流傳

而從祁山移栽到浣花溪邊的盆景

連同他滿身的花朵，卻最后枯萎

在哪一方城堡、哪一方庭院

可以肯定，歷史上的三月

姜維城上無數次風搖影動、花香襲人

花下走過凡夫俗子，花上飄過叱咤風云

沒有誰在意，三兩顆松果落地的瞬間

那來自內核游絲般的聲音

讓我開花，為什么又讓我凋零

裁為三截的古城墻，起伏在綠蔭中

我仿佛看見姜維從城垛走來

用風擦拭了寶劍，用花香凈了身

然后手起刀落，砍向自己

血肉相連的部分，就成了這個凄美的早晨

泡在陽光里

坐在墻上，把腳伸進發酵一冬的陽光

背靠昨天的黃泥，我想做次居高臨下的打望

下午，一只長蟲般慢慢爬過

春天的姜維城，很露骨地倒伏在

花開草綠到近乎濫情的山坡

山下，距離巧妙地過濾了喧嘩

牦牛般的高樓，一群群站立在河岸

天天都在長向云層

大街上資本穿梭，窄巷里流動著人民

歌舞廳搖晃著三兩個混混

誰的兄妹，在某個角落中吸食著K粉

誰的父母，沿店伸出漆黑的手指

讓白眼和罵聲擁擠過時尚的縫隙

十字街口，紅綠燈亮出漲價的信號

搶購的風潮堵塞過街的螞蟻

誰家的妻子以柔弱之軀

往家中搬運著可食用三年的鹽

幾只盤羊和獐子剛剛被宰割

一家酒樓里走出剔牙的食客

他們不知道：其中一只強壯的青年

在野花爛漫的叢林里剛剛定了親

此時，他的情人正站在斷崖上嘶鳴

在鋼筋水泥的中心，圈養著一批青春

岷江湯湯，他們應節而歌

在那里，我從講臺上領取為數不多的銅板

還將為他們花光青春

大多數窗戶都緊閉講述的嘴唇

我很想走到現象的前面

透過桃花，看清一些不為人知的風流

透過簾子，看清一些陰謀和交易

透過微笑，看清一些密室和一小片江湖

透過夜色，看清撲向燈盞的蛾蟲、飛賊

新聞背后的兇手和夜來香下的愛情

但是，春天讓我近視于刺眼的陽光

在狗尾草尖上搖曳的沉默和真相

睡眼矇眬，不可抗拒

山坡上的維城，活在咫尺之外的世外

白天泡在陽光里，享受著人們的憑吊和祈禱

那樣子，實在有點半睡半醒

我甚至覺得，在我暖洋洋打盹的時候

他伸了一個懶腰，把這個下午弄得很困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