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改革開放三十周年。
——題記
“馬福才的好日子到頭了!”
狗剩在河邊軟泥上寫了這句話,然后把自己掛在了那棵歪脖子柳樹上。
從那天起,這句話成了和尚道村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并不佼佼者們的心理安慰。在這群善良貧窮的莊稼人眼里,狗剩是村子里學問最大的人,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刷在墻上的大標語。當然,狗剩還有很多作品,只不過他的作品全部是以口頭流傳的方式被人記住的。最讓和尚道村莊稼人忘記不了且極其盼望的,還是這句話:“馬福才的好日子到頭了!”
狗剩一生曾經兩次被人稱為“程近山先生”,最先一次是他早年當老師的時候,最后一次是在他的墓碑上。如此看來,最后一次“先生”的稱呼,狗剩是斷然聽不到的。他聽到最多的稱呼,多半是夾槍帶棒的“狗剩”。一個四十多歲的被人呼來喝去地叫乳名,當然是比較窩囊的一件事情。在程然的記憶里,別人對父親最尊敬的稱呼,也不過是在“狗剩”后加了輩分而已,如狗剩叔狗剩哥狗剩兄弟,等等。
八歲上學那年,程然才知道自己以及父親的大名,在此之前,他的名字自然就叫狗剩他娃。
一
父親總有說不完的故事。
程然印象最深刻的故事,要數“和尚道”這個村名的來歷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寺院叫惠濟寺,寺院與村子有一水之隔。寺院里的住持叫性空大師,大師的道行卻與“性空”二字名不副實,老和尚五根清凈卻有情根牽絆,因此與白日飛升成佛無緣。他和村子里一農婦結了凡緣,愛得死去活來頗有殉情之勢,二人終于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晚,合謀結果了農婦的男人。不料想,這殺人的勾當被農婦的孩子在暗中看了個清清楚楚,仇恨的種子也就在孩子的心靈深處生根發芽。多年后,一次發大水沖斷了老和尚走的道,村婦失去了男人的滋潤變得枯黃憔悴。小伙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明白個中原因后,便在和尚走的路附近架起了一座木橋,此后,村婦又恢復了昔日風采。小伙子在他母親死后,趁一個風高月黑的晚上潛入寺院,用繩索勒死了性空大師。
程近山給兒子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告訴程然,這叫“修橋遂母意,殺僧報父仇”。老和尚與村婦的野史已經無從考證,但這村子卻因離橋不遠而得名“和尚道”,并以行政村的形式沿續至今。
聽這個故事的時候,程然覺得馬福才就是性空大師。
程然在父親的懷抱和故事里度過了他的童年。母親儼然在堂屋里獨居,不論白天黑夜,只有馬福才可以自由出入。
漸漸長大懂事的時候,父親和程然對他母親的稱呼自然地統一起來:堂屋的女人。
在充滿牛糞味道的西邊窯洞里,他與父親相依為命,直至上高中。
那天的天空沒有風,也沒有一絲云彩,太陽不知疲倦地把過多的熱情揮灑在大地上,知了聲聲地和著蛙鼓。一切在似火的驕陽下顯得出奇地平靜,平靜得近乎蒼涼。
程然獨自一人來到離學校不遠的河邊,剛脫去衣服想洗個澡,馬福才匆匆忙忙地走過來對他說:
“狗剩他娃,你爹死了。”
他眼前一黑,“咕咚”一聲栽進河里。
二
程然醒來時,已是晚上。
他最親愛的父親躺在地上一張耕地用的耙上,枯瘦的臉上蓋著一張白麻紙,身上依然穿著幾年不變的破衣服。
窯洞里油燈如豆。
馬福才盤著腿坐在炕上,一手抽著煙一手搓著自己骯臟的大腳,并不時地把搓下來的污垢揉成丸狀四處亂彈。
母親滿臉平靜,撥弄著恍惚欲滅的燈頭。
馬福才把一枚污垢丸子用力地向地下一扔,深深吸了一口香煙,沖程然母親說:
“秀,去供銷社賒上一件棉大衣,好歹給狗剩穿上,跟供銷社說記我賬上。”
母親起身出去后,馬福才看看失魂落魄的程然說:“狗剩娃,休怕,有你叔哩,一切由我馬福才作主,打發完你爹,你再去上學。”
程然猛地清醒過來,撲在父親尸骨上嚎啕大哭起來。
母親一進門把賒來的黃棉衣用力向地上一摜,憤然地罵:“嚎個屁!想把你娘也嚎死哩,你這窩囊的爹死就死了吧,活著能結繭?”
馬福才見狀吩咐:
“秀,別計較小娃家,去把我老婆吼來,趁著還硬邦,瞎胡給他穿上,等明天天一熱蒼蠅轟著沾不到邊就誤了。狗日的死也不死到個好節氣,天生窩囊廢齬齪種,賤命。”
母親出去后,程然問馬福才:
“我爹咋死的?”
“死還能咋死的,咽了氣就拉倒了,”馬福才顯得很不耐煩,“別憨憨地坐著看,一會兒跟我去尋倆抬棺材的吧,活著不撥好工,死了去禱告旁人,唉!要不是看你娘,我邊兒都不沾,東峪村栓魚月頭上才給我算了一卦,今年我是小耗神運氣,不能闖喪房哩。唉,該我倒霉,孤兒寡母的,我不管誰管?”
正說著,馬福才老婆和程然母親進了門,馬福才吩咐老婆:“幫秀給狗剩穿上衣裳,再招呼著做上一鍋三合面,一會兒報喪的回來要吃,我領狗剩娃去尋抬棺材的,等明兒一圪欄抬出去球。”說著拉起程然就往外走,到了院子又返回去問,“你倆過來時看見陰陽先生劉丑明沒有?”
老婆在屋里答:“丑明在葦地河打發死人還沒回來。”
馬福才邊走邊說:“不用費那么大勁,我吩咐丑明老婆,讓她捎個口信,召劉丑明連夜回來。”又扭頭對程然說,“這么大人了要懂個禮節,一會兒給人家磕個頭,記住了吧?”
馬福才把隔壁院子大門拍得山響,扯開嗓門大聲吆喝:
“狗日的蒼驢,給你爹開下門。”
聽到應聲后,解開褲子從襠部掏出物什對著大門上的石獅便尿了出來,尿沖得獅嘴咕嘟嘟一陣怪響。
大門哐當一聲打開后,馬福才邊尿邊對蒼驢說:“明兒早上別死挺著睡,幫忙抬出狗剩,中午在秀家吃飯。”說完,手抓著那件物什甩了甩殘余的水滴對程然說,“快給人家蒼驢磕個頭。”
蒼驢縮回龜頭一樣的腦袋,邊關大門邊說:
“看馬支書面子哩,要不磕出血來也不中。”
程然跟著馬福才黑燈瞎火地總算把人找齊了,回到窯洞已是下半夜了。
馬福才看了看黃大衣已經穿在狗剩身上,咧開大嘴笑了笑:
“狗日的穿上新衣裳,也怪像回事。咦,秀你多大人了,咋不知道烤倆鬼餅?狗剩過惡狗村時要用哩。”
福才老婆忙說:“呀,怎么把這事給忘了,來,秀,咱上堂屋弄鬼餅去。唉!好死不如賴活著,一個大男人怎么走上這步路。”走到院子里又提高嗓門告訴馬福才,“他爹,丑明回來了。”
話音未落,劉丑明畢恭畢敬地進來了。馬福才脫了鞋在炕頭上一坐,挪出一小塊地方對丑明說:“坐了吧。”
劉丑明連忙彎下腰把馬福才的鞋子整好,唯唯諾諾地說:“我哪敢跟支書平起平坐,圪蹲著就成,怎么著辦您老說話,我聽你吩咐。”
“計劃明天出殯狗剩,你算算有什么說法沒有,不敢犯了忌。”
劉丑明掐著手指一陣子丑寅卯后說:“馬支書,明天出殯也行,只是犯月忌,對后代不利,你看出不出?”
“出!”
三
送葬的隊伍冷冷清清,蒼驢等四條壯漢把棺材抬得東倒西晃,馬福才眨巴著死魚眼充當指揮。
程然背著麻繩,牽著父親的棺材悲痛欲絕,痛哭卻沒淚。母親一人咿咿呀呀裝腔作勢地疊著韻,唱歌似的長一句短一句不知所云。
最后一鍬土填在墓穴上的時候,程然才真正明白了一件事,父親死了,他再也看不到親愛的父親了。
當夜,程然在窯洞門口聽到馬福才和母親嬉鬧完出去后,直挺挺站在堂屋門口發問:
“如果你還是我媽,就告訴我爹咋死的。”
母親神秘兮兮一把拉過程然,關上屋門在他耳朵邊悄悄地告訴了他:
那天,程近山溜進生產隊的玉米地,掰下一穗玉米揣在懷里,不想被看秋的民兵發現了,人贓俱獲拿回了大隊。
馬福才當眾審理。
馬福才:“狗剩你小子吃了豹子膽,敢偷集體的玉米,對得起偉大領袖毛主席老人家嗎?一共偷了幾穗?”
程近山:“偷了兩穗。”
馬福才:“怎么只剩一穗了?”
程近山:“晌午在家沒吃上飯,餓得心發慌,實在忍不住就偷了一穗生吃,吃完了想起我娃在學校也挨餓,就又掰了一穗。想趁中午給娃送去,讓娃填填饑。”
馬福才厲聲大喝:“游街示眾,游街示眾!狗剩你狗頭教書調戲女學生,當農民又偷集體玉米,反了反了!不整治你對不起貧下中農。”
程近山辯解道:“我從來沒有調戲女學生,她當學生敢在課堂睡覺,我當老師不敢叫醒她么?那是校長大爺看我不慣硬說我調戲,屈打成招,我還要上告哩,不信就沒個講理地方。”
“鐵證如山,你狗頭還不認賬?雞巴毛,明天給你糊個三尺大的牌子,牽著你狗頭在村里溜三圈。”
當晚,程近山便被關在大隊部里作檢查。
馬福才在秀的被窩里快活完畢,秀乘機替丈夫求情:
“老馬手下留情吧,好歹他也是然兒的爹,你不看和尚看廟門,饒了他吧。再說,這幾年他連我的邊兒都不沾,還不是給你騰方便?”
馬福才怔了半天才狠狠地說:“我本來計劃放他一馬,可他竟和老子頂撞。也罷,看你面子,游他一圈算了。”
次日,民兵給程近山戴了一頂二尺高的紙帽子。臨游街時,馬福才拿過一張二尺多大的紙牌子對程近山說:
“寫字。誰叫你狗頭寫字寫得好,游你自己也得你寫。”
程近山問:“寫什么?”
