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縣縣政府給縣醫院購回一臺CT掃描機。據說是從德國西門子公司引進的當今世界上最新的掃描機,它能從體外掃描體內的五臟六腑,乃至血管經絡。莫說是腫瘤腫塊,即便是五勞七傷在體內形成的任何微小病癥,均可獲得清晰優質的圖像,并能準確定位。
縣醫院門診樓前的瓷磚樓壁上,院方掛出一幅巨大的紅色標語:“早一刻診斷,早一刻治療,早一刻康復,是您和醫院人的共同心愿!”
消息傳開,那些地處偏遠莊寨,又孤陋寡聞的山里人,特別是那些一直被疾病困擾,或雖無疾病困擾,但兒女們出于孝敬,覺得這東西神奇,總想弄清老爹老媽肚子里那些很陳舊的五臟六腑和血脈經絡,究竟有沒有發生病變。都想圖個放心,讓自己的老爹老媽去掃描掃描。
于是,黑山人在那一段時間,驟然掀起一股“掃描熱”。慕名而至的病人和沒病的老人,由家屬陪著,或由兒女們領著去縣醫院做掃描,每天絡繹不絕……
焉里凹寨被兩座大山夾著,是離縣城最偏遠,最貧困的一個窮山寨,到縣城乘車要走三個小時。可一聽說這“神物”如此神奇,便有不少人準備領著久治不愈的親人,或是并沒有什么病的老人去讓那“神物”掃描,看究竟生沒生病;如果生病,生的又是什么病。
那天,善仁和老鐵錘、馬六甲、拐老三幾個常湊在一起嘮嗑的老漢,又湊在村中官道旁的“閑話中心”閑嘮嗑。拐老三就勸善仁跟他們一起去做掃描。善仁先是一怔,怔完了,不由得就想笑,就笑了。坐在善仁身旁的拐老三以為他是在笑他,就很惱火。他一邊哮喘著,一邊質問善仁:“笑什么笑?你別把我的好心當作驢肝肺!”善仁說:“誰把你的好心當驢肝肺啦?我能吃,能睡,能勞動,感覺蠻好的。沒病,掃什么描?”拐老三就瞪了善仁一眼,說:“不怕唏唏哼哼,就怕馬馬虎虎,你別以為你比誰都壯實。這年月吃喝太好,人的血脂就高,最容易得癱瘓病。得了這號病,要么癱在炕上,要么說不行就不行了。說不定你比我們更需要去掃一回呢!”老鐵錘和馬六甲也附和著說:“就是、就是,我們這把年紀的人,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再者,聽說掃一回描才105塊,又不貴。跟我們一起去吧,就當過大年抽了一條好煙……”拐老三這時拐驢得了上坡的勁,咳嗽了一陣,吐出一口粘痰,又說:“你兒子就在城里打工掙錢,你別摳屁眼舔指頭了。我們這把年紀的人,什么也不重要,只有身體最重要。”拐老三的話盡管說得刻薄,但善仁清楚也是一番好意,不就是105塊錢的事么,何必讓他們掃興。再說了,讓那玩藝兒檢查檢查,即便查不出什么病,心里也踏實了。“去!”善仁一反常態,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大伙都懷著一種既新鮮好奇,又有點忐忑不安的微妙心理,把希望寄托在那臺德國西門子儀器上。各自回家以后,都興師動眾地通知了兒女,讓兒女們商議,看由誰陪著他們去。善仁也事先給在縣城碳素公司打工的兒子孝忠打了電話,讓他立即托人跟醫院提前聯系,并在明日10點左右在車場候著,以便照應。
翌日天剛黎明,一直蝸居在大山窩里的四個老人,就由兒女們陪著,先坐小三輪車趕到崖頭鄉,再乘鄉政府所在地那趟通往縣城的班車,興奮不安地起程了。
老人們上午10點進入縣城,善仁的兒子孝忠在車場已等好一陣子了。他心里異常高興,高興縣上為黑山縣辦了一件大好事,給縣醫院添置了一臺最新的進口掃描儀器,方便了山里人就診檢查。也慶幸父親能主動同大伯大叔們一起來就診檢查。孝忠是個孝子,原本就打算過幾天回去,做做父親的工作,讓老人家跟著他去縣城醫院做一次檢查。畢竟年紀大了,該查查有沒有什么毛病。沒料到他還沒顧得回去,老人自己就跟著大伯大叔們來了。他想,很可能是這些老伯老叔們做了他爹的工作,要不然,他爹哪舍得花錢來做檢查。
縣醫院的門診大樓里,人聲熙攘,嘈雜喧嘩,交款和取藥的各個窗口都擠著人。走廊里門診室外面的長靠椅上,不安地坐著等著看病的人還很多。按孝忠和其他兒女們的意思,老人們進一趟城不容易,都想乘這次做CT掃描,讓內科大夫給老人們檢查檢查。可一看有這么多病人等著,只好放棄了想法,決定只做個CT掃描。
做CT掃描,是孝忠昨天提前跟醫院聯系好的,找哪一科哪一位大夫開掃描單,孝忠當然清楚。因此,找大夫開掃描單,就無需大家操心,自然仍是讓孝忠一個人去辦。
