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道

1

凌風波在火車站一見到母親，就發現她比三月前老多了。背更駝了，從后面看，像背著一只鍋蓋。稀疏得能數得清的白頭發軟軟地貼在頭皮上，心里就酸酸的，很怕自己的情緒影響母親，就咧嘴勉強笑了笑，左手扶著母親的胳膊，半天說不出話來。隨從的秘書忙說部長，我們來，我們來。凌風波感覺自己在部下面前失了態，手便想抽回，卻被母親緊緊地握著，母親的手黑紅粗糙，更顯得自己的手肥白紅潤。凌風波沒有動，秘書就知趣地提著行李走在前面，不停地說，慢點慢點。

出了站口，母親卻不像剛才那么走得快了，也不再跟凌風波說話，而是眼睛死死盯著一個穿著陸軍軍裝、肩戴紅色肩章的青年學生。凌風波明白了母親的心思，剛才酸澀的心隱隱感覺到了痛，想引開母親的視線，就說，家里弟弟弟媳都好吧？

母親沒有說話，仍然緊跟著青年學生走，無奈青年學生一看就是經過訓練了的步履，走得飛快，不久就坐進了一輛出租車。母親這才回頭，用兩個手指頭捏了一下鼻子，往地上一甩，扯起前襟擦了擦手，說，波兒，你說剛才那小伙像不像咱亮亮？

凌風波說媽，過去的事不要想它了。說著，小轎車已經停在了面前，秘書跑步上前打開了車門，右手小心地護著車門上的前額。凌風波這才松開母親，送母親坐到了后座上，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坐了進去。

母親是第一次到南海市來。凌風波知道母親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進城，但在大冬天看到滿大街紅的花，綠的草，還有人們穿著春秋裝，一定會問?？墒谴┲抟碌哪赣H沒有問，凌風波就主動地問母親是不是感覺熱了？自己車里已經給母親預備衣服了。母親沒有說話，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不愿意回答。凌風波就不再問，開始不停地給母親指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高樓大道，講著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剛一開口，母親就打斷了他的話說，風波，我問了神，咱們家接二兩三地出事，怪啥？神說，咱家把道丟了。

道，啥道？

神說是心，我尋思來尋思去，也沒有想出來，我活了七十多歲，就知道咱家沒有做過一件虧人的事。村里人到城里來，不是找你就是找你哥，吃住不說了，看病、娃娃上學、提干，能不能辦到的，你們都盡心了，左鄰右舍、七里八鄉沒有人不說我的兒子們仁義，不忘本。對旁人都那樣好，對自己家里的人更不消說了。村里出去當官的人有的是，職務也不比們低，他們要么不管父母，要么不認兄弟，你兄弟倆做得是最好的。給你弟弟妹妹從物質上幫了很多忙，咱家里的樓也蓋起來了。所以我想不通呀，咱家咋能把道丟了？把心沒了？

媽，你別想了，咱家發生的事情是意外。凌風波跟母親一字一句地解釋，他把“意外”兩字咬得很重。

不得胡說。母親說著，手伸了伸，好似要捂兒子的嘴，可是是因了司機，還有前座的秘書，終究沒有抬起來。又接著說，我燒香拜佛了多半輩子，神的話可靈驗了。

這時手機響了，凌風波接了電話，不外是請吃飯的，找他辦事的。凌風波推說母親來了，以后再說。

剛一合上手機，母親又說，我捐了一百錢的香火錢，問了神，神又說，道，就是對人好，就是講良心。你想想，我也要跟你哥說說，咱要對誰都好。你們端國家飯的，事干大了，要對得起國家?，F在人一當官，啥昧心事都干。我生的兒子我知道，要是少道，就不可能當更大的官。

凌風波聽到母親的話，撲哧笑出了聲，說，媽，你行呀，道，學問大著呢，道非道，非常道。那是老子說的。

什么老子孫子的，你爹根本就指望不了他，現在整天一會兒糊涂一會兒清醒的，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一個字也沒敢跟他說。他不知道多好，能吃能睡。我大事小事不告訴他，我擔心。

