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臺戲野臺戲,是相對于廟院戲、戲臺戲來說的。
建國前若干百年,鄉間唱戲多在廟會期間。普通規模的廟宇,皆建有戲臺。山門以里,獻殿或者供臺之前,正對了廟宇主神安坐的正殿,建有戲臺。
具體的廟宇有特定的廟會日子。一般來說,應是約定俗成。比如,農歷二月十九觀音誕,十月初一東岳大帝誕,相應的廟宇屆時都要起會唱戲。
廟院里建造戲臺,唱戲原是要唱給神仙來聽的。所謂娛神。
娛神而兼以娛人,戲劇有了多樣的社會功能。乃至到了后來,廟會唱戲名為娛神,多半倒是娛人。
但從戲劇最早的娛神功能來分析,后來成熟的戲劇樣式應該是從娛神的儺戲發展而來。至少,儺戲是戲劇的起始源流之一。
現存的儺戲,不僅娛神,兼有祈福驅邪的作用。儺戲藝人,令人聯想到古來的作法道士、宗教祭師。
并臺、品臺規模宏敞的廟宇,往往有不止一座戲臺。
左右對稱建有兩個戲臺的,稱作并臺。
并列的兩座戲臺,一旦廟會唱戲,想其當然,該是兩臺戲同時開唱。或者,“對臺戲”的名堂系由此而來。
晉南萬榮現存中國最早的供皇家祭地的后土祠,規模宏大。正對主神正殿,不僅有并臺,當關閉了山門,山門正中便又出現一座戲臺。
三座戲臺呈品字形。于是,萬榮后土祠有了在全國極其少見的品臺。
堂會、社戲除了廟會期間娛神唱戲,鄉民們還需要看戲,就有了堂會、社戲的名堂。
堂會,倒也不一定就在廳堂里唱。它應該是專門唱給某一家人、為某一主題而唱。比方,老爺壽誕、公子進學之類。
魯迅寫過著名的《社戲》。社戲,原本也是娛神的。農歷春分前后祭祀土神即社神,秋分前后答謝社神,春社秋社都要唱戲。“桑枳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描述的正是這樣場景。
所謂無廟不成村,一般村落都有廟宇。但新建一個村落,最首要的廟宇應該是社神之廟;好比誰家新擇一處墳地,墳地上首率先要立后土碑。村社,因而成為村落的別名。
并不在社日,村人請戲班來唱戲,便也沿襲了“社戲”的名堂。比如,誰家公子考中舉人秀才,唱戲慶賀,請村人觀賞,唱戲的地點多在祭社場所。這樣的戲,于是也泛稱為社戲。
魯迅童年時代記憶深刻的社戲,不在特定的社日,多半屬于后一種意義上的社戲。
會館戲臺晉商經營天下,幾乎全國各地都建有商幫會館。作為會館文化的顯見標志之一,就是建筑精美的戲臺。
會館的戲臺,其演出應該主要面對會館的會員。那么,這樣的演出還有娛神的功能嗎?
我曾經參觀過不多的會館,注意到會館戲臺的建筑格局。正對戲臺,一般都建有一座神龕。供奉了關帝老爺或者天地諸神。于是,即便在會館唱戲,一定也多少有著原始的娛神功能。哪怕這種功能幾乎到了被人忽略的地步。
梨園據說,唐明皇訓練藝人的最早場所稱作梨園。梨園后來成為演藝場所乃至戲班甚至整個演藝界的統稱,演藝人員號稱梨園子弟。
木匠供奉魯班;鐵匠供奉太上老君。五行八作,皆有各自祈祀的神。梨園子弟,供奉才藝風流的唐明皇。
別有一說,他們供奉的是滑稽之流的始祖東方朔。
瓦舍宋代發軔、元代興盛,有了瓦舍勾欄的名堂。勾欄表演雜技戲曲等等,另有各式店鋪經營草藥飯食之類,統稱瓦舍。
源流濫觴,勾欄成了妓院的別稱。
下九流不知是演藝界靠攏娼妓,或是娼妓靠攏演藝界,抑或是兩界混雜,妓、藝不分家如同日本現存的藝伎,演藝人員、梨園子弟,竟漸漸被歸入下九流。為普通老百姓所不齒。
貴為天子的唐明皇鐘愛藝術,傳說經常親自粉墨登場。他一定不會想到他的傳人們會落到后來的屈辱境地。然而,好比現今有所謂“粉絲”,當年名演員也有大批的追星族。其追星的瘋狂程度比當今有過之而無不及。