孝忠找大夫開掃描單去了,幾個老鬼們干等著沒事,就呆呆地立在過道拐角口,卑微地看診斷檢查后的病人或病人家屬們拿著處方擠在收款窗口交款;交了款,再拿上處方,擠到西藥房或中藥房的窗口等著取藥……大伙看著那些人一次一次地擠來擠去,心里就發堵憋屈,不由就生發出感慨來,覺得本來極簡單的事兒,縣醫院卻搞得這樣麻纏。人家交給你處方,你照方付藥,然后結算、交款,不就完了嗎?何苦讓人家跑來跑去,擠來擠去呢?原本擠一趟就辦了的事,卻非要讓擠兩三趟,還懂不懂個效率?人們都說城里人聰明、能干,聰明能干個狗屁!說話也嘰嘰嘈嘈的,就跟麻雀兒叫似的。這些人如果主動跟你搭腔,你得趕快溜,越溜得遠越好。大家正在心里不亢不卑地嘲笑這城里的醫院和城里的人的時候,孝忠笑嘻嘻地拿著醫生開好的掃描單,出現在了他們面前。真快!大家便顧不得再去想剛才那些令人發堵的事,哆哆嗦嗦地解開紐扣,從內衣口袋里掏出錢,交給兒女,讓兒女們到收費窗口交錢。之后,孝忠就領著他們從門診大樓走出來,去另一座樓里做CT掃描。
CT掃描機是什么樣子,當然誰也沒見過。是不是跟照相機類似?單憑想象,即使類似也肯定是要比照相機大得多的龐然大物。要不,怎么會把人體內看得那么清楚呢?大家都不知道那機子是啥樣兒,都迫不及待地想先從門縫里瞧一眼。可那位穿著白大褂的CT掃描師,不允許他們推開門瞧。掃描師一臉的嚴肅,手里拿著像食品袋似的一疊白色塑料袋,每人分發給他們兩個,吩咐他們要按順序一個一個檢查。進屋檢查時,必須把塑料袋套在腳上。大伙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進屋掃描要套塑料袋的良苦用心。聽說上世紀50年代末,縣政府分配回第一輛北京吉普車,駕駛員就是裹著腳,怕弄臟機器鉆進駕駛室的。這就更讓老人們對這臺老德西門子掃描機充滿了神秘感。
大伙果然是被掃描師叫一個進一個,一個接著一個,像小學生一樣被叫進去掃描。令他們終生都感到遺憾的是:自己親自做了CT掃描,可那CT機究竟是啥樣兒,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不是掃描師不讓他們睜眼,不讓他們瞧,而是他們大睜著眼睛,卻誰也瞧不清。因為那CT室的窗戶原本就小,現在又用厚窗簾嚴嚴實實地遮擋著,屋里整個兒一片昏暗,如同鉆進了地下隧道,只能模模糊糊地瞧見,那是一臺神秘的龐然大物。
老人們滿以為做CT,不是站在機子前,就是坐在機子前,讓機子給掃描,就跟攝影拍照一樣。誰料,既不是站著,也不是坐著,而是讓他們舒舒服服仰面朝天地躺在一塊不高不低的板面上。那板絕對不是木制的,但也不是鐵制的、鋼鑄的,搞不明白究竟是用什么金貴材料鑄制的。平如玻璃,光得溜滑,讓他們大開眼界,真有點不忍受用。更奇怪更開眼界的是,它居然可以由人控制,能升能降,能退能進。人躺在上面,感覺平穩得很,舒服得很。與其說是來瞧病,倒不如說是來享受,那電流發出的輕微柔和的“嗡嗡”聲,如同在為他們奏著一支玄妙的催眠曲。但當人不知不覺隨臺板被緩緩送進那僅可容身的機子下的空間之中的時候,舒服感頓時消失殆盡,只感覺心跳發慌,憋悶得喘不上氣來,有一種會因憋悶窒息而死的感覺。幸虧這時忽然瞅見近在咫尺之上有一片如同探照燈似的光亮,那光亮才使人恢復了理智,理智才又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好在掃描的時間并不長,他們排在前面的三個人才忍耐著,堅持著,總算順順當當地做完了掃描,并沒出什么洋相。
但最愛笑話人,最愛吹牛說大話挖苦人的拐老三,在做掃描時卻出盡了洋相,使掃描進行得極不順利。CT機剛把拐老三從平板上送進機子,拐老三就開始渾身抽搐,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而又極不規律,就像有人拉著一只破風箱。掃描師嚇了一跳,直以為他心臟病發作了,趕忙將他從躺板上退出來。掃描師正要伸手扶他,拐老三卻自己坐了起來。掃描師看著他長出了一口氣,問:
“你是不是得過心臟病?”
“沒、沒得過心臟病,我得的是哮喘病。”
“你既沒得過心臟病,怎么會渾身哆嗦呢?”
“我……心里害怕。”
“不可能!這是在給你做檢查,又不是讓你上絞刑架,怕什么怕?”
