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戲,令我記憶猶新,終生難忘。
兒時的我,生活在一個山高坡陡、偏僻遙遠的小山村,一座又一座的大山無情地把這個本來就閉塞的小山村與山外隔斷,似乎要將這個生我養我的小山村與世隔絕,變成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當時,“樣板戲”是文藝界的宣傳主流。那年代已有電影,一個公社就一部電影機,放電影的人非常吃香,想看電影,就得生產隊干部到公社去請,還要人背馬馱地去幫抬電影機,扛片子;這還不算,請來后,再窮也要殺雞宰狗招待;不然放映員就要做臉嘴,放洋瓜片,以電影機出毛病為借口,停停放放,放放停停,讓你不得好看。我們村是周圍十里八地窮得出了名的貧困村,多少人家就連鹽巴都吃不起,哪有雞狗招待,出點憨力抬抬電影機,扛扛片子,干部們不怕,怕的是沒酒沒肉招待人家,不敢去請,也怕請不來。就這樣,誰也不愿意到我們這山高皇帝遠、一貧如洗的小山村來放電影。什么叫電影?全村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誰也不知,誰也不曉。我們村的文化生活,就是偶爾看看大隊部為政治宣傳而任務似的派來演出的“樣板戲”。
第一次看戲,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們村離學校有七、八里地,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崎嶇山路才能到達,每天早上,雞叫第三遍就得吃早飯,午飯要到下午放學太陽進家才能吃。那天放學回來,按照上學前母親的吩咐,我的任務照例去割豬菜。其實,孩提時,除了讀書,能為母親分擔的家務就是割豬菜,就算某一天母親忘記吩咐,放學回來背背籃去割豬菜一定錯不了,一定會讓母親歡心。那天早上因為起晚了,怕耽誤上學,我匆匆忙忙吃了點東西,沒有吃飽就去學校,放學回到家,肚子餓得咕咕叫,進家還沒吃東西,阿寶就背著一個背籃氣喘吁吁地跑到我家,把我叫出門外,神秘兮兮地湊近我的耳朵說:“走,快去割豬菜,今晚人家要來演戲。”阿寶的父親是生產隊長,阿寶的這一消息固然是可靠的,用不著懷疑。聽了阿寶的話,我激動得活蹦亂跳,轉進家,打了一碗冷飯,泡上冷水,夾了兩夾豆豉拌著,三口并著兩口,囫圇吞吃,狼吞虎咽似的,三下五除二地扒完一碗冷飯,填飽肚子,然后拎起背籃,跑出門,和阿寶:阿華有說有笑地沖向大彎子。
大彎子是我們常去割豬菜的地方,彎子的下面有一條小河,平時,除了冬季,我們去割豬菜,都要先下到河邊,跳進這條小河里,玩個夠才上岸割豬菜。那天,聽說晚上人家要來演戲,我們三人都非常激動,尤其是阿寶,向來少言寡語的他,那天就像嗜好飲酒的老漢兩盅小酒下肚,打開了話匣子一樣,話非常多,嘴巴說個不停,我和阿華只管立著耳朵聽他說。為了能早一點回家,守住一個好的位子,阿寶說:“今天我們不洗澡了,抓緊割好豬菜后回家,然后抬凳子去場院上認位子。”阿寶這話說出了我和阿華的心聲。于是,我們冒著火辣辣的太陽,鉆進玉米地里,專心地割豬菜,很快就割了滿滿的一大背籃。
割好豬菜回到家,太陽還在高高地掛在天空,我和阿寶、阿華三人把凳子搬到村子右邊那棵老槐樹下的場院上,迫不及待地等著天黑。在文化大革命那“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歲月里,為了“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需要,每個大隊都有一個自己的戲班子,叫做宣傳隊,宣傳隊的演員都是從各生產隊精心挑選去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大隊部的宣傳隊里我們村的一個人也沒有,后來我的大姐初中畢業后終于被挑選進去,成了我們生產隊惟一參加過宣傳隊的人,但時間不長,宣傳隊就解散了。不過聽母親說,我小舅在宣傳隊里,今晚演戲,我小舅也要來,我為有一個舅舅在宣傳隊里演戲感到無比的光榮和自豪,在阿寶、阿華和小伙伴們面前顯得很是興奮、很是威風,總是洋洋得意,見小伙伴們,就滔滔不絕,侃侃而談,一會兒跟這個說:“我小舅會演戲,他演的戲一定最好看。”一會兒跟那個說:“我小舅在宣傳隊里,我媽說了,今晚演戲,我小舅也要來。”
