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和斗和他的一萬塊錢

楊和斗惦記他的一萬塊錢都有一個月的時間了。

一個月前，自聽到王局長被免職的消息那一刻起，楊和斗就一直在盤算著怎么索回他的一萬塊錢。

又不是一兩個錢兒，就那樣子給悄無聲息地沒了？

“一萬塊錢啊，整整的一萬塊哩，掉進水里都會‘撲通’響一聲哩，會亮亮地響一聲，還會濺起高高的水濺子哩，就那樣子連點響聲都不出地給沒了？”楊和斗有氣無力地叨咕。他的這句無可奈何的叨咕顯得沒有丁點生氣。

而最叫楊和斗難悵的，是這一萬塊錢不能通過法律手段來解決。

你想，上了法庭，一是沒有足夠和有力的證據來證明王局長收了我的一萬塊錢；二是即便有了證據，王局長也承認了，那王局長就是受賄，我楊和斗不就是行賄么。這樣自言自語一番后，楊和斗就徹徹底底打消了訴諸法律的念頭。

既然事情不成了，那就得還我辦事時送的錢。我又不是百萬富翁，不是慈善機構，為什么送給你一萬塊錢？就是為了調工作。因為你手中有權，調工作你說了算嘛。而你收了錢，又不辦事，那就是你的不是了，是你不仁，并非我不義。可一想到姓王的不會輕易把一萬塊錢給他，他又沒有啥特效辦法時，像那個打足了氣的車胎，似給什么硬物戳了個窟窿，他的勇氣一下子全泄了。

楊和斗就這樣反復著，在他的思想深處反復。

楊和斗為了保險地討回他的一萬塊錢，為了做到萬無一失，他盡量把問題的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他把他和姓王的之間會出現的種種可能都在腦海里預想了一遍，制定出幾種可能出現的情況下的不同方案。這也是他這一個月里沒有去找王局長的一個主要原因。

楊和斗的心里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一個是王局長。

怎么好久不見？姓王的見到他后可能很熱情，給他沏茶，給他遞煙，可能還要急忙握了他楊和斗的手說著請坐、請坐的話。這可是以前很少有過的應算成楊和斗同局長的第三次握手。楊和斗這輩子總共同局長握過兩次手。一次是老同學魏慶陪楊和斗去找局長；一次是局長家過事娶媳婦，楊和斗去賀喜。不要說像他楊和斗這樣幾千個老師中的一個，就是好些個，全部的那幾千個老師，包括他們校長在內，也從來不曾叫局長熱情地握著手，讓局長給沏茶遞煙。楊和斗牢固地樹立著這樣一個意識，那就是王局長那樣的做作，其實是他姓王的使的出其不意戰術——以從未見過的熱情和禮遇叫你措手不及。任是誰，在那樣高規格又從未遇到過的禮遇面前，不忍心也不好意思撕破臉皮。姓王的會像條被人抓到手里的魚般在他自己制造的氛圍里乘機滑脫，溜掉。那樣的話，為了不中姓王的圈套，他楊和斗就得緩緩坐下，得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而要打持久戰，站著顯然是不行的，對自己不利，因為人家姓王的肯定不會輕易聽你說咋辦就咋辦的。他要先坐下。他坐下后，先點支煙，當然是點自己的，當然不點姓王的遞上的煙。姓王的那煙檔次高是肯定的，但說不定還是誰送的，也說不定是用公家的招待費買的，反正姓王的肯定不會自個兒掏錢買高檔煙再拿來讓別人抽的。他點上自己的煙，要抽得絲絲悠悠的，心安理得，輕松又悠閑，千萬不能暴露出緊張的心情。楊和斗最擔心的是自己見了姓王的會怯陣，會緊張得語無倫次。這也是楊和斗一直在盤算而遲遲未去找王局長的另一個主要原因。

楊和斗想象他在姓王的跟前抽煙的情景。他要在抽煙上做文章，要把煙抽得姓王的心里發怵。楊和斗認為那就是心理戰術，要首先在心理上戰勝姓王的。抽煙算是他同姓王的較量的第一關。楊和斗作好了過五關斬六將的準備。他得把第一關過好。第一關是個頭，頭開好了，后面的事情就好辦了。好的開頭是成功的一半么。每學期的開學，他都要這樣子給學生講的。

