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理和文學原創精神

原創是文學的生命，是作家對人生和世界未知領域一種艱辛的探險，“是一種自由獨立，不傍門戶，不拾唾余之氣概”（梁啟超語），一種獨抒胸臆的創造；用陳寅恪的話說就是，“別人以前講過的東西我不講，我自己以前的東西我也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東西我也不講，中國人講過的東西我也不講，我只講以前沒有人講過的東西?！痹瓌摚菍θ藗兞曇詾槌！⒈粍舆m應存在的僵化認識及體驗模式的超越性變革。同時也是作家在其作品中所顯現出的天然渾成的藝術構思、真切細致的生活感受、濃郁的人生情味與雋永哲理思致，以及美學素養、思維活力和人格精神的獨特顯示。

評論家蔡毅認為原創不是一個單質性的概念，而是一個問題性的復雜叢集。它關涉具體人的問題，因而要回答是誰的原創；它關涉對象的問題，因而要回答是對誰，對什么原創；它關涉目的性的問題，因而要回答為了什么而原創的問題；它關涉價值性問題，因而要判斷具有什么價值與影響；它關涉社會歷史問題，因而要回答何時何地等特定時空問題。蔡毅先生從學理的層面對原創問題進行了較深刻的闡釋，也證明了原創問題是一個多學科的綜合性的理論問題，同時也需要廣大的作家、藝術家能夠在長期的創作實踐中不斷探索和研究，真正地在理論的層面上弄懂弄通這個問題。

文藝創作本來就是一種獨出心裁，標新立異的創造性活動，但要真正找到文藝創作的最高標準和作家特有的基本資質，我認為清代美學家葉燮所提出的“才、膽、識”這一文藝創作的標準，至今仍有新意值得借鑒。

用現在的話說，所謂的“才”就是指作家在創作構思過程中所表現出的感興力、想象力和藝術表現力的一種綜合能力；“膽”主要是作家特有的使命感和敢于直面人生，敢于揭示社會矛盾，敢于藝術創新的勇氣。這也就是葉燮在論美學中所說的無膽則才“不能伸”；“識”是指作家的非凡人生經歷和對生活的感悟力、判斷力、理解力和對創作規律的把握能力。也正如葉燮所說的“識明”“方能”“膽張”，“方能”“生才”。作家有了才、膽、識，當然也就具備了文學原創的最基礎的條件和文化元素。

才、膽、識是文學原創的重要元素。要想創作出具有原創性的精品力作，還應該強調對真、善、美這一創作法則內蘊的深刻理解和認識。如果作家在創作理念上和審美價值構成中不強化“真、善、美”的創作意識，再有才、膽、識也終究成不了“大氣候”和“大作家”。用莎士比亞的話說，真、善、美就是我全部的主題。真、善、美變化成不同的辭章，我的創造力就花費在這里，三題合一，產生瑰麗的景象。作家如果具備了才、膽、識，真、善、美和關注人性、民族命運這些特有的質素并使之有機融合，一定能創意出高質量的文學作品。

縱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們，在關注人性和民族命運方面也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比如馬爾克斯所說的“介入小說”，薩特所說的“介入文學”，蕭伯納所說的“介入戲劇”。他們要通過這種介入來反映和展示自己時代的生活。用馬爾克斯的話說：“我們的光榮的職責在于以謙虛的態度和盡可能完美的方法去反映現實?！庇冒⑺箞D里亞斯的話說，他們要“成為拉美民族的代言人”。他們的早期作品都有歌頌民族獨立的重要內容。二戰后面對民族獨立之后封建專制死灰復燃的現象，他們的作品主題又轉向了民族發展命運的探討。東歐國家的主題則集中體現在探討人與社會，人與組織之間的關系，探討人的歷史命運，特別是關于國家、民族命運的宏大敘事母題，關注和思考時代重大最迫切的社會問題和思想問題、關注民族的命運，人類的走向等重大問題是對作家藝術家應葆有的精神追求和社會使命感的肯定。也是對作家藝術家能否敢于在弘揚正面精神價值的能力。對現實生存精神的超越，對時代生活的整體性把握和對民族精神的高揚，對偉大人性的禮贊的責任感和藝術創新勇氣的判定。