“大強奸犯大盜竊犯狗剩。”
“馬福才你不得好死!”
馬福才火冒三丈:“狗剩王八蛋,不識好歹,你兒子還想不想上學了?”
這一句擊中了程近山的要害,骨頭被人抽去似的癱軟如泥,跪在馬福才面前,連聲說寫。
于是,馬福才敲著銅鑼在前開道,倆民兵押著程近山在村里轉了一圈,最后在請示臺前召開了一個群眾大會。
馬福才在大會結束時振臂高呼:
“革命的群眾們,大強奸犯狗剩連狗都不如,偷了集體玉米,挖了社會主義的墻角,上對不起毛主席,下對不起貧下中農。今天開始,罰他工分每天計五分。責令他給五保戶軍烈屬擔水倒尿桶一個月!散會。”
散會后不久,有人便發現,程近山掛在河邊那棵歪脖子柳樹上。腳下的泥土地上赫然寫著:
“馬福才的好日子到頭了!”
四
“雞巴毛!地是大伙開,樹是大伙栽,要分地單干?門都沒有!這鳥紅頭文件肯定是哪個半吊子弄錯了!我不信!”馬福才拍著桌子大罵,還覺不解恨,把文件揉成皺巴巴一團,摔在了老田的臉上。
公社派來的工作組長老田鎖緊了眉頭:這老馬!腦袋咋就像個榆木疙瘩,包產到戶的通知下了快三個月了,眼看驚蟄就要過了,他硬是頂著不分。公社楊書記念及他是個老黨員,才打發我三番五次做工作,沒想到他變本加厲,現如今,竟然把文件摔在我臉上。想到這里,老田強按著心頭的怒火,嚴肅地告誡馬福才:
“馬支書,說話罵人考慮著點,別沒崖沒堵地瞎說,別忘了你是共產黨員,在黨旗下發過誓哩。說話不靠譜,中央文件你不信,那么你到底信誰?”
“我姓誰?我姓馬,跟馬克思是老本家哩。告訴你田組長,地我是不分,有啥天塌大事老馬一個人頂著,割了腦袋才碗來大個疤!”
老田見這個會開不下去了,就騎著自行車回公社去了。
馬福才指著老田的背影對村里干部群眾說:“毛主席老人家剛死了才幾天,這幫子人就搞資本主義復辟,老馬我什么陣勢沒見過,不用幾天,老田這幫子雞巴人,都得統統拉出去槍斃!想分共產黨的江山,門都沒有。”說完氣呼呼地回家去了。
村民們可傻眼了。本來狗剩死的那陣子,他們認為有個盼頭了,可眼巴巴幾年過去了,也沒見馬福才好日子有啥敗落的跡象,反倒左一個紅本本右一個大獎狀,正兒八經風光開了。狗剩盡管滿肚子學問,還不照樣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老婆讓人家老馬睡?也許是他死的時候心里窩火毒氣沒發出來,隨便寫來罵罵罷了,當不得真。后來又聽說要分田單干,這回可是實打實有了指望,可眼見馬福才根本不尿這一壺。老田是公社的人,官兒肯定比老馬大,還拿他沒辦法。馬福才噼里啪啦把文件扔在他臉上,他還不是白受?這是人家老馬的道行,沒辦法,沒辦法。于是鳥獸散了,心里的幾分熱乎勁兒也被馬福才迎頭潑了涼水。
馬福才罵了老田后,心里也著實打了幾天鼓。但通過這幾天看,和尚道屁大個村子仍沒啥動靜,他還是說一不二的主,漸漸地心里的幾分擔心也沒了蹤影。
村子里幾個稍微膽大的刺頭兒也讓馬福才小敲小打給整治得屁也不敢放一個了。
馬福才還是認為不保險,于是想了一個絕法兒:由大隊的幾個干部帶頭,挨家挨戶簽名蓋章摁手印,統統不愿意包產到戶分田單干,然后打發一個村干部把群眾的請愿書捎給公社楊書記。
蒼驢本來不摁手印,他說自己覺得下戶也不錯。幾個村干部輪番上陣勸說,終究還是犟不過這頭蒼驢,看來他老馬得自己上陣了。
那天傍晚,馬福才揣著一碗小粉面溜疙瘩邊走邊往嘴里扒拉。一進門蒼驢和老婆就趕忙讓座。馬福才也不客氣往炕頭上一坐:
“蒼驢你娃呢?”
“到廟上去啦,他媳婦捎話說,自留地里草大著哩,讓他趁涼給拾掇拾掇。”蒼驢答道。
“你娃訂的廟上的媳婦?我怎么不知道?”
“你馬支書管的是大事,哪顧上知道小娃的事,去年臘月才訂婚,就是廟上天保家的閨女。”
“河南逃荒上來的天保?他閨女不是嫁給葦地河有勝的娃兒了嗎?”
“馬支書,嫁葦地河那是個大的,我娃訂的是小的,天保倆閨女哩。”蒼驢老婆連忙解釋。
“原來是這樣。天保那人不錯。蒼驢呀,準備啥時候給娃辦事?”
蒼驢說:“本打算今年正月就辦,可人家閨女說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你瞧我這個家,老倆睡炕頭,娃兒用門板搭了個床,兩間西屋擠仨人,缸缸罐罐沒處放,這不,炕頭還放著醋壇鹽罐篩子簸箕。今年秋罷辦吧,想在西墻后我那自留地里蓋個房。”
“這怕不行吧?蒼驢你的自留地原來有多大你不是不知道,能有你家炕大就不錯了,這幾年你使著吃奶力氣摳埂后,硬把上頭隊里十三畝地摳塌半畝多,賬上有記錄,地是我親自丈量的。過陣子分地時候老百姓分不夠十三畝,怕沒人找你麻煩?想蓋房娶媳婦,做夢去吧你。”馬福才一番話說得蒼驢冷汗唰地流到了后腳跟,苦膽都快破了。
“這可咋辦?您老得想法子呀,我娃可是十八畝地長了一棵谷,獨根獨苗。”
馬福才見時機成熟,便接過碗:
“有啥難有啥難,不分地單干就沒有這些事。過陣子我把大隊民兵連長調去當團支書,讓你娃當個民兵連長。蒼驢呀,人歲數大了,不操心后人可不行呀,這手印——”
蒼驢連忙說:
“這手印我摁,摁多少都行。”
五
馬福才平息了分地的風波后,才覺得好多天沒去秀家了。一想起狗剩這個老婆,他身體里某個部位便蓬勃難耐。吃過午飯后,他向秀家走去。
半路上他想著這場分田單干的風波,自言自語道:說不準真是狗剩這吊死鬼作了怪,要不怎么好好地起場風波呢?想到這里,他突然感到一股子涼颼颼的東西從腳底下竄到了脊梁上。不行,得去東峪村找栓魚算一卦。
轉過頭來剛朝東峪方向走了幾步,又覺得下體憋得怪難受,于是又轉念想:還是算了吧,先去秀那里松散松散。回頭讓丑明湊乎著算上一卦就行了,丑明那狗頭的卦有時候還靈哩,前年丑明死了老婆那陣子,就給村子里好多人算過卦,蠻準哩。
想到這里,馬福才急步朝秀家走去。
一進門,見劉丑明正坐在炕頭和秀說著話,頓時一股酸溜溜的無名火從心頭升起:
“丑明狗頭,在這砍什么?”
在他心里,秀只能是他馬福才的,也只能任他一人擺布,旁人動一指頭都是犯上作亂對他大不敬,都該著殺頭處死五馬分尸。他對劉丑明一聲大喝之后,他想丑明一定嚇個半死,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可沒想到,平日里孝敬他如爹娘的劉丑明忽地一支棱跳下炕來,對著他劈頭就是一陣大罵:
“扒灰頭老福才!這兒是禁地?只你能來我就不能來?你頭上長著角?早看你老夠了,日你媽,要單干了,分田到戶懂不懂?老王八你的好日子沒幾天了,廟上村前幾天已經分了。”
這是馬福才當支書以來第一次挨罵,氣得他火冒三丈:
“反了反了,小富農你反了,竟罵起共產黨員來啦,嗯?摘了帽子才幾天,不收拾你要造反哩。我告訴你小富農,就算分田單干你也照樣在我手心里轉,我遲早是共產黨。”
劉丑明狠狠地吐了口痰:“呸!共產黨?共產黨要全是你這樣,中國早完蛋了,你雜種作的惡夠槍斃三十回了。你看著辦吧,共產黨遲早要清理你門戶,不會讓一塊爛肉毀了一鍋好湯。”
馬福才來時的欲望急劇消失,臉漲得跟豬肝一樣,脖子上青筋暴跳:
“丑明我操你媽!”
劉丑明撲上來一把揪住馬福才的領口,大拳頭在他臉前一晃一晃地警告道:
“馬福才你聽好了,再敢罵人揍扁你。”
馬福才自忖比劉丑明大好幾歲,真動了手絕對不是他的對手,況且看樣子丑明敢來真的,也就沒敢再罵。
秀拉開二人說:
“干啥哩干啥哩,旁人看見笑話。”
馬福才悻悻地說:
“山不轉水轉,咱走著瞧。”
“你能下到我地里冷蛋?”丑明仍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馬福才一臉不快地回到了家里,老婆見狀就問:“今兒咋了?黑挺著個臉,跟廟里周倉沒兩樣。”
“去秀那里碰見了丑明,吵了一架,丑明還要打我哩。”
老婆大瞪著眼顯然不信:“怪了,丑明讓你整得見了腿都軟,今兒怎么了?喝酒了?”
馬福才仍氣憤不平:“我怎么知道這事,你問我我問誰去?公社通知包產到戶,可也不是一下的事。丑明狗頭一下子就變得像根雞巴,說硬就硬了,我尋思可能狗剩那個吊死鬼作了怪,明兒一早去東峪村栓魚那兒算一卦,看看能不能祭一祭。”
半夜里,馬福才輾轉反側睡不著覺。老婆說:“你怎么睡不著?是不是想弄哩?”說著伸手就去摸馬福才的下體,剛觸到便感覺那東西小得如自留地里種的蠶豆。
馬福才轉過身去不再理她。
六
從栓魚家里出來,馬福才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一大早,栓魚洗凈了手臉,在祖師爺像邊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拿出六個“乾隆通寶”給他仔細地算了一卦。栓魚說:
“老馬你不用擔心不用害怕,你在和尚道還有十五年鴻運哩,這叫天不滅你。誰讓你家祖墳坐的是金龜探水的脈氣?好家伙,就點在正穴上,你不坐朝都沒辦法,這是命里克死的。”
馬福才一高興,就順路買了一根豬大腸。回到家里時,才剛剛上午十點。老婆急急上前接過豬大腸就問:
“怎樣?栓魚怎么說的?”