一定要先保持沉默，要不做聲地光吸煙，起碼要將一支煙吸得剩三分之一時，再狠吸一口，狠吸的勁頭會顯出一種惡和毒，讓姓王的看一眼就感覺到他楊和斗是個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的主兒。之后再輕輕彈彈煙上的灰燼，不帶任何表情地問姓王的，說，既然事情沒成嘛，那你把借我的錢還我，王局長！

當然得說成“借”，名聲上好聽一點，萬一旁的人知道了，也好遮蓋些。畢竟當初情情愿愿地主動送給人家，而且送的時候只愁人家不收，到頭來又要轉臉無情地往回要，傳出去，叫人都知道了，會怎么看咱楊和斗？以后誰還肯和咱打交道？難道新任局長上來，就不再去申請調動了？難道就要在這鄉下蹲一輩子？

至于一萬塊錢的數字，也是先不提的為好。倘若他姓王的如數退回來的話就算了，要是萬一他耍賴不認帳，再一五一十地把時間地點和具體的過程嚷出來也不遲。到了那樣的時候，就得嚷了，就再沒有必要斯文了，一點必要都沒有。

楊和斗多希望姓王的聽完啥啥都不說地給他一捆“領袖像”多好啊！那樣的話，他會說聲謝謝局長，然后就大度地同王局長道別，而且還要主動伸出手，跟王局長握。那會是他這輩子跟局長的第四次握手。楊和斗甚至希望姓王的明白他的來意后二話不說就起身從抽屜里取出一捆票子給他。王局長的抽屜里應該放著錢的。那他也不清點，揣進懷中就走。

有些時候，楊和斗的心里會產生一種幻覺，王局長紅著臉退給他一萬塊錢，全是嶄新嶄新的粉紅色票子。楊和斗接過來，翻起一張搓搓。

楊和斗的心里再次只剩姓王的和自己。

姓王的鐵青了臉，說，錢？啥錢？啥時候借了你的錢了？我干什么要問你借錢？

姓王的開始耍賴了，他楊和斗就得心平氣和地說服他，叫他體會出耍賴的后果。但無論如何他楊和斗不能來潑皮無賴的做派，不能在王局長那里撒野。

楊和斗考慮，跟王局長撒野是鎮不住人家的，在王局長那里來潑皮無賴那一套是吃不開的。因為人家清楚咱是干啥的。咱是個教師么。是教師，就沒有法子來地痞流氓之類的做派。咱一年四季就知道咋樣子為人師表哩。再說了，咱去像個潑婦樣地鬧一場，圖個啥呢？咱圖的不就是咱的一萬塊錢么。要是什么都不顧的鬧個魚死網破，就算咱贏了，咱把人家姓王的臊了個沒有一點兒人相，但咱自己呢，咱還年輕，還活人哩，往后還要繼續求人奔咱的前程哩。要是弄個滿城風雨，恐怕再沒有人愿意跟咱打交道，那就一點點都不劃算了。再進一步說，即使把姓王的押進大堡子，叫他坐上十年八年的班房子，于我楊和斗又有哪怕是指甲皮大點益處呢？

楊和斗側了側身子，右手伸進衣領，摸一把脊背上的汗珠。他的背上滲出了密密的細汗。

咦？我咋能這樣子想呢？楊和斗下意識地從床上坐起來，把床鋪捶一拳說，我這不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嗎？姓王的胡作非為終究是有人管的，不然咋他的局長叫免了，畢竟邪不壓正嘛。

楊和斗又開始朝著有利于討錢的方向思謀起來。

王局長！說完這三個字得停一下，叫他姓王的從無賴的狀態里折回，叫他意識到事情已經到了不是隨便的嚇唬就能把人支走的地步。

我楊和斗也不是三歲小孩子，說哄就哄了？光一個“借了你什么錢”就完了？

楊和斗覺得他得繼續這樣往下說：

王局長，人都有個良心。你看我楊和斗也實在是不容易，說心上命上的話，不到這個份兒上我是不會來找你王局長的。憑著天地良心說，你王局長是孫子都抱上的人了，我楊和斗也不是三天兩后晌的娃娃，咱們的歲數加起來都大半百了，為了點錢，再賭咒發誓的就劃不來么，是不，王局長？你說你沒見我的錢，我能平白無故地問你要嗎？我咋不問別人要去？