凌風波知道母親沒有聽懂自己的話，便不再解釋。這時，車已經進到了機關宿舍大院里。

剛一到門口，樓里就走出三四個人，一個凌風波并不認識的中等個搶先打開了車門，說，大娘來了？我們來看看大娘。

母親跟著自己和哥哥也走南闖北的，一點兒也不怯場，她微笑著下了車，說，謝謝，謝謝，你們工作那么忙，還來看我一個老婆子，謝謝了，謝謝了。

大家落座后，來人們一一做了自我介紹，凌風波才想起是一個老領導介紹來包工程的，就詳細詢問了他們公司的詳細情況，然后說招標采取公開，讓他們做好準備。看到來人面有不悅，想起了老領導對自己的扶持，于是拿電話機旁邊的一個小本子，記下了領頭的一個人的電話號碼，然后就不再說話。來人知道不能再跟首長說什么了，又跟母親熱情地聊起天來。說的話很多，但都不外乎跟母親夸了凌風波，夸了他的哥哥凌風林，說大娘教子有方，兒子都本事。

凌風波沒想到這些人對自己的家庭這么清楚，夸母親，當然就是在夸自己，雖是好話，但想著他們各人的目的，便起身，說，我還有些事，到辦公室去一趟。于是來人說大娘來了，我們給大娘接風，部長，你就給我們一個孝敬的機會吧。

凌風波是一個果斷的人，擺了擺手，秘書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說，部長忙著呢，以后再說。來人見到凌風波走了，又繼續跟老人說話。

凌風波妻子不愛說話，丈夫不在，她只好陪著客人，不時地添會兒茶，遞個水果。這些動作她已經厭倦了，但還得認真地不厭其煩地做。來人走時，四個人每人都掏出一個紅包，遞到了老人手里。凌風波妻子有些緊張，很怕婆婆收了，自己沒法跟丈夫交代，站了起來。沒想到王翠玲老人卻堅決地把紅包塞回到客人手里，說，你們要是對風波好，就收起來，大娘我可是一個心中有道的人。

來人呆了一下，馬上又要塞回，老人臉陰了，說，你們這些娃娃把大娘看成啥人了？他們才說，那好，我們收，我們收。來人走了后，凌風波妻子望著婆婆說，媽，你行呀，還知道“道”，這可是個哲學問題。

我不懂什么這學那學的，我就知道我不能給我兒子脖子上墊磚。我當媽的不能做，你當媳婦的也不能做，還有，要叫咱們家的任何人都不能去做，人沒有了道，就沒有了心，會遭老天報應的。

娘我知道，我知道。媳婦雖然初次見到婆婆，但婆婆的倔強已經領教，便想著婆婆在家，一定要讓她高高興興的。對婆婆好，就是抓住了丈夫的心，好多女人都不懂。她是知識分子，她懂。

2

凌風波工作的確很忙，經常早上出門，到晚上十點多才回來，這時候母親差不多就睡下了。雖然母親起的早，可她閑不住，一會兒忙這，一會兒忙那。自己跟母親也說不了幾句話，他怕母親感覺冷落，無論工作多忙，總要抽空給家里打個電話回去，跟母親聊些家常。剛開始，他還有些擔心母親再跟自己講道，講亮亮的事。思忖著如何勸說母親。不知是因為自己在辦公室，還是其他，反正母親再也不提那事了，問他工作怎么樣，在哪吃的飯，合不合口，酒少喝些。凌風波想可能是妻子給母親安排的活動比較豐富，讓母親不再想其他的了，心里也輕松了許多。

半月過去了，雖然有不少的人請他和母親吃飯，他知道這些人跟自己并不是關系有多好，純粹是有求于自己，南海，是經濟特區，老板多的像牛毛，總是需要自己照應著，在政策和紀律范圍內，能照顧的他盡量照顧，超出了范圍，他是決不會辦的。倒不是說他的覺悟有多高，主要是他從農村來，走到這一步太不容易了。知道什么叫因小失大。只要把握住了這條，這官當得心里就輕松了。他想只要他不違紀，他的前程還是光明的。當然，他是個男人，也講虛榮，母親好幾年來一趟，無論咋說，也要讓她享受到兒子帶給她的榮耀。于是，又一次人請吃飯，他爽快地答應了。然后打電話告訴母親，讓她準備一下，一會兒車去接她。

母親說，人家是不是找你有事？

他說媽你就放寬心，這是我一個戰友請的，十年前部隊讓他退伍，是我幫忙讓他留下的。他是個人才，留下后干了很多事。去年轉業到地方，開起了公司，掙了不少錢。再說也是咱老鄉，從小沒爹沒媽的，一聽你要來，急得整天要見你，就是吃頓飯，媽，沒事兒的。母親想了想，說，我知道你辦事小心，娘聽你的。

飯是地地道道的陜西飯，主要是面食，哨子面、油潑面、攪團，把母親吃得連聲說好吃好吃，跟在家里一個味，面筋道，湯寬展，綠的菜，紅的辣油，就連浮在湯上的蛋皮，也黃得鮮嫩，切得均勻。母親高興了，凌風波也高興。凌風波的戰友景宏，說，大娘，你好好吃，后面還有好節目呢。我聽風波說你愛看戲，今天我還為你請了幾個唱秦腔戲的，讓你樂和樂和。

