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村莊上路

藍花碗先是發出叮當一聲脆響，跟著是叮叮當當，接下來便嘈嘈切切了。

老村長說，老少爺們，這蠶豆就莫再丟了，村長就是修文的了，金寶做會計。修文我這班就交給你了。這是鑰匙，這是昨天來的報紙，還有25０塊辦公費。得了，我這個杯子也給你吧，3０塊錢呢，你開會時潤潤嗓子。

一旁，鄉長搖頭感嘆：日他家的，人家南方為選個村官，送禮就得十大幾萬呢。可咱們，丟人吶！

送了鄉長，修文就走馬上任了。

其實，修文這村長在去年春節后就當上了。

那時老村長用幾滴眼淚哄著修文，干了—年的代理村長，一年里，修文只花了村上35０塊錢，大家都滿意。今年春節前，老村長和打工的人都回來了，老村長的任期也到了。老村長在外打工時，村人來信都夸修文，說老村長是伯樂，選了個好操心的。回村路上，老村長就盤算把村上那一攤子事扔給修文。有人擔心修文不樂意，老村長老謀深算地笑笑，說咱要依法辦事咧，可不能胡來呢。修文他是文化人，明事理，能同法律作對么。到家當晚，老村長就拜訪了有福大爹等在村上有威望的人，臨了才去修文家，與修文大老哥倆一頓海吹，卻閉口不提讓修文當村長的事。倒是修文把村部門上的鑰匙和剩余的25０塊錢給了他。老村長爽快地接了，啥也沒說。臨走，悄悄塞給修文大5００塊錢，說是給修文的辛苦錢。修文大感動得咧嘴說你掙得也是血汗錢呢，咋好意思嘛，咋好意思嘛。

臘月28那天，老村長給鄉長提了3條牛鞭，又把去年新來的鄉長哄轉了，大年初三中午，鄉長就來了，說要選舉村長。先在老村長家約修文談了話，動員修文當村長，修文是說啥也不點頭。鄉長和修文曾是高中同學，人熟，就開玩笑說修文你雖說是咱班上的秀才，但天老爺瞎眼不佑你，你不干村長干啥？莫非還想來篡我的位子。又說把你能得個豆似的，選舉法規定要差額選舉，讓你給老村長做個陪襯，你還當真了。鄉長一番連哄帶騙，老村長又幫腔拉黑牛，哄得修文應了。直到去村口高臺老槐樹下的會場路上，鄉長這才繃著臉，打著官腔說老同學，村級選舉非同兒戲，咱得依法辦事，你是候選人，萬一選了你，你就得好好干啊。可不敢麻達喲！修文苦著臉說，莫說了，我知事理哩。

其實，鄉長也看上修文了。去年修文這代理村長做得有聲有色，讓他省了不少的煩心的事呢。

果真，一切皆在老村長的謀劃之中。

就選了修文。

初六早上，天才麻麻亮，打工的人又跟著老村長出發了。這次，老村長不像去年那樣偷偷摸摸地把人領走了，而是聲若銅鐘，滿村地吆喝著大伙兒快點動身，去東山口趕去縣城的頭班車。修文也起床來送老村長，說叔你這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這村長咋弄哩。

老村長不再是去年求修文代理村長時的一聲三嘆了，端著老長輩的架勢說，啥咋弄哩？咱這山溝里屁大的村子，要工業沒廠礦，要旅游沒景點，搞貿易沒土特產，靠天吃飯，村長能咋弄嗎！以前大難事是收稅收提留費，想起來我就頭疼，你娃有福份，政府給全免了。說穿了就是處理調解民事糾紛，莫出人命就行了。你娃真要想做事，那就想法給大伙口袋多弄幾個錢就行了。

修文聽了，說叔為這弄錢的事我都愁死了。你能帶大伙去打工掙錢，可我能做啥呢？咋給大伙弄錢嘛？老村長聽了，覺得有愧于修文，便降了腔調安慰說也難為你娃了，莫上火，咱這窮山窩里，也沒人真的指靠村長來發家致富。

