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萬拐子和張正詩的見面,短暫激烈,充滿了火藥味。
待看清了張正詩時,萬拐子先是大吃一驚,而后很快平靜下來,盯住他一身嚴整的軍服,冷冷地說道,是你?你怎么來了?
多年不見,張正詩的外表并沒有太大變化,筆挺的國軍軍服襯著一臉自信,他笑笑說,你都走出膏藥萬了,我為什么就不能來?
萬拐子說,這也問我,這里的人,誰攀得上你!
哈,張正詩大笑著踱步,說道,我現在是國軍第三集團軍第35師副師長,奉命來總部衛生院找萬隆岐院長領取防毒藥品,你說,我能不能來?張正詩想想又說,你不是已經早就來了嗎?國共合作一致抗日都這么多年了,身為戰區醫院一院之長,可不該說這種話。
萬拐子突然有了氣,說道,你是你,我是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萬某盡管愚鈍,還不至于不誠不信!
張正詩聽了又是一笑,他明白萬拐子還在生多年前的氣,可是組織內部有嚴格紀律,黨內的一切皆為絕密,即便是父母妻兒都不能泄露的,何況當時的萬拐子正沉迷在灰心世事、情緒極度頹廢的關口呢。再說,上山策動雷豁子,起初并沒有想到半路上會殺出來個萬拐子的,只不過是虧得他出來救了一急,當時,原來計劃好的一個教會醫生,臨上山時突然變卦失蹤,張正詩正在焦頭爛額呢。再說,他從來也沒有想到萬隆岐還身懷絕技呀。
張正詩想到這里,慢慢說道,我知道兄長怪我,可有些事情一句話是說不清楚的,相信來日方長吧……好了,今晚很可能要發起總反攻,時間緊急,我必須連夜返回前線,其他的話以后再說,我相信兄長能夠想得開……
一句話勾起往事,萬拐子心中突然一堵,熱血立刻涌上來。他冷冷打斷張正詩的話,說道,公務緊急,請即刻返回。至于舊事,不必再提,此一時彼一時,好自為之吧。
說完,萬拐子停都不停,快步走了出去。
因為有了萬拐子造出來的秘密武器。李宗仁將軍設了一計,叫鬼子上了個大當。在敵人主力部隊集結的南陽至信陽一線,五戰區悄然部署了占壓倒優勢的力量,而后假作大部軍隊因中了毒氣彈而喪失了抵抗力,張開一個巨大的羅網守株待兔。日寇果然上當,貿然發動全面進攻,鄧州、唐河一線是日寇的主攻力量,輕敵到了向前推進時竟然連炮衣都不脫下的程度,他們以為中國軍人已全被毒死,只等他們到陣地上來插太陽旗了。結果只一仗,全殲日寇前鋒部隊,接著一鼓作氣追下去,搗毀了敵人的總指揮部,俘虜了他們一個中將級的副指揮。在雙方對峙的防線上,國軍乘勝橫掃了從陜西商南至湖北應山綿延千余里的日軍進攻陣線,徹底搗毀了他們的整體部署,日本鬼子費了半年心血謀劃的豫西戰役宣告徹底完蛋。
豫西反圍攻勝利后,日寇中原部隊元氣大傷,五戰區有了一年多的寬松日子。這期間,李宗仁將軍閑暇時多來軍民醫院坐坐。夫人郭德潔女士還多次邀約何小鴻參加各種社會活動,兩家關系相處得融洽和睦。萬拐子也把防毒膏藥改制成了粉劑,每個戰士帶一瓶在身上,或嗅、或服,隨時都可用于防毒。李宗仁將軍把萬拐子的事情寫成密件上報重慶最高當局,委員長閱后親筆批處,重獎萬拐子大洋五萬元,頒發青天白日一等功勛獎章一枚。并且特為抗毒藥品命名為“隆岐粉”,編入特種軍用物資系列,責成國家醫藥機構立即大量生產,及時分發到每一位抗敵將士手中。