“不由人……我自己也說不清白。”
“算了,別檢查了,你回吧!”掃描師不相信,“要是出了事,誰能負得起這責任。”
拐老三著了慌,渾身又哆嗦起來,忙向掃描師求情:
“大夫,求求你了,看在我這把年紀上,就給我檢查檢查吧,從山里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你就給我瞧瞧吧,我敢保證,不會出事的……”
掃描師瞅著他怪可憐的樣子,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就拉開門走出來,向大伙詢問他平時的身體狀況如何,究竟有沒有心臟病。大伙說:“拐老三除得過哮喘病,再沒發現別的病,只是膽小。一輩子窩在大山窩里,沒見過世面。平時見幾個生人,都免不了打哆嗦。他就那德行,你就放心給他瞧瞧吧,沒事的……”
掃描師這才放下心來,轉過身推開門走進掃描室,重新給拐老三做掃描……
CT掃描一做完,掃描師和拐老三從掃描室一走出來,大伙直以為這德國西門子機子最先進,肯定一邊掃描,一邊就把掃描片子洗出來了。誰沒病,誰有病,得的又是什么病,一下子就都清楚了。大伙忐忑不安地一擁而上,圍著掃描師問結果。掃描師竟被他們問得一臉無奈,說片子還未洗出來,讓他們半小時以后再來取。大伙這才知道,原來這德國洋人制造的CT機,也和我們并不怎么先進的國產照相機一樣,無法一邊掃描,一邊就自動把片子洗出來。
也要過后用手工去洗。大伙就對這西門子CT機非常失望了。
拐老三他們三個人都大眼瞅著小眼,守在CT室門外不肯走開。
孝忠讓他們跟他爹先一起出去吃飯,他們都死活不去。孝忠明白他們心里著急,都想盡快知道自己查沒查出病來,便只好領著爹去街上吃飯。
善仁跟孝忠在醫院對面的一家快餐館吃罷飯,立馬就趕往醫院,怕錯過醫院的上班時間,誤了取CT片。當他們趕到CT室門口時,恰好趕上掃描師正拿著片子從CT室走出來。大家趕緊圍到掃描師身邊,心情緊張地聽掃描師按掃描報告單一個一個給介紹掃描的結果。
掃描的結果,竟大出他們所料:常年氣喘,常年病歪歪的拐老三,除診斷出慢性支氣管炎外,心腦血管居然一概正常。老鐵錘和馬六甲雖說腦血管有點硬化,但據掃描師說,鑒于這么大年紀的人了,腦血管發生輕微的硬化,也基本上屬于正常。唯有善仁的片子上,發現腦血管有幾處被嚴重堵塞,是嚴重的腦梗塞,建議立即住院治療。
如同晴天霹靂,善仁和孝忠立時被驚呆了,老鐵錘、馬六甲和拐老三也驚呆了。孝忠急得淚都快要流出來了,拿著CT片子的手抖得跟篩糠一樣。他不相信爹會得了這種病,大家也不相信,覺得善仁身體平時結實得跟頭牛似的,莫說是頭昏腦暈,腳麻手困,就是一年到頭,連個感冒都不得。在所有的老伙伴里,數他身板硬實。好好的一個人,咋一查就查出了腦梗塞?是不是洋人的機子有問題?或者是掃描師沒掃描清?大伙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催孝忠快拿上片子讓縣醫院最好的醫生再瞧瞧。大伙的議論,一下子提醒了孝忠,孝忠急忙拿著CT片找血液科的主治醫師重新瞧去了。
孝忠帶著片子從血液科主治醫師那里返回來的時候,神色顯得有些慌張。他告訴大家說,醫師說從片子上看,他爹也屬于腦血管硬化,比大伯大叔們稍嚴重點兒。醫師說,春天是個最易發病的季節,要及早預防,讓他爹住院輸幾天液。
孝忠面含笑容,盡管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可大家從他那無法掩飾的不安的神色上,還是看出了他是有意瞞著他爹。老伙伴們都感到希望破滅了,沒有人再去追問,也沒有人說話。大伙都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拐老三急促的喘息聲。大家見善仁臉色蒼白地驚愣在那里,心里異常難過。善仁也從種種跡象斷定兒子是在瞞著他,要不然,醫生怎么會讓他立馬住院呢?他懂得腦梗塞是怎樣一種可怕的病。他們莊寨那一帶,先先后后得過這種腦梗塞的人很多。那些人發病前都是毫無征兆,像正常人一樣,活得好好的。不料,某一天,突然就栽倒在地,有的當場昏迷,再沒蘇醒過來;有的栽倒后雖說神智還清楚,可治來治去,還是成了癱瘓或半癱瘓的病人……而自己偏偏就被查出是這種病。這意外的打擊,對善仁來說是致命的,他只覺得天旋地轉,仿佛整個走廊都在搖晃。腿軟得如同被抽了骨頭,無法站立。孝忠慌忙扶住他,他想吐,但干哇了幾聲,什么也沒吐出來。
大伙都意識到善仁已經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擔心他拒絕住院,便焦急地圍在他身旁,七七八八地給他說寬心話,跟孝忠一起勸他住院。善仁只是搖著頭,他似乎對自己的病已不抱任何希望。拐老三急了,哆哆嗦嗦地抓著他的手,老淚縱橫地說:“我……該死,是我詛咒你得了這種病,你就聽老哥一句話,住院吧……”
