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中

李秀云

一下柳樹溝，我就聽到村子里傳來噼哩啪啦的鞭炮聲。今天是農歷十一月二十九，誰家選擇這樣的日子辦喜事？天上的雪花猶如人的思絮一樣紛紛亂亂，毫不容情地撲向我單薄的身子。一放學，我饑腸轆轆地提著書包往家趕。昨天晚飯我已經斷頓了。兜里沒有一分錢，媽烙的鍋盔早已吃完了。我今早上也沒有吃，餓得直發昏。坐在課堂上什么也聽不進去。同學們搭車的搭車，騎自行車的騎自行車。我也沒有自行車，就抄小路往回走。這條幽靜的小路斜陳在田野上。雪花紛紛揚揚，田野里一片白茫茫，刺得人雙眼隱隱作痛，周圍一片岑寂和清冷，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樹木銀妝素裹，崖邊的枯草被皚皚白雪壓伏在地。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廣闊的天地間只有我一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而行。我只聽見腳下的雪被鞋踩得咯咯吱吱地響。媽做的棉鞋已破爛不堪，有一團棉絮從鞋幫探出頭來。我的腸胃一陣一陣的痙攣，饑餓張大了嘴巴啃嚙著我的腸胃，我咬了咬牙，咽了幾口唾沫，將凍得失去知覺的雙手抄在袖筒里，身子盡量縮小，減少熱量的散失。馬上就到村口了，到了家一切就會好一點。

誰家選擇這樣倒霉的日子結婚？那一陣鞭炮聲嚇了我一大跳，在我小心翼翼準備下溝坡的時候炸響，我一愣神，就滑倒了。路面滑溜溜的擱不住我這雙底面濕透的棉鞋。這是一雙既不保暖也不跟腳的破棉鞋，這雙棉鞋我已經穿了三個冬天了，它讓我的腳長滿凍瘡，腳趾和腳背又腫又癢。也許明年冬天我不會再穿它。那時，我就坐在大學有暖氣的教室里了，穿不穿棉鞋都可以。現在，我只覺得又冷又餓，回家的路漫長又崎嶇。田間小路此時此刻被雪覆蓋著?；蛘哒f，前面根本就沒有路。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哈出的一團團熱氣和飄飛的雪花一樣蔑視著我，糾纏著我。

剛走到村口，遠遠看見街道里停著兩三輛車，離家門最近的街道上搭一座席棚。大片大片的雪花肆無忌憚地落在藍色的帷幕搭成的席棚上，席棚不堪重負，搖搖欲墜。天啦，難道說我的姐姐今天結婚？誰決定讓她結婚的？為什么不通知我？事情這樣倉促，能有什么好的結果？

走到家門口，我看見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在院子里忙碌著。這是人們按照世俗的做法安排的婚禮場面。蒸肉的、切菜的、燒鍋的、燙酒的、洗菜的，進進出出來來回回，一片雜亂不堪。我明顯感覺到空氣的澀滯和窮酸。席棚里、院子里晃動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我的嘴張了張，剛抬腿，欲上房檐臺，一腳踩了空，重重地跌了一跤。從早上到現在，我水米未沾牙連連跌跤，頭昏腦脹，站立不穩。我不想進屋子里去，屋子里有姐姐。她雖然穿著一身紅衣服，看起來很喜氣，但是我能想到她的臉上一片死寂和茫然。她不是婚禮的主角，她只是一個木偶。我知道。我將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李秀麗

