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發現媳婦身上這個奇異的變化,是在暑天一個奇熱的中午。
太陽像個碩大無朋的火球,烤得空氣都在發燙。大黃狗爬在門洞里,伸出烙鐵似的舌頭大口喘著氣。風兒死了,白楊耷拉著葉子,一動也不動,只有知了煩人地叫著。他從地里回來,只覺得昏頭漲腦的,連飯都沒吃就去睡了。
一片大火包圍了他,燒得他渾身上下直冒油。他大聲呼救,卻沒人應聲。媳婦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動,分明看見了他,卻不來救他。他氣極了,撲過去要揍媳婦,卻撲了個空……
他忽地翻身坐起,原來是南柯一夢。
呆坐了半天,他定住了心跳,眼前出現一團白軟的物體。定睛細看,媳婦只穿一條紅花褲衩睡在他的腳頭。媳婦有個毛病,熱天喜歡脫光衣服睡覺。
突然,他在那熟悉的肉體上發現了陌生的變化。那原本平滑柔軟的小腹隆了起來!在他的記憶里那地方隆起過一次,那是經過他允許的。可這回……
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揉了揉眼睛,確信自己靈醒著。他不能正視這個事實。他拽住媳婦的胳膊,猛地把媳婦拉起。媳婦迷迷糊糊的,以為他要干那事,不愿意地嘟噥著:“這么熱的天,你還有那個心思!”掙著胳膊。
他罵了一句很臟的話,抓著媳婦的肩膀使勁把她搖靈醒,指著她的小腹狠狠地問道:“給老子說,哪個弄大的?”
媳婦看見他眼里的兇光,睡意頓消,胳膊上現出了雞皮疙瘩,掙脫身子說:“你小聲點,當心嚇著了娃娃。”說著,從睡在身邊的孩子身上拿過衣裳穿上。那隆起的肚子便隱蔽在寬大的衣衫里了。
他一伸手,抓住媳婦的衣衫往下一撕,“嗤啦”一聲衣衫破了一道口子,那隆起的白肚皮又暴露無余了。
“你這婊子養的!給老子老實說,是不是那熊下的種!”
媳婦這時反而不怕了,眼里也冒出了火:“就是,你有這個本事么!”
他噎住了氣,臉成了紫茄子。
“老娘還要生個閨女,不能讓地荒著,你能下種么?”媳婦的氣勢咄咄逼人。
他惱羞成怒了,揚起缽子大的拳頭朝那隆起的白肚皮打去。媳婦慌忙彎腰用雙手護住肚子,胸脯上卻重重挨了一下,頓時哭罵起來,數落著他的無能。他更氣了,拳頭沒頭沒腦地往下落,發泄著一肚子的憤恨。
媳婦忍受不了,當天下午就抱著孩子離家出走了。怒火填滿了他的胸膛。他抓起桌上的酒瓶子,一仰脖子,大半瓶老白干就灌進了肚子。頓時他的肚里像點燃了一團烈火,熱血直往頭上涌,額角暴起了蚯蚓般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兩只手狠狠地抓著胸脯,似乎要把胸膛扒開。
突然,他一頭撲倒在炕上,像頭受傷的野獸痛苦地悲嚎起來……
二
他是個男人,卻沒有男人的本事。
最初,他認定是媳婦有毛病,但醫學的結論恰恰相反。
從醫院回來,他像遭霜打的茄秧子,蔫完了。媳婦卻像得勝的將軍,但沒有炫耀她的勝利,那張俊氣的臉板得像剛漿過的白粗布,終日一語不發。
夜晚,他討好地去擁抱媳婦,說著從沒說過的柔情蜜語。媳婦卻一把推開他,給了他個硬脊背,并扔過一句硬梆梆的話:“那頭睡去!沒那本事再弄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他一下子掉進了冰窖里,睡在熱炕上卻渾身禁不住地顫抖著。
家庭失去了昔日的溫暖,變成了一潭死水。媳婦不再朝他笑了,整日價默默無語,階級敵人似的對他板著臉。他懊悔極了,懊悔不該去醫院做檢查,懊悔不該來到這個人世間,甚至在肚里把早已亡故的父母狠罵了幾回。
他再也無心外出打工掙錢了,像一頭困獸終日呆在屋里。窩囊氣憋在肚里實在難受,他便用煙酒打發日子。
終于有一天,他憋不住了,去找他的姐姐。父母早亡,姐姐撫養他成人,給他娶妻成家。現在媳婦對他冷漠了,在這個世界上姐姐是唯一能給他溫暖的親人了。他從來沒有什么秘密瞞著姐姐。他把他的無能和媳婦對他的態度傾訴給了姐姐。
“姐,你說我該咋辦?”他痛哭流涕,像垂危的病人抓救命菩薩似的緊抓著姐姐的手。
他的姐姐也淚流滿面,好半晌,問:“你找大夫看了么?”
“看了。”
“大夫咋說?”