善仁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病難見真情,老弟兄們的一片真情,使他心里很受感動。
是的,盡管人總有一死,但人總是恐懼死亡而想活在這個世界上。善仁又怎么會例外呢?從他內心講,也不是真正愿意放棄治療,離開這個多彩的人世,離開親人和跟他一起長大,一起走過風雨坷坎,一起經歷了世道變遷,又一起活到今天的這些老弟兄們。可是善仁清楚,住院也很難說就能治好他這種病,還得花好多好多錢,他不愿意拖累兒子,不忍心讓兒子為他負債。雖說兒子為盡孝心甘愿負債,讓他住院治療,可兒媳婦會同意么?如今的媳婦們,哪一個不是想抽筋剝皮地讓公婆們為她們作無償奉獻,哪一個愿意為公公婆婆治病背一身債呢?更何況背一身債,也保不住人。
鐵錘、馬六甲和拐老三勸說罷,因為急著要趕車回去,便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告別而去了。
善仁最終還是被兒子硬留了下來。在死亡面前,人都是如此脆弱,如此地懼怕死亡。善仁不知道兒子孝忠跟媳婦電話里商量過沒有,也不知道住院要交多少錢,更不知道那些錢孝忠究竟是怎么湊借的。災難來得如此突然,他心亂如麻。在等待住院的時辰里,他覺得自己仿佛是在似夢非夢中度過的。
善仁是當天下午被兒子送進醫院的。病房在內科住院部的一座三層小樓里。小樓位居醫院最后一排的山腳下,遠離喧擾,樓區很安靜。樓門外和樓道里,許多神色遲鈍,面孔蒼白的老年和中年病人,拖著不聽使喚的腿,或由兒女,或由兒女和老伴攙扶著,在艱難地練習走路。看著那些可憐的病人,善仁的心情異常沉重,竟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善仁被安排進一位腦出血退休老教師住的二人病房里。醫生對他這位來自偏遠農村的農民患者,倒是很熱忱,很盡責。一入院,就有護士進來給他測量血壓,測量體溫。測量過血壓、體溫,接著又有化驗室的人進來抽血,說要化驗血液。緊接著就有兩位醫生進來給他檢查,檢查也很特別,既不聽診也不號脈,先用手指翻開他的眼皮,拿一種具有電光探照功能的眼底觀察鏡,觀察他的眼底。接著又拿出小叩診錘輕輕叩擊他的腿關節,叩擊得他的小腿不由自主地晃動。又讓他在屋當間走兩圈給他們看。他搞不明白,既然醫院做CT已查出他是腦梗塞,怎么還要牛頭不對馬嘴地查他的眼睛、關節和腿腳呢?他心里很窩火,很失望,很想問問,但是他不敢問,還是乖乖地給醫生們走了兩圈。他心里有一種自己被當猴耍了的感覺,因此走得很別扭,也很有情緒,就如同小品《賣拐》里那個被賣拐者忽悠了的人一樣。
醫生們肯定察覺到了,但都沒介意。
醫生們離開病房,善仁便生氣地問兒子:“怎么會這樣檢查?”
孝忠見那退休老教師跟他老伴都忍不住笑了,便悄悄告訴他:
“爹,別說了,你不懂!凡腦血管發生了病變的人,都會出現眼底充血,關節反應不靈敏,走路腿腳不自如,人家是測看你……”
善仁聽兒子這么一說,就再沒言聲。
住院后的第二天,善仁便開始輸液,每天輸兩三個小時。不是他一個病人在輸,好像所有住院的心腦血管病人都在輸液。
善仁知道輸液要花很多錢。他們家糧食倒不缺,就是缺錢。他心疼這樣流水似的花錢,可生了病了,再心疼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只能焦急,只能在心里默默企盼著能早一天停止輸液,采用服藥治療,哪怕是服用大劑量的中西藥都行。
然而,這只能是善仁的美好愿望而已。
住院的病人中,不是國家離退休職工,就是集體或個體企業的員工,那些人據說都享受著公費醫療,沒有藥費開銷的后顧之憂,當然就不怕花錢了。可對善仁來說,他是老百姓,不具備那樣的身份,沒有那樣的待遇,所有的費用都得自家掏錢,家里又沒錢,只能靠借。他要考慮全家人的生活,不能讓兒子因他而背上沉重的債務。
輸液一直在沒完沒了地進行著,每天報告單上的藥費也在不斷攀升。尤其是加進紅花之類的貴重藥品后,每天光藥費的開支,就由原來的不到100元,一下猛增至一百八九十元。照這樣輸下去,不僅這筆住院費用不好湊借,今后一家人的生活也沒法維持了。
善仁心里急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他思來想去,終于決定跟醫生說說,他不想再輸液了,看能不能用中藥治療。