重慶最高當局獎賞五戰區將士的功勛獎章送到那天,參加完全部有功人員的授獎大會,李宗仁又專門設家宴為萬拐子慶賀。
李宗仁的居室是城郊一戶小地主捐出來的四合院,很狹窄,那天陪客很多,小院子就越發顯得窄狹,但因此氣氛也就顯得更加熱烈。陪客大都是司令部里的官員,萬拐子基本上都熟,只是其中有五六位洋人是頭一次見面。李宗仁介紹說他們是美國空軍飛虎隊的成員,剛剛從昆明移駐過來的。宴會過后,在并不寬暢的客廳里舉行了舞會。洋人們很開朗,頻頻邀請在座的女士跳舞。萬拐子因腿傷跳不成舞,李宗仁就一直陪著他喝茶聊天。
那天,萬拐子的夫人何小鴻可是一改常態,接人待物大方得體,還會跳舞,不僅會跳而且還跳得不是一般的好,舞姿優美不說,幾乎支支舞曲她都熟悉,所以每一場都有人邀請。這一點可是萬拐子從來也不知道的。
幾場舞跳下來,那些美國飛行員對何小鴻幾乎有了無上的崇拜,他們通過翻譯向萬拐子表達對他夫人的敬意,稱贊她簡直就是上帝派來的天使。空軍支隊長湯姆遜還對萬拐子說,待到駐地整理完善,閑暇時一定邀請院長和夫人前往做客,屆時請務必賞光屈就。
舞會散過,萬拐子夫婦乘李宗仁將軍專車回到膏藥萬小店,送走客人,進了屋門,何小鴻的興頭還沒有消盡,口里仍然在輕輕哼著舞曲。
萬拐子說,夫人,真想不到,你是多才多藝呀,以前怎么就沒有聽你說過?
何小鴻說,隆岐,讓你吃驚了吧,我們夫妻一場,按道理該早對你說的,可這些年兵荒馬亂國家多事,日子過的揪心,誰還想到那么多。你呢,也是整天這散淡、那超脫的不離口,懶得連這小店的小門也不愿走出半步,誰還有心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再說,自從下了喊天堡,你也從來沒有問過我的身世呀。
那是那是,萬拐子歉然地答道。不過……
何小鴻笑笑打斷萬拐子話頭,說,我明白,你現在是想知道我的身世了吧?其實,我根本不是雷豁子的妻妹,我是他當年下關東賣苦力從人販子手里救出來的小丫頭。那一年我剛剛十五歲,人販子帶著我就住在雷大哥他們工房附近。時間一長,我和他們都混熟了,雷大哥特別喜歡我,他說一看見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妹。那時,人販子常常折磨我,一次雷大哥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和人販子大吵起來。人販子惱羞成怒,罵他天天結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肯定是山上的抗聯胡子,要去報告日本警察。雷大哥一怒之下用木棍打死了人販子,帶著我和他的幾個弟兄連夜逃回了老家,也就是現在的占城縣老北鄉。再后來。雷大哥他們就造反上了喊天堡,因為他夫人也姓何,就把我認成了她的小妹妹。你看,就是這么簡單。幾年后,就遇上了你,這后來就用不著說了吧。
聽了夫人含著一點兒抱怨似的介紹,萬拐子笑一笑。趕緊換個話題,說道,夫人,舊事免提了,那五萬元獎金,我想問問你,怎么用它?
何小鴻一聽開口就答道,哎,我也正想和你說呢,辦個戰地收容院如何?
萬拐子想一想,大聲說,好!孤寡收容,功德無量,夫人真有遠見。
萬拐子又說,只是,一時怕找不到合適的院長。
院長?何小鴻嬌嗔地叫道,先生,我就說你心里沒有我嘛,我當行不行?