草臺班村中有廟院戲臺者,這也罷了。荒僻遠村,有廟宇而無戲臺,廟會或者社日唱戲,便要臨時搭臺。
建國后,大力破除迷信,諸神拆廟。香火鼎盛的廟宇,泥胎木塑被掃蕩凈盡。多數廟宇被學校或者糧庫之類占用。廟會自然取消。老百姓還有看戲的欲望,于是生出新的名頭來唱戲。成立合作社,慶賀豐收年之類。這時唱戲,便也只有臨時搭臺一法。
豎起杉桿,半人多高地方橫搭木板,四周三面用條席布幔之類圍攏了,只空出臺口一面,就成了一座戲臺。
如此戲臺,頗屬草草。相比永久性的戲臺,稱作草臺。
登不得廟會大戲臺,走村串鄉唱戲的演出班子,大家稱作草臺班。
草臺班乃至大戲班,在臨時戲臺唱戲,老百姓說那是“野臺子戲”。
野臺子戲,老百姓在野地里看戲,演員在無遮無擋的戲臺上演出。過去,夜間演出只用火把來照明,臉譜的色彩必需相當明艷。“唱戲的吹胡子——假生氣”,動作表演也趨于夸張。壓根沒有什么麥克風,對演員的唱功要求極高。
叫驢紅山西的中路梆子即晉劇,曾經有位唱須生的演員,藝名“銅元紅”。因為嗓口特硬,據說唱野臺子戲,頂風能傳出四里地。老百姓竟然昵稱他是“叫驢紅”。
京劇四大名旦之首梅蘭芳,當年也是唱過野臺子戲的。山西蒲劇名家閻逢春、晉劇名家丁果仙,也莫不如是。何況一般演員。
建國后,演員地位提高、演出條件優化,在相當攏音的戲園子里唱戲,還要配置什么麥克風。上述幾位戲劇名家最初都是反對使用麥克風的。
用麥克風來擴音,那還叫什么把式?那還有什么藝術可言?
所以,當年絕無假唱。
兩下鍋、風攪雪山西,地方劇種最為豐富多樣。況且還有道情秧歌二人臺。
一個戲班,能唱梆子大戲,也能唱秧歌二人臺,這叫“兩下鍋”。
同一臺戲,既唱梆子大戲,也唱二人臺,這一臺戲的演出風格叫做“風攪雪”。
我的家鄉盂縣紅崖底村,建國前也有一個極其初級的草臺班。別的村莊挖苦道:
紅崖底的戲,不洋氣,
一對靴子來回替。
簸箕舌頭紗帽翅,
腰圍玉帶是籮頭系……
但這樣一個戲班,竟然也能來“風攪雪”。而且,“攪”得足夠徹底,演唱時節,一句梆子腔夾一句秧歌調。那真是相當出格、另類。但據說,演唱十分活潑精彩,紛紛叫好。
一趕二、一趕三同一臺戲當中,有某位演員先后取兩個角色,叫做“一趕二”。比方,戲劇電影《群英會》里,須生泰斗馬連良,先取魯肅、后取諸葛亮,是為一趕二。
極端的例子也有。演員清唱表演,一人演唱多個角色,比如《沙家浜》里的胡傳魁、刁得一和阿慶嫂,那就叫“一趕三”了。
中國民樂團在維也納金色大廳演出,有一位嗩吶演奏家演出曲目是山西梆子《二進宮》,用三種嗩吶分別吹奏徐延昭、楊侍郎和李皇娘的唱腔。那也應該算是別一種一趕三。
丑角為大在演出后臺,存放演員行頭的衣箱,特別是存放冠帽的大衣箱,是不許演員隨便坐臥的。
但戲班里的丑角例外。隨便躺臥,無所忌諱。
傳統的說法是,唐明皇曾經出演過丑角。傳說或演繹,說是梨園分派角色時,沒人樂意取丑角;一只飛鳥的糞便,鴿子糞之類,恰巧掉在唐明皇的鼻子上。
唐明皇出演丑角,乃是天定。
丑角于是為大。
丑角的臉譜,于是要在鼻子上涂一方白。
紅演員行當,盡人皆知是“生旦凈末丑”。
生,按當代行當來說,有小生、武生、須生之類。再要細分,武生還要區別長靠、短打等等。
在最初年代,須生則叫做“末”。
而在山陜梆子演藝界,特別又將須生稱作“紅”。唱須生的,往往叫做唱紅的。
有一說,關云長面如重棗,戲文里扮出關老爺來,當然是紅臉。取關老爺的紅臉須生,叫做紅生;若是紅臉大凈,叫做紅凈。紅生以及紅凈,是為“紅”。
