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像個火鍋懸在頭頂,陽光像鍋里沸騰的開水潑在地上。馬路兩邊。到處都是疾步行走、企圖跟陽光賽跑的人。遠處有一個赤腳行走的少年,他的赤腳剛落到地面,馬上以最快的速度抬到空中。遠遠看著少年,我心想少年此刻的愿望。肯定是他的背上,能夠長出來一對幫助他脫離地面的翅膀。
這便是1998年深圳的夏天。1998年深圳的夏天極度炎熱,我和侉子的情況卻極度惡劣。夏天開始不久,因為打工的那家工廠,老板的效益日益下滑,我和我的工友侉子,就這樣無能為力地共同失業了。侉子來自湖南一個名叫黃麻洲的地方,我的老家位于湖北一個名叫橫溝市的小鎮。還在那家工廠的工余時間。侉子的最大愛好是圍著領導、圍著女工友的屁股后面說話,我的興趣所在則是工廠附近的書店和投影院。盡管操著兩口完全不同的家鄉話。盡管我和侉子的興趣愛好也完全不同,可是打工和失業的命運,還是讓我們走到同一條流水線上。然后又為了節省租金,兩個人合伙住進了一問廉價的出租房。
接下來的整個夏天,我和侉子都用來徒勞無功、暗無天日地尋找工作。侉子的年紀和我相仿,不過他的閱歷明顯要比我多。應接不暇的招聘會上,他根本沒有我那份怦怦心跳的緊張。為了掩飾我的緊張。他總是向面試官提議,要是我和他同時面試,可以幫面試官節省大把時間。也許就因為他的提議。表現良好的他屢屢和我一起落選。也因為侉子的提議和落選,再面對曾被我視為物不同不以類聚的侉子,我竟然毫不掩飾,一次次向侉子表現著我內心的難過和感激。難過的是,自己太不爭氣,可恥地成了拖累侉子的一條后腿。感激的是。在這背井離鄉的南方,竟然收獲了侉子這樣肯和我并肩作戰的朋友。
夏天眼看結束,我和侉子手中的錢越來越少。為了以更少的錢渡過可能更長的找工難關。我和侉子從出租房里搬出來,搬進了那種十塊錢一晚、每晚就提供給我們一張床的十元旅館。十元旅館的環境很糟糕。我和侉子即便夜深了還在外面逗留,每晚都要將兩個人逗留得集體困意十足。十元旅館的床也很小,再加上我們的行李。有限的睡眠空間里,體重分別在一百三十和一百四十市斤的我和侉子,我們的睡眠方式便只能分頭而睡、側身而臥。常常睡到半夜。人在呼吸困難的狀態下醒來,我都發現,我的腳毫無顧忌地放在侉子胸口。侉子的腳也毫不示弱地壓著我的心臟。
也許真的天無絕人之路。秋天開始不久,一家外資公司單獨向侉子伸出了橄欖枝。這是家待遇很好、正規嚴厲的外資公司,唯一苛刻的就是招個業務員也需要大專文憑。我和侉子都只有高中畢業,哪里來的大專文憑?最后去這家公司面試之前,我和侉子便一道花錢辦了張冒牌的大專文憑。來過深圳的人都知道,在深圳辦假文憑的廣告大街小巷都是。一個星期后,揣著身上的大專文憑。我表現得又自在又輕松,侉子卻例外地變得既緊張且不安。第一輪面試,我就在眾多面試者中慘遭淘汰。而我的朋友侉子,他卻在這天中午。成功收到了這家公司的錄用通知。侉子不安,問我:“要是我的學歷被查出是假的怎么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查得出來,早就查出來了。相信我,肯定不會有事?!?/p>
就這樣。侉子第二天去這家公司報到上班。我也在大半個月后終于順利闖過復試,得到了某家私營企業的錄用通知。得到通知的那一刻,我大步流星的往上班的方向趕。盡管相比侉子的工作,我的這份工作十分遜色,可我仍然急于將這個消息拿來和侉子分享。那天晚上,我和侉子難得地渾身輕松。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我們將它們攤在地上,然后我們拿出一部分錢,第一次大方地走進了某家小飯館。
誰都沒想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和侉子這是最后一次滿懷赤誠地相對吃飯。上班以后的侉子開始變得很忙。我的日子依然不緊不慢。好幾次放假,我滿腔熱情地去找侉子。得到的消息都是他要加班。侉子的忙碌和加班當然物有所值,他從普通業務員晉升為業務組長只花了半年時間,繼而又只用一年時間很快晉升為業務部長。相對侉子,我的表現簡直不思進取,毫無進展。進那家私營企業,我是個普通員工。一年半后,我仍是個普通員工。在這期間。我和侉子有限地見過七八次面。每次見面,侉子不是忙著用BB機和客戶保持聯系。就是對著我恨鐵不成鋼。他老是跟我聊到工作,聊到我的人際關系,指導我在工作中應該怎樣做。在我的人際關系中不應該怎樣做……“有一次,在他的言辭激烈面前。我終于被他指導火了,我忍無可忍地大聲問他:“你是我的兄弟。還是我的上司?”
