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晨練的習慣。
深秋的黎明,整個市區黑乎乎一片。借著街道兩旁的路燈,我慢跑著,寒氣透入鼻腔,我猛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噴嚏聲沒落地,前邊就響起了急驟的跑步聲,我遁聲望去,幽暗處一個人背著個大包沒命地跑著,鬼鬼祟祟,形跡可疑。憑我20年的反扒經驗,斷定那又是一個小偷。我一個箭步竄上去扳住他的肩,他企圖掙脫,被我一個勾腳絆倒。我這才發現他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伙子,似乎很面熟。將他拽到路燈下,我差點上去給他一個耳光:“他媽的,又是你?!边@是一個外號叫“兔子”的貫偷,從12歲開始我就與他打交道。在少教所幾進幾出,總改不了惡習。
兔子被我帶回公安局。開始他什么也不招。我打開他的麻袋,令我大吃一驚。這個過去只是小偷小摸的扒手,今天卻了大活。他的麻袋內裝有12條中華煙,5條玉溪煙,10瓶茅臺酒,一個布包內還裝有10條黃金項鏈,5條白金項鏈,12個金戒指??吹竭@些贓物,我簡直怒不可遏?!安倌銒尩?,你這是破爛。快說,哪里來的?”我懷疑他是偷了哪個商店,但他一口咬定,不是從商店“揀”的。
按照常人的思維,小偷怕公安干警如同老鼠怕貓,然而兔子卻例外。他屢屢栽倒我手里,卻從來沒有懼怕的表現。也許他是讓我慣出了毛病。盡管我恨死小偷,但對于孩子,我總存一種憐憫之心。我總覺得這些孩子走上這條邪路,不是父母離異,沒人管教,就是父母過于溺愛,疏于管教,或者本身就是孤兒流入社會,被壞人調教壞了。這種憐憫心常常使我對他們的處理失之太寬。今天,面對這么一大堆贓物,我簡直氣壞了。我吼他、罵他、推他,我將我的全部暴怒發泄給他。我想兔子也許會跪下來求饒,并老老實實地交待。沒想到他瞪著一雙充滿仇恨的眼睛盯了我半天突然說:“你有本領把那個大盜抓來,我就給你交待?!蔽乙魂圀@喜,忙問:“快說,誰是你們的頭?他在哪里?”兔子卻說:“不是我們的頭,是大盜?!蔽覇枺骸罢l是大盜?”兔子答:“李局長?!痢痢辆值睦罹珠L?!薄昂f,李局長怎么會是小偷?”兔子振振有詞:“不是小偷,是大盜?!蔽艺f:“你憑什么說他是大盜?”兔子說:“如果不是大盜,他們家里哪來那么多好東西,那大立柜里,寫字臺里,床下全是好煙好酒,高檔毛料衣服和各種漂亮的首飾、紀念品,我拿了還不夠十分之一呢?!?/p>
××局的李局長我是認識的,這個賊怎么會跑到他家里去做案呢?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時,兔子講了一件使我十分震驚的事。
兔子是帶著一種報復心理闖進李局長家的。
一個月前,兔子正在東大街遛達,李局長駕的小車飛馳而來,兔子躲避不及,被撞倒在地上,霎時鮮血滿臉流淌,這一切李局長視而不見,他將頭伸出車窗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找死!”罵過之后揚長而去。兔子雖然臉上和腿上同時受了傷,倒不礙大事,他記住了這個車號。當李局長的車在一家歌舞廳外停下后,兔子就放了他的小車輪胎的氣。也許,該兔子倒霉,他剛準備離去,卻被返回來取包的李局長撞見。結果兔子被李局長叫來的保安打了個半死。
兔子的傷好后就一直尋思著報復。那天,他捉了一條蛇遛進了李局長家。他先把蛇放在床上的被子下。剛準備離去,一想晚上睡覺都是黑燈瞎火的,萬一咬傷人怎么辦?他只想嚇唬嚇唬李局長,并不想傷害他。他從被子下取出蛇準備放入大立柜內。誰知打開大立柜,呈現在他面前的是滿滿一柜子高檔煙酒和衣服,還有各種精致的首飾和紀念品。他就順手牽羊地拿了一部分,然后將蛇放在煙酒之間,遛出李局長家。
兔子的話我半信半疑。兔子卻一口咬定是××局家屬院8號樓一單元3層2號。我讓他領著我去現場指看,結果就是李局長的家。這個地方我是來過不少次的,不會有錯。我去他家敲門,沒有應。鄰居告訴我:“李局長住院啦,全家人都上醫院了?!眴枺骸笆裁床。俊贝穑骸奥犝f讓蛇咬了?!编従臃瞪硗刈邥r還自言自語地說:“奇怪,家里怎會出現一條蛇呢?”