時間過得那么漫長,太陽不理會我們的心思,按部就班似的慢騰騰地走著,我和阿寶、阿華根本就不知道肚子餓,晚飯也沒回家吃,一直在場院上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好不容易才盼來夕陽落坡,夜幕降臨。突然,“咚咚——鏘,咚咚——鏘”,一陣鑼鼓聲從村子對面的半山上傳過來,漸漸地鑼鼓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回響在天空,回應在大山的深處。聽到這令人興奮的鑼鼓聲,全村男女老少喜出望外,村子里一下子沸騰了,小孩子們抬著板凳,蜂擁般朝場院跑去,大人們有的放下手里的活計走出門,有的端著飯碗走出門,不約而同地朝對面山看去,一直看到宣傳隊敲鑼打鼓走進村子,走到場院。
宣傳隊到了場院,場院上人已擠得滿滿的,水泄不通,人頭攢動。宣傳隊到了前臺,我一眼就看出小舅來了,小舅上身穿著一件近似解放軍戰士服的黃色的確良,下身穿著一條深蘭色卡機布褲子,頭上戴著一頂沒有五角星的解放軍帽,腰間系著一根棕色的軍用皮帶,胸前還掛著一枚閃閃發光的毛主席像章,看上去真威風。我指著小舅,興奮地跟阿寶和阿華說:“你看,那就是我小舅,多威武,像解放軍一樣。”
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阿寶的父親、瘦得像猴子一樣的馬隊長背著手從人群中走到前面,伸著他那長頸鹿似的脖子,用他平時習慣了的召開社員大會的口氣,尖聲尖氣地大聲說道:“大家注意啦,大隊對我們生產隊很關心,今晚上來給我們演戲,大家不準講話,要好好的看……”馬隊長一講話,場上頓時鴉雀無聲,社員們靜靜地豎著耳朵聽馬隊長講。馬隊長講完后,帶隊的副支書接著講,副支書故意拉長他那高亢的嗓門,振振有詞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敢于同階級敵人作斗爭……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我們貧下中農,一定要聽毛主席的話,站穩立場,同階級敵人斗爭到底……”
副支書的政治教導結束后,演出正式開始,第一個節目是唱歌,共唱兩首,第一首是《大海航行靠舵手》,第二首是《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伴奏就只有兩把二胡。隨著二胡的伴奏聲,只見一個大姑娘筆挺地往臺子中間一站,一口氣唱完了這兩首歌曲。那姑娘上身穿著一件紅底印有白花的紅色圓領姊妹裝,下身穿著一條新的深蘭色卡機布褲子,上下一紅一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條在燈光照射下黑得發亮的大辮子從頭拖到屁股后面。姑娘不知道是哪個村的,長得水靈靈的,眉清目秀,亭亭玉立,兩只大眼睛炯炯有神,光彩奪目。唱歌時,姑娘把那條長長的頭發辮甩掛在胸前,小巧柔軟的雙手隨著歌聲擺來擺去,一下子輕輕地撫在胸口,一下子向胸前緩緩地張開,聲音隨著優美的二胡聲時高時低,甜嫩清脆,優美動聽。我和阿寶、阿華長這么大,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姑娘,第一次聽到那么優美動聽的歌聲,我們把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就像沙里淘金一樣,生怕看落了點什么,全神貫注地看著、聽著,眼睛完全定格在那個姑娘的身上,看得目瞪口呆,聽得如癡如醉。
第二個節目是打快板,“嘀一嘀——嗒,嘀一嘀——嗒”,三個姑娘和三個小伙子打著快板從臺子的兩側走到臺子中間,然后男一段、女一段地說開來,男的先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不要怕,吃糧全靠膽子大,心想多少產多少,戰勝困難多打糧,幸福生活靠大家”;女的又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不要怕,糧食產量要擴大,男女老少齊努力,一畝產它萬斤糧,多打糧食為國家”……這是當時的一股政治旋風,唯心的宣傳違背了客觀實際,兒時的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打快板很好聽,戲演得很好看,節目也很好玩,看得很是過癮。