要是還不行，就得問他是不是想拉后世里的債，而且還得說委婉些，不要學揚有才跟黑娃那樣子。上回楊有才買了黑娃的牛，付錢時短200塊，說好的秋后洋芋賣了給。可到了秋后，黑娃找楊有才要錢時，楊有才以當初買賣成交時價做得太高，秋后牛皮價又跌了為由，妄想賴掉那200元。黑娃一聽就火了，“啪”一拍桌子，多的話沒說，只丟下一句——咱們阿黑熱提（后世）再往清里算！黑娃說罷就雙手背著頭也不回地走了。楊有才的爹知道了，把楊有才罵了個狗血噴頭，逼著楊有才給黑娃送去200塊錢，楊有才爺兒倆還給黑娃賠不是，說了許多的好話。

至于對王局長，楊和斗考慮得這么著來，得說王局長，咱們大雖是個回回，粗細是個穆民，是不是，王局長。你憑著你的伊瑪尼（信仰）說話，你把你的爾麥里（善功）賭上，你發誓，敢說沒見我的錢。你要是敢把咱倆的事帶進后世里，要是敢打算在后世里真主立起公道的清算場上跟我對證的話，我楊和斗二話不說，立馬走人。

可是，可是王局長畢竟不是楊有才爹。像王局長那樣子的，社會上見不得人的勾當差不多占全了，他還在乎什么后世前世的。能被后世鎮住的，是他們黑家嶺那些除了種田就知道上清真寺禮拜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像楊有才老爹。對于王局長，一個五毒占全了的被罷免的局長來說，后世及后世里永久性的恩賞與懲罰恐怕是一點兒作用也不起的。

王局長的不大看重后世叫楊和斗幾近陷入絕望的深淵。要是王局長能像楊有才老爹一樣地害怕拉下后世的帳債的話，我楊和斗還用得著發愁嗎？那樣的話，我不也學黑娃那樣一拍桌子，說聲好吧，王局長，咱倆阿黑熱提再算帳！我就不信前世里沒有公道了，后世里也給沒了不成！

如果這樣說還不行，還不能足以叫姓王的認帳的話，楊和斗就得來最后的一招了，就得把當初送那一萬塊錢的過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楊和斗清楚地記得當時他為送這一萬塊錢而忐忑了好些天的經歷。

那些個日子里，楊和斗的心一直懸著，沒有法子塌實。送的那天，他早早來到王局長家里，局長女人不認識他楊和斗。楊和斗有些戰兢地掏出那個裝錢的信封時，局長女人的眼里立馬放射出一道亮光。那道亮光使楊和斗的心里產生一種興奮感，畢竟他的一萬塊錢在開始產生效力，在他掏出來的一瞬間，就起到了無比神奇的作用。那陣子以及以后好些日子里的楊和斗，內心充滿了塌實感。

那種塌實感充實得他都有些暈眩的幻覺。

說楊和斗產生了暈眩的幻覺一點都不為過。因為送罷錢后，楊和斗也曾有過短暫的迷惘，心里有過瞬間的失落感。省吃儉用積攢下的一萬塊錢，只一會兒工夫，就那么一忽忽兒，就成了別人的了。但一想到今后會由于那一萬塊錢，會被局長垂顧，會前程似錦，楊和斗的迷惘和失落感立時飛向九霄云外，甚至反倒有些飄飄然了。

楊和斗自信他的那個信封會給他帶來好運的。送出信封，就意味著那將是他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往后，只要往后局長認可，誰敢說他不是前途無量呢？

當時的楊和斗輕輕將信封里裝著的一萬塊錢放在茶幾上，說是他來看看局長，也沒啥事情，只說他叫楊和斗，在黑家嶺鄉完小教書。楊和斗這樣說的目的是要叫局長女人記住他的名字，回頭好轉達給局長，之所以說隨便看看局長而不提調動的事，是因為局長清楚他的要求，之前他都找過局長六七趟了。

但楊和斗發現自己說那么兩句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不知是過于激動還是緊張的原因。