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連老天都不幫我們家。我就知道，命運不會幫顧我們家的?？喟镜娜兆幼屓耸チ烁杏X，連痛苦也麻木了。鵝毛般的雪花紛亂不堪，一口一口噬咬著人的心，讓人越來越冷。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我們的車沿川口河進到山里，一走一打滑。蒼白冷酷的雪滿山滿嶺都是，像火一樣燃燒著。車頭玻璃上落下了厚厚一層，刮雨器在不停地刮。雪越下越大。誰知，剛進了山，山上滾落的大石頭將公路堵死了。大石塊睜著猙獰的雙眼惡狠狠地注視著車輛。你說天不容情，地都不容情嗎？天地也知人心呀！看著凌厲猙獰的怪石虎視眈眈，冷漠迅疾的大雪紛紛揚揚，我真想抱住那大山石痛哭一場。我的眼淚花直噴，和司機一道將一塊塊大石塊搬開，為車騰出了過道。冰冷如鐵的石頭將我的手磨破了，鮮血不停地往外滲。將車開回去，老天都不答應這門親事。老天是長眼睛的?？墒腔厝ピ趺崔k？怎么給年邁蒼蒼的父母交待？三天前，妹妹就被領上山去，說是領結婚證去了。父母為了操辦這場婚事，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家里所有人等著我將妹妹她們接回家拜堂成親，如果妹妹接不回來，留在山上，我們的希望就破滅了，一家人怎么辦？破敗貧窮的家就坍塌了。我明知道這事情瞎了。天地都阻攔我不要將這個山里人接回家。這個人一點都不通人情。老實忠厚的父母、溫柔乖巧的妹妹怎么能對付得了他？從苦澀貧窮的日子掙出來又一頭扎進難堪的泥沼。怪誰？怪父母？父母將我們姐妹五人養大實屬不易，現在人老體弱，干不動活路了，可是還有兩個妹妹未長成人。怪就怪命運吧，都是命?。「改感量嘁簧?，凄苦一生，貧窮一生。一生之中，遭遇重重坎坷，他們只能忍受和認命。老天不公，為什么沒有讓他們生個兒子？如果有個兄弟的話，我姊妹五人會幫他過好日子，讓他支撐門戶的。命運是多么殘酷地折磨著老實人，父母一生只顧埋頭苦干，不會周旋，女兒個個聽話懂事。可是這個粗魯的山里人，到我們的家里，光景會不會如希望的那樣？這一切，誰能預料？

李秀芳

今天是我結婚的日子，舉行婚禮也是舉行葬禮。事已至此，我知道一切希望都破滅了，所有的人，一齊將我推向火坑，等著我被燒死。我看不上那個又丑又蠻的山里人。這個人我不愿意，死也不愿意。他根本就配不上我，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墒?，已經拜堂成親了，我毫無辦法。今天，我真想從那個山溝里跳下去，摔死都比活著強?？墒墙憬銓⑽依×恕Ｂ斓难┗ㄊ菫槲蚁碌摹Ｌ鞛槲铱奁?，地也為我變色。天地都哭了，可親人們一個個心腸這樣狠，眼睜睜地將我往火坑里推。姐姐，你為什么要拉住我，不讓我死？我死了，一了百了。我不愿意結婚，不愿意從廣東回來，你硬將我帶回家。一路上，你罵我、勸我，可是你明明知道事情會是什么樣子，你不拉我一把?，F在你卻拉住我不放。什么事都不由我。我活不成也死不了。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誰都不愿意幫我一把。父母不管我的幸福，只想著他們老了，做不動活路了，要給我招女婿?？墒悄銈兲嫖蚁脒^嗎？想過我和這個人生活一輩子有幸福可言嗎？拋開有沒有愛情不說，就是連生活下去的能力都沒有。你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個男人就往家里領。你們為什么不問問我，愿意不愿意？我不會撇下你們及妹妹不管。你們沒有兒子，家里缺少勞力，無人養老。作為女兒，我知道盡孝心，養老送終。但是，不是隨便一個人就能和我成婚的。我的丈夫必須有識見，有能力。我們互相理解，互相支持，有共同語言，商商量量把日子過好?？墒?，你們卻這樣沒眼光，一廂情愿將這樣一個人給我領來。你們的想法是多么的簡單幼稚。你們了解這個人嗎？我跟他就沒有可說的。他的文化程度是小學二年級水平，他的思想是固執僵化的。在我看來，你們不是給我招女婿，而是找一個干活的罷了。爸呀，你為了我姐妹五人，吃盡了千辛萬苦，我知道的，可是，你不能為了自己，把我搭進去。我恨你。你毀了我。媽，你整天在爸耳朵邊嘮叨，干不動了，活不下去了。你羨慕富貴，看見人家富裕了就發眼饞，就唉天怨地，可你就把人生這個道理沒想通。人活在世上，就是吃大苦的，運氣好了，才能享上大樂，而你不正視現實，成天想過上好日子，你就沒想想，好日子就那么容易過嗎？你為了過上好日子，就不加選擇，隨便一個人就往家領？你就沒想想一個如此文化程度的山里人，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嗎？你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呀！我恨你，你們這些人，一個個自私自利，為了自己，不顧我的死活。你們將我推入火坑，看著我被燒得鮮血淋漓，你們就稱心如意了吧？