所以,山陜梆子的演員行當,是為“紅黑生旦丑”。
里臺紅紅,當然也不乏紅火、走紅的意思。
有一些演員,由于年齡嗓口的原因,臺上演出已經不很叫座、不很走紅。但在臺下,后臺、里臺,受人尊敬,因為富有經驗,特別懂行。唱念做打,樣樣精通;包括文武場鑼鼓絲弦,戲文腳本、場面調度,無所不知。那么,這樣的把式,人們往往稱作是“里臺紅”。
當年,戲班里有教師爺,卻沒有專職導演和編劇。近年來,我創寫電視劇,有一點心得體會:作為編劇,有點像是“里臺紅”。
編劇可能不會演戲,也不需要演戲;但他應該格外懂戲。情節設置、場面調度、人物性格定位描摹、包括人物的動作設計,等等,都必須巨細無遺考慮周全。
在案頭文字階段,編劇好比總設計師;導演,則是體現設計的具體執行人。
反串關于表演,行當里有個詞兒叫“反串”。其最早的含義,是男性演員扮演女性角色,或者反過來由女性扮演男性。
比如,京劇四大名旦梅程荀尚,皆是反串。
早年的戲班,沒有女性演員,必須由男性扮演女性。反串是必然的。包括最早的二人臺、二人轉,也是男子扮演女性。
后來,時代逐漸文明開放,才有女性登臺。有了女演員來出演女性,無須反串。
但隨即出現了相反的情況:有女性演員來出演男性。這便是另一種反串了。
比如山西梆子里,以丁果仙為首,有許多女演員都成為著名的須生演員。丁果仙,藝名果子紅,號稱胡子大王。
梅蘭芳有一任妻子孟小冬,則是京劇界的著名須生。夫妻兩位,都是反串演員,角色恰好互換。梅蘭芳的一雙兒女,也是反串演員。兒子唱青衣,女兒唱須生。
極端的例子,越劇界干脆沒有男演員登臺。所有的男性角色都由女性來反串。
當然,還有意義引申開來的若干反串。
某些時候,出于演出需要,救場替補,須生演員,偶爾串演一回旦角;旦角演員,扮一回花臉;也是反串。節慶日子,存心熱鬧,欣悅觀眾,京戲演員,來一段評劇;川劇丑角,跳一段芭蕾,等等,都叫反串。
窩窩頭戲名角名家總是稀缺的,他們出名而賺錢。而不入流的演員以及龍套雜役,人數較多而收入菲薄。兩極分化、貧富不均的現象,在梨園演藝界向來突出。有的人,莫說養家,便是糊口也成問題。
所以,在梨園界向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將近年關,名角頭牌要賣力演出幾場戲,自己不拿份子,將票房收入分給大家。說法吶,相當富有人情味,過年吃不上白面,至少應該吃飽窩窩頭。
出于上述目的而演戲,行當里叫做窩窩頭戲。
化子拾金與窩窩頭戲相仿佛,山西梆子演藝界會在年關時節推出名曰“化子拾金”的有趣演出舉措。
具體做法是,有人在臺上扮演叫化子,出門撿到一錠金子。叫化子是個喜歡戲曲的樂天派,拾到金子并不珍藏或者購物,而是要花錢來看戲。金子既然值錢,所以就隨便點戲。
于是,名演員須生果子紅、花臉獅子黑、青衣牛桂英、小生郭鳳英都來義務演唱。
而且,那叫化子要果子紅扮青衣、要獅子黑唱小旦,等等反串花樣,層出不窮。
觀眾因而大樂,票房于是激增。
七上八下、七死八活成語七死八活有何出處?不得而知。一說,圍棋邊行二路,七子是死形而八子則是活形。
二十年前,我們機關舉辦新年燈謎晚會,我擬了若干條燈謎。其中一條,謎面就是七死八活,謎底則是作家成一。巴拿馬運河,猜資料員周季水;潭中島,猜周山湖;華容道,猜曹平安……諸如此類。
七上八下,也有一說。舞臺上表演上樓下樓,演員們在虛擬的樓梯上做戲,那正是七上八下。名角名家,單單表演上下樓梯,便能博得滿堂彩。
七九子、萬有子、喔喔小子好比電視劇離不了群眾演員,戲班劇團也總有龍套。舉旗跑龍套的小兵,出場時節表現千軍萬馬,往往要齊聲吶喊。口中發聲,“喔喔”叫嘯。晉中家,包括我們盂縣家,稱呼這些小兵是“喔喔小子”。