“說沒法看……”哭聲淹沒了他的話語。
姐姐到底是姐姐,遠比他有主意。
“兄弟,這是命,你就認了吧。”姐姐抹去臉上的淚水,沉吟了好半晌,把手慢慢地放在了他的肩頭。他感覺姐姐的手在發抖。
“爹媽下世了,姐就是你的親人了。你聽姐的話,請個人來幫幫忙。”
“幫忙?”他一怔,隨即就明白了,甩掉姐姐的手,叫了起來:“不!不!”
姐姐瞪圓了眼睛:“你喊叫啥?我這是為你好!你想過沒有,沒孩子你媳婦還會不會留住?就算她對你沒有二心,將來你們老了誰養活你們?你們下了世誰給你們摔孝盆、上墳燒紙?”
皮球挨了一錐子。他雙手抱住腦袋,圪蹴在地不吭聲了。
“兄弟,”當姐的苦口婆心,耐心開導:“拔了蘿卜坑還不是你的?世上就是那么回事,你也甭太當真。”
“我想抱養一個孩子。”
“我也這么想過,可這樣一來眾人都知道你沒有那個本事。”
他不吭聲了。
姐姐又說:“爹媽就你這一棵根苗,你能眼看著咱許家的香煙在你這里斷了火?”
他雙手揪住自己的頭發,禁不住悲嚎起來。
當姐的長嘆了一口氣:“唉——我不是成心刺你的心,我是怕世人罵咱先人缺了德,罵咱是老絕戶。”
他淚流滿面,像頭受傷的野獸哭嚎著。
“你甭難過了。”姐姐替他拭去臉上的淚水。“聽姐的話吧。你媳婦要能生個一男半子,啥閑話也就不會有了。她也不會冷眼看你了,娃把她的心拴住了,她的心也就不往瞎處想了。這種事姐經見過,姐還能日弄你?你好好想想看。”
他不吭聲,垂首擦著發紅的眼睛。
當姐的繼續替他出主意謀劃:“這事得嚴實點,一定要找個可靠的男人。我思謀了半晌,就叫你姐夫幫你吧,他能行。”
姐姐有兩個兒子,虎頭虎腦的,很是可愛。姐夫的能力不用懷疑。
“你姐夫不是外人,絕對不會張揚出去的。你回去再跟你媳婦好好說說。”
他的頭動了一下。他自己鬧不清是反對還是同意。但他姐卻認定是:搖頭不算點頭算。
那天晚上,他不住地在炕上烙肉餅。姐姐的主意一直在蠱惑著他。子夜時分,他終于拿定了主意。
媳婦早已和他兩頭睡了。他摸著黑爬到那頭鉆進媳婦的被窩。然而,媳婦一扭身,又給了他個硬脊背。他厚著臉皮扳著媳婦的肩膀,巴結諂媚地說:“這事都怨我,咱們抱養一個吧。”
媳婦像塊石頭,動都沒動。
“唉,話又說回來,抱養的不如自個生的親,也讓人說咱的閑話。你看這么辦好不好……”他把姐姐的主意說了出來,但卻沒說是姐姐的主意。
“放屁!”媳婦突然罵了一句。
“別價。娃娃是從你肚皮里生出來的,總歸跟你親,我都愿意,你還怕個啥?”他又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精神往透徹地講了一番。媳婦一聲不吭,他以為媳婦睡著了,輕輕扳了一下媳婦的肩膀,竟扳了過來。他知道得到了默許。
冰凍的土地開始重新有了溫暖,他似乎看到了一線希望……
第二天,他跟姐姐通了氣。幾天后,他便打發媳婦到姐姐家去住。媳婦離家的那天夜晚,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大口大口地喝酒。不知怎的,他眼前老是出現媳婦光著身子跟姐夫睡覺的情景。他的牙根在發癢發疼,好幾次都穿好衣裳想去姐家把姐夫狠揍一頓,把媳婦領回來。但最終他連屋門都沒邁出一步。他覺得自己似乎得了軟骨病,腳軟得像面條一樣撐不直身軀,不得不癱倒在炕上。他無法想象此時此刻姐姐獨守空房心里是啥滋味?
十個月后,媳婦生了個兒子。他對這個“兒子”怎么也愛不起來,心里一直憋屈的難受。萬萬沒料到媳婦的肚子又大了,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姐夫,心里騰地就躥起了怒火。
三
一瓶老白干見了底。
他的眼珠子紅得似乎要往外滴血。他似一只受了傷的狼,在屋里四處搜尋著什么,目光終于落在了劈柴的斧頭上!
他想去殺人!殺那個狗娘養的姐夫!殺那個婊子女人!也要殺了那個雜種(村里一些人用這個惡毒的字眼罵過姐姐和他)姐姐!再后殺了自個!