妹妹，你就不要回來。我要你支持、理解，連你都不理解我，不管我，虧你還念到高三了。你口口聲聲報答我，但你在關健時刻也只想到自己。你理解一個人的感情嗎？你知道結為夫妻的兩個人要有共同語言嗎？你不知道。你只知道考大學改變自己的命運，卻讓我做出犧牲。我愿意擔起支撐這個家的重擔，但我不愿意和一個我不愛的人過日子。你根本不明白跟一個你不愛的人睡在一起是什么滋味。你都十八歲了，要不了幾年，你也要談戀愛。你能接受一個這樣的男人嗎？你能接受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嗎？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欲生不能，欲死不能。今天這場婚禮是人們強加于我的。讓人們歡天喜地給我將婚禮和葬禮一起舉行了。但是，我才二十一歲呀，我還這么年輕。我這樣生不如死地活下去有什么意義？

羅奇章

今天，終于如愿以償了。幾年的心血沒有白費?？粗@么漂亮的姑娘成了我的新媳婦，我簡直跟做夢一般。這個家四間半一磚到頂的平房，寬敞亮堂，比山里我們破敗的茅草房強十倍、百倍。細細想來，我這個山里的放牛娃，能過上這么好的日子，真不容易。山里單調乏味的生活我受夠了。家里四十多畝地，每年辛辛苦苦勞作卻落不下幾個錢。四十多畝地，要我吆著牛，扶著犁，一天一天耕耘、播種、收獲。山大溝深，一個人在地里勞作，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長這么大了，我幾乎沒有停歇過一天。不勞作就沒有收成，就要餓肚子。我一個人放五頭牛。寂寞難耐的時候就喊山，喊的喉嚨發干，只有回聲久久在空谷中回蕩。有時候，就和牛說話，和樹說話，和草說話。下雨天，溝深路滑，為了擔一擔水，我幾次連人帶桶都滾進溝底去了。我只念到小學二年級，幾乎就是個文盲。到外面打工混不成，只能務莊稼。這辛苦的莊稼活兒，掙得我滿身子病。天氣稍微一熱，就要流鼻血，一大灘一大灘地流鼻血，如果再繼續在山里生活，連個媳婦都娶不下。就是打光棍，也會將我掙死的。幸虧父母想到這個辦法，讓我到這個家里來入贅。三年來，我手腳勤快，扔下掃帚摸叉把，哄得她父母團團轉。如今，終于實現了我的美夢，我可以長長出一口氣了。