到你南方還能聽到咱陜西的秦腔戲？老人說著，眼睛亮了。

凌風波一聽，忙對景宏說，這兒還有咱們的秦腔戲？你不要太破費了，首先我給你聲明，違犯紀律的事我不會干的。

景宏笑著說，風波，你放心，我喜歡聽戲，這是從咱們陜西秦腔劇團里挑來的，唱秦腔戲沒奔頭，他們就到南海市來唱流行曲。也沒掙到幾個錢，于是他們找到了我，我就介紹到這家陜西飯店來了，你想文化與商業結合起來，肯定大有市場了。

凌風波說那就好，不過，今天的花銷我來出。

景宏說，你呀，就這飯花不了多少錢，你放心，兄弟我不會拖累你的，你只有當更大的官，才能為大家做更多的事。這個道理只要不是笨蛋都知道，況且我還不那么笨吧，哥。

王翠玲老人在兒子凌風波那兒過得很愉快。一晃就是半年。

3

王翠玲老人回到家鄉，半年不見鄉親，好像隔了有十年，大家絡繹不絕地來看她，老人講城里的風景，講城里的人事，自己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又聽得了什么，熱鬧了一陣子。

有一天，她在家里坐著，忽然聽到車響，馬上想到肯定是到自己家里來的，忙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拿掃把掃了掃炕，果然有人叫著，大媽，我來看你來了。她從窗玻璃望外一瞧，我的天，是景老板。

兩人說了一陣親熱話，景老板說，大媽，你帶我到你們村里看看，我發現這地方很好呀，有山有水，就是太窮了！

真的？

那你幫助我們富了。

大媽，想讓我在哪兒扶貧？學校、工廠，還是在農業方面？

你如果是實心要扶，這事就交給大媽了。

行，大媽，只要你高興，我給你出三十萬，算兒子孝敬你的。

不是，是孝敬全村人的。王翠玲老人重重地糾正道。說完，還不放心，又說，你認大媽為干媽，大媽就給你說句心里話，咱有話就說在前面。你給村里給不給錢，都沒關系。你跟風波是戰友，是兄弟，咱不能害他，你說是不是？你不知道，你們當官，做父母的就在火上坐著烤呢，生怕有個閃失。

大媽，你絕對的放寬心。你說到這了，我就給你明說，我把孝敬你當孝敬我媽的，我從小沒了爹，是我媽吃了一輩子的苦，把我拉扯大的。我媽活著的時候，我的運氣也特別不好。做啥賠啥，沒讓她老人家享一天的福。最讓我一輩子不能原諒自己的，是十年前，我媽不小心大腿骨折了，醫生說，可以做手術，只要在里面裝上什么鐵之類的，還能多活五六年?？晌依掀艑嵲诓辉敢庹疹櫸覌屃?，說要給我媽做手術，她就離婚。那時候，我生意一塌糊涂，根本沒有錢，還是我老丈人在幫著我，我當然不能因為我媽跟我老婆離婚。后來我又跟我媽商量，做不做手術。我媽說宏兒，咱不做那手術了，媽怕受罪。于是我就狠著心，沒做。不到半年，我媽就走了。當時我還心安，想，反正我媽年齡大了，不適合做手術?？墒呛髞恚衣犚粋€戰友讓他骨折的媽做了手術，竟然他媽現在都九十歲了，還健康著呢。當時我就后悔死了。

我哥一次喝醉了酒罵我，說，你不要以為你現在錢掙多了，是運氣，你知道不知道，媽去世的前一天，還讓我背著她到二十多里地的廟里求神保佑你呢。她不讓我告訴你，不讓我告訴你呀！媽說她多想活著看到你掙了錢的那天呀！我聽完哥的話，撲騰一下，跪下了，大媽，那天，我整整哭了一天，我想我媽活著多好，我一定要好好地孝敬她，人走了不可能再回了，可是老天可憐我，讓我有了你，大媽，你就當是兒子孝敬你的，給我個機會，讓我心安吧。

王翠玲老人聽得哭了，心里也踏實了，讓三兒子把村主任、支書叫到家里。村里一聽這好事又報告了鄉領導，在縣里最好的飯店，想招待景老板。沒想到景老板說，他是來來看望干媽的，同時也謝謝各級父母官對凌家的關照。一切的費用他出。他們問景老板的扶貧意向，景老板說，你問大媽去，我只管給錢，上什么項目大媽說了算。