那是輸液整整持續了20天后的一個清晨,天下了霧,到處霧蒙蒙的。住院部樓區乃至整個醫院,被大霧籠罩得影影綽綽,讓人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善仁心里也像籠罩著迷霧,直到吃過早飯醫生們來查房,霧仍沒散盡。
袁大夫們來查房了,笑嘻嘻地問他這兩天感覺怎么樣?他本來想如實說出他的感覺:他左腳板底下,近來老覺得像是踩著一塊海綿,綿綿的,麻麻的,但他沒說。他知道醫生希望聽到的是病情好轉。他便編造了一些醫生想聽到的好感覺,說給袁醫生聽。之后又鼓起勇氣,把一直積壓在他心里多日,一次一次想說而又難以啟齒的話,對袁大夫說了出來。
袁大夫聽后臉色很陰冷,沒吭聲。等了好一會兒,才不高興地說:“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既想治病,又不想花錢;又要馬兒好,還要馬兒不吃草,對不對?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我不是說吃中藥不可以治病,那要看是什么病,你得的不是慢性腸胃病,而是嚴重的腦梗塞。你想想,中藥吃進去只會進入腸胃里,進不了你嚴重堵塞的腦血管里。你現在急需要的是通過輸液,直接用藥物的效力擴張,疏通你被堵塞的血管。更何況你的腦主血管也發生了病變,已經血流不暢,這是很危險的,你懂不懂?中藥效力很慢,如果用中藥治療,像你這樣嚴重的病情,那將會延誤了治療時機。”
善仁啞口了,像木樁一樣坐在病床上,驚駭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希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他也相信醫生說的話,盡管醫生說那番話時,明顯地帶著情緒。看來,他現在的病情除了輸液已別無選擇。
當晚,孝忠從公司趕來醫院,詢問爹當天的情況。善仁便長吁短嘆地將他同醫生的交涉,如實告訴了兒子,并征求兒子的意見。說像這樣流水似的花錢,他不想再這樣輸下去了,想回家慢慢養著……
孝忠一臉愁容。顯然,沉重的醫療負擔和精神壓力,已使他身心憔悴,不堪重負。可孝忠是個孝子,不忍心父親就這樣出院。他含著淚打斷父親的話說:
“爹,你不要再說了,你身邊就我一個兒子。娘死得早,你把我拉扯大。如今你得了病,我就是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也要給你治病。不管花多少錢,欠多少債,我也不能讓你出院。你就安心住院,不要胡思亂想了。”
“你還是讓爹回吧,你已經盡了心,爹知道這種病……”
說完,父子倆都哭了。
那一對老教師夫婦聽著他們談話,望著淚流滿面的這父子倆,也忍不住流出了淚水。他們同情這家人的遭遇,理解老人的心情,更被老人兒子的那片孝心感動了。于是,便也勸說老人要聽兒子的話,不要放棄治療,辜負了兒子的這份孝心。
善仁未能放棄住院,仍在繼續接受輸液治療。
但是,人們驚異地發現,老人從此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神情恍惚,臉上籠罩著一層不散的憂郁,目光黯淡,反應也變得遲鈍起來。整天不說一句話,也不再去病房外走動,常呆望著一個地方發愣,如同一個木偶似的。
那是善仁住院整整26天后的一個晚上,烏云密布,外面黑咕隆咚。孝忠因為公司的事,在病房七七八八地開導解勸了他爹一番后,已經走了。窗外一片寂靜,善仁和那老教師都還沒睡。就在這時,他倆忽然聽到了哭聲。醫院里病人因為難以忍受病痛而發生哭叫的事,本屬常事,哭叫幾聲也就復歸平靜了。可令他們驚疑的是,那時斷時續的哭聲,藕斷絲連般地一直在延續著。隔窗聽著,就像撕扯綢緞,讓人覺得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
善仁跟那老教師當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倆被哭聲驚擾得再也躺不住了,便從床上爬起來,走出病房。走出去才發現,隔壁那間病房門外站著許多人,人們都說是老礦工死了。善仁驚呆了,一股強烈的悲傷不由得從他的心底涌出。
他倆沒進屋,竭力壓抑著心里的悲傷,隔著窗玻璃默默地望著那位不幸的老礦工,只見他臉色蒼白,雙眼緊閉,僵直地仰躺在床上,任女兒和老伴怎樣慟哭,他已永遠閉上了眼睛……
那一夜,善仁輾轉反側,怎樣也無法入睡。老礦工那張蒼白無血的臉,一直反反復復地出現在他的腦際,驅之不散,揮之不去。