平素,大家說起不起眼的、無關緊要的、雜七雜八的人物,常用“七九子、萬有子”來形容。對于單個的七九子,或窩囊猥瑣,或穿扮寒酸,人們則說是活像喔喔小子。
比喻用得好,向來是傳神的法門。
吃生念書的是書生,教書的是先生。演員行當里則有老生、小生。對于能吃不能干的把式,對于不爭氣的孩子,人們往往挖苦說是一個“吃生”。
“吃生”這一名堂,含義應該和“飯桶”相當。但日常口語運用,似乎更加別致有趣。
對于中看不中用的把式,書面的文雅形容叫做“繡花枕頭”;老百姓口語的形容則說是“描金糞桶”。后者,同樣比前者生動入木。
夾生旦關于戲劇梨園說了以上這么多閑話,也許不全然是廢話。對于不知者,或者有點知識性;對于知道的人,或者能勾起他們的記憶聯想。
而我書寫這篇短文的目的,是特別想要說一說“夾生旦”。
夾生旦,其扮演、表演、移情、入戲的種種創作過程,和我們作家的創作有格外相似的地方。
何為夾生旦?嚴格說來,應該是指一種特定的唱腔。
首先是反串。一名男旦,梅蘭芳或者張君秋吧,本身是男性,登臺演出扮演女性。這無疑是原初意義上的反串。
從唱腔和道白而言,男旦要使用經過嚴格訓練的假嗓。盡管是假嗓,卻達到足以亂真的地步。
這樣的唱腔唱法定型之后,即便后來容許女子登臺唱戲,女性旦角演員的演唱道白,也一概沿用男旦式的假嗓。
再說表演。無論是男角還是女角唱旦,在千錘百煉而形成的表演程式中,極大地典型化了、藝術化了日常女性的表情身段。于是,觀眾在臺上看到的女性,往往是比生活中的女性更要女性的女性。
對比戲劇表演的反串,文學創作當中也不乏反串的現象。比方,男性作家,在作品中用第一人稱敘述手段;但作品中的“我”,往往并不等同于作家自身。作家是心理健康守法公民,“我”可能是心理變態的罪犯。作家是男性,“我”卻是女性。例如,古典香艷小說《癡婆子傳》。
男性演員扮演女性,男作家用第一人稱表現女性,具體創作過程,一定會有移情,也一定會有入戲。男旦登臺,在性別角色方面,首先會進行性別轉移。將自己當作女性,自己就是女性。至于扮演的是某一具體的女性,無論是《醉酒》中的楊玉環還是《出塞》中的王昭君,接著男旦必然要入戲。彼時彼地,梅蘭芳就是楊玉環,尚小云就是王昭君。
托爾斯泰自稱,在創作《安娜·卡列尼娜》的過程中,他也曾有將自己移情成為女主角的情形。
移情與入戲,有沒有界限?或曰有沒有一個適切的度數?在梅蘭芳表演體系中,界限和度數都是有的。梅蘭芳,我,此刻是楊玉環;但本來的梅蘭芳、本來的我,依然存在,監督把握著前一個。正是“入乎其內,而有生趣;出乎其外,而有高致”。出神入化,往來自如。具體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而已。
進入創作狀態的作家,情形也大致仿佛。作家虛構的“我”、虛構的許多典型,在作品的虛擬世界活動,言語動作而喜怒哀樂;其創作過程中的極至狀態則有可能作家幾乎忘記了本我存在。但作家的本我,到底不會長久迷失,會經常的、不斷的、時斷時續的,最終把握著整個創作過程,監督控制著作品中的我。
回頭還說夾生旦。一名男旦,在戲文中扮演女性,譬如是花木蘭,或者是楊八姐。花木蘭居家,楊八姐在天波府里,日常本來面目是女兒。但劇情需要,花木蘭替父從軍,楊八姐到北國盜取父親骨殖金刀,在戲文中需要女扮男裝。這時,他們或她們的扮相將必然改作小生。
那么,女扮男裝小生扮相的演員,此刻的表演,究竟該是男性、還是女性?其唱腔,該是旦角腔、還是生角腔?
