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石頭被自己硬死掉

一塊石頭能有多少種死法?多少年以后，我無數次地從睡夢中醒過來，看到身邊換了一茬又一茬的景物，可我仍然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那些出去趕世界的石頭不知道活得咋樣了?我們被泥石流沖散的前一天晚上，開展了一場熱烈激昂的辯論。可后來所有的話都被風沙卷走了。劉三兒、趙四兒、馬六兒……第二天早上全都不見了。太陽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好像換了模樣。我給嚇壞了，我以為我給吹跑了。后來我費了好大半天勁兒才整明白，其實我哪兒也沒動，我沒有去另一個世界。

老天爺可真是長眼。我們辯論時，劉三兒他們就罵我是塊沒有理想的石頭。我說真的我哪也不想去，就打算在這兒一直躺到死。我這話還沒干，老天爺真個就把我自己留下來。劉三兒、趙四兒他們都趁著這場巨變逃出去趕世界了。

劉三兒是塊大理石，他最大的理想是進城。能夠被貼在貴族人家的陽臺或浴場上，每天看有錢人過著高雅優越的生活，好像他也成為貴族的一員。這是讓他覺得最幸福的事兒。現在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如愿了，就算他的理想真的實現了，又怎么可能獨自個兒的給貼上去?一定是與其他石塊一起被扔進碎石機、切割機，一頓又車又洗又磨的……可真是不怕遭罪呀!這樣說起來還不如趙四兒。趙四兒是塊漢白玉，追求藝術是他的理想。他最大的希望是成為華表的一分子。趙四兒沒有見過華表。那是在泥石流風暴來臨之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兩個男孩子坐在趙四兒身上談起華表，說是層層回環的云朵石柱上盤繞著一條鱗角崢嶸的巨龍，綽約生動、躍然飛舞。從那之后，趙四兒天天癡想自己能與那龍骨龍身融為一體。只可惜，他的這個想法這輩子都只能是個夢想了。因為這個馬六兒一度沒少罵過趙四兒，說他整天想著些不著邊兒的事。馬六兒是一塊非常普通的雨花石，想法也很普通。他想成為一塊坐著火車周游世界的石頭。偷偷藏在火車的一角，一站一站地遠游。每經過一站都會更換不同的乘客，而他一直在車上。沒有人認識他，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和未來。如果永遠不被人發現，就可以看著一代一代的人生長消亡。

沒有人能看到我怎么樣生長消亡。我是一塊懶得不能再懶的石頭。睡覺使我的身體變得很硬、很沉，誰也別想把我挪動一下。我睜開眼，看看天空還在。地面上的草綠了，長了。風一吹來，腰死死地彎下來，馬上要貼到我的臉上一樣。風再吹來，它們全都變黃了。全世界都是它們的哭聲。我眼睛一閉，又睡過去。這一覺是二十年，三百年……誰也說不準。興許哪天再也醒不過來，就這樣徹底被自己硬死掉。

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云，東西南北來回地漂。

卞清波 摘自2008年3月12日《深圳特區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