哎呀,行,當然行!萬拐子大喜,說道,我是怕你受累,沒想到你自己,哈……
何小鴻的確不簡單,說到做到,三個月后。李宗仁就為鄂西北戰地收容院剪了彩。
可是,戰區內的興旺景象并沒有持續多久,就在這一年的圣誕節之夜,占城機場突遭大批日機轟炸,損失巨大。
李宗仁將軍召開戰區緊急軍事會議,他說,機場被炸,損失慘重,要恢復作用,至少需要我數千軍民日夜苦干三個月。驕嬌二字,貽害無窮,士氣民心,影響惡劣,殺我李德鄰之頭也不多余。為此,我命令,自即日起,五戰區成立重大事件清查督導室,本人為主任,戰區所屬各部立即比照辦理,各兵團司令兼主任,立即作一次軍紀徹查,對一切異象務必查清查透,清查整肅情況,必須據實上報總參謀部。
七
幾天之后,時當公元1945年初春,李宗仁調任漢中行營主任,陸軍上將劉峙接手五戰區司令長官一職。
軍情急迫,李將軍臨離開占城的前一天,專門把萬拐子接到自己宅上談了一次話。李說,兄弟,跟我一起進山吧,劉峙你也見過了,他可是委員長的心腹愛將,人稱笑面虎,依你的性格,今后怕是麻煩要多一些了。
萬拐子聽后,略笑一笑,說,你走容易,因為是有人要你走的。可我要離開就不那么簡單了。別的都不說,這么大一個醫院怎么辦,重的輕的幾百名傷兵怎么辦,就是能交出手,有沒有人真心實意地來辦?不,不行,我不忍心,我不能甩手不管。
李宗仁也是一笑,說,其實,我也知道勸不動你。那好,心里明白就好。后天我就要離開占城,不搞送別那一套。今日分手即為離別了,趁此機會也提醒你。往后跟一些左傾的朋友來往要特別注意,劉峙忠于委員長可是有名的。心胸手段就不必多說了。
李宗仁將軍不幸言中,就在他離開占城還不到兩個月,萬拐子突然在一個深夜被莫名其妙地抓起來關進了大牢。
坐在鐵牢里,萬拐子想起李宗仁行前一番話,連笑自己愚蠢遲鈍。自己把劉峙看輕了看軟了,現在仔細想想,他到五戰區來的主要目的極可能就是清黨,因為明眼人誰都知道,小日本的日子不長了,下一步不管形勢如何,內訌又要來了。劉峙的來頭必定不一般,在眼下的中國有如此心計的除了委員長還有第二人嗎?有些話,李宗仁是不便出口啊!心里一清楚,不少事情便洞若觀火,萬拐子明白了,自己已被姓劉的劃入左字號之類。恐怕是兇多吉少了。
但是,還沒有等到劉峙下手,日寇就攻占了五戰區長官司令部駐地占縣城。
萬拐子是被萬公伯從死牢里背回家的,其時萬拐子已經五天水米未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了,不幸中之大幸的是,萬拐子只是餓昏了,好賴還撿了一條命。
萬拐子清醒過來,聽完萬公伯一番言語,當得知夫人何小鴻也在他被抓的同一天夜里失蹤時,他焦急地問道,知不知道她的消息?
萬公伯答道,不知道,那天夜里幾個家伙闖進門先抓你,等我起來時你已經被推出去了。后來找夫人,才發現夫人也不見了。這些天我多方打聽,只問出了關你的地方,夫人的去向卻絲毫也打聽不出。
萬拐子心中一陣悲痛,說道,她會不會被劉峙害了?
我想不會。萬公伯語氣肯定地說道,城里先后有幾批人被處決,我都到現場看了,那些人中間沒有夫人。
唉,萬拐子說,日本鬼子進城這多天,還不她見回家,莫不是又遭了他們的毒手?
是福不用躲。是禍躲不過,幾天后,萬拐子就見到了他的夫人何小鴻。
八
萬拐子的夫人何小鴻是被一些日本人送回家的。
膏藥萬大藥櫥的背后空間實在太小,所以曲尺柜臺里外都站滿了人。
來人可不一般。主角是大日本帝國侵華日軍華北方面軍153師團的師團長,有東亞狐貍之稱的山原岡夫。山原著黑色中式便裝,辮子扣齊齊整整地扣著,油光白皙的臉孔浮著淺笑,猛一看跟中國人沒有兩樣,只是那短人中上一撮黑胡子躐撅著,才顯出了他日本人的身份。
在山原之前進門的除了七八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還有兩個中國人。萬拐子認真一看,除了夫人何小鴻,還有一個,竟然又是張正詩。
張正詩身子一偏,顯出身后的山原岡夫,剛要作介紹,山原卻伸手示意不必,然后上前一小步,微微探探身子,說道,隆岐先生,你好,在下山原岡夫,現任大日本帝國153師團師團長,為了完成帝國圣戰,前不久由馬來西亞調入貴國。來到了古老美麗的古縣城。以上是山原的公職,至于私誼,我想,我們的關系是用不著過多介紹的。因為,按照中國的說法是前世有緣的。隆岐先生,令尊生前一定給先生講過,四十年前,他和他的一個兄弟被貴國前清政府由美國遞押回國,在海輪上,曾經有一個外國朋友幫助他們逃命的經歷吧?那個外國人叫山原英吉,就是在下的父親。按照貴國的禮儀,你和我,噢……山原岡夫指指身邊的張正詩……還有正詩先生,應該稱之為世交的,世交世交,多么簡潔又深刻的詞語啊,中國乃禮儀之邦,真是古老、文明而又偉大。正詩先生,我沒有說錯吧?
