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喬村驛

乘車沿白晉公路南下，在臨近晉城的界牌嶺下打個彎，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喬村。

去那里當然是采訪，讓我感興趣的是那里的古文化，一個曾經的古堡。

我是在云南聽人說起喬村驛的，第二次是在西北，一個康巴漢子問我：知道喬村古堡嗎？

很尷尬也很羞愧，它在我居住的縣城里，可我卻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

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覓這個古堡，作為驛站，它肯定已成為歷史，但作為村落，它跑不了，還會在那里。

我在史志辦借出縣志，背著它去了喬村。一從車子里鉆出，就把眼睛瞄在地上，有驛站，就會有驛道，在古交通不發達的情況下，驛道當然也是官道，在古代，是大道的。

睜大眼睛四處尋找，周圍是平整而又光潔的水泥路面，哪里還有黃泥土路。

進村的道路兩邊，倒是有一排排綠綠的小樹林，但林中的古道、古道上的馬車、行進中的皇帝、官員、武士、還有那些穿著古裝的少女，都了無蹤影。我使勁揉著眼瞼，想象著他們策馬揚鞭，想象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太陽很好，暖洋洋的，沒帶給我任何景幻。踢踢腳下的路，不是沙漠，也不會出現海市蜃樓。

我不甘心地向村莊走去，不是曾經有兩三個駱駝場嗎？那些開創出絲綢之路的功臣還在這里嗎？是不是退回了大沙漠?

又是遺憾，沒有見到駱駝，連外鄉人口口聲聲提到的駱駝場也未見到，只有幾個老太爺坐在街上曬太陽。說明來意，老人們熱心地把我領到舊村落，指著幾排老房子說，這曾是騾馬大店，有過上百頭騾馬，有的還是官馬呢，有所夫照應的。

打開高平縣志，確有這樣的記載：考古發現，舊石器時期，高平已有人類聚居。漢代，喬村為驛站，呈南北向縱貫，官衙專用道，可行馬車，唐宋如之。金泰和六年，設急遞鋪，延續到清，駐有驛長一名，所夫十九名，額馬三十八匹，共工料銀一千二十六兩。

我搖搖頭，對這些提不起興趣，騾馬充其量是短途運輸的角色，怎可以和不吃不喝穿越大沙漠的傻駱駝們相比呢！憑它們的腳力，不可能影響到云南的馬幫和漠北馱旅。

欣慰的是，找到了古驛道，就在騾馬大店的旁邊，那段黃土路就是。

老人們說這里是晉商南下的必經之路，它東拱畿輔，西連關陜，皇蹕中原。

為了印證，我跟隨老人們沿古道出村落，走進農田，走上高高的山丘，老人指著遠處說，喏，那就是你來的高平縣了。

放眼眺望，可不是，縣城的輪廓已依稀可見。我使勁蹦高，跳起來落下去。一個老人捋著山羊胡子說，小伙子，踏實得很，這就是古道！是千軍萬馬踩出來的。

我知道老人接下來會講在本縣家喻戶曉的長平之戰，作為官道和驛道，這里肯定走過千軍萬馬。

我也知道，在這條古道上，還走過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想當年，這里也曾爆發過高平之戰，年輕的趙匡胤充分展示了他的軍事才華，以少勝多，打敗了從晉陽蜂擁而來的遼漢聯軍，他也由此走上歷史的舞臺，打出了大宋的江山，結束了五代十國諸侯割據。

折回村里，繼續尋找古驛站的遺跡，舊村落里的房子都破舊不堪了，房主人們把它們遺棄在那里，留下幾把銹死的鐵鎖看門。仰視著這些樓房，古老的磚瓦和旁邊的耳房告訴我，它們是明代以前的建筑。

在古道上瀏覽著，讓我驚訝的是，兩旁的建筑，竟全是一溜的兩層小樓！這在古代，決非是件容易的事，曾經的繁榮，當由此推斷而出。

不遠處，推土機在吼叫，鋼鐵巨獸在無情地吞沒一座古老的房屋，顯然這家房屋的擁有者，決意要破壞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了。

老屋倒塌的塵埃中，我后悔沒有帶上照相機，不能給老屋留下最后的底片了，我阻止不了比我要高大的鐵家伙，又不愿意看著它隆隆地碾過老屋的軀體，只得黯然神傷地走開。

野外的空氣很清純，西邊的太陽還沒落山呢，有梳牙模樣的半個月亮就爭搶著爬得很高了，幾縷白云抹在潔凈的在天空中，給空空蕩蕩添了幾筆漂亮的水彩。

太陽要被月亮擠下山了，必須盡快找到古堡的外輪廓，歲月再無情，總不會把曾經的擁有吹刮得一干二凈。

我非常幸運，在村外的東邊發現了古堡的城墻，三截殘垣斷壁，幾頭老母豬在墻腳下撒著歡，墻上全是鋤頭留下的印痕，一堆堆從城墻上刨下的黃土，與黑乎乎的煤末攪在一起，時刻在進入農戶的爐膛。