楊和斗是有些緊張。來時，他擔心人家不給面子，擔心局長家人給他把信封連同裝著的一萬塊錢硬塞進他的隨便哪個口袋里，或者那女人可能勒令他把錢收起來，甚至轟他出門。那樣一來，他楊和斗就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不是。傳出去的話，還不叫全縣的人笑掉大牙。那他的這一輩子可以說是完了，不要說往城里調工作，就是活人，都是很難的了，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的。

可當時的楊和斗之所以激動是因為局長女人很大方地說那就謝謝楊老師了，我回來給他說。楊和斗清楚局長女人說的“他”指的是誰。

楊和斗對那天的自己是尤其地記憶猶新。

那時節是上學期，是春季開學不久，響耳子南風像根皮鞭，直往人的耳朵梢梢上抽。楊和斗卻不覺得怎么冷。離局長家越近，身上越發熱烘烘的。臨近局長家門，楊和斗有意識地抬起了右腳，因為他聽人說進別人家門時邁右腳會預示著進去后平順吉利。在他抬起右腳邁進時，楊和斗真切地感受到心在胸膛里擂鼓般地咚咚著，嗓子眼里也有種被食物噎住的感覺。他擔心在局長家里前言不搭后語，幸好自己沒有弄到那種丟人份上，他就有些得意。

從局長家出來后，楊和斗的呼吸暢通，心情也平靜多了，人雖然激動著，但顯得很解脫，一副很實在，很欣然的樣子。神經自然而然地十分放松。

在以后的好多天里，楊和斗都是有說有笑的，嘴里不時哼著曲曲，或打幾聲響亮的口哨。那時候的楊和斗，以為他調進城是十拿九穩了的，是遲早的事，所以見了人，楊和斗都要開幾句玩笑。課堂上，楊和斗對那些孩子們也是慈愛有加。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楊和斗意外地出現那樣的好脾氣，反倒弄得娃娃們惶恐得不行。對于那些沒有完成作業和課堂上回答不出問題的學生，楊和斗一反以往的訓斥和拳腳相加。楊和斗通常處罰出現過失學生的辦法是，將學生從耳朵上擰到自己面前，再擰著學生背對自己站穩，然后在學生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上兩腳。可那一個時期楊和斗算是嘗試著“快樂教學”。他在課堂上也笑瞇瞇的，對于完不成作業和回答不出問題的學生，楊和斗還朝他們做鬼臉呢，常常惹得哄堂大笑。那些娃娃跟楊和斗也親近起來。孩子們似乎不怎么惹人嫌，倒挺討人喜歡的。周圍的人和環境，都叫楊和斗覺得可親可敬。那些日子里，看著熟悉的校園、校園里的臭椿樹和校長辦公室前花圃里的花草，楊和斗的確很容易產生許多的親近感。見周圍無人時，楊和斗還要伸出舌頭舔舔臭椿的葉子。那兩行臭椿長得正好跟楊和斗差不多高。有幾次楊和斗竟生出些戀戀不舍的感覺。想到自己不久就要告別這可愛的樹、可愛的花草和可愛的學校，楊和斗心頭離別的滋味與心緒濃濃的。生活原來是如此美好啊！他情不自禁地這樣感慨。他以前所未有的愉快認可著這個世界。

有一回，楊和斗把玩笑都開到校長頭上了。那回楊和斗斜靠在校長對面的椅子里，扔了支煙給校長的同時，說校長今天又忘記帶煙了吧，惹得校長對他翻了好一陣白眼。

還有一回，學校里一位新婚不久的女老師懷孕了，楊和斗聽說后嘻嘻著給那個女老師恭喜，女老師聽明白后，“唰”地拉下臉子，說楊老師你放尊重點，才把楊和斗從那些天的喜悅中激醒。

這時，上課鈴響了，楊和斗夾起書本忙忙往教室去了。

這節課講的是《小馬過河》。一進教室，學生們就有些怵，呆呆的。教室里的氣氛壓抑著，娃娃們想不通這一學期他們的老師為啥對他們這么厲害，為一點兒小事也擰他們的耳朵，還無故發脾氣，猛不防他就在你屁股上踹兩腳，以至于弄得很多學生常常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錯誤而招致老師懲罰。還恰恰是一些不知犯了什么錯誤的同學，卻最容易犯錯誤。這樣他們的屁股上受到的腳踹就更多些，耳朵也叫老師擰得回數比別人多。學生們當然理解不了老師的心情，老師得到了縣委常委會免去王局長職務的消息，老師要調進城里的事就黃了，老師的心就涼到底了。娃娃們還期望著老師像一個月前那樣上課，還跟他們有說有笑的，叫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就下課了。