“算過了,沒事。我算是服了人家栓魚,一個瞎子,看都不看就知道咱家祖墳是金龜探水,一算一個準。人家算出我還有十五年鴻運,再過十五年,我都七十了,那時候誰還管他狼吃羊還是河刮地。”
快晌午時,豬大腸在鍋里已經泛起白沫,一絲香味從鍋蓋上透了出來。
馬福才一把拖過老婆按倒,解腰帶就要行事。老婆半推半就:
“老瘋貨,昨兒晚上讓你干你不干,現在大白天的你弄啥,咱閨女秋花一會兒就從書房回來了,看見了多不好意思。”
“看見怕啥?咱是人民公社批準的,犯法了?操你祖奶奶,就算他們看見我跟秀快活也管不著。告訴這幫王八旦,和尚道十五年內還是姓馬。”馬福才邊說邊努力,話說完時,也就進了軌道。
“老家伙,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秀的那個東西鑲著金邊?什么時候了還秀啊秀的。也就是我心軟,換了旁人早跟你離婚了,如今是共產黨的天下,難道還時興娶二房?”
馬福才快活完畢,豬大腸正好出鍋。老婆搗好蒜給他調了半碗。
他正坐在門檻上吃著美味的豬大腸,猛抬頭看見了公社的楊書記領著一幫子人朝他走來,見都是些頂頭上司,馬福才急忙放下碗一溜小跑前去迎接。
楊書記說不用進家了,說個事兒,你下午通知所有黨員和干部,咱開個會。
一聽說開會,馬福才心里一驚,忙問:
“啥事?”
楊書記淡淡一笑說:“也沒甚事。”
馬福才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這一天中午,馬福才是哼著小調度過的。他從書記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毛病。這可是個好兆頭。心里想,栓魚的卦可真準。
去找秀的路上,他想:上次在秀面前碰了丑明的釘子,我不去說明怕了他丑明。對,我會怕他么?十五年鴻運還愁收拾他丑明?對,我去把栓魚的話給她學一學,讓她吃個定心丸。
剛一進門,又發現丑明坐那兒。
這回馬福才不敢大聲責罵了,心里想:并不是我怕了他,是犯不著跟他丟人,想整治他就跟碗里扎疙瘩一樣容易著哩。十五年長著哩,有你丑明狗頭好果子吃的時候。自打死了老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跑這兒來和老子唱對臺戲,哼!也不看看自己的球樣,摘帽富農,會點陰陽還不是學了半把刷子,還不如人家栓魚一根毛。
正在馬福才想心事的功夫,丑明找個借口走了。馬福才看著丑明背影,心里又想:怎么樣?蔫了吧?怕老子了吧?等著吧,好果子在后頭哩。于是他扭頭說道:
“秀,成天和這種狗東西拉呱啥,看他尖嘴猴腮能有多大出息?比你家狗剩死鬼都不如,狗剩好歪識三個大字,他丑明懂個狗屁?會陰陽也只是半路出家,收拾了些旁人丟了的爛貨當西洋景哩。我告訴你,秀,栓魚給我算了一卦,說我還有十五年鴻運哩。”
秀聽了不喜也不憂,仍和從前一樣一聲不吭。馬福才知道她這人就是這脾氣,也沒計較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油紙袋豬大腸,往爐臺上一放:“秀,放點鹽吃吧。”
秀點了點頭。
“秀,丑明跟你說甚了?”
“沒說甚,也就是說要分地單干。”
“放他娘的狗臭屁!剛才我還見楊書記說沒甚么事。再說,就算分了地,我還不照樣當一把手?誰叫我家祖墳好,這叫鴻運來了,山都擋不住哩。”
秀道:“扯那么長干啥哩,有事沒事?我要下河洗衣裳去。”
馬福才自然知道她說的“事”指什么,于是笑嘻嘻地說:
“今兒我高興,脫吧。”
秀順從地脫掉褲子后躺下。
事后,馬福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在不到兩個鐘頭內,五十出頭的他竟能梅開二度。提起褲子后滿臉得意地向大隊部走去,八字步邁得有板有眼,異常高興,一路走一路唱:
嗆嗆嗆才才嗆!老子是——
嗆嗆嗆才才嗆!常山——噠噠噠嗆
趙子——龍!嗆!
馬福才興高采烈地進了大隊部。
會上,公社楊書記宣讀了縣里開除馬福才出黨的決定。
和尚道“圣人”馬福才被打回原形,籠罩在他頭上光芒四射的瑞氣縈繞的光環被剝奪了。
馬福才終于承受不住這戲劇性的大喜大悲,在他跌跌撞撞走出大隊部時,大腦炸成了一盆漿糊。
馬福才瘋了!
七
程然剛下車,便看到劉丑明和兒子劉陽吵得不可開交。
劉丑明手里操著一根大木棒子,指著站在摩托車旁的兒子罵道:
“敗家子,老子掙了點小錢不夠你搗騰。一黑夜敢花老子幾百塊,要不是看在你娘早死的份上,一棍夯死你個敗家子!”
劉陽分辯說:“爸,你不懂,那是應酬,交朋友不花錢咋?多寒酸。我那是在交際。”
“交際?交你娘的狗屁!吃飽了撐的,去那種鬼地方,摟個女人跳跳舞身上能多長一塊肉?”
劉陽被觸著短處,哀求說:“爸,別罵了好不好?大街上多難聽。”
“嫌難聽不要去那地方,要不,別跟老子要錢。”
“算了算了,你揍死我算了,反正活著也沒啥意思。”劉陽說著轉身欲走。
劉丑明一伸木棒攔住去路:“小龜孫反了是不是?還是個二十郎當的人芽哩,就說沒意思,死了有意思你咋不去死?要上吊我去給你找繩子,想服毒我這就去買,敵敵畏樂果一六○五都有!”
劉陽把眼睛瞪得像牛鈴似的:“爸,那咱可說好了,我自己也有安眠藥,你別后悔!”說著扭頭就跑。
丑明趕忙一把揪住兒子衣服,罵道:
“你小子干啥,干啥?想死就死?老子靠你送終哩!養活你這么大,圖著就是讓你買口棺材,想去死?門都沒有。”
劉陽一聽此話,便扭頭笑嘻嘻地伸出手。
丑明長嘆一聲:“唉,上輩子欠你的。”說著從口袋里掏出皮夾子,數了又數之后遞給了兒子。
劉陽一腳發動了摩托車,便風馳電掣般消失了。
這時劉丑明才發現了程然,頓時眼睛一亮,笑瞇瞇地走了過來:“喲,這不是狗……近山家孩兒嗎?貴客貴客。”說著伸出手握住了程然。
盡管丑明已經五十開外了,但卻比程然印象中要年輕許多。灰藍色西裝下,襯衣領子不可思議地潔白。程然不由自主地暗自想:這就是當年的陰陽先生劉丑明嗎?于是,他問丑明:“叔,這幾年怎么沒見你,干啥去了?”
馬福才瘋了幾年后,和尚道的一切悄悄地起了變化。劉丑明被人稱為“活絡陰陽”,自然成了第一個向山外折騰的主。他聽說縣城里蓋大樓需要人手,只要肯吃苦,錢挺好掙,便很想去試一試,又想到自己只身一人勢單力薄,便召集了村子里十來個大后生。臨行時,丑明覺得好歹也是村子里破天荒頭一次,聲勢得整大點。于是,他拿出祖傳的《地理五訣》、《奇門遁甲》、《五匣記》等發黃的書籍和木頭神像,一把火燒在大街上,乘著火勢正旺,劉丑明一副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架勢,對大伙兒說:
“鄉親們,我丑明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幾十年,今兒告訴大家,這些全是騙人的把戲。我為啥要蒙大伙兒?也是給逼的,娃兒餓呀。大家也都看到了,狗剩那人品怎么樣?沒說的!是個偷人的主兒嗎?不是!可他為了娃兒吃一穗玉米棒子,連命都送掉了。冤枉呀鄉親們!如今大家不愁吃的喝的啦,可咱口袋里空呀,還得去受去折騰,好在如今政策好,允許大伙發財致富了。這事過去可沒門,我就是為了種廟后那分把坡坡地,給馬福才當牛做馬,提鞋舔屁股整整十幾年哩!發財去吧,鄉親們!”
劉丑明一席話說得大伙都哭了,紛紛表示要跟丑明去城里干活掙錢,呼啦啦圍過二十幾條精壯漢子。
丑明帶著隊伍轟轟烈烈地出發了。
半年后,除了劉丑明不知去向外,其他人全部灰溜溜地回來了,一個個垂頭喪氣,和一群逃兵沒兩樣。
人們一問才知道,活干完了,包工頭把賬一結,卷巴上錢悄悄溜回了河南。丑明覺得沒臉見江東父老,也失去了影蹤,他們一路討飯才回到了家。
于是,人們把怨氣使在了對丑明的詛咒上:
“我就知道丑明不是個好種,肯定是把你們賣吃了,河南草灰肯定分給了丑明錢,要不那么大一個人能說走就走了?”
“對!丑明多滑頭,河南草灰能哄了他丑明?這里面肯定有鬼,要不他咋不回來?”
“人家回來干啥?錢已經裝小口袋里了,大魚大肉快活哩,哪還管咱們死活。”
“沒法子,已經把咱日哄了,咱在這兒急頂屁用!”
一片議論聲中,有人站出來說: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大伙得想個辦法才成。”
“有啥辦法?他丑明光棍一條,老婆死了十年了,兒子跟著他姥姥,三間土房還上著鎖,有啥法子!”
“我說咱大伙這么辦吧,咱們一個攤一毛錢,買把大鎖回來,在他丑明門上再加一把,讓他回來的時候自然找咱,沒個交代別給他開門。”
“對,就這么辦!”