送走老村長他們后，修文沒有回村，默默坐在了山梁上想著心事。日頭躍上東山頭了，四野一下敞亮起來，從梁上往村里看，不見高樓，也不見紅磚碧瓦，倒是家家戶戶那些一道道籬笆，肅穆地站在陽光下，成了鄉村一道別致的風景。

村子也不孬吔。修文感嘆了—聲。

修文的目光又往村子四周山上看去，山上光禿禿的，在修文的記憶中，孩提時山上是有樹的，尤其是北山老水溝兩面，那些樹好粗好高，可不經意間那些樹都消失了。現在，除了老水溝邊還有一些綠色，其它口剩下一些雜七雜八的樹叢和樹根了。修文不由長長地嘆了口氣，起身徑直奔了老水溝。

修文是看樹根來了。

原來，修文同學在工藝品公司，修文曾送他—件根雕，許多年了他還收藏著。同學年前來信，要修文給他組織一批根雕材料。

修文也是喜歡根雕的。

修文迷上雕刻，是緣于村西那座古屋，聽老人說那廟是大戶人家的宅子，文革前還保存完好，經了文革，就破敗了，僅剩的兩間后來成了村人燒紙的廟堂。古屋雖無什么特別之處，但奇的是窗上的雕飾飛鳥家禽都是用樹根做的，修文看得入了迷，有時在山上遇有形態生動的樹根，就挖回來，將根水泡、脫皮、清洗、定型、磨平，再試著雕刻，久了，就雕得有模有樣了。修文雕飛禽走獸，也雕女子。刻刀順著潔白的根干游走，木屑雪片般灑落，轉眼功夫，一位形體婀娜、曲線秀美的少女就躍然而出。有人說那少女像姑娘時的玉米，修文就給少女加上—些城里人的飾品，但骨子里還是玉米的氣質。每雕刻好一件作品，修文就長時間地凝視，像是在聆聽一個人生故事，在感受生命的溫馨。

老水溝其實是個過水溝，一年難得走幾回水，溝底卻一年四季都濕漉漉的。溝兩旁，布滿虬曲臃腫，疙瘩斑斑，裂紋交織，奇丑怪狀的樹根，給老水溝增添了幾分滄桑。這些樹根，在修文眼里有了靈性，一個個生動起來，修文的精神為之一振。

回到村里，修文就把挖樹根的打算給會計金寶說了。金寶小修文兩歲，媳婦領著2歲的兒子跟人跑了，如今一人伴著瞎母過日子。金寶聽了很興奮，敲響了掛在老槐樹上的汽車鋼板，咣咣咣得響亮。一些人聽了，便攏了過來，修文就把挖樹根的事說了，提醒大伙一定要挖有樣子的，比如像鳥像雞像鵝什么的。不能亂挖，那樣費力還賣不了錢。還強調還活著的樹根不能挖，挖了要罰款。最后修文說老水溝是公產，賣樹根的錢個人得七，村里留三，供村里應急。呂大爹不悅，說掙得辛苦錢，村上憑甚要扣留？便有人說村長也是為大家，再說人家要是吃獨食，你還不是干瞪眼。金寶說得更沖：這是村長好心，你想挖就挖，不挖拉倒，又沒人求你去。呂大爹氣得嘟囔說才當幾天干部嘛，牛皮烘烘的。

只幾天時間，高臺上便堆滿了樹根，修文將這些樹根一一過目，還起了龍呀鳳呀等名字，寫成字條貼在上面。同學那個公司來人清點過后，付了近萬塊錢，拉走了一卡車。金寶說這錢來得真塊。修文嘆息說如果自已有銷路，賣得錢怕要多一倍呢。心里卻想，這錢雖然來得快，可這樣的樹根誰知還要多少年才會長出來呢。

3月份，是山村清閑的日子，修文就動手刷了一些有關建設和諧新農村的標語，還動員村民修了村子前面那條土路。修路時，修文讓金寶花了200塊錢買了乒壇煙、啤酒和瓜子糖塊分給大家，—時村子里歡聲笑語，有福大爹還漫了“花兒”。修文感嘆地自語道：山里人真的太純樸了，有一點陽光就燦爛啊。