老礦工的死,讓善仁感到非常震驚,他悲觀地意識到,一個老年病人,尤其是像他這樣得了嚴重腦梗塞的老年病人,生命已經風雨飄搖,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了。說不定什么時候,他也會像老礦工一樣死去。昨天早晨他還看見老礦工的老伴和女兒攙扶著老礦工,老礦工的身體朝一邊歪著,想控制那條不聽使喚的腿腳,一只手像落水人那樣無奈地劃著,艱難地練習走路。他女兒還笑著說她爸走路有進步了。可僅僅過了一天,他就突然發病死去了。
善仁從心里多么希望自己在即將癱瘓前,能像老礦工的死一樣,說死就蹬腿閉眼地死去,既不用自己遭罪,也省得兒子為自己遭罪負債。可他又明白,對多數病人來說,都要有一個漫長的受罪過程,突然死亡的畢竟是少數。有什么辦法呢?他思來想去,覺得要想少受罪,唯一的辦法就是尋死上吊,悄悄地將自己毀滅。當然不是現在,也不是在醫院里死,而是以后。也就是回家后選擇一個自己還能走動,但已經感覺到絕對沒有一點治療希望的那個時候,咬牙發狠,一死了之。
但他隨即又譏諷地想到,假如突然之間你已喪失了做這件事的能力,連動都不能動了,你還上什么吊?尋什么死?況且,即便你選擇得恰到好處,你這樣死了,豈不是給兒子一生一世留下了“不孝道”的嫌疑?兒子是好兒子,是孝子,他不能那樣做。那樣做,還讓兒子怎么活人?更何況,真的那樣做了,自己的良心也會受到譴責。
他聽見了那老教師打呼嚕的聲音。
他突然就有了靈感,想到了安眠藥。
那老教師睡覺不好,常吃安眠藥,是醫生隔三差五給開的。吃上那藥他便能睡著,有時還打呼嚕。聽說那種白藥片,假如一次服用二三十片,便足以結束生命。據說服這種藥自殺,就像睡著了似的,毫無痛苦。
好,這樣死最好!既不用癱倒受罪,又神不知鬼不覺的。機會也好,趁現在孝忠不讓出院,自己佯言睡覺不好,向護士要些,慢慢積攢著,裝在身上。等病真沒治了,可能要癱瘓了,就立馬服用……
善仁周密地計劃并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之后,心情一下反倒平靜了許多。是的,人總有一死,既然窮人得了富貴病,自己受罪,一家人跟著受罪,選擇這種“安樂死”,無論對自己,還是家里人,都是一個解脫。
孝忠被巨大的經濟壓力和精神壓力困擾得寢食不寧。父親住院時,僅住院押金一項就給醫院交付了2000元。除用光所有的積蓄,還向公司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原本以為這2000元押金,可以維持一個月的住院開支,可入院才28天,還不到一個月,僅輸液一項就開支了近4000元。眼看月底到了,醫院通知他交錢,可錢還沒有湊夠,唉,真是急死人了。更讓孝忠焦急的是,他發現父親思想負擔越來越重,無論他怎么解釋開導,都無濟于事。尤其是近一段時間,父親精神變得恍恍惚惚,連睡覺也成了問題,聽說常問護士要安眠藥吃。病在他自己身上,他睡不著,作為兒子,孝忠既不能不讓他吃,又擔心他一時想不開出事。
就這么住著繼續治療?顯然不是個辦法。轉院到外地去治療?可這里幾千元的住院費還尚未湊借下。再者,他已斷定,爹已經喪失了治病的信心,他肯定不會答應去的。那么,就這樣出院,回去讓當地中醫治療?那實則等于放棄了治療,他不忍心那樣做。
孝忠焦慮萬分,卻又一籌莫展。
那天晚上,孝忠正在病房苦苦勸解父親,勸他不要老背著沉重的思想包袱,自己折磨自己,要好好配合醫生治療……正動感動情地勸說著父親,忽聽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扭頭看時,來人已走近床邊,竟是桂芳的大哥,他的妻哥白云飛。
白云飛是地區血站的站長。他是同血站的人來給黑山縣自愿獻血者采血的。輕易不回家鄉縣城采血,好容易回來了,總得去看看妹夫孝忠,敘談敘談,以示關愛。
他是從縣醫院動身,乘出租車去公司看孝忠的。誰料到了公司,公司里跟孝忠同住一屋的工人們告訴他,說孝忠的父親住院了,孝忠到縣醫院看他父親去了。他心里一驚,立刻乘車返回醫院,幾經打問,才找到這間病房。
走進病房,云飛見善仁大叔低著頭坐在床上,孝忠正對大叔說著什么。那一瞬,他懸著的心落地了。看來,大叔得的并不是什么要緊的病。可是,當云飛向孝忠問大叔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時,他沒想到孝忠的回答竟讓他大吃一驚:原來老人得的竟然是嚴重的腦梗塞,并且已經住院輸液一個多月了,還毫無效果……
云飛驚呆了。
腦血管病一向是被醫學界稱之為“四大殺手”之一的一種頑癥,更何況老人得的是嚴重的腦梗塞。云飛知道按老人現在的病情,唯一有效的辦法,便是采用輸液治療來控制病情,可老人的病已嚴重到連輸液也無法控制的地步了。這樣嚴重的病情,別看現在還好好的,一旦腦血管破裂,抑或腦主血管血流受阻,其后果是不堪設想的。云飛為老人的這場劫難深感同情和不安,他盡情地安慰著老人。