羅宗耀

今天是小兒子奇章的大好日子，可是我的心里卻隱隱作痛。辛辛苦苦將兒女們養大，他們卻一個個離開了，留下我老兩口在山里苦熬。想起來心里直發酸，老淚直往出涌。但凡有一點出路，我是不會讓小兒子給人上門的。我這一輩子，苦也罷，累也罷，為的就是能讓兒女們過上好日子。老家商南那個地方，窮山惡水，山大溝深。山里到處是不長莊稼的石頭，土壤貧瘠。風調雨順的年饉打的糧食一滿不夠吃，餓得孩子們皮包骨頭。我們家成份大，爹和娘被整治得奄奄一息了。一家人，忍饑挨餓，吃不飽穿不暖。白天干活，晚上陪著爹娘挨整。自尊和人格被踐踏成腳底下的爛泥。父親的腿被打折了，我很害怕，領著妻兒逃了出來。一直逃到關中腹地的雍山里。這里山青水秀，地廣人稀，遠離階級斗爭。一家人動手搭建了茅草屋，打了一孔窯。至此，日子才算安頓了下來。我們一家人才吃飽了飯，有了好日子過。春天耕種，秋天收獲，日子漸漸殷實了，有盼頭了。雍山養育了我們一家六口人，讓我們遠離了斗爭和饑餓。在這里，人與人之間是單純和友善的，誰家有了什么事，周圍的鄰居都來幫忙。大兒子、大女兒學習好，考上了城里的師范學校，在山外教書。小女兒也上了技校，現在在省城當工人。只剩下小兒子沒有安置好。他只念了兩年書就不去學校了。整天鉆山爬樹胡搗蛋，我只好讓他放牛。但這娃的脾氣犟得很，稍不順心，就尥了蹶子。不是將牛趕下坡就是幾天鉆到山垴垴里不出來。他總是抱怨哥哥姐姐們一個個都吃的是輕省飯，過的是好日子，而他卻在偏僻寂寞的大山里放牛。他不愿意過這樣沒滋沒味的生活。山里幾十畝地，都要靠人一鋤一鋤挖，高粱苞米豐收了，也要一背簍一背簍從山頂往家背。這樣苦焦的日子將他的身體作弄完了。為了讓奇章有一個好歸宿，不再攀山爬坡過牛馬般的生活，我只好讓他走了這條路，看著他的好日子已經在眼前了，我狠狠地咬咬牙，下了大彩禮，把秀芳訂下了。秀芳長得水靈靈的，大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皮膚白得能掐出水來?？粗郧傻膬合眿D，再看著又黑又丑的兒子奇章，簡直跟做夢一樣。奇章能娶到這樣好的媳婦，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如果不走下山這條路，他在山里恐怕連個殘疾女人都娶不到。唉，為人父母的，費盡心機，還不是為了讓娃們過上好日子嗎？