于是,一把大號生鐵鎖鎖在了丑明門上。
收秋時還不見丑明回來,于是這些人又把丑明三畝玉米收了回來,大秤一分頂了一部分工資。
臘月廿七,劉丑明衣衫襤褸地回到了和尚道。整個人都變樣兒了,皮包著骨頭,眼睛塌下去個大坑,猛一看挺嚇人的。
其實劉丑明一天都沒閑著,四處奔波著找活兒干,連續搗騰了幾個地方,力氣出透了,錢卻沒賺下一分。年關到了,眼看著吃住沒了著落,心里慌了,萬般無奈想起了回家。一見門上的鐵鎖,心就涼了半截,很快也就明白了。
劉丑明是一條硬漢子,他二話沒說,就把房子賣了一千六,除給了那些人工資外,還剩八百多塊錢。他一狠心買了許多大米豬肉,好煙好酒,還給兒子劉陽買了一身新衣服,給丈母娘扯了六尺燈芯絨,往肩上一扛,美滋滋地到丈母娘家過年去了。
于是村里人紛紛議論:丑明只過這一個年啦,看著吧,到了正月十五準上吊。
劉丑明從大年初一一覺睡到正月十六,偶爾醒來,也只是為了吃食。
正月十六那天,兒子劉陽問他:“爸,咱沒房子了,以后往哪住?”
丑明鼻子一酸流下淚來,抱著兒子大哭一場,末了,他撫著劉陽的頭說:
“兒子,爸今天就去給你掙座金房子回來,再不會讓我兒受罪了。姥姥七十多了,千萬聽話。”
丑明又出去折騰了!
這件事傳到和尚道,人們又開始了竊竊私語。
“丑明犯了神經病,家伙沒吃夠?”
“賣房剩下幾百塊哩,他不出息了能睡著覺嗎?”
“那點錢買口棺材是正事哩……”
又是半年過去了,劉丑明連個音訊也沒有。于是,關于劉丑明的下落眾說紛紜。有人說死了,車軋死的,在某某地方張三親眼見到啦。有人說,抓了抓了,半月前才槍斃了,李四見了,脖子上掛了個大牌子,搶銀行被抓住的。有人說,沒死,討飯哩,王五在某地見了,還給了他兩毛錢……眾多說法全都有根有據,總之一句話:丑明完蛋了。
丑明究竟是被撞死的還是被槍斃的,就在人們反復爭論這個問題時,劉丑明回來了!
人們還沒來得及議論,丑明的編織廠已經蓋了起來,并且紅紅火火地把玉米包皮換成了鈔票。在村民們還來不及細想的功夫,陰陽丑明已經變成了劉廠長,小樓房蓋起來了,摩托車買回來了,電話裝家里了,就連丑明身上的肉也又白又胖了,駝背都展直了,襯衣領子也變成了程然看到的潔白了……
八
程然被丑明拉著回到那間堂屋時,秀破天荒地一把摟過兒子,呼天搶地大哭一聲:
“然兒,媽對不住你呀!”
隨著哭聲,淚珠兒像斷了線一樣滾滾落下來。
丑明見狀忙勸道:“秀,干啥哩,孩子大老遠回來不做飯哭啥哩,有話留著晚上說吧。”
程然忙道:“叔,我每次上墳都不在家過夜,工作忙哩。”
“然兒,今晚千萬得住一夜,叔有話說哩,明兒五更我就起來送你走,算叔求你了。”
看到丑明一臉嚴肅,程然只好點了點頭。
秀臉上泛起了少有的光彩,忙來忙去,不見了往日的麻木。
晚飯后,丑明安排司機小張住在了自己的小樓里,匆匆忙忙來到了秀家,盤著腿坐在炕頭。
“然兒,三十出頭了吧?”
秀接過話說:“三十六了,屬蛇的,臘月十九生的。”說著,竟抽泣起來。
程然聽了母親的話,心里激動了好一陣子,他本來以為這個女人不一定是自己的母親,因為自打他記事開始,母親基本上和他沒有溝通過,更不要說母愛。
“然兒,叔知道你們母子倆有疙瘩,叔今天先給你們解一解。”
“他叔,休提了吧,都是我這個當媽的下賤,給孩子造了孽。”說著,又哭出聲來,“然兒,媽對不住你呀……”
程然對丑明說:
“叔,別提了吧。”
“孩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十指連心哩,她五十多歲的人了,不解開這個疙瘩,她還能有幾天活頭?其實呀,你娘是給逼的。你爸是個老實人,可那會兒老實人吃不開!他被校長打發了,你娘拼了命才嫁給了你爹,為了這事兒,她沒少挨你姥爺的打。要說她和你爹沒感情,那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可是馬福才這王八蛋,逼得你爹你娘沒法兒活。你娘沒辦法,這才——唉,這事兒在咱和尚道不稀罕,馬老王八把咱村兒上老老少少的女人都糟蹋光了,他早晚有一天會遭報應,天打雷霹的。他現在,瘋瘋癲癲地到處跑,斷不定哪天……”
程然打斷了丑明的話:“叔,都過去了,提他干啥。叔,聽說你這幾年企業……”
“哪兒的話!只是弄了個編織作坊,能算啥企業,掙點錢不夠我那個忤逆東西花,八大五大的。”
“咱村經濟情況怎么樣?富了沒有?”
“唉!情況是好多了,再也不用為肚子發愁了。比下戶前強多了,可要和外邊比,就差太遠了,離富吶,還早著哩。至今還是咱縣里出了名的窮村,貧困帽戴著十幾年了,干部換了一茬又一茬,就硬沒給整富!我說然兒呀,叔看天也快亮了,先揀要緊的說吧。我思忖著,侄兒你是個文化人,能想得通,要不也不敢和你說。”
程然忙說:“叔,啥事?”
“你叔我這幾年了賺了倆錢,兒子也大了,可看到人家都有個伴,熱熱鬧鬧的,心里也不是個滋味兒,上年紀了,有個頭疼腦熱的,身邊沒個伴兒端口熱飯也不是個辦法。叔就想和你商量商量,就讓你娘和我……”
“叔,這個事兒……”
“然兒呀,叔我是個痛快人,什么條件盡管說,我決不會猶豫一下。”
程然感到丑明可能誤會了他的話,連忙解釋說:“叔,你想哪兒了,我的意思是,這事得我娘拿主意。”
“那么你是沒意見啦?”丑明問。
程然點點頭。
“我說還是文化人,通情達理。”丑明湊近秀的臉前,“秀,那,咱倆就搭個伙兒吧?”
九
馬福才瘋了以后,秀很少與人說話,她生性內向,再加上村子里的人暗地里稱她是馬福才的二房,秀與村民們的交流也就中斷了,村子里只有劉丑明有空兒和她拉呱一陣子。
秀極信神,那天馬福才對她說自己還有十五年鴻運,她打心眼兒里信。于是,馬福才瘋了后,她都覺得可能是裝的,說不準哪天就重整旗鼓東山再起了。這一點,就和她至今不相信毛主席死了一樣。因此,無論村里人怎樣嚼舌根,說她給馬福才如何如何睡過,她都毫不在乎,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那天晌午,她正跪在河邊大石塊上洗衣服時,馬福才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她的心一陣狂跳,手忙腳亂地把衣服往盆子里一拾掇,站起來就往家走。馬福才猛不丁擋住了她的去路,而且從褲襠掏出骯臟不堪的物什對她喝道:老子是……常山……趙子龍……
她正羞得無地自容的時候,丑明的兒子劉陽和村里一幫少年沖過來,一把薅住馬福才骯臟的長發,七手八腳按倒在地,一頓狠揍。馬福才踉蹌地爬起來喊:“小狗兒們竟敢打共產黨,和尚道還有老子十五年鴻運哩,老子是——嗆嗆嗆趙子龍!噠噠——”
沒等他“噠噠”完,又被孩子們掀翻在地,四個人摁住手腳,一個人揪著耳朵,讓馬福才動也不能動。劉陽他們從雙腿間抽出“小水槍”,嘩啦啦把尿射進了馬福才的嘴里。
馬福才咕咚咚咽了一陣子之后,孩子們連踢帶踹地警告道:不許耍流氓!隨即,嬉笑著離開。丑明娃兒劉陽稍大,扭頭沖馬福才說:“你還有十五年鴻運?狗屁!十五年早就夠了!”
一句話點醒了秀,她呆呆地看了半天,又怔怔地扳著指頭想了半天,突然喊了一聲:
“真的十五年了,老王八真的完蛋了!”
她呼天搶地地撲在吊死丈夫的歪脖子柳樹旁,一陣號啕大哭。馬福才傻笑著起來,狼一樣向家奔去。
太陽落山時分,丑明踉踉蹌蹌地攙扶著秀回家的時候,朦朧中看到一個背影坐在橋墩上,丑明和秀心里“咯噔”一聲涼了半截,那背影分明就是馬福才!而且是一種他們深入骨髓的、十分霸道的姿勢。所不同的是,由于幾年瘋癲,馬福才的小平頭已經披到了肩上。丑明不愿意讓秀受更多的刺激,攙扶著秀離開,但卻意外地聽到了低沉的哭泣聲。這時,背影站了起來,轉回頭來和他打招呼:“叔,我想和你說個事……”這時丑明和秀才明白過來,原來是馬福才的女兒秋花。
秋花說,自從父親瘋了后,就把毛主席像掛在自己骯臟不堪的炕頭上,十幾年了,不允許她和母親觸摸一下。下午馬福才被劉陽一幫孩子戲弄之后,他徑自回到了家里,對著毛主席的畫像盤腿端坐著,眼框里流出的淚,把他的臟臉沖刷出了兩條深溝。“剛才,他撕下半張毛主席像,瘋跑出去了……叔,我覺得我爹不大對勁。”
丑明面對秋花的話心不在焉,于是應付了一句“明天再說吧”,遂攙扶著秀回家去了。
第二天,蒼驢鋤完小苗路過河邊,剛準備脫鞋洗腳丫,猛聽到頭頂烏鴉叫,抬頭一看,馬福才掛在那棵歪脖子柳樹上,正沖他齜牙咧嘴地吐舌頭,遂“媽呀”一聲飛也似的跑回去。人們趕來的時候,馬福才已經斷氣了。
歪脖子柳樹下,銅錢大的紙片隨風翻卷著。馬福才老婆只顧著哇哇大哭,秋花卻顯得木然,眼眶里沒有淚,兀自撿拾著泛黃的紙片,機械地拼出了半張不完整的畫像。
馬福才入殮以后,老婆沒了主意,她把自己關在了偏屋中,不和任何人搭話。秋花忙里忙外地張羅。盡管是大熱天,丑明在馬福才入殮之后早早地捂著被子睡了,其實他心里明白,秋花一定會找他來商量出殯馬福才的事,所以他暗暗盤算著,和他關系近點的人都想遍了,誰都不會出面來請他劉丑明,只有她秋花親自來。但這他已經預料在先,于是在蓋上被子的那一刻,他早想好了對付秋花的辦法:叔早就不干這營生了,以前的陰陽忘光了,另請高明吧。甚至,他還想著給秋花推薦東峪的栓魚。
半夜時分,丑明的被子被人猛不丁掀起,睜開眼一看是兒子劉陽,于是惡狠狠罵道:“你想把爹嚇死呢!”