我趕忙跑到醫院,還好,李局長已脫離了危險,據醫生談要不是他那個當醫生的妻子采取緊急措施,還真有些危險性呢。李局長的傷在手上,頭腦是清醒的。但談起失盜之事,他矢口否認。我再三做工作,他還是不準備認領。最后他簡直有些惱羞成怒了:“你莫非想陷害我?我一個工薪階層哪來那么多好東西讓小偷偷?”
這些臟物找不到失主,只好充公。兔子被送勞教所勞教。說實在的,對于小偷我至今還恨,但對于像兔子這樣的少年扒手,總存有一種憐憫感,每次將他送去勞教,總有好長一段時間心中不是個滋味。
然而,世間的許多事總讓你始料不及。送走兔子一個多月,我剛剛把這件事從腦中丟開。一天,××局張局長打來電話稱他家逮住一個小偷,讓我趕快去。
張局長家離我單位并不遠,我騎車不到10分鐘就進了他家門。沒想到映入我眼簾的第一個物體就一個鼻青臉腫、滿身灰塵、被捆著手腳歪倒在墻角的孩子。盡管他的頭耷拉著,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兔子。張局長正一臉怒氣地翹著腿坐在沙發上抽煙。我坐下來,他向我講述了捉兔子的整個過程。
中午,張局長下班回來,見窗子開著。他記得上班走時是關了窗子的,心中就犯疑,誰知一進門,就碰上了兔子,他正準備把一個大包從窗戶上往下吊,張局長操起門后的拖把就給了他一棍,兔子倒在了地上。張局長打夠了,就把他捆起來,這才給公安局打電話。我問:“都偷了些什么東西?”張局長說:“東西倒不值錢,一臺電視機,一臺錄音機和一些衣服之類的東西?!?/p>
我們說話時,兔子醒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突然冒了一句:“我沒拿他家的電視機,也沒拿他家的錄音機和衣服。是錢,33捆錢。”張局長像被人挖了心肺一樣暴跳起來,他照著兔子一陣拳打腳踢:“你他媽的想找死?你這個瞎賊,你這個臭小偷,胡說什么哩!”兔子毫不示弱:“我不是賊,我不是小偷,你才是小偷,你才是賊?!蓖米影涯樲D向我:“他家澡盆下放了64捆錢,我拿了33捆,還有31捆,不信你去看?!蓖米拥脑捠箯埦珠L歇斯底里大發作,他操起門后已經帶血的拖把就準備往兔子頭上砸,被我擋住了。張局長出不了手,恨得腳在地上亂跺:“你個王八蛋,我浴盆下要沒有錢,我非撕了你那張臭嘴不可,我非告你誣陷罪不可。”張局長把我和兔子一起拽進浴室,掀起塑料浴盆讓我看。浴盆下果然什么也沒有,但我發現了2條銀行專用捆鈔票的紙條。
我帶著兔子離開張局長家,回到局里。
在公安局兔子講了他作案的全過程。
在張局長的“關照”下,兔子又被送進了勞教所。但半年后,張局長也被反貪局請走了。據說他貪污、受賄128萬元人民幣。
我還干我的反扒工作,但再沒有了過去那種自豪感,那些過去我曾十分珍視的各類榮譽證章和證書,再也讓我產生不了任何激情。甚至我根本不愿意再看到這些東西。因為,我的耳中老重復著兔子的一句話:“把我關禁閉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去抓那些大盜,把他們送進監獄才算你的本事?!蔽蚁?,我是否需要改行?
責任編輯常智奇
劉風梅紀實作家,著作出版紀實文學、小說多部?,F供職陜西省紀檢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