謝玉仙

人總是希望過上好日子的。唉，我的命真苦呀。自從來到這個家里，我沒日沒夜地苦熬，渴望生活的轉機。命運真不公平。一輩子了，我盼來盼去，也沒盼來好日子。日子像一把刀，把我的青春一刀一刀刮走了，使我由一個標致俊俏的年輕女人成了一個干巴的老嫗。幾十年來，我努力過奮爭過怨懟過，可有什么用？除過苦就是累，從來沒有別的滋味讓我品嘗。今天，終于可以長長地舒一口氣了，將生活的重擔卸給我的女兒秀芳了?？墒俏疫€是感覺不美氣，心里惴惴不安，事情的結局仍不明晰。自從嫁到這個家里我就憧憬著美好的生活。我總是認為，憑著我的一雙手，沒有過不好的日子。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年過去了，日子像霜打的葉子一樣無精打彩。樹葉一樣稠密的日子被一天天打發掉了，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等來的卻是一個個難以下咽的苦果。年輕時，和公婆一家十口人在一起。為了掙工分，我整天去生產隊勞動，卻吃不飽穿不暖。一想起那時的非人的待遇，我就淚如泉涌。每天吃飯的時候，婆婆給我一個小碗，我端著這個碗不敢到灶前盛飯。等他們一家七口人，個個撈了干面，吃了湯面之后，我才敢舀飯，可是鍋里的面條所剩無幾。有時候我就鏟些鍋巴兌上些開水湊合吃一頓。他們將鍋盔蒸饃盛在箱子里，我眼睛干瞅著，不敢去取。就這樣，不能抱怨，不敢抗爭。稍有不慎，幾個小姑就將我拉到灶房柴草窩子里飽打一頓。餓著肚子去勞動，不勞動就會被轟出家門。即是勞動的時候，也不情愿給我工具，一旦他們不遂心，操起家具就是打。我一個人惹不起他們，只好餓著肚子，合衣躺在炕上抹眼淚。小小的一間房子里黑暗張大嘴巴注視著我，只有席棚上的老鼠歡天喜地戲嬉撕咬。我的寂寞和饑餓伸長了觸角探到這間屋子的角角落落。我一天天、一夜夜等待男人從鐵路工地上快點回來，等待他把我帶出去。我自己編草辮子，做草帽賣了錢買來煤油點燈，卻被二妹子將燈打翻在地。嫁來時陪的熱水瓶，被公婆拿去灌了滿滿一瓶煤油，在冬天我喝不上一口熱水，丈夫在鐵路上掙的錢，我見不到一分，他們每月早早去信催要，他的工資一月接不上一月。而我在黑夜里摸索著編草辮，做草帽。賣了帽子的錢貼補家用。有一次我扯了件凡尼丁料子準備做條褲子。二妹見了，說是他哥掙錢扯的，為什么給她沒有，說著拿剪刀將布鉸爛了。他哥從鐵路上拿回來一床綢被，三妹子見了將鼻涕，痰涂抹到被子上，最后氣憤不過竟將大糞涂抹到被子上，硬是將那床被子糟蹋了。我被逼無奈，整日勞動。由于表現積極，我在大隊里當了婦女隊長。三年困難時期，丈夫餓得受不了，背著鋪蓋回到了農村。我們倆支撐著十幾口人之家，吃不飽，穿不暖。大女兒秀霞營養不良，三歲了還不會走，總是生病。等生下秀麗秀芳之后，我們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好挾著被子離開那一間房子，在后院搭了個窩棚。我們沒黑沒明地拉土踏胡基蓋了三間廈房。我一口氣生了五個女兒，我的希望全破滅了。沒有男孩子誰來撐這家門戶，誰來養老送終，想起凄涼的晚景，辛苦一生到頭來卻無依無靠。在生下小女兒秀娟之后，有人領來了十三歲的男孩子。男娃沒了父親，兄弟姐妹太多，生活不下去，只好被送人了。我們收養了他，辛辛苦苦將他養大成人，娶了媳婦，抱上了孫子。他卻翻臉不認人，無奈，只好到法院判離了父子關系。自從這件事后，我心灰意冷，認命吧，過一天算一天吧。女兒們大了，秀霞秀麗出嫁了，我們兩口也老了，地里的活一天天干不動了。秀云上高中，秀娟上初中，日子越來越惜惶，愁得我吃不下睡不著，無奈只好給秀芳招贅了。

李秀云

前一周，姐姐從廣東回來。她到學校找我，說要跟我談一談，只有我讀書最多，最有主意，能給她做主，她要聽我一句話，她含著眼淚說：你是知道的，咱們家需要一個男子給姐做女婿。但是他必須是有主見的，有能耐的，能夠支撐門戶。但是這個山里人，頭腦簡單，目光短淺，脾氣火爆，這樣的人怎么能撐得起這個家？怎么能供你上大學？能養活得起父母和姐妹？他連我都養活不起呀，他在這個社會上，就站不住腳，只能在深山里放牛。妹妹，你說一句話，你說讓姐結婚姐就結，為了父母和姐妹，我犧牲自己的愛情無所謂。但是，我們不能干蠢事，你讓我嫁給這樣一個人，無疑于惹火燒身。姐姐大而美麗的眼睛里溢滿了淚水，眼淚一滴一滴順著姐姐白皙的臉頰往下流。我的眼淚花直噴，用雙手抹了兩把，我和姐姐呆在鳳翔中學實驗樓背后的旮旯里，刺骨的寒風在這里打著旋，吹著哨子。西北風惡狠狠地撕扯著我單薄的衣衫，將姐姐烏黑的秀發一綹一綹撕亂，搭在她蒼白的額上。