楊和斗開始介紹課文，說是小馬馱了一萬塊錢去磨房。楊和斗把一袋麥子給說成了一萬塊錢，學生們知道他們的楊老師說錯了，臉上的表情盡都顯出了驚訝，他們當然不敢像一個月以前那樣笑。楊和斗從學生們的表情變化上發現自己說錯了，知道自己是想那一萬塊錢。他怕再出錯，就決定叫學生多活動，叫學生說，叫他們解釋課文。學生們怕說錯了挨老師擰耳朵、踹屁股，沒有人舉手發言，更沒有人抬頭望一眼楊和斗，生怕遇到老師的目光后被點名，大家都低著頭默不作聲。

楊和斗只好點將，他手指著一個姓王的學生，要他給生字注音，沒想到自己還是出錯了。

楊和斗說王永福同學給課文后的生字注音。

王永福就是叫常委會免去了職務的教育局長的名字。楊和斗指著的那個學生叫王玉亮。學生們都面面相覷，驚恐得不知該干啥，也不知老師咋了。很多學生大張了嘴，像是在念漢語拼音ａ。

楊和斗干脆在心里大罵起王永福來。

驢日的，事情給人沒辦成，害得人課也沒法子上。他狠不得把王永福當局長期間行賄受賄、貪污公款、建項目中吃包工頭回扣等事情統統向公檢法反映。王永福光在他們黑家嶺完小基建上就吃回扣兩萬多。黑家嶺完小屬于“希望工程”學校，上頭撥專款建的。楊和斗聽人說，一般回扣是按基建款的10％提取。其實王永福的這些子勾當可以算是公開的秘密，全縣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一些。王永福還在省城包二奶，楊和斗也聽人說的有鼻子有眼。而所有王永福干的那些子勾當，不要說老百姓，就是縣領導大概也略知一二的，要不怎么把他的局長給免了。

可是，既然大家都知道，連縣領導也有所耳聞，為啥不把王永福弄進班房子，不法辦他？這樣子一想，楊和斗又氣餒了，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把王永福怎么樣，更不要說叫人家坐牢。

楊和斗的心又一次涼了個透底。眼下，別說要把人家王永福怎么樣，就是自己的那一萬塊錢，那曾經激動沸騰又忐忑不已千難萬難才送去還擔心人家不收的一萬塊錢，如今要去索回，是件容易的事情嗎？王永福犯了那么多的事，都夠坐班房子了，也沒有人能夠把人家怎么樣，而我楊和斗區區一名普通得無法再普通的鄉下教師，得去找王永福索回一萬塊錢！一萬塊呢，又不是一個兩個錢，我楊和斗能索得回嗎？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楊和斗不禁在心里嘆道。他深為自己的境遇感到悲哀。十多年來，楊和斗從民辦教師一天天熬成公辦教師，始終沒能走出黑家嶺這所鄉完小。他脧巡一眼教室里的學生，個個土牛木馬，笨得連課文也不會復述，這要是在城里，換成城里的學生，根本算不了啥。給這樣一群蠢蛋，講逑啥課哩，唬弄到哪天算哪天吧。

楊和斗就叫學生們齊讀課文。

全班學生齊聲朗讀，聲音中透著膽怯和納悶，因此聽起來不咋洪亮，但挺整齊的。楊和斗沒有聽出學生們聲音里的膽怯和納悶，他原本就沒有用心去聽。他定定瞅著教室后面墻上的“學習園地”幾個大字。那幾個紅紅的大字在楊和斗眼里溶解切換成四張王永福的紅面孔。每張面孔上都透著怒氣，殺氣，叫楊和斗看得呆呆的，令他真有種老虎抓天無法下爪的感覺。

學生們的讀課文聲嘎然而止，把楊和斗從對著紅字癡思的神情中喚醒。

楊和斗知道是學生們讀完了課文，說再讀一遍。

學生們就讀了第二遍。

楊和斗布置了兩道作業，一道是抄寫課后生字，每個字抄五遍；另一道是讀課文，每人讀三遍。布置完了，楊和斗夾起教本，離開了教室。學生們便寫作業，他們不可能意識到他們的老師三心二意的根本沒辦法給他們上課，他們也就失去了享受《小馬過河》這一課的有趣而精彩之處的機會。