張正詩趕緊答道,當然沒錯,山原將軍中國文化的功底實在是叫人敬服。
山原岡夫一笑,軟了聲音,彎彎腰。把一張照片遞到萬拐子面前,說道,隆岐先生——噢不,我應當稱先生又山兄了,你看看這張照片,就明白我山原絕不是信口開河了。
萬拐子只對照片掃了一眼,就確定了面前的日本人沒有說謊。因為他對這張照片太熟悉了。那是一張單彩暈光的三人合影照,已經有了黑黃的舊氣,上頭三人中除去他的和張正詩的父親,還有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現在看,完全可以說就是一個年輕時候的山原岡夫,而他應該就是山原的父親山原英吉了。萬拐子記得父親生前曾說過這位日本朋友的俠義和正直,當年如果沒有他的果敢相救,萬張兩家的家史就要重寫了。那張照片是他們三人在西班牙下船后,靠山原英吉幫助找到安身之所,離別時為了永世不忘結拜兄弟的合影。
萬拐子心里開水鍋般地翻騰起來。突然之間,來了一屋子日本兵不說,自己的夫人也回來了,回來了卻又不上前不說話。而那個張正詩,更叫他迷茫。這個曾幾何時的國民黨軍副師長,怎么這樣快就攪到日本人里去了?再看看眼前這個日本鬼子,憑空里就冒出來了個世交,還是個什么將軍,一身中國便裝,滿口流利漢語,慈祥和藹的笑著說著,那德性真是比菩薩還要菩薩,這他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正在這時候,他聽到了山原的問話。
山原又是彎彎腰,問道,又山兄,看了照片,你對我們交情的長久也一定深有感慨吧?
哼,萬拐子是何等樣人。雖不明山原本意,但也只是在撇撇嘴角之間,他心里就有了底。他輕蔑地掃一眼山原岡夫,然后又塌蒙了眼皮,淡淡地言道,世交不敢當,稱兄道弟更是不必,因為萬某還從來沒有見過持槍相向的世交兄弟!要說禮儀之邦,四海之內,除我中華,焉有他哉!不過,我也告訴你,中國的禮儀之中,還有一句話叫做“來而不往非禮也”!一水比鄰,非請擅入,燒殺擄掠,兇殘彌天,你們沒有資格在這里談禮儀!
萬拐子略停一停,他脖子梗了梗,口氣更為冰冷,說道,至于當年父輩之間的一段往事,自是父輩們的恩誼,如你這等恃武殺伐,欺辱鄰邦之人。所言所行早已是不孝不義、背宗忘祖了,還自以為有臉與人講什么世交世誼嗎?