從此后，老人的日子就再也沒法平靜了。

村里請她當了村委會顧問，學校又請她當校外顧問，連鄉里也請她去做報告，老人一下子蒙了。她立即給兒子凌風波打了電話，說明了來由。兒子想了想，說，我已經跟景宏說過多次。我不會給他辦什么違反政策的事，媽，你放心。他扶貧可以減稅，他是大公司，投的那些錢，還沒有交的稅多，等于也沒花錢，還有了名聲。只要咱們私人不拿一分錢，就沒事兒。

老人心里有了底，村里再叫她干什么，她就也敢去了，說話也硬氣了。

4

二月二龍抬頭，也是敬神的日子。王翠玲老人清晨起來，做了十個白面獻的饃，喂著老頭吃了飯，然后穿上自己干凈的衣服，拿了香和紙，剛收拾停當，一伙老太太和年輕媳婦就進門了，說，走，她二媽，敬神去。

王翠玲讓老頭喝了水，說，你好好待著，我去敬神了，有啥事，你叫兒媳婦。老頭答應著，她又把兒媳婦叫來，交代了半天，然后挎著籃出了門。

敬神是她的日常節目，也是村里人的節目。

神廟在溝半腰的一孔窯洞里，窯頂長滿了雜草。原來拿磚箍得窯面磚已經沒了，露出了里面的麥草根。但窯里香火一直沒斷，上上下下掛滿了無數人敬的匾。四鄉八鄰都說這山里的神靈驗，聽說干部都坐著小車來敬過神。今天王翠玲一伙人敬了神，因為是大神出神的日子。出大神的是村里一個老太太，大家都說大神已經附在她身上了，神知道的她全都知道，陰間陽間的事她特清楚。比如誰家女人生不出娃娃了，問她，她就會說，得罪了誰。趕緊敬。果然，第二年就生了娃娃。還有水塔邊老去世的是中青年人，有人去問。她說因為水塔撞了龍王神的龍脈。剛開始村干部不信，說這些人里面不是有人忽然查出了絕癥嘛，不是走路不小心掉到了溝里么。還有，你一個農民，耍什么闊氣，整個手機。整就整了，打雷天你還打，雷公爺不把你燒包燒死燒誰？可是話雖是這么說，可是可是為什么就單單是在這兒住的人出事，而不是村頭的？或者澇池邊住的人家？雖然要移水塔花不少錢，雖然村里人挑水又要到一里路外的村頭去挑，可還是架不住水塔邊住戶的哭訴和威脅，挪了地方。不知是趕巧了還是不再撞了龍脈，反正住在水塔邊的青壯年忽然亡故的情況再也沒發生。當然，這事不能全信，老大老二都告訴王翠玲老人，說，這是意外，可是王翠玲不這么認為。她自己家里還有一個已經公開了的秘密，村里人都知道，但是她聽了，只是笑，卻也不否認。兩個兒子當了大官，神說，這脈氣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娘家哥哥們都讀過書，識文斷字的，可是命卻不好。好脈氣讓她這個做女兒的帶到了婆家，為啥呢，聽娘家媽曾經說過，說給王翠玲爹挖墓的時候，從墓里跑出了兩只小白鼠，從自家的方向朝婆家的方向跑去。所以，等于把好脈氣揚到了婆家。

正想著，大神出神了，說，你們都過得好好的，蓋了房，吃了白面白米，還到城里浪得不知東西，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坐完了，山珍海味的也都吃遍了，怎么就沒有想到分我一勺一羹？你們住著新房，穿著新衣。我卻還住在這個破窯里呢。是誰給你們這些好福氣的，做人呀，良心還有沒有？

王翠玲一聽這話，心里咯噔了一下：這不是在說我嘛，村里的老人只有她跟著兒子們到大城市去過，的確能坐的能吃的能玩的都享受了。自己怎么從來沒有想過給神辦件大事，逢年過節敬神的時候，最多也就獻只雞，捐過幾百塊錢的香火錢，所以神收走了她的寶貝孫子。原來神說的道，就是這個道呀！