出了三月，村子就忙碌起來了，日頭也給臉，塬上灑滿和煦的陽光，田野上清風拂面，犁鏵犁開了泥土的清香；塬下的溝溝坎坎里，一汪一汪地窩著—砣砣的綠，遠看，像一枚枚正在沉靜中皈依的碧石。

修文起早貪黑地忙著，招呼著。

麥子入土了。

玉米入土了。

玉米家的地種上了。

打工人家的地種上了。

修文自家的種子也下地了。

村子的日子就在這些年復一年的農活中默默地過著，雖說沒什么轟動的事情，倒也和和睦睦，平平安安，修文覺得很欣慰。

這天，修文正在村部里和金寶說事，杜二媽抹著眼淚來了。原來，二媽的兩個孫子從奶奶曬的被子里摸出一個疙瘩，就告訴各自的媽，兩個兒媳聽了就去被子里捏，杜大媽見了，紅著臉說莫捏了，那是你大和孩子姑姑給我留的養老錢。大兒媳便拉著臉說窮摳，有這么多的錢，過年才給孫子2塊壓歲錢。小兒媳雖沒言傳，卻朝地上氣呼呼地吐了一口。二媽說修文，你二爹把這兩個媳婦看透了，臨去世給我留點家當，說動不了時哪個孝順就給哪個。要是沒有這點錢，二媽怕是連個端飯的人都沒有。金寶聽了，說二媽你這錢數兩個嫂子知道嗎？二媽說哪敢讓她倆知呢。金寶說這就好辦，你回去莫把實數說出來，我保證她倆爭著孝順你。二媽疑惑著離了村部，跟著村里就傳出二媽攢了大幾千塊錢的話來，人們都驚得舌頭伸了半拃長，有好事者還挖空心思地猜度杜二媽這筆巨款的來歷。果然，兩個媳婦竟破天荒地給二媽喊了媽，二媽幸福得熱淚盈眶，心里就盤算再苦也要多累幾年，多喂幾頭豬，多養幾只羊，要給孫子多攢些錢。

這千十塊錢咋拿得出手喲。蘇二媽在心里給自己說。

雨季說到就到了，雖說不見得能落下幾場雨，但有幾戶人家屋頂爛得漏風見亮了，得修補了，以往，青壯勞力都在，叫上幾個人，說說笑笑就干了，可眼下成了大事了，在村的大多是老弱病殘，修補房子比往年蓋座新屋還要困難。修文和金寶動員了幾個在家的勞力，和幾個身板還硬朗的老漢，分成3個小組，由村上補貼點辛苦錢，分頭給幾戶人家修補了屋子。還幫有福大爹翻新了住了大半輩子的3間廂屋。

有福大爹孤身一人，父母早亡，年輕時本來是有機會討個媳婦的，他把機會讓給了弟弟有山，自己打了一輩子光根。

有福大爹看著修繕一新的屋子，閃看淚花子連聲說，修文，大爹咋謝你們嘛，咋謝你們嘛。

誰知，有福大爹卻是沒福住這新屋了。

那天中午，有福大爹干完地里活計，回家后頭暈得難受，—會兒人就走了。

修文跌跌撞撞地趕到有福大爹家時，有福大爹己蒙上了白布，侄兒侄女還在撕心裂肺地哭著。修文跪在有福大爹頭前，淚水奪眶而出，這位善良、豁達的苦命老人，含辛茹苦了一輩子，如今國家剛免了農業稅，也不再搞提留，農村還要實行大病醫療統籌，可這些好事情他卻趕不上了。

修文離開有福大爹時，天已擦黑了，村子里冷清清的，走動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人不愿意像老輩們一樣困在幾畝田里，到外面謀生計了。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支撐家門了。而隨著老人們的相續離世，整個村子感覺空落落的。前些年，會講古事的馬大爹走了，村莊仿佛集體失語了；現在，會唱戲的有福大爹也走了，村子會失去歌聲嗎？