萬拐子說完,喘口氣,將頭向空一點,又說道,萬桌身體不適,要休息了。公伯,送客!然后自顧自走到小床邊,一斜身子躺了下來。
萬公伯從一個日本兵背后擠過來,兩步走到床前,一伸手替萬拐子扯開被子蓋上,口里說道,諸位,掌柜的要歇著了,請你們挪步,挪步。
屋子里的氣氛剎時間變得極其尷尬、緊張,山原的肥臉像被一只大手揉捏的小皮球,七扭八屈地變化著,但最終還是由紅轉白而恢復了正常。他用手勢制止了兩個日本兵欲圖施暴的舉動,伸出一根手指對著張正詩彎了兩彎。
張正詩將頭貼到山原口邊,聽著山原小聲咕噥,連連地點頭。
山原岡夫準備走了。
屋里的幾個日本兵已經站了出去,可山原岡夫卻沒有立即出門,他在狹窄的走道上踱來踱去,最后停在萬拐子的床前,自顧自笑一笑,對著萬拐子的脊背開口說道,又山兄,既然貴體不適,山原就此告別。今天登門拜訪,主要是為了私誼,但沒有想到的是,兄長對我大日本帝國的親善共榮,竟懷有刻骨的仇恨。所以,為了日中親善,為了我們三家的世交之誼,兄弟想。還是再另外多說幾句話吧,不妥之處請多指教。
山原岡夫停了停,清清嗓子,接著說道,中國是古國,兄長是君子,明人不說暗話,兄弟我也就直話直說罷。日中交戰,日軍是占領軍,但目前德、意相繼戰敗,大勢已對我日本國不利,終局即將到來。這個結果,凡是有心之人都能看得出了。當然,這也正是如兄長一般的中國人日思夜想的結局。但身為日本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效命沙場,盡忠天皇,戰爭勝敗對我們個人來說,其實并無區別,我們的歸宿只有一個,那就是犧牲!犧牲!為了天皇、為了大日本帝國,隨時準備獻出熱血和生命!
山原太激動。說累了,他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又接著道:雖然家父在世時,多次提到我們三家的情誼,且常常叮囑我,一旦有機會,必須要到中國來找你們。如今真的到了中國,而且還是來到了占城,可惜終因軍務繁雜,難顧私情,算算日子,幾乎是沒有可能來打擾兄長了。然而,當后來弄清楚了我軍進攻部隊在鄧、唐二縣之間吃大虧,是因為兄長的一紙膏藥所致,登門拜訪又成了勢在必行。哈哈,堂堂大日本皇軍卻慘敗在一張中國膏藥之下,這豈不是天大的笑話!不是那三千日本軍人的尸體作證,又有誰能夠相信這種天方夜譚?所以,前不久,山原接到軍部密令,在撤出占城之前,首要的任務就是把那張殺了幾千人的奪命紙找到,它不光是我們在鄧、唐戰敗的鐵證,更重要的,它是寶貝,是中國幾千年文明史中的一個無價的寶貝。大日本國軍部命令,皇軍在撤回本土之前,凡中國的寶物,必盡最大可能搜集運走,得到而又運不走的必須徹底銷毀。軍部直接下達給我的密令稱,膏藥秘方與雍正銅券必須一并繳獲,否則,山原當自裁以謝天皇陛下。
說到這里,山原岡夫掏出手帕在頭上擦來擦去,看得出來,說到自裁他也心虛了。
山原岡夫又開始踱步,他邊走邊說:這些話本來是準備以后再講的,可是今天一見兄長之人,才知道什么叫志堅如磐,才明白什么是堅不可摧。所以只好提前說出來,其實歸根結底也就是一句話,請兄長以慈悲為懷,以世交情誼為重,把藥方和御賜金券交出來,以此解救山原岡夫一條性命。
一番話說得山原岡夫口干舌燥,他想到了日本軍部的嚴厲,再看看眼前這個似乎熟悉但的確陌生,甚至可以說是一臉冷酷的中國人,心里不由得一陣陣發緊。
屋子里死一般靜寂,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走動,只有大藥櫥上的拉手偶爾叮當一響。
山原岡夫的圓臉孔漸漸紫漲起來,他再也呆不住,再也忍不下去了。他重重地咳嗽一聲,說道,又山兄,你對我可以不仁,但我不能對你不義,劉峙抓走的嫂夫人,我已經給你送回來了!現在,我要告訴你,我一定會把你的秘方拿到手的,大日本帝國的紅日,一定要戰勝你的小小的膏藥的!
說到此處,山原岡夫已經控制不住自己,他朝張正詩一揮手臂,低沉地說道,萬的!膏藥!你的記住!說完一咬牙,喝了一聲,開路!