姐姐，我能說什么？我上學這三年期間，是他幫咱種莊稼，給錢給物。你的彩禮錢都給我交了學費，這三年來，父母才不那么辛苦了，我和妹妹覺得有了依靠，現在要毀婚，哪來的錢呀？退了婚，還有誰肯來入贅。我們這個家就轟然坍塌了。我的大學怎么上？我什么也不能說呀！我和姐姐在寒風中抱成一團，哭成一團。

姐姐走后，我含著眼淚上課，含著眼淚入睡。睡夢里夢見姐姐被大火燒死了。我大喊：姐姐，姐姐。這一周，我想了許多，終于想通了。姐姐，退婚就退婚吧，讓我們共同來對付生活，不能將你一個人推向火坑。我的學也不上了，姐妹倆到廣東打工去，只要全家平平安安，和和氣氣的，比什么都強。

李秀麗

妹妹秀芳是乖巧懂事的。三年前，她毅然承擔起養老的重擔應了這門親事。她那時只有十八歲，不懂感情，凡事都聽父母的。父母只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墒?，現在是什么年代了？她跟著我到廣東打工，外面精彩的世界讓她開了眼界。她跟老鄉們一塊上下班，逛街，言談舉止變了。她出落得更加漂亮，皮膚白皙，頭發烏黑，眼睛大而有神，她的思想上也發生了變化，凡事有自己的看法和見解。離開了家，就不去想家里給她訂的婚及那個山里人。她一改往日的愁楚和內向，變得開朗大方了?？粗妹贸雎涞眠@樣美，我打心里高興?？墒且幌肫鹚诩依镉喠擞H，我心里直發酸。年代不同了，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已經鎖不住年輕人的心。秀芳在廣東和一個老鄉談得來，那個小伙子人長得白凈秀氣，見多識廣，待人禮貌。我當時想，要是他們倆人能走到一塊，該多好啊。秀芳也許已經愛上他了，她的眼神和氣色都變了。她渾身散發著奪目的光彩。誰知，羅奇章，那個山里人怎么就找到廣東來了，他那樣子真象一個乞丐呀，我介紹他到車間干活，他卻不停地流鼻血。有時竟然昏倒在地，真讓人掃興。妹妹不理他，我打發他回去了。

羅奇章

自從三年前訂婚之后，我就沒有和秀芳好好談過一次話。一說就崩了，就爭吵。她剛訂婚時，年齡小，見識少，還好一點?？墒亲詮乃綇V東打工去兩年了，給我連個信都不寫。我日思夜想，終于攢夠路費去廣東找她，可是她大老遠望了我一眼，轉身就跑了。我戴頂爛草帽，穿的又爛，簡直跟個難民一樣。我從小生活在山里，沒有出過遠門。千里迢迢去找她，她卻不愿意見我。她變了，變的洋氣多了，她的皮膚更白更嫩了，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可是卻恨恨地瞪我，她穿著時髦，一點也看不出是農村來的姑娘。我真愛她，想她，可是她卻哭哭啼啼要退婚。退婚？怎么可能呢？我們一家全部積蓄都作了彩禮。這三年來，我給她家種莊稼給錢給物?；诹嘶?，這些付出怎么計算？萬萬不能悔婚，我死也死到這個家里。廣東的高溫使我渾身冒火，鼻血直流，我在那里一天也呆不下去，更不要說上班了。我只好回來做她父母的工作。今天，我的心愿終于實現了。看著美如天仙的人兒就在眼前，我恨不得用我的整個生命呵護她，去愛她。我一定要對她好，讓她回心轉意，跟我和和美美的過日子。