生活在二十世紀的作家，生活在人類面臨著全球性問題時代的作家，應該能從中受到啟示，而不是躲進象牙之塔，自我陶醉，追求那種虛幻的“純美”。

原創問題好說，可是產生原創性的作品并非易事。在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和構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今天，要想創作出真正的原創性的文學作品，我們還得要回到趙樹理哪里去尋找原創智慧！

趙樹理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作家，他獨特的文學原創精神已成為了我們寶貴的文學藝術財富。由于趙樹理特殊的經歷——那種永遠不離開農民文化氛圍，那種永遠站在一個正直農民立場上的視角，那種永遠為農民而創作的熱情，導致了他的小說在濃郁的鄉土氣息中更加大眾化、通俗化和口語化。他對文學理想的執著和農民式的求實精神，都使他筆下的文學世界具有一種在其他作家身上很難見到的品格。由于忠實地描寫了中國農村翻天覆地的歷史變遷，表達了中國農民痛苦的呻吟和深情的呼換，趙樹理也就成為農民的一位最忠實、最勇敢、最可靠的代言人。

周揚在1946年7月發表的專論：《論趙樹理的創作》中，曾這樣高度評價趙樹理：“他是一位新人，是一個在創作、思想、生活各方面都有準備的作家，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經相當成熟的作家，一位具有新穎獨創的大眾風格的人民藝術家?！彼淖髌贰皼Q不是普通的通俗故事，而是真正的藝術品，它把藝術性和大眾性相當高度地結合起來了”，“他竭力使自己的作品寫得為大眾所懂得，他不滿意于新文藝和群眾脫離的狀態。他在創作上有自己的路線和主張，同時他對于群眾的生活是熟悉的，因此他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趙樹理之所以能成為中國作家中的一個“異數”，能成為真正的農村題材小說創作的“鐵筆圣手”，與他過人的“膽識”和真真正正的大眾化、民族化、通俗化的獨具特色的民族風格是分不開的。姚青苗在《趙樹理散論》中說：建國三十多年來我們文藝界的經驗和教訓是很多的，但其中一條很重要，他們不能和全國人民站在一起，不能忠誠地深切地反映現實生活的真實面貌。這看來是個最平凡的問題，實際卻最重要的問題，是評價和衡量我國現代文學最重要的標尺之一，如果沒有這一點，其他便很難談到。三十年來最慘痛的教訓之一是，我們的文藝曾經被迫地離開了現實主義，歌頌了不應該歌頌的東西，批判了不應該批判的東西。有些作家不緊跟人民、不緊跟現實，而是緊跟極左路線團團轉。老趙表里如一，作品中看不到有什么違背良心的事……其主要原因是他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是他所遵守的現實主義，他描寫了實干家，他向往著實干家，他本身也是文藝領域的一名實干家……老趙對公式主義和概念化作品十分反感。他的作品中很少有標語口號式的講演式的描寫……他向往的是對普通人物的描寫和刻畫，其中包括一些可愛的落后的群眾，因此大連會議上封他為描寫中間人物的大師。

趙樹理深受三十年代初期左聯所倡導的文藝大眾化和四十年代初期毛澤東所提倡的中國氣派和中國作風問題的影響。他在文藝創作觀的形成中批判性地吸收了合理部分，終生致力民族化、大眾化、通俗化的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文學藝術創作理想。在當時趙樹理不僅對左聯的標語口號式概念化的作品很反感，而且對創造社諸公那種對外國的東西生吞活剝式的吸收態度也反感。比如什么“布爾喬亞”“普羅列塔利亞”“意特沃羅基”等等，在那時候歐化的東西都是經過日本轉移到中國來，歐化的文風很流行，許多同志受到了此風的影響，寫了長句和歐化的文章，在這種情況下，趙樹理執著實踐自己大眾化和民族化形式的創作主張，堅持毛澤東提出的中國氣派和中國作風文藝風格。

趙樹理是在解放區土生土長而成名并影響最大的作家。他代表了四十年代解放區文學藝術創作的最高成就。縱觀趙樹理的文學藝術生成發展軌跡，能看到一條從新文學發生以來就始終在探索和堅持把大眾化、通俗化作為其終生文學理想的主線。從解放區文學與當代的歷史關聯來看，趙樹理的出現或他的長遠影響都是重要的文學史現象。從總體上客觀評價，新時期以來，趙樹理的影響較高于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有所下降。但其影響力是不容否認的。