“爸,你看秋花一個女娃家家,他爹死了,你就不去幫幫忙?”
“我一把老骨頭了,我能幫她什么?是不是讓我去抬棺材?”
“爸,人死燈滅,你也不要計較以前了,去給秋花說說怎么打發她爹吧。”
想起馬福才,丑明百感交集。但看著兒子的拗勁兒,他也不知道秋花這妞給兒子上了什么手段,看來不去不行。于是,嘴上說著打死也不去,卻已經穿上了衣服。
棺木抬出靈堂后,便放到預先綁好的架子上。丑明為馬福才安排的是“繞靈大起喪”,棺木前擺著供桌、供品,秋花扛著引魂幡,繞棺木左轉三圈,右轉三圈,每轉一圈,澆奠一次。繞棺完畢,升棺起靈。
那天,送葬隊伍出乎意料地龐大,和尚道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當蒼驢等四條漢抬著棺材路過那棵歪脖子柳樹時,突然腳下一滑,把棺材重重地摔在了地下,幾乎是同時,秋花撕心裂肺地哭喊:
“爹啊!鄉里鄉親都來送你了,他們是以德報怨,以德報怨啊!和尚道哪家你沒有欠債?爹啊,看在你可憐的閨女份上,你就走吧!”
七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就在蒼驢怎么也無法把棺材抬過滿是泥濘的河床時,洪水突然沖了下來,使河水憑白無故地高了一尺還多,于是送葬的人們紛紛跑回了岸邊。丑明作為大司儀,看著棺材被困在河水中,沒撤了,后悔聽了兒子的話,來趕這趟渾水。
就在這時,劉陽不知從哪里推來一輛平車,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指揮著蒼驢他們把棺材弄到了平車上,由蒼驢推著,自己和秋花把麻繩往背上一搭,拉纖一樣拉著棺材一步一步向墓地走去。
丑明的火噌地躥了出來:“死東西!馬福才把全村折騰得不輕哩!你現在能給他拉子孫繩?你這是給他當兒子啊!”
劉陽邊拉邊向丑明喊道:“死——者——為——大——”
這一嗓子吼出來,送葬的隊伍里,不知道誰先哭了,隨即,大家莫名其妙地抽泣成一片……
丑明邊走邊罵劉陽,悻悻地回到了家里。一進門,他便看到秀盤著腿坐在草鋪上,表情木然,宛如一尊老觀音。
十
“陽坡兒的小麥背坡兒的谷,甚時兒想你甚時兒哭,豆莢莢兒兩片片筋,陽陽和秋花是一條心。”這歌謠丑明印象最為深刻。
那年好不容易風調雨順的,秋口上生產隊刨出的芋頭堆得像座山。醬孩是隊長,分的是碗口大的芋頭,會計滿倉和保管來根分的也有拳頭大,輪到丑明的時候,分到的芋頭和算盤珠一樣。丑明心里明白,都怪自己有事沒事總往秀那里跑,馬福才火眼金睛,一定是看出什么門道了。
但啞吧吃黃連,只好用籮筐挑了一擔“算盤珠子”往家走,走到羊窯門口時,忍不住念出了順口溜:“隊長有權,會計有錢,撐死保管,餓死社員。”誰知劈面就來了馬福才,一聲斷喝:“劉丑明!”
丑明立馬就蔫了,忙不迭地放下擔子,陪著一副笑臉:“馬支書,您,您,有事?”
“等明天上工時,我再和你狗頭算賬!”
那天晚上,丑明感覺像蜘蛛尿到脊梁上一樣,又酸又麻又燙,怎么也睡不著。第二天,馬福才把全村勞力集中在請示臺前,對著大伙吼:
“狗剩剛死有人就續上了!不干正事胡說八道,編什么順口溜,我看你們是想造反哩!丑明,說說,你都編了些什么?”
丑明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說,看到自己分的都是小芋頭,對隊長會計和保管心懷不滿,說了“隊長有權,會計有錢,撐死保管,餓死社員”。
馬福才把嗓音提高了八度:“摘帽小富農劉丑明,不要忘了現在是誰的天下!你老實交代,還有什么順口溜是你編的?”
“沒有了!真沒有了!”
馬福才一撇嘴:“沒有?蒼驢他娃你過來,說說你們在學校里的順口溜。”
蒼驢的孩子從請示臺后走了出來,像背誦課文一樣:“陽坡兒的小麥背坡兒的谷,甚時兒想你甚時兒哭,豆莢莢兒兩片片筋,陽陽和秋花是一條心。”
丑明聽到這里,頭一下炸得有斗大,連忙說,這是孩子們自己唱著玩的。馬福才一臉不屑:“孩子們懂個屁?從小看大三歲看老,你也不尿泡尿看看你家那個富農種,能不能配上我家的秋花,告訴你吧,秋花是根正苗紅代代紅!你就死了這個心,我要是再聽你放這狗臭屁,你就準備棺材吧,我讓你和狗剩作伴到陰間去編!”
“我、我、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了?我看你是銅心鐵膽過后還敢!這樣吧,秋后的老瓜你就別分了,散會!”
從那時起,丑明就對秋花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懼。然而,馬福才都出殯好幾年了,兒子也長大了,他卻再一次聽到了這首歌謠……
連綿秋雨整整下了十三天,昨天晌午,鹽店院被水淹了豬圈,村里很多年輕人都去幫忙撈豬,蒼驢家娃兒當著劉陽和秋花的面,就這樣大聲念了出來,比十幾年前在請示臺前念得還宏亮,連路過的丑明都聽得真真切切。
回到家里,丑明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秀問咋了?
“我那個八敗兒子,和秋花搞在一起了,沒事就往一起湊!今天聽到蒼驢那娃開他們的玩笑,我身上的麻筋都繃起來了,狗東西,真不爭氣!”
秀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時候,劉陽急匆匆地進門來,從飯桌上揭起一塊塑料布就走。
“站住!哪兒去?”丑明一聲大喝,把劉陽嚇得一怔,“爸,有話慢慢說,這是干甚哩,一驚一乍的?”
“你拿蓋桌的油布去干啥?”
“這幾天一直下雨,秋花家的屋漏了,孤單單的一個女娃家,我去幫她先蓋上擋雨,等天晴了再收拾收拾。”在劉陽眼里,父親一向比較熱心腸,村里誰家紅白喜事,都離不開,所以劉陽不加思索地就告訴了父親。
誰知丑明的臉刷地就成了豬肝色,脖子上的板筋憋了一指頭高:“龜孫的!秋花那小娘是吸鐵?前幾年你給馬福才拉子孫繩老子還沒有和你算賬呢,今天你敢去她家,我活劈了你!”
劉陽從小沒娘,被丑明寵出了一副火爆脾氣,一見父親這般謾罵,也犟得像頭驢:“秋花怎么不好了?他爹是他爹,她是她!”說完,不等丑明反應過來,便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
馬福才死后年把,老婆也隨后去世了。丑明辦起編織廠后,本來是不想讓秋花到廠里上班的,就怕兒子和她攪和到一起。但村上有人也說,一個女娃娃家怪可憐,不讓她上班,有點顯得你丑明大人沒大量,于是就讓秋花進了他的廠。盡管秋花進廠比較晚,但卻心靈手巧,干啥像啥,她編織的東西,大部分成了丑明的樣品。而且,這閨女竟然無師自通,自己琢磨出了汽車座墊的編織工藝,為丑明賺了不少錢。
盡管秋花成了他的兵,但丑明打心眼里對她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兒子劉陽老是和她湊在一起,有次竟然還攛掇著他讓秋花當培訓老師,傳授手藝技術。惡狠狠回絕了兒子后,秋花還是成了丑明的一塊心病。他琢磨著,秋花就算是仙女下凡,只要他能管住劉陽,就是抱上了不哭的孩。但今天劉陽的舉動,讓丑明的如意算盤打不出數了,“看來,這孩子,得想辦法整治一下了。”
十一
“敗家子,今兒五百明兒一千,你當我是聚寶盆啊?分分把把往回賺,哪禁得住你潑水一樣往外花,我就是個印鈔票的,你這樣花法也來不及曬干。”劉丑明拍桌子罵劉陽。
劉陽滿臉沮喪地說:“爸,我去上學學本事,你這腦筋咋就轉不過這彎呢?”
“呸!這么大的人了,不尋思著娶個老婆過日子,瞎攪和什么?萬把塊,夠老子一年招待客人了。”
“看,又是吃了喝了吧!爸,你用萬把塊低三下四地請人吃喝,就舍不得用萬把塊給我腦子里裝點本事?”劉陽盡量用商量的口氣說,“爸,你當年出去打工不也是受盡了苦累?啥原因呢?腦子落后唄!后來你在我姥姥家從初一睡到十五,你真的睡了嗎?你思考之后懂得了給別人打工永遠是個跟班的,才想起要自己當老板。現在輪在我頭上,我這個高中生能適應社會需要嗎?用不了幾年,準跟個文盲一樣了,甚至連個打工的資格都沒有了。”
劉丑明嗓門低了許多:“陽陽,不是我不懂這理兒,是現在沒有那門子心思。你想想我容易嗎?過幾天就要和你秀姨搭伙,不花行不行?工商稅收不交行不行?這麻雀雖小可五臟俱全,什么道道都有。上學有屁用?你爺爺喝了一肚子墨水,到頭來還不是窮死了?教了我些金木水火土,人山丙鬼山丁艮山癸,那不全都是騙人的把戲?你煩,我還煩呢!可咱個小小私營企業,就像領養了個孩子又給送出去,爹也多娘也多,哪尊佛也惹不起呀,難哩!”
這爺倆正爭吵的時候,程然推開門進來。丑明一見,忙對劉陽說:
“死家伙,還不快給你哥讓座!”
劉陽連忙讓程然坐下。
程然問:“叔,又和孩子爭什么?”