因為這次爭吵,我和侉子的聯系慢慢變得越來越少。大多跟侉子有關的消息,反而是從我身邊的熟人嘴里得知。侉子從業務部長晉升成了業務經理;侉子談了個本市戶籍的女朋友;侉子他正在努力存錢,他說他準備買房了……2000年,到2002年,漫長的兩年,我總共碰巧見到了侉子幾面。第一次見面,他在街上給客戶打電話。大概是很重要的客戶吧。侉子的語氣里明顯有低三下四的意思。第二次見面,他還是在打電話,語氣里還是有低三下四的意思。不過這次的電話對象不是客戶。而是他那深圳戶籍的女友……
要不是母親的病,我和侉子的關系也許就這樣一直不冷不熱地繼續下去了。2003年春天。母親病了,很嚴重的病,急需要一筆數額不小的錢寄回家手術。面對這個數字。我傻眼了,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侉子。為難了又為難,我還是給侉子打了電話:侉子的回復客氣中透著冷淡。他非常直接地告訴我,他沒有錢,讓我去別處想辦法。如果光是這樣,也就沒什么了。握著話筒,我還在替侉子想,要是侉子問我借錢,而且一開口就是一大筆,也許我的答案,跟侉子的一模一樣……就在這時候,我聽見電話那頭有個女人的聲音問:“這是誰呀?”大概她是侉子的女友吧,然后我就聽見我的朋友侉子,他那實在忘形的回答:“一個沒有出息的工友。不知混得多差,異想天開跟我借錢來了……”侉子的語速很快,聲音很小,可是在我的耳朵里,它們還是很大,很大……
就這樣,我和侉子的故事徹底沒有了。聽熟人說,侉子的公司接到了一個舉報侉子用假文憑應聘的匿名電話。侉子的公司確實嚴厲。僅僅因為這個電話,他們便派人詳實地對侉子進行調查。最后的結果是他們無法容忍侉子的欺騙,盡管侉子已經做出不錯的成績。他們遷是用結束勞動合同,并在同行業內通報,對侉子進行了最為嚴厲的懲罰……接下來的事情,在什么都有可能發生的深圳,就顯得一點都不奇怪了。這個熟人還告訴我,侉子失業不久。他的深圳女友帶著他們的存折離開了,侉子買房的夢想,一下子就像個美麗的肥皂泡破滅了……
有關侉子再后來的消息。我已經沒有勇氣向熟人打聽了。如果我沒猜錯,侉子那么聰明的人,他一定知道,那個舉報電話的肇事者,除了我再沒有別的可能一一那天放下電話,我心灰意冷,再沒有任何心思、也沒有任何能力為病中的母親湊錢了,我以最快的速度進了一家網吧,然后在網上迅速查到侉子公司的客服電話……
幫助母親手術的錢,父親最后還是想辦法湊到了。畢竟父親生活的地方不是深圳,他在那個生他養他的小鎮。樸實勤懇地勞累大半輩子,也在這勞累的大半輩子中,積攢和擁有了一大筆財富。這筆財富的名字很簡單,它的名字叫朋友……
一直到現在,對于我和侉子曾經的關系,我都不知道將它叫做朋友,有沒有褻瀆真正的朋友的定義。侉子是不是一個合格的朋友,我已經沒有資格去評判和檢驗了。我只知道,在侉子那里,在我的良心里面,我根本就不是一個合格的朋友……
責編 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