孝忠把妻哥從病房送出來,兩人并排走著,走得很慢,很沉重。孝忠此時面對妻哥,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哭了,無聲地哭了。昏暗的路燈光下,云飛望著妹夫滿是淚水的消瘦灰暗的臉,他的心像尖刀在捅戳。他原本想將他對老人病情的看法告訴妹夫,可看到妹夫如此地悲傷他便沒敢講,他不忍心讓妹夫悲上加悲。他清楚妹夫是個大孝子。為了不使妹夫絕望,讓他仍對老人的病抱有一線希望,盡他的一份孝心,云飛便盡其所能,掏出身上僅有的1500元交給他,讓他解燃眉之急。并設身處地替他著想,吩咐他把CT片、血壓、血脂測量化驗報告單和所有輸液藥方,都按日期順序整理好,于明日下午交給他。他說他后天回去以后,就去找地區醫院的專家,聽聽專家們的意見,然后看能否按專家們的處方,讓老人回家里輸液,那樣就可以少花很多錢。
孝忠站在妻哥旁邊,兩只眼睛紅紅的,百感交集,感激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白云飛是第三天黎明乘車離開黑山縣城的。
孝忠在緊挨醫院的電業局招待所里找到妻哥,將CT片、血脂化驗單和輸液藥方等一并交給他。離開招待所后,盡管他心里又有了一線新的希望,但專家們對父親的病還有沒有治療辦法,會不會允許父親在家里輸液?倘若又要讓父親上地區醫院住院,那又該怎么辦?一切都還是一個未知數。那一夜,他腦子里亂紛紛的,全是想著這些事。
這天傍晚下班以后,孝忠在工區食堂餐廳剛吃了晚飯,正要去醫院陪侍父親,2區辦公室小吳忽然走進餐廳,高聲吼叫著他的名字,說有他的電話,讓他接。他慌忙一臉驚詫地跟著小吳走進辦公室,拿起話筒一問,原來是妻哥云飛打來的電話。
云飛在電話里驚喜地告訴孝忠:說他回去以后,找到地區醫院的專家,專家們從那張CT片子上并沒發現他父親有任何腦梗塞病變,認定是黑山縣醫院對片子的判斷有誤,純屬誤診。妻哥吩咐他切莫聲張此事,以免對醫院和醫院相關的同仁造成不好的影響。并且讓他跟老人于明日一早,乘車一起去省醫院,重拍一張CT片,以便作進一步的認定。這樣做主要是為了徹底消除老人的疑惑。妻哥說,他10點鐘準時在省人民醫院門口候著他們。
那一剎那,孝忠簡直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突如其來的驚喜,讓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一種無法言說的欣喜,使他變得異常地激動。他放下話筒,沒顧得向小吳道一聲謝,就轉身走出工區的辦公室,一溜煙朝縣醫院跑去……
孝忠一告訴父親這一特大的喜訊,半躺在病榻上的父親,就又驚又喜,但驚喜過后,又有點半信半疑。他想會不會是云飛為了消除他的精神負擔,哄他高興呢?但仔細想想,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絕不可能,這么大的事兒,他怎么可能會當兒戲一樣哄他呢?再說,明天就讓他去省醫院拍片子,能瞞哄得住他么?他立時精神煥發,仿佛各種病痛的感覺一下子全消失了。他再也躺不住了,下了床,興奮地在屋當間來回走動,回憶入院以來這段可悲可怕又啼笑皆非的經歷,真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當天晚上,那老教師早已入睡了。孝忠從公司請假回來,也已入睡了。善仁卻心潮翻涌,毫無睡意,他不由得想起了他平生遭逢的兩次有驚無險的“死亡”:一次發生在一九五七年,那年他正在黑山縣中學讀書,不幸得了肺結核病。幾次大口大口地吐血,血吐得很厲害,卻沒錢住醫院,只好讓鄰村的一位老中醫醫治。村里人看著他半碗半碗地吐血,驚嚇得面色蒼白,都以為他難逃此劫了。連他自己也覺得難逃此劫了。可是,那位老中醫一直讓他早晚飯后用米湯服用白芨粉末,終于止住了吐血。之后,先服用了一段湯藥,后配服丸藥,服丸藥兩年以后,他的病漸漸康復。并沒有花費多少錢,最終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另一次,當然就是這一次了……
鄉間的老中醫,沒讓他花太多的錢,曾經把他從瀕臨死亡的絕境中挽救過來,救了他的一條命。堂堂的縣醫院,卻竟然把毫無任何腦梗塞病變的他,誤診為嚴重的腦梗塞。如果不是云飛找專家看片子,本來沒病的他,也許遲早會因為誤診而造成的壓力,恐慌恐懼,真的釀出大病來,抑郁憂愁而死。這叫什么事呀!