丑明說:“唉,我上輩子欠他小子的,這輩子做牛做馬還債。成天要錢。”
劉陽打斷父親的話,對程然說:“哥,沒考上大學我像矮別人一頭似的,省財經學院招收自費生,我一看那個企管專業挺對胃口,我想去學學。”
程然對劉丑明說:“叔,依我看這件事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哩,你應該支持。”
“不是不同意,我實在拿不出錢了,周轉資金不能動,工商稅收得準備好。這不,又要和你媽搭個伙,我尋思著,我們這輩子的人,吃了多半輩子苦,現在我丑明又人前人后像回事了,事情就該辦得紅火一些,沒有萬把塊過不了關,也委屈了你媽。”
“叔,既然這樣,我也算是你個兒子吧,這事我當家,把操辦婚事的錢給劉陽,讓他去學點本事。至于你和我媽,都這么大的人了,圖個虛名有啥用,老倆搬一塊兒過就成了。”
這時候,秀從里屋出來,一把把丑明拉進里屋,咬著耳朵說:“你把他留在家里做甚哩?整天和秋花攪和在一起,說不定哪天就給你攪出事來,讓他出去見見世面,興許能領個城市閨女回來哩!”
秀的話說得丑明心花怒放,從里屋出來沒等放下門簾,就笑瞇瞇地說:“行,我同意你去念書。”劉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以為是程然的話起了作用,于是非常感激地逗起了嘴:
“爸,看看人家我哥這水平,火車不是推的吧?牛皮不是吹的吧?黃河不是尿的吧?對了,哥,怎么剛走又回來啦?”
沒等程然答話,丑明就說:“你小子不是耳朵靈嗎?我告訴你,現在你哥在鄉政府當了副書記,官比馬福才大哩。還有,你哥在城里念書,給你找了個城市嫂嫂哩!城市閨女,那家伙,是要模樣有模樣,要才干有才干,現在老子放你出去,有本事領回個城市閨女,我把團里的八音會給你請來,殺六口豬!”
十二
劉陽從省城回來,立即引起了村民的竊竊議論:
——這小子吃的是本地草料,說的是南腔北調,還坐碗(昨晚)回來的呢,狗屁!
——這小子早起刷牙刷到晚飯時,整整他娘的刷個把鐘頭,嘴里有了狗屎?
——那小子,嘻嘻,管他那個陰陽爸爸叫老頭子,嗬!嘻嘻。老頭子是你叫的?
——也就是去省城里逛了一年,八大五大地把萬把塊錢日弄光了,回來便以為渾身鍍了金長了刺一樣,詐詐呼呼的,這不順眼那看不慣,咱這和尚道放不下他啦?操!
也難怪鄉親們對他有些議論,自打他回來,的確與過去有些不一樣,就連他爹丑明也感覺到了。惟一讓丑明感到寬心的,是劉陽自打從省城回來,對秋花似乎有點疏遠了,僅這點就讓丑明感到花出去的錢比什么都值。
那天晚上,丑明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劉陽走過來關了電視,煞有介事地說:
“爸,我看從明天開始,咱砸鍋賣鐵也得把廠子整大,投點資培訓人員,老這么小打小鬧土打土鬧啥時能成氣候?”
丑明不耐煩地說:“小子反了,給我開電視!擴大不擴大你說了算?我是廠長,法人代表,你最多也只是個候補的,去去去!老子沒心思和你沒底爭空,把電視給開了!”
劉陽卻把身子擋在電視機前面:“爸,你不答應我就不開。你好歹講點民主吧?”
“民主個屁!”丑明邊罵邊站起來,一把推過兒子,“下級服從上級!”
秀端著飯進來,看到爺倆個推來搡去,便笑著說:“你倆干啥?干啥哩這是?吃飯吃飯,吃飽了爺倆去外面單練去。”
丑明這才坐下來吃飯,劉陽打開了電視。
哪知道剛打開電視,丑明便訓斥:“關了關了,心煩!這年頭電視有啥好看?除了摟摟抱抱就是一堆廣告。”
秀用筷子敲了敲丑明的手嗔怪道:“胡說什么?當著孩子的面。”
劉陽怏怏地說了句“死腦筋”出去了。
丑明指著兒子的背影對秀說,這小子從省城回來愛詐呼了,村里人都管他叫“坐碗回來的”。
劉陽徑自去了秋花家里,一進門,秋花熱乎乎的身體就靠了上來。劉陽的嘴被香噴噴的舌頭堵上了,但還是含糊不清地說:“咱到外面去吧,我爹是個老特務,要嚴防他盯梢。”于是,秋花匆匆忙忙鎖上了門,拉著劉陽順著小路向河邊奔去。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晚上,劉陽根本沒去注意小說中常常描寫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之類的景色,月上了柳梢頭沒有抑或有沒有月亮他已經記憶不深了,能想起來的只有暖烘烘的荷爾蒙味道。他和秋花的皮膚被汗水粘在了一起,每當分離開來的時候,便像揭膏藥一樣,嘶地一聲怪舒服的,繼而把膏藥又貼上去,又揭下來,反復地在揭和貼之間暢游得他們都精疲力竭。
之后,秋花就哭了。
父親死后不久,母親也去了。秋花每天往一個花盤里澆水施肥,然而花總是不開,所有努力都顯得徒勞和蒼白,就像她和劉陽的愛情。最使她窩火的是,劉陽提議讓她去培訓職工的時候,丑明竟然如刨祖墳一樣極力反對,不僅歷數了馬福才的種種劣跡,還說了一句讓她刻骨銘心的話:什么樹結什么果,什么種開什么花!
秋花始終想不明白,父親到底作了多大的孽,讓她這個當女兒的連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都如此痛苦,如此艱難,但她深深地愛著劉陽。當她想起出殯父親那天,劉陽調皮的眉宇間那種不容置疑的正氣,她的心里就暖洋洋的;當她想起劉陽單薄的身子在水中和她一起拉父親靈車的背影時,她的心都是痛的。她要這個男人,什么也擋不住。
“站累了吧,坐會兒吧?”秋花輕聲說道,順手把外衣脫了下來,讓劉陽坐在了草地上,隨后,她也貼著他坐了下來。
夏夜的微風把兩岸樹冠吹成了吻的姿態。劉陽愜意地躺在了蘆葦叢中,秋花貼了過來,舌頭幾乎舔到了他的耳朵:“省城一年,心變了沒?”劉陽搖搖頭,秋花不相信,說要摸摸看。于是,靈巧的手便伸進了劉陽的胸膛撫摸著。漸漸地,劉陽感覺秋花的手指如柔曼的草尖,輕拂著他的肌膚,在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游走,漸漸積蓄成麻酥酥的電流,由心臟周圍彌漫開來……
秋花的唇從劉陽額頭一路向下吻去,他渾身滾燙,感覺像是要爆炸一般蓬勃著。
“明天,我就和老家伙攤牌,我要娶你!”
十三
秋花從小到大,秀從來也不敢正眼看她。秀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反正,她覺得秋花太像馬福才了。
當劉陽告訴秀和丑明,自己要娶秋花時,秀突然覺得脊背后涼哇哇的。
丑明一反火爆脾氣,非常冷靜地說,寧愿讓兒子當光棍,也不可以娶秋花。“你爹我再說一遍,你要敢把秋花娶回家,我和你媽就去那棵柳樹上上吊。”這句話讓劉陽覺得毛骨悚然。
自從馬福才死后,村里人把河邊那棵歪脖子柳樹當成了不祥物,大人們嚇唬著孩子不要接近,漸漸地,歪脖子柳樹旁邊長滿了亂七八糟的水草和蘆葦。
劉陽把和爹媽攤牌的結果告訴了秋花,秋花便拉著劉陽來到了這棵歪脖子柳樹下,她告訴劉陽,如果不能嫁給你,我就是樹上第三個冤魂。這話說完,劉陽立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很自然地抬頭向上看了看,心里兀自一驚:已經是夏天了,歪脖子柳樹上竟然沒有一片綠葉。這棵樹死了,但和尚道的人竟然誰也不知道它是哪年死去的。
劉陽抱著秋花默默流了一會兒淚后,他告訴她,一定會有辦法的。
劉陽回到家里,氣聲不吭,蒙著被子就睡,連飯也懶得吃。丑明可著急了:這個小祖宗,可是我劉門的獨根獨苗,餓壞了可咋辦?沒法子沒法子,只好再厚著老臉去和兒子談談了。
他很小心地掀起了兒子的被子,輕聲輕氣地問:“陽陽,廟上有紅家的閨女粉香你認識吧?長得比秋花耐實多了,要不,爸打發人把她叫來,你們談談?”
劉陽干脆地說:“不行!”
丑明一生氣,用力一甩被子:“不行拉倒,人家還不稀罕你哩!你死挺吧,當心捂出蛆來!”說著氣哼哼地走了。秀看到丑明沒轍了,也只顧流淚去了。
誰知道到了第四天晚上,劉陽起來了,大吃二喝了一番后,徑自出去了。丑明情知有詐,便悄悄地跟在了后面。劉陽果然是去了秋花家里,兩人嘀咕了好一陣子。但丑明什么也沒有聽到,只好在老石磨旁邊等候。等兒子出來的時候,丑明厚著老臉對兒子說,秋花他爹在村里禍害了幾十年,你現在要娶她,我和你媽都受不了啊。沒想到劉陽竟然說,先不說這事了,明天開始,我協助你好好辦企業。
丑明同意讓兒子劉陽參與企業的管理。可是不幾天,丑明就發現自己特別在意“掌柜”、“廠長”、“頭兒”之類的稱呼,似乎這些稱呼隱約之中就要與他無緣了。盡管這種威脅來自他的兒子,但他坐在廠長桌子后時,不時地感到有種熱辣辣的東西炙烤著他的脊梁骨,使他生出芒刺在背的大不自在。因此,便叫來兒子劉陽商量:
“陽,咱爺倆今天商量一下名分吧。”
劉陽把嘴一撇:“啥名分?不想當我爹啦?”
“不是。私人這名分,老天爺早定了,我是你爹這一點就不需要討論啦,這還能有假?我是說,在廠子里……爹就委任你個副廠長?”丑明把“副”字咬得清清楚楚,生怕兒子聽不出其中更深刻的含義。
哪知劉陽把眼一瞪:“不稀罕這個副廠長!”