唉！修文長嘆一聲，什么事情都有自已的定式，這也包括命運包括生活啊。

送走了有福大爹，修文擔心村里老人再發生有福大爹那樣的悲劇，就和金寶領著曾做過赤腳醫生的黃三哥挨門逐戶地叮囑老人們當心身體。路過山山家時，見山山媽正在推著石磨磨面，修文心里很不是滋味。山山媽是山西黃河邊人，當初嫁給鄉小學老師友強時，是村里最俊的媳婦，山山5歲那年，友強掛了個寡婦，是教育局長的表妹，沒兩年撇了山山媽，進城了。走時還說我這是為了兒子的前程，等兒子的戶口也進城了，就和她離。氣得山山奶奶大罵：婊子兒，你這是人話么？你就是頭牲口。山山媽—直未嫁，山山長大后要斷了父子關系，山山媽卻說看你這孩子，父子關系說斷就斷么？他老了還得你養呢。還時常在山山奶奶跟前唸叨：他為甚不和人家生個孩子呢，有了孩子心就抵實了。山山奶奶聽了，流淚說媳婦喲你的心太善了，我家虧了你了。

山山媽磨的是麥子。磨是青石磨，在那清貧的日子里，村里都用這種石磨磨面。后來石磨沒人用了，用電磨。再后來，開電磨的人也打工去了，青石磨在村里又咯吱咯吱響了起來。山山媽頭上汗水打成了串串，修文不由想到了母親，母親在世時，也常常吃力地推著石磨，流著汗水，在磨道里一圈又一圈地承受著生活的艱辛和酸澀。修文的眼眶不由紅了，說嫂子，我幫你推幾圈吧。山山媽忙說你是村長了，哪有村長給別人推磨的。修文說啥村長，我還不是你瘸子兄弟嘛。金寶和黃三哥聽了，便攔住修文，幫山山媽推起磨來。修文在一旁往磨眼里添麥子邊和金寶商量，讓黃三哥把電磨開起來，定期給鄉親們磨面，電費由村里出。

麥子收進家后，老天總算發善心了，連續落了幾場雨，修文便叫大伙去揀蘑菇、地皮菜。修文在東山坡洼地發現一大片腐樹根，冒著許多蘑菇尖尖，修文讓金寶領著麻二爹幾個老漢給蓋了一層腐草，幾天功夫就生了—大片，足有好幾百斤，金寶他們采了送到鄉上那幾個飯店，賣了個好價錢，除了給麻二爹他們開了幾百塊工錢外，都交給村上，又增加了村里的積累。

修文自己沒去揀地皮菜，一連好多天，一個人背著干糧和水壺，早出晚歸，在村子四周的山溝里尋覓著，在村東南方七八里處的那條深溝北側，修文發現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自然洞穴，最大的1個竟有20多平米，溝頂不遠處便是明長城和一個殘垣斷壁的屯兵營，溝里有好幾處茂密的野杏、山梨，這些可都是極好的旅游資源呢，修文心里便有了美好的想法：屯兵營可以搞篝火晚會；風穴洞可以供旅游者住宿，野餐，比蒙古包更具鄉土氣息；這些是其他旅游點很難具備的。而開發這些旅游項目只需極小的投入，買幾只駱駝，幾頭毛驢，再把那些風穴洞整修一下就可以了。問題是要宣傳，要讓人家城里人都知道，憑村里的力量是沒辦法的，要是有人來開發就好了。

在村南的斷溝里，修文又看到一片草地，這片地坑坑洼洼的有好幾十畝，兩面是陡壁，也有不少天然洞穴，在這里散養土雞，也是個極好的場所。

修文就這么一瘸一拐地一個個山頭，一道道山溝查看著，籌劃著。

這天中午，修文剛從山里回家，還沒顧得上擦把臉，就有人跑來說荷花喝老鼠藥了。修文汗水淋漓地跑到荷花家時，荷花已被救了過來。原來，開春時就有傳言，說大民父子在外嫖風，荷花就尋死覓活地鬧了—次，被修文勸解了。沒想傳言成真，是老的嫖風，遭到敲詐，小的去講理，挨了打。警察搞創收，罰了大民800塊錢。可話傳到村里就走調了，說是大民父子睡了同一個女子，荷花就沒了過日子的心了。