山原岡夫走了,他送來了何小鴻,帶走了萬公伯。
膏藥萬小店門前從此又多了一道風景,那就是一天到晚都有兩個日本兵在站著。
下來幾天,從何小鴻斷斷續續的介紹中,萬拐子逐步解開了自己心中的大疑團。
何小鴻在萬拐子被劉峙抓走的同時也被關進了監獄,不過不是秘押,而是一般的牢房。她沒有萬拐子被救的幸運,直到日本兵沖進監門時才知道占城已經淪陷了。接下來更為可恨,日寇不僅沒有放人,反而逐一審問,嚴刑拷打,分別關押,看管得更加嚴厲。
也就是在前天,何小鴻見到了張正詩,又被他帶去見了山原岡夫。山原對她說了一番心里話,一個意思就是要求她務必說服萬拐子把秘方拿出來。對此,山原岡夫限定十天為限,過期還弄不到手,統統處死。山原岡夫說,找不到萬家秘方,我也要剖腹,大家就一起死吧。
何小鴻說到這兒,戰戰兢兢地提醒萬拐子,先生,按山原岡夫的期限。明天就到了,這可怎么辦?先生,難、難道就只有死路一條,再沒、沒、沒有別的辦法了?
聽著夫人的述說,看著她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臉上布滿怯意,萬拐子不由得從心里浮起淡淡的憐憫。其實,保住秘方的辦法在萬拐子心中早就安排好了。
想到這里。他看一眼何小鴻,輕輕笑了笑,說道,夫人別擔心,對付他們的辦法我早已經想好了。再說,拿不到秘方山原暫時也不會殺我們。哎——我問你,張正詩是怎么回事,他跟日寇攪在一起,到底是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他的背景?
何小鴻說,就是他到監獄把我接出來的,我見了他也是大吃一驚,問過他為何跟日本人在一起。他說有一個守北門的連,仗正打到緊要關頭,突然集體嘩變投降了,剛好把下連傳達命令的他也裹了進去。因為他的軍階高,又是當地人,山原岡夫把他叫去打聽你們三家的情況,他如實回答,山原大喜,當即就把一連降兵擴成一個團的偽軍,叫他當了團長。
何小鴻說,在日本人那里,張正詩很受器重,因為老人們的關系,他和山原幾乎是稱兄道弟,無話不談。張正詩也找我多次,也叫我回來勸你把秘方交出來,他說,再貴重的東西也沒有人的生命貴重,既然是藥品,中國人用,日本人用,都是人用,都是治病救命,何必太認真呢。他還說……
別說了,我不聽他那些胡言亂語。萬拐子打斷何小鴻的話頭,突然問道,夫人,你可知道我們萬家的膏藥叫什么名字?
何小鴻說,不是叫萬氏膏藥嗎?
萬拐子又說,叫是這樣叫法。但你知道其中的“shi”是哪個字?
難道不是姓氏的氏?何小鴻驚詫了。
萬拐子笑一笑,說道,是世界的世,這個字還是雍正皇帝改的呢。聽我爹說,雍正還稱四阿哥時,受他老子康熙之命秘密巡察江南,走到我們這里,因為長途勞頓,風寒交積,脊背上生了個大惡疽,兩個月在旅店臥床不起,幾乎喪命。后來,還是用了我們家的膏藥,三天有效,五天見輕,不到半個月,病去瘡平,強健如初。雍正大難不死,驚喜過望,登基為帝后,不忘舊情,就將萬氏膏藥,改了一字,并且親筆題刻了金券賞賜我家。哈,前不久還有專家說,這件事已經專門記入大清的《皇室秘笈》一書了。
何小鴻看萬拐子說得興致盎然,打斷他,說,隆岐,這種時候,你還有心說閑話,你到底想出了什么法子,真能保住秘方嗎?