丑明心里沒了譜,不知道兒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轉念一想,不管怎么說,兒子這幾天沒和秋花來往,心里總算踏實了許多,咳,管他呢,隨他去吧。
霜降那天,丑明早早地起來,特意穿了一身嶄新的灰中山服,因為今天是他的廠三周年的慶祝日子。他邁著悠閑的步伐向廠里走去,心里盤算著,今天一定有許多人向他祝賀。路剛走了一半,蒼驢的娃兒便匆匆忙忙跑到他面前,只說了五個字,就讓丑明眼前一黑。
他說:“秋花懷孕了。”
丑明清醒過來的時候,秀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遞了過來,但秀的手哆嗦著。丑明伸手去接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竟然連一碗面都端不動了,啪,碗掉在了地上,他和秀陷入了非常煎熬的沉默。
老倆口晚上在被窩里商量了整整一晚,決定先弄清楚再商量對策。次日,丑明若無其事地到廠里上班,并有意無意到車間去溜。名義上是看生產,暗中卻大眼小眼地瞅秋花的肚子。丑明發現,秋花的肚子確實是很大,但卻一點也沒有影響她干活,這就讓他很奇怪。
十四
事關重大,丑明厚著老臉,每天找機會就往秋花肚子上盯。幾天過去了,他發現秋花的肚子有時大有時候小,他很是納悶:難道這孩子在肚里就會練武?于是心生一計,每天留神著秋花,只要秋花從廁所里一出來,他就賊一樣溜進去,佯裝上廁所,其實眼睛瞪得牛鈴似的,他要在這茅房里找出事實的真相。
紅哇哇的衛生巾!終于有一天,秋花剛從廁所出來,丑明就溜進去。沒錯!晌午他剛進來過,并沒有這東西,在她之后,只有蒼驢他媽進去過,老太太已經那么大歲數了,斷不可能有這玩意兒,一定是秋花的。于是,他想明白了,一定是兒子和秋花定的計,迫他老家伙就范。哼!也不想想我丑明是誰?想用生米熟飯的詭計,你們還嫩了點!想到這里,丑明無端地開心起來,于是哼著小曲向家走去……
丑明自幼學習陰陽八卦,他記得有本書上說,女人的月經紙是不潔之物,男人碰到了就要倒霉。但這次丑明看到的紅哇哇的衛生巾,卻著實讓他心情不錯。回到家里,看到兒子胸有成竹的樣子,心里暗暗好笑。但丑明也不點破,他要等兒子和他攤牌的時候揭穿他們的把戲。
這一天,丑明終于等到了。
“爸媽,你看,秋花的肚子……都大了,我們求您老就成全了我們吧。”劉陽顯得低聲下氣。緊接著,秋花也低聲說:“我一定好好孝敬你們。”
秀顯得非常緊張不知所措。“哈哈哈,”丑明卻突然大聲笑了起來,爽朗得讓劉陽覺得芒刺在背。笑完了,丑明一本正經地對秋花說:“馬家閨女,這衣服里塞東西你不嫌熱?”一句話,秋花的臉色刷地就紅了,然后風馳電掣般跑了出去。
劉陽跟著跑出去后,秀小心地問丑明:“你怎么知道她肚子里塞著衣服?”丑明哈哈一笑,把他在茅房的盯梢說給了秀,秀狠狠地擰了丑明一把:“老不正經!”
在河邊的歪脖子柳樹下,秋花擰著劉陽的耳朵:“都怪你,出的這餿主意!”
劉陽疼得吱哇亂叫。秋花告訴他,以后褲襠里的玩意兒寂寞了,就來找她,她要給劉陽正經八百地生個孩子。劉陽抱著秋花,什么也不說,眼淚順著臉龐浸濕了秋花的肩膀。
回到家里,劉陽扔下一句“非秋花不娶”的話,整天吃了睡,睡了吃,獨自生悶氣。
兒子在家生氣,廠子里工人都跟著丑明要工錢。
庫房里的草帽、坐墊無人問津,銀行也說沒錢可貸……幾樁事兒就把丑明愁暈了。他急得兔毛亂飛,好不容易找到以前幾個老客戶,都推三阻四地說暫時不打算進他的貨,嘴皮子都磨出了口瘡,人家才勉強答應買一點兒,價錢又壓得很低,幾乎接近成本了。
丑明心頭一急,虛火上升,大便秘結,開塞露也用了一打,效果還是和倉庫里的產品一樣,不見大出,只是零零碎碎地拉出一丁點兒。
一個老客戶拍著他的肩說:“老了!不僅人老了,心也老了!”
丑明暗自一驚:“真的就這么老了?老不中用了?”
于是,劉丑明長吁一聲,回家去了。
一看到丑明的面,工人們便呼啦一聲圍過來,在他耳邊嘰哩呱啦得那個煩呀,讓丑明覺得和溜猴一樣。
——劉廠長,我們可是流汗掙的錢啊!
——完蛋了,工資開不了,我們散伙吧!
劉丑明被逼得沒辦法了,只得承諾:“三天吧,大家伙就容我三天,我丑明就是砸鍋賣鐵,也給大家發錢。”
“好!我們就再等三天,紅嘴白牙說話可得算數,三天頭上我們可是一準拿錢。”
劉丑明悶悶不樂地回了家,愁得水喝不進去飯吃不下,大便秘結更嚴重。想叫劉陽去請醫生,一喊不見回音,問秀才得知,這小子今兒一早出去沒見蹤影。
“咳,這小子,指望不上了!”
第二天一早,丑明正在床上躺著輸液,聽到院子里嘰嘰喳喳,以為是工人們又來要工資,便急忙吩咐老伴:
“秀,你去院里看一看,就說我病了,胡亂日哄走他們。”
不一會兒,秀回來說:“陽兒回來了。”
“他回來能做甚?指望不上啦,也就我死了他打發一下吧。”
“看你老家伙說的,陽兒領個大客戶,開著兩輛汽車拉貨來啦!”
“拉貨?拉什么貨?”
“你還能有啥貨?就廠里那些草玩意兒唄。”
丑明精神一振,連忙拔下吊針風風火火地往廠里奔去。老伴在后邊說:
“老家伙,不要命啦?”
一進廠,便看到工人們正在倉庫忙得不可開交,再看劉陽,和那個老板模樣的大胖子正在一起小聲嘀咕,秋花吆五喝六地指揮著工人們裝車,工人們顯得服服帖帖。
他迷惑不解地走了過去,還沒等他開口,劉陽便對大胖子介紹:“王經理,這位是我廠的會計劉丑明,那位指揮裝車的是副廠長馬秋花。”
劉丑明愣住了,一動不動。
“劉會計你發什么愣?還不去和王經理帶來的會計結一結賬?十四萬元的貨款少了一分我拿你是問!”沒想到,秋花竟然這樣訓斥他這個一廠之長。
劉丑明被秋花這么一訓斥,突然間覺得肚子里咕嚕嚕一陣亂叫,一種緊迫感壓向了腹部,他一溜小跑鉆進了廁所,急急忙忙解開腰帶,蹲下去嘩啦啦咕嗵嗵一陣怪響,幾天郁結在腸子里的“硬件”在不到五分鐘內排泄一空,站起來后便感到渾身通泰輕松無比,遂笑瞇瞇地領了“秋花副廠長”的旨意去索要香噴噴的十四萬貨款去了。
十五
劉丑明心甘情愿地給兒子當了半個月的會計之后,終于被兒子在全廠大會上的講話嚇出了一身冷汗。
事實上,劉陽開會前也和他這個“會計兼爹”商量過,丑明聽不懂兒子從省城帶回來的許多洋腔,只隱約聽兒子說是對廠子進行什么股份制改造,心里想反正他是把廠子往好里整,就由他去吧。
開會前,許多職工問他開什么會,丑明裝出胸有成竹的樣子,回答說股份制改造。一副已經深諳股份制的樣子。
在會上,劉陽說,股份制乃是鄉鎮企業的必然之路……
丑明本來熟讀《地理五訣》,對之乎者也不算陌生,但對“乃是”卻不甚了解,便粗著嗓子問兒子:“乃是什么東西?”
編織廠大部分是些女娃娃,聽了丑明的問話,都不約而同地低下頭,紅著臉盯著自己的胸部發怔。其他人一陣哄堂大笑:“奶都不知道,你吃啥長大的?”
沒等開完會,丑明便氣呼呼地回了家,獨自一人悶坐著,想這小子果然要把廠子瓜分給旁人了。
劉陽進得門來,丑明劈頭蓋臉就是一陣大罵:
“燒得你不輕哩,才干了幾天廠長,就要把老子的廠給股份出去!人人家當是什么灘氣?人多亂龍多旱,老婆多了不做飯。再說了,人人有份,咱的廠子不就變成大伙的了?我怎么感覺和土改一樣?”
“誰說的?”
“你小子紅嘴白牙說的,轉眼就不認賬了?賊漢跳了,就把眼睛瞪!”
面對父親的連連責問,劉陽只好爭辯說:“爸,我說過人人有份不假,但意思絕對不是人人拿走他的一份就行,嚴格地說,我搞的這些還不具備股份公司的構成要件,只是諸多生產要素的優化組合而已。”
“什么豬多豬少,還兒什么椅?嗬,你小子少拿普通話嚇唬人,從明天開始,你別去廠里上班了,爹總不能看著你把廠子股份給旁人!最可恨的是,誰讓秋花那個小賤人當副廠長啦?”
劉陽一聽父親的話,無名火噌地一聲躥起來:“我把廠子搞砸?我不搞才要砸哩!產品升級換代創造更多效益,沒有個合適的機制根本就是空談。我和秋花費了多大勁才幫你過了關?你為老不尊,還說人家是小賤人!這小賤人為了給你的產品找銷路,腿都跑細了!”
“你小子不用嚇唬我,老子我走南闖北大半輩子哩,和尚道第一個往外闖的人是誰?”劉丑明說著啪地拍了一下雞胸,“是我劉丑明!小子喲,那時候你還沒收襠哩。”
“好好好,爸你厲害,你行!前幾天愁得你大便都便不出來,讓要錢的工人逼得你和溜猴一樣,當年往外闖的威風哪去了?”
丑明被兒子揭了短,不想再和兒子爭下去,他一揮手:“去去去,老子懶得理你,反正明天我去廠里當廠長,秋花副廠長和你,愛去哪去哪。”
劉陽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去和秋花結婚!
“沒門!”丑明還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氣,“你敢和她結婚,就不要見我了,直接去歪脖柳下收尸!小子,準備兩口棺材啊,還有你娘哩。”丑明一提歪脖柳,劉陽便傻了。
“一根甘草十二節,誰要變心誰吐血。”劉陽在省城讀書時,秋花幾乎每天給他寫信,海誓山盟好像已經說完了,秋花有一次的信中,只寫了這一句話。劉陽信步走到了秋花家,但卻發現秋花并不在家。于是,他徑自去了河邊。
歪脖子柳樹對面不遠處,山勢突然地拱起脊梁,怒不可遏地把河水擋出了一條美麗的弧線。就在歪脖子柳樹對面的河岸邊,兀自凸出四四方方一塊炕大的石頭,和尚道的村民叫它“面包石”,石頭表面平整得像秋天的打谷場,它背山而踞,仿佛幾千年都不需要太陽的照耀。誰知道,在不經意間從石頭下掙扎出幾叢蘆葦,把面包石擋得嚴嚴實實。
有一年夏天發完大水,村里一個青皮后生根成在面包石旁發現了鍋蓋大的一只老鱉,于是捉了回來想到城里買個好價錢。當天晚上,根成開著窗戶涼涼快快地睡著,早上起來嘴就歪了。醫生說是中風,但他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早不中風晚不中風,在歪脖子柳樹旁邊捉回個老鱉就中風了?