出了教室的楊和斗，沒有任何的心思去校長辦公室或別的辦公室。這同一個月前是大不一樣的。一個月前，楊和斗不上課時，總要這里轉轉，那里看看。而這一個月來，楊和斗除了上課，其他的時間里就愿意在宿舍呆著，靜靜地，一個人想他的心事。

楊和斗確實沒有丁點心思觀賞那些曾經令他賞心悅目的臭椿、花圃和校園。臭椿們比前一階段高了一截，像是猛長了一氣似的，葉子更寬了，更綠了。楊和斗別說拿正眼看，連斜視或掃視一下的意思都沒有。花圃里的月季、牡丹、玫瑰等的，每天都有謝的，每天都有開的。不管多艷的花，在楊和斗眼里，全然沒有了注意的價值。的確，不管是誰，若處在楊和斗時下的境況，也肯定沒有觀花覽景的興致與情趣的。

回到宿舍，楊和斗點支煙，接上思謀他的一萬塊錢的事。

前些日子，楊和斗還去找過老同學魏慶，問他王局長那邊至今不見動靜，該咋辦呢。魏慶給他寬心說王局長那人他跟了多年，是了解的，叫楊和斗耐心一點，事情差不離。魏慶說因為把咱們的一萬塊錢都收了，這就說明王局長下一步就得考慮咱們的事情了。誰知魏慶的話這里剛說罷，那里就傳出了王局長被免職的消息。

魏慶是楊和斗的老同學，以前在教育局上班，因為文章寫得好，是出名的筆桿子，就被調往縣政府辦做了兩年秘書，接著就提拔為副主任。而且，魏慶一直是楊和斗羨慕的對象，魏慶的地位也算是他楊和斗奮斗的目標。好多個日子里，尤其是夜晚，當清冷和寂寞伴著楊和斗時，楊和斗就想到了魏慶。楊和斗的家離學校有六七十里路程，天天在家和學校間往返真夠麻煩的，即使騎摩托車，花的汽油費也是筆不小的開支。所以更多的時候，放學后空蕩蕩的校園里，只剩下楊和斗和三兩個同樣是回家不太方便的老師無奈地守著校園。這種時候，楊和斗調離黑家嶺和向魏慶看齊的念頭就格外的強烈。在楊和斗看來，人家魏慶的日子過得多充實呵，那才是有滋有味的成功者的生活。啥時候，我楊和斗也能像魏慶那樣跳出教師行列，我照樣能出人頭地的。這一點，楊和斗還是十分自信的。為此他不遺余力地爭取，要先進城，后轉行。他也堅信，只要從黑家嶺鄉完小走出去，那絕對會是他人生的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轉折點。

楊和斗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他多姿多彩的人生，憧憬他的絢爛而又美好的未來。

然而，王局長的被免職，可以說是把楊和斗從幻想和憧憬中拉回到現實。

“拉逑倒了，拉逑得倒倒的了。”楊和斗輕輕地嘆息一聲，便罵起魏慶來。

我楊和斗為此事費盡了心思，也沒少往你魏慶那里跑，目的就是叫你催一催，利用開會或王局長去找縣長的機會，在王局長跟前多搭提搭提嘛。搭提，無非是當個談話的材料提起不就完了嘛。誰知道你個慫也是有一搭無一搭的，再把事情沒當個事。人呀，真是，直往上瞅不往下瞅，我楊和斗要是個局長縣長什么的，說不定你他媽的魏慶會想著法子天天找我，同我搭提一些子你想辦的事情，使勁揣摩我楊和斗可能要辦的事情，好去給我跑腿。恐怕還只愁我沒有啥事情需要你魏慶去跑腿。現如今我楊和斗處在下風，有這么點對你魏慶來說指甲皮兒大點子事情，你就狗眼看人低地不當回子事，借口忙得不行，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地往后推。你能有多忙，你有人家縣長忙嗎？有人家王局長忙？

罵到這里，楊和斗又回想了一遍他送錢的全過程。而這一切的前前后后，可以說是沒有離開過魏慶，是魏慶一手策劃的。想起魏慶當初給他出點子的過程，楊和斗還真產生些感激魏慶的念頭。