近年來，農村題材小說創作的原創問題和作家的原創精神缺失問題，引起了不少專家學者的關注和批評。很多專家學者都認為今天的農村，已不再是魯迅、沈從文筆下的農村，也不再是趙樹理、柳青、王汶石、浩然筆下的農村，甚至都不是高曉聲筆下的農村了。所以作家們的評價眼光、價值尺度、主題取向等都有可能發生某些變化。作家在面對現在的農村以及農民在全面轉型時期出現的種種問題時作出怎樣的回應，如何真真正正地像趙樹理那樣敢于堅持具有中國氣派、中國作風和民族特色的創作思想和文化立場，敢于在文學藝術創作中真實地去反映這個偉大的時代，都面臨新的挑戰。今天我們面臨的問題還不僅僅在乎作家如何表態，也不在乎召開了多少次農村題材小說創作研討會，我認為在于作家們對新時期以來農村的變化到底知道多少、思考了多少，是否像趙樹理那樣長期地、無條件地、全心全意地去到農民中間去感受、去體驗，和農民兄弟打成一片，真切細致地關注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狀態和靈魂處境，從真實的生活中得到真實的創作素材，以自己的真知灼見和勇氣去表現新時期社會主義新農村、新農民的新面貌。

今天，我們重提和探究趙樹理的文學原創精神，不僅是對當下寶貴的文學原創力的全面提升，更是對文學文化生態存在畸形的復制力的有力遏制和理性思考。據有關資料顯示：上世紀九十年代年均產長篇小說800部左右，而真正以有較高藝術質量的文學藝術作品能夠進入評論范圍的每年只有幾十部，大量作品注水，千書一面，或用幾個模式就可以一言道盡的作品比比皆是。近年來包括具有獨創性的好電影也比較令人擔憂，在《南方周未》“致敬2007年”“年度電影”評審入圍的推薦專家之一的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教授鄭洞天說：如果真按照創造力、社會責任感為標準，幾乎沒有可以入圍的電影。雖然《太陽照常升起》獲選，也不是說它有多新，而是‘久違’。鄭洞天作為中國電影審查委員會成員之一，在他幾乎看遍了2007年中國生產的全部四百多部影片之后說，“真正能挑出來的比例確實很可憐?！碑斎?，創造出絕對性的原創作品也有一個過程，再則，作家一生創作都會有自我重復的影子，即使是某些大作家，自我重復的特征也很明顯。原蘇聯著名的英國文學專家阿尼克斯特在研究了著名劇作家、詩人莎士比亞的大量資料之后得出結論說：“莎士比亞所寫的37部劇本中，有34部是從各色作品中借用來的情況為基礎的。只有3部劇作沒有找到借用其它作品情節的原始材料?！本瓦B世界著名作家、詩人歌德也認為就連最大的天才，如果想單憑他所特有的內在自我去對付一切，他決不會有多大成就。這就是說原創并不一般地排斥重復，而在于能否對一種獨創性的精神作不斷的延伸探索，再由這種探索的遞進而展示思考及心理的豐富性、深刻性?？v觀古今中外杰出的作家們往往是以其思想魄力來實現這種跨越的，而許多作家在這種精神探尋中缺乏的就是“精神的遞進性”。事實證明，大多數的著名作家都必須大量求助于前輩或同一時代的人們，在他們的經驗和基礎上加以整合與發展，才能使作品在整體結構上更完善，更加協調，從而取得社會的承認，才能經久不衰。

廣袤的農村是文藝事業繁榮發展的豐饒富礦和不竭源泉，為這塊熱土與家園歌唱，是中國幾代作家藝術家的共同追求，加快建設現代化新農村，推進構建和諧社會，實現全面小康宏偉目標，文藝工作者負有極大的責任。我們今天呼喚文學的原創力，關注趙樹理的文學原創精神，就是旨在呼喚廣大作家藝術家的責任與良知，學習趙樹理那種敢于伸張和實踐自己文學藝術創作主張的精神，真心的投入到土地和民眾之中，投入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只有這樣才會煥發生氣，才會有真正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