羅宗耀

自從秀芳到廣東打工去，她的心眼活泛了。她不同意這門親事了，她要退婚。眼看著煮熟的鴨子要飛了，錢財也打了水漂。無可奈何之際，只好讓兒子將秀芳領上山，說是領結婚證。那天晚上，在老伴的安排下，將兒子和媳婦反鎖到屋里，讓他們同了房。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飯，她想飛也飛不出我的手掌心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事后，我們給秀芳承諾：如果你們好好過日子，我們將每年收成的一半給你，還要給你倆買個摩托車。她沉默著、哭泣著，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腳地。她那樣子，是絕望極了，傷心透了。還沒有結婚，就是這個樣子，結了婚，兒子沒本事，掙不來錢，還不是天天打架鬧嗎？知子莫如父，我的兒子犟得很，他在人家屋里能和人好好相處嗎？媳婦不愛他，不善待他，更不要說別的人了。那家里大小五口人，都要吃要穿，還要供學生。這么沉重的負擔會將兒子壓垮的。兒子今后的日子肯定難熬。我也老了，也沒辦法了。兒女們一個個長大飛出了大山。山里的活路又這么重，我老兩口怎么辦？孤孤單單，無依無靠。以后艱難的日子在等著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將心瞎了，將這事弄瞎。我給老伴說，兒子媳婦如果上山來的話，就不要讓下山去了。你去將窯里收拾干凈，縫幾床被褥，將生活用品都買來，讓他們跟咱一塊生活算了。我知道，這樣做是昧良心的。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今天，我叫上村子所有人都來吃飯，都沒有拿一個線條。將兒子媳婦拉上山再說。但現在看來，這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沒有一個支撐門戶，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兩句，他們的日子也惜惶呀。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世事難料，盼只盼媳婦能夠回心轉意，和兒子好好活人過日子。只要娃們日子過好了，我就是掙死，累死，也就能閉上眼了。

李秀麗

我不知道父母是怎樣想的。他們像著了魔似的，不斷地寫信發電報，讓秀芳回來。我實在沒辦法，只好勸說秀芳。但秀芳堅決不同意這門親事。她大哭不止。我和秀芳抱在一起哭，誰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解決這件事情。我只好和妹妹一同回來了。本來，打算回來退婚的，可是年邁蒼蒼的父母雙雙跪倒在秀芳腳下，秀芳被逼無奈，只好答應了這件事情。我心里發酸，明知道這是一場悲劇，卻不得不違心地隨著事情的發展來周旋。倉促間選擇了二十九這一個晦氣的日子。

大雪紛亂不堪，我東奔西走好不容易雇到車輛，卻在川口河給堵住了。我一心只想著妹妹，將妹妹接回來。事情已不是個人所能掌控的了。秀芳的愛情剛露出嫩芽就被扼殺了，她剛見識了外面的世界，張開了理想的翅膀，卻被折斷了。老天，你告訴我這都怪誰？

謝玉仙

秀芳從廣東回來要退婚，她哭哭啼啼，以死相挾。退了親，我們怎么辦呢？欠人家的錢誰來還。眼看秀云要上大學了，我老兩口也做不動地里的活路了。退了親，再不會有人肯來入贅了。我們咬緊牙，沒有點頭。今天的婚禮倉促而寒酸。為了秀芳體面一點，心里能好受一點，我向親戚朋友們借債辦了這場婚禮?？墒?，山里這家人竟然給娃們連一個線頭都沒有陪送。他們這樣做是何居心？但是為了不傷和氣，將婚禮舉行下去，我只能忍了。盡量將事情辦圓滿，讓女兒秀芳心里好受點。秀芳，可憐的孩子，媽知道這樣做太自私了?？蓩寣嵲谑菦]辦法。兩個人都不能種莊稼了，兩個妹妹還在上學，你最聽話最懂事，你不管誰管？秀芳，媽對不起你，委屈你了。媽會在有生之年為你操持這個家，再苦再累也要讓你過上好日子。我相信，只要一家人和和氣氣的，要不了幾年，咱們的日子就會好過的。等秀云考上大學，秀娟能自立了，媽就將這個家交給你。到那時，好日子在等著我們吶。