“都他媽的別活了!”他在心里狂喊著。
他剛抓起斧頭,屋門“嘩啦”一下被推開了。進來了兩個女人,是姐姐和媳婦。
他愣住了,酒也醒了一半。
姐姐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斧頭,一下子就明白了,冷笑了一聲:“咋,你想殺人?那就先把我砍了!”說著把頭伸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砍呀!咋不砍?”姐姐抓起他拿斧頭的手腕,揚起往自個身上砍。他卻手一軟,斧頭“當啷”一聲掉在了腳地。
媳婦抱著孩子在一旁抽泣著。
“還不去給你媳婦認個錯!”姐姐大聲命令他。
啥,還要他去給媳婦認錯?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又燃起了兇焰,狠狠地瞪著姐姐。
姐姐并不回避他的目光,一字一板地說:“這回還是我的主意,你要還想殺人,就先殺我!”說著,把頭伸進他的懷中。
他驚呆了,癡癡地看著姐姐,半晌,在自個胸脯上狠勁捶了一拳,抱著腦袋圪蹴在腳地不吭聲了。
姐姐把媳婦拉到隔壁屋子,說著勸慰的話。漸漸的媳婦止住了抽泣。
姐姐又回到他的屋里,閉上門。
“你耍啥半吊子?”雖然還是訓斥,卻充滿著姐弟之情:“幾個月前你媳婦跟我說她還想生個閨女,還說閨女跟當娘的親。你讓我咋說?雖然現在搞計劃,可誰家不生兩三個娃!你媳婦要再生個閨女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又能說個啥?我思前想后,讓她跟旁人去生還不如跟你姐夫再生一回。你沒那個本事,我能又有啥辦法?那天晚上我就點了頭……”
“你咋不給我說一聲!”他咆哮起來。
“咋,你想喊叫的叫滿世界人都知道?”
他不吭聲了。
“我想過要跟你說的,可又想到你媳婦會跟你說這事。沒想到你媳婦沒跟你說這事,可見她心里還存著那個啥。你要再耍半吊子,這個家就全完了!”
他嗚嗚地哭出了聲。
“你心里難受,我心里就不難受么?我把你姐夫打發到你媳婦住的屋里去,我一夜都沒合眼,肚里就像有好幾只貓在抓心……..”當姐的說著也嗚咽起來。
半晌,姐弟倆的嗚咽聲才止住了。夜幕降臨了,屋里一團黑,可姐弟倆誰也沒有要去點燈。
“我這么做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你不但不領情,還……”姐姐說著又哽咽起來。
他默默無言。
“小時候村里人罵咱倆是雜種,你知道是為了啥么?”
他一驚,瞪大眼睛看著姐姐掛著淚水的臉龐。他隱隱約約聽村里人說過母親年輕時跟他的一位表叔關系曖昧,似乎父親也知道這碼事。但在他的記憶里父母親的關系是十分融洽的。現在姐姐說這話是啥意思?雜種?這無疑是罵人的語言,難道這語言中還有其他含義么?莫非母親當真跟表叔有那個關系?莫非父親跟自己一樣沒有男人那種本事?
他的心狂跳起來,出了一身冷汗,酒完全醒了。
他怕姐姐的口再張開,狼似的嚎了一聲:“你別說了!”
“你靈醒了就好。”當姐的盡著自己的職責,抹去臉上的淚水,繼續開導弟弟:“忍得一時之氣,能消百日之災。”
“可我心里難受呵!……”他小娃娃似的把頭抵到姐姐的懷里,淚水打濕了姐姐的胸脯。姐姐摟著他,淚水也涌出了眼眶:“甭難受了,這個生了她的心就不會再野了。她跟我賭咒發誓說,這個娃娃不管是男是女她都不再生了,跟你好好過日子。記住姐的話,往后要善待你媳婦,就當是為了爹媽,為了這個家。”
“嗯。”他點著頭,抹去臉上的淚水。
“到她屋里睡去吧。”
“那你……”
“我就睡這屋。”
四
他進了媳婦的屋,摸著黑上了炕,挨著媳婦睡下。他感覺到媳婦沒有睡,伸出胳膊把媳婦攬在懷里。媳婦便把臉貼在了他的胸脯上,他心里燃起了欲望。
忽然,他的手觸到了媳婦那隆起的小腹上,剛剛燃起的欲望頓時又熄滅了,心里泛起一股苦酸的滋味。
媳婦感覺到了他的冷淡,手也停止了動作。黑夜里倆人就那么靜靜地躺著,誰也沒有睡意。
他突然想,姐姐睡著了么?
責任編輯 寇 揮
賀緒林 陜西楊陵人,弱冠之年受傷致殘,不甘坐以待斃,遂與文學結緣,捉筆涂鴉。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280余萬字。多次獲各類文學獎項。出版有中篇小說集《遠方有堆黃土》;長篇小說《昨夜風雨》、《最后的女匪》;長篇小說《關中匪事》系列長篇,根據其中之一《兔兒嶺》改編的30集電視連續劇《關中匪事》,廣獲反響。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協理事,陜西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