萬拐子停了笑,一時沒有回話。
隆岐,何小鴻又說道,生死只在片刻之間,我必須問問你,能否把藏秘方的地方告訴我?是不是就刻在那金券上面?金券又藏在哪兒?我問這些,你千萬不要多心,如果真出了萬一,不管是你還是我,萬家的寶貝,就是中國的寶貝,只要它不失傳,這就夠了!天哪,我實在是太擔心了,隆岐,我、我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萬拐子說,夫人,你不是多余,是多心了。這兩天,我一直沒跟你商量,主要是怕你擔驚受怕,再一個也是我沒有下最后決心。現在,是該告訴你了,金券就等于秘方——不過,有一句話你要記住,藏金券的地方。你知道了就行了,不到萬一,千萬不能去動它,記住,千萬不能動,一切我都自有安排。
何小鴻坐到床上,萬拐子貼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起來。
九
萬拐子一覺醒來,艱難地睜開了干澀的雙眼,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多年來自己從沒有睡得如此深沉過。他想坐起來,但感到脖子無力,頭顱像沉重的石塊,用了很大的力氣還是難以抬起。他想到了夫人,盡力叫了兩聲,但沒有人回答。這時,他突然間意識到什么,渾身一緊,拼力向上一沖,抬起的半身,靠在了床頭的墻壁上。
萬拐子緊閉雙眼,深深地喘氣。他靜下心來聽著。屋子里顯然已經沒有了何小鴻,門外似乎也聽不到日本兵的皮靴聲了,許久許久,他慘然地笑了,干澀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嘶啞地叫聲:何小鴻——你,好!好啊!你們!……
一整天,萬拐子就在床上躺著,他什么都沒有想,一切都安排妥當,也用不著再想什么。他是在靜靜地等待著一種解脫,等待著那似乎早就熟悉了的死神降臨。
傍晚時分,突降瓢潑大雨,狂風呼嘯,山搖地動。膏藥萬小店千瘡百孔,門窗在風雨中發出強烈的撞擊聲。天色急劇地黑暗下來,整個占城發出墮入地獄般地瘋狂顫抖。
掌柜的!掌柜的!萬拐子從昏昏沉沉中被人叫醒,他盡力地睜大眼睛看著。屋里已經點了燈,風雨聲也被關在了門外。終于。他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是滿臉淚水的萬公伯。
萬拐子一驚,想坐起來,但只能是徒勞,他用力大叫道,公伯!你、你怎么來了?
掌柜的,你躺下,躺下,聽我慢慢說。萬公伯抽泣著,他幫萬拐子坐合適后,說道,掌柜的,夫人到監獄找我,她說山原昨天又把她抓了去。還是逼要秘方。她向山原求情,說你病重,山原這才答應放我回來。掌柜的,讓你受罪了。你躺著,我馬上給你做熱湯喝。
夫人?不!萬拐子突然大叫一聲,用拳頭在床上連連砸著,公伯,快走,事情全明白了,何小鴻不是好人!昨天她給我下藥,騙走了金券!你來這里,是利用!她還是不相信金券就是秘方,山原馬上也會再來的,快走!不必管我!
萬公伯聽了萬拐子的話,先是大為吃驚。而后慢慢地冷靜下來,他說道,哎呀,掌柜的,我全明白了!你是已經作了!是吧?已經作了最壞打算了吧?掌柜的。你的性子太硬了……萬公伯嗚嗚地哭了。他擁在萬拐子懷里,哽咽道,掌柜的,放心,你放心,你能搭上性命保秘方,我萬公伯也絕、絕不會叫你失望!可眼下——不。我不能叫你餓著肚子上路!剛才何小鴻無意中說了,山原不在占城,昨天到信陽去了,要到今晚才回來……
正在此時,遠處突然隱隱約約傳來了警笛的尖叫。緊接著就是槍聲和爆炸聲。
不行!公伯,快走!不能等死,再晚來不及了!萬拐子聲嘶力竭,在床上掙扎著吼叫,公伯,一切全靠你了!我的話,你要刻在心里!你、你不是為了自己……
萬公伯愣了一剎那,遠處的槍聲更清晰地傳了過來,他不再猶豫,涕淚橫流,撲通一聲跪在床前,連叩三個響頭,哇地一聲,猛立起來,再看掌柜一眼,就大步從后門沖了出去。
屋里安靜下來,風雨撞擊板壁,由于沒了進路,失去了最初的兇狂。
萬拐子平平地躺在床上,全身舒展,無比輕松,從萬公伯沖出后門的那一刻起,他就獲得了徹底解脫。他躺著,一動也不動,完全沉浸于一種未知的空曠之中。萬拐子很滿足,在這樣的結局之后歸于沉寂,不僅是自己的追求,也有著父親的希望啊。
燈花顫抖幾下,熄滅了。
黑沉沉的屋子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失。萬拐子似乎已經聽出了那潺潺的聲響。
子夜時分,膏藥萬的店門又被人推開,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萬拐子的床前。來人是張正詩,他顯然受了重傷,呼呼地喘著氣。他伸出雙手摸索著,抓住萬拐子的衣服,用勁地搖晃,壓低聲音叫道,隆岐!你、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本來靜靜躺著的萬拐子,此時突然動了動,哎的一聲,噓出一口氣來。
張正詩一聽大喜,他雖然看不清萬拐子的臉,但他完全知道此時此刻萬拐子最需要聽的是什么。他急急地說道,隆岐,我是正詩,是張正詩!死了,都死了,山原、何小鴻都死了。隆岐,何小鴻,她、她是日本開拓團的后……被山原收買了……
隆岐,秘方在哪里?要不、不惜一切保住……
水……水……萬拐子艱難地叫道。
張正詩連忙掙扎起身,艱難地摸索著找到了杯子,又踢踢絆絆地從水缸中舀了水。
萬拐子喝了兩口,喘過氣來,聲音微弱地說道,你……你是誰?張正詩?你、你來干什么?你、你、給我滾!