說人家魏慶不誠心幫忙是站不住腳的，是轉臉無情的做法。人嘛，咋能無情無意、隨便翻臉呢？隨便就把一個實心實意出主意幫忙的老同學罵得不成體統，那樣子還行！魏慶在自己調動的事情上是盡了力的，只是他官職太小，人家王局長不買他的帳。在沒辦法的情況下，魏慶才給他那樣子策劃了的，叫他去實質性地找一下王局長，別光想著空手套白狼。

舍不得麻雀子，套不來鷂子么。魏慶當時給楊和斗這樣子叮嚀來著。楊和斗就按魏慶的吩咐帶上一萬塊錢去了王永福家。

那樣子比買禮物要方便些，更遮人耳目些，也能讓王局長有回旋的余地。魏慶曾經給他出的送錢不送物的主意，直到這會子楊和斗都認為在理。

楊和斗在心里把魏慶罵過又給平反，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回憶起好些個魏慶為他楊和斗努力的感人行動。譬如有一回魏慶陪著他去了趟王局長的辦公室，王局長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對他楊和斗高看一些。這一點楊和斗還是切切實實體會到了的。

就是因為想起了魏慶的長處，想到魏慶曾幫著他找王局長的過程，叫楊和斗的情緒立時高漲了很多很多。突然間，在楊和斗的下意識里產生了一個念頭：魏慶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魏慶就是人證！

嘻嘻！楊和斗竟在心里笑了。魏慶就是證人，魏慶是明擺著的證人，我咋都沒想起來呢。咳，真是個沒逑用。請魏慶跑了快一年時間，咋就在關鍵時刻想不起來呢。

在楊和斗的意識里，魏慶雖說沒有給他把事情辦成，可到了這個節骨眼上，在他愁眉不展無計可施時，魏慶算得上他楊和斗唯一的一張王牌了。

知感主，也是善財難舍呵！楊和斗感嘆一聲。這陣子他又記起了真主。實際上，對于楊和斗來說，真主以及教門給他的概念平日里并不是怎么強烈的，但也并非一點點都沒有。遇到時下的這種情況，他就很容易想到真主。

楊和斗在心底里感知真主，感激主叫他想到了魏慶這個最得力的證人。

魏慶是證人，魏慶可以作證。不要說魏慶親自出面，就是我楊和斗在王永福跟前說出魏慶兩個字，想他王永福不會無動于衷的。這就是說，在實在沒有好招數的時節，再鄭重地向他王永福宣布——

王局長，事情的前前后后，魏慶可是一本帳呵，你要是確實忘了，實在想不起來了，咱們可以把魏慶叫來對證嘛，王局長。

楊和斗想象著他這樣子講了的話，王永福肯定不敢再以什么理由或借口耍賴、推辭。那王永福就得乖乖兒地把他楊和斗的一萬塊錢歸還他。然后他楊和斗就得很有風度地離開王永福家，再重新考慮事情的下一步該怎么個辦法才是。

楊和斗的思緒終于清晰了，思謀了一個月的事情總算是有了眉目。他覺得心里豁然開朗，一下子有了底兒。

再怎么著邪不壓正嘛！楊和斗這樣子感慨著。

楊和斗就在他所謂的“正”會壓住王永福的“邪”的認識里振作起來。

楊和斗整了整衣冠，精神抖擻地出了門，去找姓王的索要他的那一萬塊錢。

但是，世間總有些事情是叫人不可思議的。楊和斗剛剛走出學校大門口，身后傳來“吧”的爆裂聲，炸炸的。是操場上幾個學生玩的一只氣球粉碎了。楊和斗就把那氣球炸炸的爆裂聲看成是不順的預兆。他忽然覺得應該再仔細地思謀思謀，別再有什么其他的沒有想到的情況，或者有可能發生的意外。譬如王永福繼續被委以重任怎么辦。是呀，要是王永福過幾天又被任命成個什么官兒的話，那我這樣子去討錢不是件要命的事嗎？

這樣，楊和斗就又折回到宿舍，繼續思謀他的一萬塊錢。

責任編輯 寇 揮

王自忠 曾發表小說、散文多篇。現供職于寧夏某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