我撫摩著這些遺跡，感慨著古人們用了什么方法，使黃土壘起的城墻居然抵抗了幾百年的雨水沖刷和雪水浸泡！我也感慨它們無奈于后人的鋤頭！

往上看，城墻有四米高，我手腳并用爬上去，頂面居然有三米寬，可以并排行走好幾個人。

看來這樣高這樣寬的城墻，不是供我這樣的書生登高遠望的，必是為防備土匪強盜修筑的，以前在上面行走的，應該是些手拿武器來回巡視的彪形大漢。

我熱情高漲，陸續又發現了古城門遺址和一盤古石磨，盡管也殘缺不全了，但它們都一一跳出來，向我這個好古的人訴說著他們的過去。

一個老奶奶走出來，頭上飄著一塊手帕，蘭花格格的，手帕兩角抿在耳朵下，走動時，微風就將手帕吹起。老人身穿棉襖棉褲，寬大的棉襖對折過來，用腰帶纏了，棉褲也用綁帶裹了，從小腿直到腳脖，露出兩只不到三寸的小腳，走一步挪一步，一步一顫巍，她每邁開一小步，先要把手中的拐杖探出去，留在地上的腳印，就成三行了。

我跑過去，想扶老奶奶走，老人仰起頭看我，呵呵地笑，滿嘴沒有一個牙。

老人吐字卻清楚，說著當地的方言，孩子，我能行！

看著她飄揚的手帕下，稀疏的白發一絲不茍梳在腦后，我心中不由添了幾份凝重。跟在老人身后，我得護送她回家。老奶奶呵呵地笑著，孩子是城里來的吧，面生得很，又說你忙去吧，這點小坡攔不住我。

我問老人高壽了，老奶奶揚起他的拐杖，說你喊那么大聲干什么，我又不是聽不見！啥高壽不高壽的，俺最小，上邊有倆姐姐呢。

我笑著問老奶奶叫什么名字？

老奶奶說，你這孩子呀，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俺不大，才93歲，離老還遠著呢。

我跟屁蟲樣跟在老奶奶后面，有了老槐樹一樣的老人，她肚子里肯定有不少古堡的故事。

為了讓老人高興，我改口喊了她大娘，就像當年的八路軍。我說大娘您老一點也不見老，年輕著呢。

老人呵呵笑了，這就對了，俺在娘家的時候，都叫俺小閨女呢。

是了。我真笨。按照老人的年齡推斷，她們那個年代的農村女子，都沒有自己的姓氏，嫁到王家就是王氏，嫁到李家就是李氏，老人上面有兩個姐姐，她行三，當然是小閨女了。

我把話題轉向駱駝，問這里有過駱駝場嗎？

老人說，咋沒有！就在南門口，一邊一個呢。我問老人見過駱駝嗎？

老人呵呵地笑，說當然見過了，成群成群的，天麻麻亮的時候，在小溪里喝足水，太陽一露頭，就排成隊出發了。

我問駱駝們去了哪里？

老人說，去大漠！要走上好幾個月，有時候要好幾年才能轉回來。老人回憶說，他們走的時候啊，駱駝上裝的是茶葉、綢子和瓷器什么的，回來的時候，那可全是洋貨呀，還有會打鳴的鐘呢，個頭比我還要高。

老人比劃著，我知道她說的是落地座鐘，和故宮里外國人給老佛爺上供的一樣，只不過老人見到的，是馱隊在異域買來的，至于具體的價格嘛，我想，這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腳下的土地，確實是個古驛站和古城堡，它不僅是接送官員和廷寄的驛站，還是個大型的貨物儲存或中轉點，那些商旅們在這里歇腳、打尖、然后換乘駱駝走向了遠方。

他們究竟走了多遠？到達了哪些國家？是印度、巴基斯坦還是俄國或者更遠的西歐？

老奶奶說不來。她說那些商人們哪，沒一個有正經話，都說要給俺帶回一個小洋人來，可就是沒兌現，害得俺在河邊等啊等，等了好些年。

我說那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布娃娃嗎。

老奶奶一笑，他們說的，可不是布娃娃，而是洋小伙子呀，說到這里，老奶奶害羞了，核桃樣的臉上，竟然出現了少女般的紅暈，俺說俺可不要老毛子，他們說不給俺帶老毛子，就帶個十七八的小洋人來，藍眼睛黃頭發的。也不知道是人家不肯來，還是他們不肯帶。

老奶奶嘿嘿著，我這是咋了，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了，不說了。

老奶奶不好意思地走了。

抬頭望夕陽染紅了的天穹，一隊排成人字形的大雁由北而來。我想，奶奶心中那些沒有探明的故事，南飛的大雁或許全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