于是,醫生、神婆、神漢輪番上陣,在把老鱉放回去后,嘴總算才又會說話了。從那以后,和尚道的人們連放牲口都不敢從這里路過。恐怕和尚道村的人們做夢也想不到,這塊天造地設的面包石竟然成了劉陽和秋花的幽會場所,不要說黑夜,就是白天,也是斷不會有人來打擾的。
十六
劉陽來到面包石上的時候,秋花正在往石頭上刻記號。他們曾經約定,用這樣的方式記錄他們愛的歷程。他們總是在夜色蒼茫的時候執手相看淚眼,無言地用身體給對方溫暖,而不明白陽光為何不能溫暖地照耀他們。
一抹昏黃的月光緩緩地消失在蘆葦的亂影之中,周遭的千峰萬壑籠罩在一層薄紗般的暮靄中,猶如一支鼓脹著風帆的龐大船隊,航行在碧波蕩漾的大海里。
他們的船在深夜入海,起伏的波浪,看不清楚是黃的水還是藍的水。船在海浪里搖擺,滑來滑去。海水在起伏間開合碧雪浪花,海水將它的藍色無窮無盡地攤開。海像夜色一樣孤寂惆悵,一樣沒有著落,一樣莫名地動蕩興奮。夜是純黑的,桅桿上是搖擺的星空……秋花昏昏沉沉,她懷疑自己已悠然飄上云端,周身被一片片浮云輕輕撩撥,溫暖,細潤而光滑,她不知所措地想要抓住些什么。轉瞬間,那一點點的意識也在云層的翻覆中被漸漸排出體外……一時間腦海里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抱緊懸宕在她身上的劉陽,咬著紅唇發出輕吟……淚水涌進她的眼眶里,她瞪大了眼睛,硬是不肯讓淚水滑下來。
在秋花懷孕的那天,劉陽對她說,將來生個孩子,就叫劉面包。秋花說,你幾輩子沒坐鍋了?給孩子起個名字都是吃食,虧你還在省城上過學哩。劉陽訕笑道,這名字一百年后都能讓咱想起現在的幸福時光。秋花無異議,面包就面包吧。
秋花這幾個月來從廠里辭職,大白天都窩在家里。盡管村上議論紛紛,甚至有人把小報告打到了丑明耳朵根,但丑明依然是胸有成竹:嘁!又往肚子里塞衣服了吧?他知道,兒子盡管時不時惦念秋花,但每天晚上卻按時回來睡,估計沒空辦那么大的事。
有一次丑明和兒子閑聊的時候,兒子莫名其妙地問他,認識不認識劉面包?丑明一聽啞然失笑,爬你媽遠遠的,我還認識劉餅干哩!但劉陽卻說:“你一定會認識的。”
今年春分過后,秀對丑明說,自己老了,想抱孫子了。丑明也怕夜長夢多,擔心兒子給他來個意外,于是張羅著給兒子找媳婦。
端午這天,廟上村出了名的媒婆三貴媳婦來回復丑明,說葦地河有紅家的閨女很合適,家里大人和閨女都同意來見見面。剛吃了晌午飯,三貴媳婦就領著一個大閨女娃來到丑明家。剛進門連茶都沒泡開,三貴媳婦便介紹說:“這就是有紅家的閨女粉香,以前和你家孩子在一個書房念過書,倆人認識,讓他們談談,咱大人進里屋說話去。”
丑明打發人四處找劉陽,但都說沒有見。大葉茶從下午一直喝到太陽落山,劉陽仍然沒有回來。丑明心里明白,兒子一定又和秋花鬼混一起了。心里暗暗罵:這個掃帚星!但當著三貴媳婦和粉香的面,丑明也不能點破,只好厚著老臉打算自己去找。
剛邁出門檻兒,就聽到哇嗚哇嗚的一陣響動,丑明心里嘀咕:誰家孩子犯法了?由于家里坐著兩個打發不走的人,他也管不了那么多,邁步朝秋花家走去。
雖然到秋花家不到里把地,但路上丑明卻是千頭萬緒:秋花這閨女人長得漂亮,又心靈手巧,只可惜她是馬福才的種,唉,命啊!想想剛才看到的這粉香,胖嘟嘟的,一屁股坐下去,整個一張板凳就全擋住了,這是福相!俗話說了,買牛買個抓地虎,找媳婦找個大屁股。想到這里,丑明加快了腳步。
離秋花家還有三扁擔遠的時候,丑明看到一輛涂著血紅十字的救護車留下的幾縷塵霧,心里兀自涼了半截。他一路小跑回到家里,三貴媳婦和粉香已經走了。程然站在地上和娘不知嘀咕啥,見丑明回來,程然說:“叔,秋花難產去了醫院,隨時有生命危險,劉陽也跟著去了。聽劉陽說,你們一直反對他和秋花,甚至跟蹤人家年輕人,讓人家談個戀愛都不敢在家往野地跑。唉!”
丑明兩手一攤:“誰讓她是馬福才的閨女啊……”
程然沒等丑明說完,便插話道:“猴年馬月的事啦,老輩人的恩怨,讓下輩子人還,這也不公平吧?我看秋花挺好,配咱家劉陽富余啦!現在秋花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劉陽說他也不活了。年輕人的感情,你們不了解!這事如果弄出人命,叔,你孩子媳婦孫孫就全沒了,那你的罪過就大了!”
一番話說得丑明小腿肚子都轉筋了,他趕緊轉身向外奔去,在院子里扭頭說了句:“我去縣城。”
丑明火急火燎地找來了蒼驢的娃,連拖拉機上半車尿素都沒往下卸,就載著丑明向縣城奔去。盡管拖拉機搖搖晃晃差點讓他把胃從嘴里吐出來,但丑明尋思:怎么說也是屁股下冒著煙哩,快!連滾帶爬地到了縣城,丑明連煙屁股都忘記扔掉,結果把上嘴唇燒了個水泡。
一進醫院,丑明見個穿白大褂的就鞠躬,人家問他找誰,他竟然結結巴巴地說:
“我找劉面包。”
十七
殘陽燃燒成灰燼,河邊的那棵歪脖子柳樹孤獨地站立在陽光的盡頭,它沒有在意周遭的蔥蘢,兀自掛了滿身的樹兜,仿佛經年的稻草人,須發皆白,老得不成模樣。
夜幕鋪撒開來,月光透過枯枝灑射在水面上,如同一張破舊的魚網,每一條都牽著程然回想著不敢觸摸的記憶……
丑明去了縣城,程然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那棵枯死的老柳樹旁,他跏趺而坐,不知道冥冥之中究竟有多少悲愴和苦難,要在這棵歪脖子柳樹下演繹。他每次看到這棵樹的時候,總是心如刀割地茫然。雖然他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但今晚,卻異常虔誠地祈禱:愿秋花平安!
次日,丑明捎信說母子平安,秋花生了個大胖小子,長得像面包一樣。
劉面包從醫院回到和尚道村家里的時候,胖嘟嘟的小手里攥著一個雞蛋大的小紅布包。秀看到小紅布的時候,眼睛里刷地涌出了淚……
那年,馬福才老婆生了一個男孩,不滿月就夭折了。馬福才去請教了栓魚,栓魚說,這是命里克死的,馬福才的孩子,要連續死四次,才能活一個。次年,馬福才老婆又懷孕了,老馬悶悶不樂地來到了秀家說出了他的擔心。
秀悄悄地去找了丑明,討了個方法,用紅布裝了桃條朱砂做了這個小包,以保佑馬福才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平安成人。秀很迷信,她始終認為,秋花是在紅布包的保佑下才長大成人的。盡管由于馬福才的緣故,秀連秋花都不敢正眼看,但她對秋花的感情十分復雜:怕看到秋花,但冥冥中又感覺到,秋花和她有著千絲萬縷扯不斷的聯系。當得知秋花被送往醫院的時候,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時隔二十多年了,當她再一次看到這個紅布包的時候,心情萬分復雜。就在這時,秋花拉住了她的手,哽咽地喊了一聲:
“娘!”
秀的臉上綻出了幸福的笑容,忙說:“我去和面,今晚吃個團圓飯。”
面包滿一百天的時候,劉陽在程然的幫助下貸款成功。回到家里,他正式向父親攤牌:“你讓位,我繼承門戶,繼續打你的旗;不讓位,我另起爐灶。”
丑明情急之下,找到程然尋找計策,誰知道程然笑不作聲,看著他實在著急的樣子,才打起官腔:“叔,劉陽把廠子股份制改造,使小作坊變成帶動和尚道村致富的一個龍頭企業,鄉黨委和鄉政府認為是可行的,我們大力支持啊。”
丑明撓了撓花白的頭發,滿眼無奈地走了。他剛走,劉陽就鬼鬼祟祟從里屋出來,對著程然做了個鬼臉,哥倆會心地笑了。
是夜,丑明和秀嘮叨了整晚,天亮的時候,決定把廠子交給劉陽折騰。權力移交后,丑明擠出幾滴酸淚:“好好干啊孩子們,我只負責看面包啦。”
面包已經四個月了,長得虎頭虎腦的,但讓丑明發愁的是,面包不會翻身。怪了!三翻六坐九圪軋(走路),這孩子是咋啦?
那天艷陽高照,秀抱著面包,把丑明叫出來,說要去溜溜。剛到大路旁,他們就遠遠地看到劉陽和秋花一左一右地陪著程然笑著往這邊走來。漸漸走近的時候,突然從河畔面包石那邊傳來一陣喜鵲的喳喳聲,劉陽和秋花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顯得有幾分神秘。
秀懷抱中的面包卻在喜鵲叫聲后,突然學會了翻身。這時,秀的臉頰上有淚潸然而下,丑明用袖子幫她擦掉:“別哭,好兆頭哩?”
秀笑笑說:“誰說不是哩。”
一家人不知不覺地走到河邊那棵歪脖子柳樹旁邊,低頭一看,枯干的樹根上,竟然長滿了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