第二天天剛黎明,善仁跟兒子孝忠就早早地起來了。父子倆的心情都很激動,他們匆匆地泡著吃了兩碗方便面,便趕往車場。
他們是懷著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激動和忐忑的心情,乘坐著縣城通往省城的那趟長途班車,一路興奮不安地趕到省城的。從省長途汽車站走出來,隨著人流興沖沖地趕到中州路口一個停車站牌下,恰好一輛路經省人民醫院的10路公交車緩緩地開了過來。車剛停穩,孝忠就扶著父親擠進車里。很幸運,居然有人給他父親讓出一個座位,這真是一順百順。坐在綿軟的座位上,善仁望著站在車廂里的那位好心的陌生中年男子,心里不由得生出好一陣感慨。
云飛早已立在醫院門口等著他們。他們一下車,云飛就熱情地迎上來,一邊跟他們拉著話,一邊走進醫院。
畢竟是一所省立大醫院,規模很大,建筑也相當氣派,乘車和步行趕來瞧病的車流、人流川流不息,偌大的場院里停著好多小轎車。據云飛介紹,這家醫院是省里最大最好的一家醫院,不僅醫療設備好,而且許多省內出名的醫學專家都集中在這家醫院。只要是這家醫院過了手,有沒有病,有什么病,就輕易不會有什么出入了,便是鐵定的了。看來,老人究竟是不是那種病,就看這家醫院最后檢查下結論了。
掛號,開掃描單,都是由云飛領著他們去辦的,辦得很順利。掃描師是云飛當年的同學,人很和善。進CT室掃描,也不像縣醫院那樣神秘,用塑料袋裹腳。然而,頭一次在黑山縣醫院用小黑白機子做CT掃描,善仁并沒感到過緊張心跳,而這次是用彩屏大機子掃描,他卻心跳得如同擂鼓了。盡管他竭力調整著心態,控制著自己,可仍如拐老三那次掃描時一樣,出盡了洋相。不由人啊,這是決定他命運的時刻,他擔心再掃描出嚴重的腦梗塞來。因為有云飛的關系,掃描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顱內掃描均顯示清晰,未見異常。
老人懸著的心總算落地了,淚珠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經歷了一場異乎尋常的虛驚,和虛驚給老人帶來的生死折磨,云飛真不知該為老人惋惜還是為老人慶幸。
坐車趕往汽車站的路上,孝忠悲喜交加,一路氣憤地抱怨著縣醫院的這場誤診,給他們父子倆造成的痛苦和經濟損失。他很氣憤,便向妻哥打探:“可不可向縣醫院討個說法?”云飛理解妹夫的心情,但他絕對不能讓妹夫那樣做。作為同行同道,又是老家縣城的一所醫院,于情于理都太過分;即使和縣醫院領導講這件事,也得講究策略。他甚至為妹夫突然冒出的這種想法驚出了一身冷汗。云飛當下便一臉嚴肅地批評妹夫說:“不僅不能這樣做,而且還要絕對保守這次誤診的秘密,以免對醫院造成不好的影響。作為一所縣醫院,鑒于醫務人員的醫術水平,偶然出現失誤,也是在所難免的。”孝忠沒想到會碰了釘子,他滿臉全是委屈,一時愣在那里。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飽受了誤診帶來的精神折磨,差點釀出輕生悲劇的父親,居然也指責他,說人家并沒惡意,只不過是一次誤診。出了差錯,忙乎了人家多日,怎么能去找人家麻纏。要想公道,打個顛倒,人家又不是華佗,那樣做豈不喪了天理良心……
孝忠在長途汽車站和妻哥告別后,一路坐在車上想著爹住院花的這筆冤枉錢,他仍是耿耿于懷。找院方理論,真的就是如爹所說,喪了天理良心嗎?
第二天,孝忠幾經周折,同公司老總交涉,借了2000元,又向工人兄弟們借了些錢,總算湊夠了數。中午,他便返回醫院住院部,找到那位姓袁的主治醫師,謊稱因無法再湊借到錢,決定今天讓他爹出院。主治大夫一臉尷尬,一臉歉意,他已聽到了一些風聲,當然無話可說。孝忠轉身走出去,又到醫院出院交款處去結算。他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那位收款的女同志滿臉堆著笑告訴他,說院長已通知了她,醫院認為你們的家庭,本屬全縣最貧困山區的特殊貧困戶,醫院決定破例減免你父親70%的醫療費。收款的女同志說完,忙著在計算器上算了一陣,除去入院時所交的押金,按比例計算下來,不僅沒再交錢,還退給孝忠100元。孝忠又驚又喜,眼睛都濕潤了。他用抖得不聽使喚的手接了錢,轉身走出來,他想到了一向做事穩重圓滑的妻哥,一下明白了醫院為什么會減免住院費……
老人被減免住院費的消息不脛而走,立時在住院病人和家屬中傳播開來。人們眾說紛紜,有的稱頌縣醫院“救死扶傷”的愛心舉措,當然也有少數人懷疑老人是因為誤診,醫院怕造成影響,便以減免醫療費用的“義舉”,封住家屬的嘴……可究竟屬于哪一種,一般人誰又能說得清。只有孝忠心里明白,是妻哥云飛使了心計,跟醫院領導通電話講了此事,不顯山不露水,既沒傷了和氣,又沒造成影響,圓滿地替他辦了這件事。父親跟他雖說受了些驚嚇,遭了些磨難,但父親住院醫療畢竟基本是免費。醫院自有醫院的難言之苦,這已經實在該感謝縣人民醫院了。他絕不能泄露了這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