5

當支書村主任再次來家的時候，王翠玲老人說，我想好了，建廟，給保佑咱們老老少少平安的神，建廟，建大殿，讓他老人家住得風風光光，氣氣派派。

大媽，你老糊涂了，人家老板給咱的是扶貧款，你要拿來建廟，宣傳封建迷信思想，這可是犯錯誤的。年輕氣盛的村主任一開口就上綱上線了。

大侄子，這話可不能再說了，讓神聽見了，要遭報應的。你回去給你媽說你爹說，說給神建廟是封建迷信，你媽還不打爛你的嘴。我到省城到北京，人家大城市人都修廟拜神。我到埋咱老祖先的那個叫黃陵的地方，聽說了國家主席都去敬呢，無論是多大的官，都不能騎馬坐轎，都得步行著走。你要說是迷信，難道國家領導人也講迷信。還有，我還到山東上了泰山，你知道人家敬的是啥神不？那神是個女的，好多皇上都去敬過神。你連個芝麻官都算不上，還牛乎乎地不拜這個，不敬那個，你以為你是玉皇大帝呀！

大媽，我知道你見多識廣，不過，你這想法不對，是違反政策的。特別是這扶貧的款，不能建廟。

你都不想想，要不是我，人家景老板怎么知道還有咱這么一個村？你說我違反政策，好，我告訴景老板，讓人家不要給咱們投了，行不行？王翠玲老人說著，扭頭不再理村干部，專心做起針線活來。

村干部會，開了個熱火朝天。

支書想了想說，廟要修，實事也要搞。我想咱們明里給神修廟，其實修的是個文化娛樂場所。把咱們村里的文化事業搞上去，不是挺好嘛。

怎么搞？

我想了，咱學城里人，把咱們村自古以來出的名人名事放到廟里，縣上不是有縣志嘛，登的是縣團級以上的干部，咱們村，自古以來，出了多少縣團級領導呀。而且，光凌家，就出了一個省部級領導，一個縣團級，咱們這么搞，既讓后輩知道發憤，又讓凌家兩個兒子高興。還有，咱們的千畝果園是很出名的，咱水庫有水，果園有果，廟里有文化，現在縣上不是要發展旅游業嘛，咱們村不久就會有更多的游人來。還有，在旁邊，名義上說是給神蓋戲臺子，在上面到底唱啥，可是咱們說了算。咱們村里可以開大會，可以唱戲，咱們多年也沒有戲臺子。

一周后，景老板的錢就打過來了。

修廟的時候，王翠玲老人因為要照顧癱在炕上的老頭，就讓三兒子一直跟著工程當監工，她說這是蓋神廟，就跟自己家蓋房一樣，一定要精心。人做了好事，神會記著的。兒子去了，她還不放心，每次家里有人的時候，她都要到工地上去看看。轉眼間到了上大梁的時候，王翠玲認為這是關鍵時候，自己必須在場?？衫项^子病情也越來越嚴重，已經很少有清醒的時候。這天，剛好侄女來了，她說你照顧你姑夫一會兒，廟里上大梁，我得去看一眼。

等她看著大梁穩穩地上到房梁后，就匆匆地回家?？墒抢项^就在上大梁的時刻，去世了。當時身邊沒有一個人，侄女說，她當時正好去上茅房了。

王翠玲老人那個悔呀，說了多少遍，還是悔。她跟老頭子過了五十多年，老頭子一輩子不讓她干重活，村里人都羨慕。就是前幾天，老頭清醒的時侯還跟她說，我死的時候，兒子都是干大事的，不能守在我身邊也罷，你一定要守在我跟前，要么，我死了心都不甘。可是王翠玲那時候，卻在守著上大梁。后來，有誰說夢到老頭了，王翠玲第一句話就問你夢見風波他爹罵我了沒？

大廟修好了，戲臺建起來了。

王翠玲老人望了望散發著新油漆噴香的大廟，心里美滋滋的，說，神呀，住上好房子你高興吧。神高興了，她當然也高興了。雖然多年的腰疼病又犯了。這時她腰更疼了，幾乎是斜著身走。反正，路上也沒幾個人。一向注意儀表的她，腰疼的她實在顧不了那么多了。人也真怪，剛才在臺上披紅掛綠時，怎么就不疼？

最近她的腰病犯了好幾次了，為了蓋廟，她可真沒少操心。她想廟建好了，她的腰病也就好了，以后的日子肯定順順當當的，兒孫身體健康，工作一天比一天好。然后跟神說，我們家的道我找回來了，神，我會天天都想著你的。有了新房子，你還會有更多的好衣服，好行頭，一切都會有的，大家一直念想著你帶來的好日子呢。

責任編輯 張艷茜

文清麗 女，1968年生，1986年入伍，陜西長武人，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曾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全國文學刊物發表作品二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小說精選》選載，出版有散文集《瞳孔灣湖》、《月子》、《愛情總是背對著我》，小說集《紙夢》。現為《解放軍文藝》雜志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