李秀云

誰定下這么倉促的日子的？我沒回來，就讓姐姐結婚了。我進到新房里，床上孤單單地放著媽給姐姐縫的兩床紅緞面被子、兩個枕頭、兩條床單、被罩都是我和媽給買的。別的什么東西都沒有，男方怎么連一樣東西都沒有陪送？連一個枕巾都沒有。我心里一涼，知道事情不妙，這個婚禮的表面是忙亂熱鬧的，背后卻隱含著讓人捉摸不到的味道。他們在宴席棚內，又吃又喝，猜拳行令。我真想去把這些桌子掀翻，你們喝的是我姐姐的眼淚呀！但是氣氛明顯不對，我不能闖這個茬，我清楚山里人是咋想的。他們根本就沒打算在我家活人過日子。我沖到媽媽的房子里，親戚們圍在火爐邊烤火，姐姐蜷縮在炕角里，勾著頭抽泣。姨、姑、妗子都坐在炕上她一言你一語地勸說著姐姐。

晚了。完了。一切已經無法挽回。我叫了一聲姐姐，便大哭不止。姨將我拉到一邊呵斥我不要添亂。我只見姐姐狠瞪著我，她用手指了指我，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秀芳

不行，我得想個辦法，打碎這個剛戴上的枷鎖。逃出去，我瞅空悄悄地搭車離開家鄉，到廣東去，那里我熟悉。等過幾年，找一個有本事的人嫁了。但是，我一走扔下年邁的父母和兩個上學的妹妹，他們怎么辦？他們會活不下去的。秀云馬上要高考了，她費心費神念到高三，馬上要跳出農門了，我一走，誰供養她？秀娟年幼，剛上初中，不能讓她過早就輟學勞動。父母已經六十多歲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一走，怎么活下去？欠人家的錢誰來還？這山里的一家子是厲害的，他們將我鎖在屋子里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們的意圖。他得到了我的身子，卻得不到我的心。他們會善罷甘休嗎？我一走，落個人財兩空，他們會將我家里砸爛的。我不能走。但今后的日子是怎樣的我能料到。他只能在山里放牛犁地，平川里的活路，他就適應不了，他就根本沒有能力掙錢養家。我不能這樣痛苦地過一生。我干脆吃一包老鼠藥死了算了。家里是有老鼠藥的?？墒俏宜懒耍尠装l人送黑發人，我一想就心痛。這個山里人會鬧事的，父母無錢無力，還不了債，他會打我父母和兩個妹妹的。對，我先把他殺死，就是讓我立即去死，我也閉眼了。

羅奇章

剛才坐在床邊往褥子下一摸，我嚇了一大跳，她竟然在褥子底下藏了一把匕首，幸虧被我發現了。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小心應付。她性格軟弱體質孱弱，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我會讓她服服帖帖的?；橐呀浗Y了，我是她的男人，她是我的，我想怎樣就怎樣。我為秀芳付出的太多太多。我做夢都想著能過上好日子了。為了這個，我低三下四地給人做上門女婿，看別人的眉高眼低，眼前，我只能忍氣吞聲，讓她回心轉意跟我好好過日子。爹打的主意也不是個好主意，我有我的想法。這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只要我當了家，我就要按我的做法來辦，誰也不能把我怎么樣。說句心里話，父母將我養大，我卻來養人家的父母，還要供學生，我才不會那么傻。只要我將秀芳安撫好，她跟我一條心就好了。這個家里當家的是她媽，你看她跑前跑后，指手畫腳，一滿是她的點子。不過，她休想管住我，我要盡快當這個家的掌柜的。一旦大權在握，所有的事情就我說了算，看誰能將我怎么樣？

責任編輯 寇 揮

丫丫 原名賈亞紅，1975年生，在《延河》雜志上發表小說《曉風殘月》，在《綠洲》雜志發表《窗外》、在《延安文學》上發表《鄉長曹二寶的一天》等，現在陜西省鳳翔縣某機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