修文有點氣極敗壞了，說荷花你又咋了嘛？你咋一點事理都不懂嘛。老叔奔60的人了，能做那事么？再說，大民可是一門心思都用在你和孩子身上了，你莫屈了他。你要真走了，大民咋辦嘛？孩子又咋辦嘛！荷花幽幽地說顧不了別人哩，沒啥活頭哩。這日子過得人苦心也苦，還有啥活頭哩。

荷花的話似針般劃過修文的心房，荷花的這個想法，也多次涌上修文的心頭，又被他以千百種理由攆走。可今天從荷花嘴里說出，聽得修文心里直想哭。荷花是苦，可有自己苦么，有玉米苦么？玉米的事要是落在荷花身上，荷花能挺得住么？

就說荷花，我知你心里不好受，一人在家照顧小的又侍奉老的，還要下地種田，是苦了你了。可你再苦有玉米苦么？三寶癱了這么多年，她過得什么日子？不也撐過來了。荷花聽了，忘了自己的疼，數落修文說，你莫非是個木頭人，這么多年玉米能熬過來，還不是心里有個念想。不過她也熬不下去了，也給熬倒了，昨天還想一死百了呢。

修文的心揪了起來。這段日子忙，沒去見玉米了，她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當年，玉米原本是和修文好的，怎耐修文在高考前殘了腿，斷了前程，家境又寒磣，玉米大就因了3000塊錢的彩禮，把玉米嫁了修文同村在石灰礦做工的三寶，修文自那以后再也沒談論婚事。玉米婚后第二年，三寶騎摩托栽進了山溝，整個人就廢了。玉米就伺候了三寶十幾年，修文也就默默地幫了玉米十幾年。

修文在荷花家呆不住了，急急勸了荷花幾句后，像是有人趕著似地徑直奔了玉米家。修文拿不穩步子，急風急火地連蹦帶跳，身子搖擺成了一股龍卷風。

日頭西墜了，風也來了，老槐樹劇烈地搖晃起來，跟修文奔走的姿勢一樣。

玉米家的院門敞著，一邊的灶屋倒了，癱成了一個黑砣砣，只有三間堂屋疲塌塌地立在夕陽下，院里靜得沒了生氣，也沒見著玉米，只有小黑眼角旁堆著兩砣眼屎，歪著頭蹲在堂屋門旁，像一位心事重重的鄉村哲人。

小黑見了修文，搖著尾巴迎了上來。小黑是玉米的伴呢，修文彎腰拍拍小黑，順手為它抹去那眼角的兩砣。

修文沒有猶豫，也沒有顧忌地跨進了院子，跨進了玉米家的堂屋。修文心里明白，他是讓荷花那番話攆進來的。玉米正在給三寶熬藥，臘黃的臉上滲著汗珠，白發又見多了，修文就顫顫地了喊了聲玉米。

玉米聞聲，抬了頭，見是修文，停了手里的活，沒言傳，卻落下兩行淚水來。

修文澀聲問咋了？

玉米啜泣著說三寶一日不似一日了，以前還能罵個人，摔個碗，如今瘦成了皮包骨頭，整個人都癡呆了，怕是挨不了幾天了。可家里連給他買身老衣的錢都沒有呢。

修文說你莫哭莫哭。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么。就拿出兩張50的票子，放到一旁的凳子上，說你先給三寶買點好吃的。老衣的錢有我呢，你莫上火。說著，自己嗓子也澀了。

玉米卻又將錢拿起塞給修文，說你也不容易呢。修文說你還跟我見什么外呢，說著倆人的手不知怎的便攥到了一起，都觸電似地一顫，玉米就軟軟地伏在了修文的肩頭。修文心疼地擁著玉米，倆人都不再言語，屋子里靜極了，只有蛾子抖動的羽翼在撕扯著空氣。