想其當然,生活中的女扮男裝者,會極力將自己扮演為男性,以遮人耳目。但由于她們原本是女性,所以在表情舉動方面,難免會流露出女子本色;而最難裝扮的是她們的聲音,她們要盡量偽作男聲,而嗓音中會真實暴露她們原本是女性。
來源于生活的戲劇表演,也正是如此。
在舞臺上,角色們此刻的唱腔,既要模擬小生腔,又要多少流露旦角腔。于是,就出現了夾著生角腔的旦角腔。或曰,帶著幾分旦角腔的生角腔。
這樣一種特定的唱腔,是為夾生旦。
莫說票友,便是有經驗的老觀眾,看戲不叫看戲,叫做聽戲。通過喇叭收音機來欣賞戲劇,就更是聽戲。無須了解劇情,不必看到形象,單單依賴聽覺,大家能夠準確判斷出來:這是一個夾生旦。成熟的演員其高超的演唱,和懂行的觀眾之欣賞品評,相得益彰。
相比而言,京戲昆曲,山陜梆子,歷史悠久,演藝傳承豐厚,夾生旦的唱功相當到位。黃梅戲一類后起的戲劇,則難免有些乏善可陳。大家耳熟能詳的黃梅戲《女駙馬》,夾生旦的唱腔,至少不那么典型。
男旦演員,原本是男性,經過嚴酷的表演和聲腔訓練,在登臺演出的時候,將自己扮成為藝術規定的、欣賞習慣認同的、極其典型化的女性。如果另有劇情要求,男旦所扮演的女性需要女扮男裝。那么,演員必須要經過兩番或曰雙重虛擬。
第一番虛擬,源于數百年的梨園傳統。
第二番虛擬,僅止出于劇情需要。
在第二番虛擬表演中,劇情中的女性化裝成了男性。這后一個男性的形象表情和聲腔,要受到劇中特定女性身份條件的制約;也要受到其預期扮演對象的制約。這個原本虛擬而又經過再度虛擬的角色,同時都要受到男旦演員本我的監督掌控。
細細推想,這一過程極具挑戰性,至少是相當有趣。
真實在著名的《木蘭詞》中,花木蘭從軍十二載,其女子身份并沒有被人識破。“雄兔腳撲搠,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在生活中,在歷史上曾有的例證中,有著這種可能。
但閱讀《木蘭詞》的讀者,猶如觀賞戲劇《花木蘭》的觀眾,大家知道底細。大家要看花木蘭如何女扮男裝,并且要看她如何騙過了她的伙伴。
但戲劇中的花木蘭的伙伴,也是在虛擬的真實中演戲。他們作為劇中人,真的被騙過了;作為演員,卻并沒有被真的騙過了去。
那么,此刻,觀眾是清醒的、還是演員是清醒的?抑或是觀眾以為演員被騙了、演員偏偏以為觀眾被騙了?
藝術的真實是一種真實;生活的真實是另一種真實。真實的生活中,觀眾在看戲、演員在演戲,大家構制成了別樣的第三種真實。
哪一種真實更加真實?說到底,恐怕也是撲朔迷離。
美關于漢字美的字源,一說“羊大為美”,一說“羊人為美”。
羊兒肥又大,對狩獵者而言,是美;對食用者而言,也是美。口味之美,味道之美,是說不出的。
在古代宗教祭祀活動中,古人戴上羊頭來舞蹈。那舞蹈和欣賞舞蹈的氛圍,是莊嚴的、神秘的,也是美的。藝術的表演之美,欣賞之美,也是說不出的。
古老的戲劇,曾經帶給我們那樣多的人文教益和欣賞娛悅,帶給我們那樣多的美。
古典戲劇的衰落卻是不爭的事實。呈現一種無可挽回的趨勢。
一定會有別的藝術取代戲劇曾經占有的地位。表演和欣賞,永遠不會缺失。但戲劇那特定的美,畢竟離我們冉冉遠去,這,難免令人有點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