張正詩咽著氣,聲音越來越衰弱,說,對,我是正詩,是……地下黨……我沒想到……何、何是日本……她會被收買,我拿了金券……要她一起走……她開槍了……
你。你是偽軍!為什么是偽軍?萬拐子仍不能釋懷。
張正詩答道,當偽軍……是我們黨、黨安排……我有關系……接觸山原容易……我們黨……要我為……你的安全……
啊——黑暗中,萬拐子長長地嘆了口氣。
隆、隆岐,張正詩又說,金券……沒保住……秘、秘方在……快,隆岐……交給我……拼命也要送、送走……
萬拐子久久不回答。
張正詩慌了,他以為萬拐子已經去了,他用勁叫道,隆岐,你……
萬拐子突然大咳幾聲,他的精神仿佛一下子亢奮起來,說話也順暢多了。
萬拐子說道,正詩,好兄弟,哥哥誤會你了!說到這里又是一陣咳嗽,連著喘幾口氣,他又說,好兄弟,你也相信有秘方?不過——對!要說秘方。也是有,它就是那塊金券!是的,它就是秘方,可它已經被我浸透了致命毒汁。這樣的東西,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只有山原岡夫、何小鴻他們才需要,因為那就是給他們準備的!
張正詩聽糊涂了,他問道,隆岐……你是說……根、根本沒有秘方……
萬拐子對著黑暗輕蔑地笑了笑。笑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輕輕地說道,正詩,膏藥就是膏藥,普通而又普通,哪里有什么秘方!它如果有秘方,那世上的藥都該有秘方了。
萬拐子摸索著拉住張正詩的手,又說道,正詩,你說什么叫秘方?秘方就是人心!不是獸心!一個小日本,幾個武士道,僅憑刀兵就敢妄言霸占世界,他們可有秘方?呸。他們的秘方就是兩個字——瘋狂!
哈哈,萬拐子用盡力氣笑了兩聲,說道,正詩啊,好兄弟,莫擔心,我們的膏藥是治病救人的,是萬世膏藥!只有小日本兒插在中國的太陽旗,才是短命的膏藥!
噢——我、我明白了……張正詩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真正的放心了。
明白了好……明白了好……萬拐子仍在撫著張正詩的手,一下一下,兩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淚珠,慢慢、慢慢地滾下了臉頰。
第二天凌晨,一群日本兵圍住了膏藥萬,他們在屋里屋外,左左右右搜索了半天,臨離開時,用幾支噴火筒對準膏藥萬扣動了扳機,
公元2005年,占城大變樣子,具有了中等城市氣派。城北經濟開發區鱗次櫛比的高樓叢中,有一群樣式古樸別致的建筑,那就是占城人引以為傲的占城市中醫院。2003年。該院因研制一種醫藥口罩,對防治非典起到了極其特殊的效用,而震動了國際醫學界。疫情過后,國務院曾明令嘉獎占城中醫院。“萬世膏藥”的系列產品“克典軟膏”也因此列入了國家重大科研項目。
美麗的占城市中醫院,簡直就像一個花團錦簇的植物園,各專門科室的大樓散布在林木花叢之中,宛如綠海中座座漂浮的仙島。正對醫院大門的門診部大樓前,是一個大花圃,其中并排樹立兩座半身銅像,基座上刻著名字,右邊的是:萬隆岐(1896-1945)。左邊的為:萬公伯(1907-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