突然，一聲嘆息在屋里響起，這聲嘆息是那么沉重、幽怨，像是從地氣里發出的，讓人生發一種莫名的恐懼。玉米和修文像著魔似的，不約而同地奔進里屋。炕上，三寶眼睛緊閉，還是以那種多年不變的姿勢躺著。

玉米說三寶剛才是你嘆的氣么？

三寶不語。

玉米說三寶我問你話呢。

三寶還是不語。

玉米緊張了，說三寶你莫嚇我，你莫嚇我呀。邊說邊將手探在三寶鼻下，接著就哇地哭了起來，說三寶你走了你真走了。你咋一句話不說嘆口氣就走了呢。是我和修文惹你氣了。我們都盼你好的呀，沒做對不起你的事啊。

玉米的哭聲很快就招來了一屋子的人，七嘴八舌地問修文：三寶走了？咋走得這么急？

修文的腦子被那聲不可思異的嘆息和玉米的哭訴弄蒙了，怔怔地說我和玉米在外屋說句話兒，他好像嘆了口氣就走了。三寶的堂叔老呂頭聽了，沖著修文吼道，說話？你倆說啥話哩？說啥話哩！哪個叫你瘸熊來說話的？你狗日的腿瘸心不正，三寶就是被你氣死的。說著還想撲過來打修文，讓一旁的杜二媽拉住了。

老呂頭的話給修文招來了一雙雙曖昧疑惑的眼神，這些眼神錐子般扎在修文的心上，讓修文惶恐、難言、無法承受。有人悄聲勸修文說，你莫在這塊了，快回家吧。修文只好無奈地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踉蹌著步子出了玉米的屋子，身后卻跟來一句句剜心的話語：

三寶得的不是死病，咋說沒就沒啦？

三寶莫非真是給氣死的？

咋不是呢，剛才玉米都說三寶氣她和修文呢。

還村長哩，咋能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也不怪人說腿瘸心眼瞎呢。

……

修文的心碎了，殷殷的鮮血在胸腔里汩汩地流淌，眼里火星亂撞，腦子里一片混濁。他跌跌撞撞地走著，還不時舉起雙手，昂著頭，挺著脖子，大張著嘴巴，啊啊地吼著，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在村口，修文遇上了金寶，修文的淚水就下來了。金寶驚問咋了？出啥事了？

修文潸然地把事情說了。

金寶火了，說這不是好心成了驢肝肺。老呂頭咋能說昧良心的話。這些年不是你幫著，三寶能熬到今天！

修文忙擺手說快莫說了，都氣頭上，我避一避吧。你去幫玉米招呼一下，要花錢先把村里的錢墊上，算我借得。

金寶去了玉米家，修文踉蹌著到了村口高臺的老槐樹下，軟軟地癱在樹根上，兩眼迷茫地盯著頭頂的樹冠，郁悶、苦澀、酸楚、痛苦在心里纏繞著，老呂頭等那些狐疑的面孔在枝叉里搖曳著，不停地變換著復雜的表情，成了修文心里揮之不去的陰影。修文不由感嘆起人生的艱難來，自殘廢以來，雖然自己一直以積極樂觀的態度去渴望、去努力，得到的卻大都是支離破碎的夢想。難道我錯了么？難道我不該當這個村長么？也許自己應該去打工，就憑著雕刻手藝，到老同學的公司，掙得也不會比老村長他們在建筑工地的少。

日頭下山了，夕陽將緞子般的金黃苫到了村子上，醞釀出一層暖暖的溫馨來，修文的心里莫明地有了一種慰藉。從懵懂少年到年至不惑，村子記掛了自己多少個夢想，又給過自己多少溫柔的呵護啊！特別是村子那特有的地道的泥土氣息，更是讓修文沉迷舒心，百聞不厭。村子是暖人的啊！修文從心底發出一聲感嘆。

隨著金黃色的苫布褪去，裊裊的炊煙在村子或東或西地升起了，緩緩地隱在天空之中，顯出了瓦藍般的色彩，此時，村子安祥得像個知足的老人，如畫一般貼在寧靜淡泊的山洼里，顯得含蓄而厚樸。修文深切地感受到，村子其實就是村人的一棵大樹，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分支，不論延續或終止，最終還得落葉歸根，這也是沒法改變的定式啊！

