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看著月一寸寸胖起來的。月,牙兒時我就注意到她啦。每天晚自習后,我走出校園,月就站在遠遠高高的天上,笑笑地望我。我看到她,好溫馨好愜意。站在操場上,等學生一堆堆走遠,我靜然地望我的月,與她四目交接,心靈交融。
一陣西風吹來,我單薄的身子抖了抖,月說,回去吧,冷啊!
我轉過身,轉過拐角,意味著要背對月走。我不忍心讓月看我寒風中抖抖的背,看我披肩的長發在風中亂飛,我倒轉身,退著走啦。路上只幾個頑皮的學生,嬉鬧著,很快從我身邊過去了。我依然望著我的月,緩緩慢慢地退著走。我退一步,她進一步;我停下腳步,她靜掛高空。我笑,她笑;我哭,她哭;我拭淚,她也拭淚。月似我的魂魄,潛藏我的心底,就那點秘密被她不經意間輕輕地一抓,便掏去了也。煩擾的塵事便充盈月的心。月瘦了,真的好瘦,瘦得弓了身子,駝了后背,前后心緊緊貼在一起。歷歷的肋骨清晰可見。面容慘白,呼吸微弱。她還要用清淡的光照我,照著我夜夜回歸的路。
走上斜坡,拐進小道。月說,轉過去吧,小心跌跤。旁邊可是不見底的溝壑!
我點點頭。背對著我的月,戀戀不舍地走。
小道上盡是層層疊疊的雜草。已經枯萎了,踩在上面,沙沙的,軟軟的。一腳一腳,枯草的味道便自下而上漫了我單薄的衣,侵入我清冷的身軀。我環了胳臂,抱住被風脹起的夾衣,保存體溫。右邊的槐樹光禿了枝丫,在月下靜默著,不知它是否寒冷,是否悵恨凋殘翠葉的秋風 ? 我摸摸樹皮,粗糙僵冷的;我搖搖樹干,麻木凄然的。我遠離了它,站定,看左邊護坡的一大片紫穗槐,矮矮的,茵茵的 。月把她淡淡的光分了紫穗槐一些,仿佛一層紗衣,熨帖了沉睡的嬰兒。我想變了紫穗槐的種子,融入泥土這層地衣,夜夜受了月溫柔的呵護罷。
月說,回吧,回吧。這一世的人先做完吧。來世你做了這月,我做了這人吧。你就會知道,不管人不管月都一樣的圓缺盈虧,喜怒哀樂。
我欣然啦。晚上一個夢,我便變成了月。夜夜守在高空,聽著千家萬戶此起彼伏的鼾聲,好孤獨好孤獨!夢醒后,枕墊生寒,涕淚漣漣。
此后的每個夜晚,我對著我的月,給她作詩,給她吟唱,給她啜飲清冽的泉,給她咀嚼野生的果。月一寸寸地胖了,一天天地圓了。她的目光明亮了,她的肌膚潤澤了,她的身子豐滿了。
今夜,漫步河堤。月,好圓,好亮,好美。她側著身子,選取最佳角度,把最長的光線環了我的身,把最美的紗衣披了我的肩。我張開雙臂,擁著我的月,讀著我的月,沉醉了,沉醉不知歸路了。
睜了醉意朦朧的雙眼,我看到我的月羞赧地躲到梧桐的枝丫深處,一晃一晃的。禿頭的梧桐遮不住她清麗的容顏,一枝一枝竟把我的月水墨成一幅動人的畫,張掛在深邃的夜空中。
我疾走幾步,走到梧桐的前頭。月又一覽無余地站在我面前。我對著她喃喃低語,喁喁長話。她斂了裙裾,繞到楊柳梢頭,幾乎從我的視線里消失。我看不到她飽滿的臉龐,溫潤的笑臉。地上盡是柳的倩影,月色里微微地晃動。我伸長手臂,撥開濃密低垂的柳枝,鉆過去,再鉆過去。一棵又一棵柳樹站到我身后去了。月,我終于看到你了。月啊,你不要移了腳跟,讓我的心跟著一陣陣晃蕩,一陣陣流浪。
你知道我的心有多么脆弱?你知道我在這人間有多么寂寞?離了你我只能在濃密的夜色里無助地哭泣!
月,你知道嗎?那個夜晚,只有一個夜晚,我從教室出來,抬頭望天,不見了你的影子,我是多么的孤獨,多么的恐懼!我在偌大的操場上等你,等你出來。可是,我等得學生走光了,我等得門燈熄滅了,我等得商店打烊了,還不見你熟悉的身影。我只好踏著濃密的夜色,走進那條羊腸小徑。道旁的樹木張了牙舞了爪鬼影般追隨我。我恐懼,我寒戰,深一腳淺一腳走回了家。
站在鏡前,臉上一道明顯的血痕,陰森森的。淚一直流一直流,怎么擦也擦不掉。我跺腳,我嘆氣。怨恨你,怨恨你躲到哪里去了呢?你怎么就忍心舍棄了我,讓我遭受夜色的蹂躪,碎了夢傷了身痛了心?
第二天,你讓風兒傳了訊。說,是云,是云用大手擄掠了你。層層的濃云遮住你的視線,你看不見我退著走的身影,你聽見我慌亂的腳步聲。你大喊,但嘴巴被緊緊封住;你掙扎,但雙臂被死死卡住。
月,我誤解了你啊,冤枉了你啊。我是敏感多疑的女子,強加給你多少額外的負荷?你忍了,你認了,依然夜夜高懸,把黑暗照淡,把前方的路照遠。
今夜,月,你胖了,圓了,滿了。我讀你,細細地讀你,讀懂你君子坦蕩蕩的胸懷,讀懂你海納百川的氣量,讀懂你恩澤眾生的仁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