第三個節目是斗地主,該小舅出場了。“地主”老財身穿一件褐紅色的印有銅錢花的長袍,雙手被反背捆綁著,頭上戴著一頂用白紙做成的上小下大的圓椎型尖尖冒,胸前掛著一塊用紙殼折成的正方形牌子,牌子上寫著“打倒地主”四個大黑字。小舅第一個站到臺子中間,大聲吼道:“把大惡霸地主劉三斗壓上臺來。”只見兩個穿著土灰色衣服、頭上裹著白毛巾的農會干部,按照小舅的旨意,迅速地把大地主劉三斗扭送到臺子中間。接著,幾個深受大地主劉三斗壓迫和剝削的窮苦農民從臺子的兩側走過來,有的拄著拐杖,披著破爛的、棉花漏出來的破棉襖,有的穿著補滿補丁的大扭襠褲,頭上歪戴著一頂似乎從來沒有洗過的又臟又爛的爛氈帽,還有的腰間系著一根紅布繩,掛著一塊白毛巾,后衣領插著根兩尺來長的辣煙竿……。總之,前來批斗地主的貧苦群眾形形色色,各式各樣,形象逼真感人。
斗地主開始了,小舅演的是解放軍,是上級派來指導群眾打土豪、斗地主的主角。為激發起貧苦群眾斗地主的熱情,小舅首先提高嗓子,大聲問群眾:你們說,是誰使你們吃不飽、穿不暖,讓你們在水深火熱之中受苦受難的?群眾就齊聲回答:是大地主劉三斗;又問:是誰剝削你們、壓迫你們,讓你們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群眾又齊聲回答:是大地主劉三斗。接著,小舅大聲吼道:“劉三斗,你這吃人不見血的東西,老實交待,你放了多少田地,有多少佃戶,每家每年收了多少租子,從實招來。”大地主劉三斗低著頭,結結巴巴地連聲說道:“好,好,我交代,我老實交代,一共放了50畝,有20家佃戶,張大老爹家收了4擔,王二哥家收了4擔,李老漢家收了……”,還沒等劉三斗把話說完,群眾就憤怒了,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痛罵道:“劉三斗,你不老實,你說的全是假話。”“劉三斗,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喝干了我們的血,榨干了我們油,你不是人。”“劉三斗,你還我們的糧食。”“他不老實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群眾批斗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張大老爹和李老漢邊咒罵邊用拐杖去捶打大地主劉三斗,I--哥拔出他插在后衣領的那根長長的辣煙竿,使勁地撐起大地主劉三斗的下巴,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今晚你敢不老實交代,你敢說半句假話,我揍死你。”那兩個農會干部對小舅說,陳同志,劉三斗不老實,把他交給群眾,讓群眾斗死他。小舅沒說什么,而是大聲喝斥:“劉三斗,你不見棺材不掉淚,不老老實實交代,你只有死路一條。”大地主劉三斗又連連點頭說道:“好,好,陳同志,我一定老老實實交代,我記錯了,一共是放了100畝,有50家佃戶,張大老爹家每年收18擔,王二哥家每年收15擔,李老漢家每年收……。”斗地主是我們小孩最愛看的節目,其實,大人也非常愛看,大家看得聚精會神,目不轉睛,歡笑聲跌宕起伏,連綿不斷。
天公不作美,斗地主還沒有演完,一道閃電從場院上空劃過,緊接著一陣轟鳴的雷聲響徹云霄,六月的夏天,雨說下就下,說來就來,頃刻間,瓢潑似的大雨從天而降,雷雨交加。演出就這樣被迫停止了,我和阿寶、阿華帶著遺憾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或許是第一次看戲,過分的激動,過分興奮,或許是戲還沒有看完,遺憾多多,心情不好,我睡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場院上,小舅那雄赳赳、氣昂昂、讓人羨慕不已的解放軍身影,大地主老財劉三斗那被窮苦群眾批斗得說話吞吞吐吐、顫顫抖抖、哆哆嗦嗦的樣子,時常浮現在我的眼前;姑娘那甜美的悅耳動聽的歌聲,張大老爹、王二哥、李老漢斗地主時,那憤怒的叫罵聲,大人小孩們看戲時那歡快的笑聲,在我的耳邊不停地回蕩。
第一次看戲,雖然是看了一場沒有演完的戲,但那一場戲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讓我刻骨銘心,永遠無法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