修文就忽然意識到，村子已流淌在自己的血液中了。

在痛苦的彷徨中，修文終于做出了—個決定。

修文回到家里時，天厚老漢被修文慘白的臉色嚇壞了，說你咋了，病了？修文搖了搖頭說三寶走了，是我和玉米說話那功夫走的，玉米疑心是他氣我，呂大爹也怪我，說我不該去三寶家。還罵我是腿瘸心不正。

天厚老漢火了，說腿瘸招誰惹誰了？他老呂頭充啥好人，三寶得病這么多年，他做堂叔的過問過嗎？沒有你幫襯，玉米的日子能過到今天嗎！

修文難過地說，呂大爹的氣話就不說了，可你沒看有些人的眼神，說的那些話，剜心哩。

天厚老漢眼晴紅了，說修文，這些年是委屈你了，可誰讓咱是個殘廢人呢。老輩人都說上輩人作孽，老天爺就會讓他下輩人殘廢來贖罪。你也莫怪他們了，是我沒給你積德呢。

修文聽了說，大，你都想哪里去了，我這腿是自己摔殘的，怨我自己。咋能怪你呢。說了就雙手抱頭，默然蹲在地上，直到天厚老漢吃了大半袋子的煙絲，才抬起頭來說：大，我要到城里去。

天厚老漢一怔，說真要走？

修文決然地說：天亮就走。

你去打工？

打工也不是根本之計，哪個村子是靠打工把村子搞富呢？人家華西村、大邱莊也沒見誰出去打工，可富得流油呢。咱村子要想富，得有自己的產業。我想了一些項目，進城找找同學，托托門路，看能不能在旅游開發和綠色養殖上想想辦法。

那玉米呢？

她氣我了。

氣你？她可是明事理的人。想是心疼三寶，你莫放心里，要是對她中意……

哪能呢？三寶剛走，那事也不好提。再說，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過二年再說吧。

你都40了，再等就老了。

修文張張嘴，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卻掏出一把鑰匙，說這是村委門上的，留給金寶，告訴他我事情有個頭緒了就回來。聽說最近有偷大牲口的，讓他晚上多操操心。還有明天你給玉米送點錢去，怎么著也得讓三寶穿身新衣走。

天厚老漢聽了，閃著眼花說我記住了，你就放心。你有文化，又有手藝，村子的事不好辦，就自己找點事做，大不攔你。看你頭發又長長了，大給你剃剃吧……

天泛白了，修文家的院門開了，修文父子出了門，往村外走去。到了村頭的黃土路口，修文從父親手里拿過被卷，說大你別送了，回去吧。天厚老漢還想關照兒子幾句，卻嗓子發澀，就抬抬手，什么也沒說。

修文就轉身上了黃土路。

起風了，修文的身子被刮得一聳一聳地搖擺著，像是一棵行走的莊稼，隨時都有折斷的危險。

背后，天厚老漢樹樁般地戳著，抬起的那只胳膊，一直沒有放下，像一根無依無靠的枝叉。

咯咯——咯……不知誰家的公雞叫了，新的一天來到了。跟著，遠遠近近的公雞們便都爭先恐后地叫開了，高高低低的聲音一圈圈地環繞在修文的身邊，漾成了村子那種特有的味道。這時，村子也影影綽綽地活泛起來，跟在修文身后一聳一聳地晃動著，像是修文領著的一座營盤。

修文的臉上，滿是淚水。

責任編輯姚逸仙

王佩飛江蘇泗洪人，中國作協會員，寧夏靈武市作協主席，。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等200余萬字，著有小說、散文集四部。小說《權術》等獲寧夏文藝獎、首屆微型小說獎等獎項；小說《籬笆墻》等入選20世紀文學作品選、寧夏文學作品精選等10余種版本，《跑水》、《清官》、《奔跑的樹》等被《小說月報》等刊選載。散文《悠悠鄉情》被譯成英文介紹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