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剛走出校門的我在杭州市城郊錢塘江邊一個綜合加工廠工作。三年無憂無慮的青春時光,令人回味無窮,除了刻骨銘心的友情,就是與狐貍為鄰的另類隱情了。
那家加工廠是一個閑置多年的老廠。我沿著江岸來到荒郊野外的廠區報到時,是7月中旬的一天上午。走進那個銹跡斑斑的大鐵門,我一下子傻眼了:這哪里是什么工廠啊!院子里的荒草長得比人還高,多年無人修剪的數木斜枝橫陳,此起彼伏的蟬鳴鳥啾讓人不得不大聲說話……
就是在這種氛圍里,我第一次邂逅了機靈、漂亮而又給人以神秘感的野狐貍。
我被分到了供銷社。宿舍遠離鬧市,單門獨戶地處在廠院子深處那棵大柳樹下,與庫房僅一壁之隔。庫房里面堆放著麻包、紙箱等多年的陳貨,窗戶碎了一塊玻璃,小木門的下端也掉了一塊板。
住進廠里的第一夜,由于新換地方,子夜時分我仍然無法入睡。因為煩躁和悶熱,我打開窗子又打開了房門。忽然在我準備下床小解時,聽到里面庫房傳來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某種動物在叫。我不禁打了個激靈,慢慢地欠起身來想看個究竟。
透過隔墻上的窗玻璃,淡淡的月光下,我看到兩只小狗似的動物正在麻包堆上嬉戲,看樣子,它們像是一對“情侶”。
是狐貍!我差點叫出聲來。就在我不無激動而又小心翼翼想仔細觀察只在傳奇故事中聽說過的野狐貍時,那只體型小些的狐貍(估計是雌的)尖叫著擺脫了另一只的糾纏,隨著一串細碎的腳步聲,雌狐貍從窗洞里躥身而出,另一只也隨之跳到了窗外。
就在我四處張望尋找時,廠里兩名值夜班的員工有說有笑地從后院走來,他們不時地用強光手電筒照照這里、掃掃那里。之后我就再看不見、聽不到狐貍的動靜了。我重新躺在床上,開始尋思怎么處置這兩個得意忘形、甚至有點冒失的野狐貍,直至蒙眬入夢。
二
第二天中午,我到其他職工宿舍找細鐵絲和鉗子,準備制作捉狐貍的套子時,同事們正在全體動員逮老鼠。他們的宿舍區大鬧鼠患,不僅有不少被單、衣服被咬爛,有的同事還被老鼠咬破了耳朵或手指。因工廠停產多年,這里的老鼠根本不怕人,一到夜里就大膽地作起害來。交談得知,同時入廠的職員中,免遭鼠害的唯我一人。慶幸之余,我想到新結識的兩位鄰居——那對野狐。我的宿舍里之所以沒有老鼠,究其原因要歸功于它倆。那一刻,我對野狐貍的印象和態度,一下子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回到宿舍,望著里面的庫房,心中忽然產生一種別樣的親切感。于是開始尋思,怎么才能和這兩個機靈的小家伙友好相處,并交往下去。
夜色降臨,我滿懷期待地回到房間,看了一會兒書,就早早地熄燈了。我悄悄鉆進蚊帳,仰臉看著窗外徐徐升起的月亮,盼著隔壁的“鄰居”早點兒鬧出點兒動靜。
月亮爬上院墻外邊的樹梢時,這對“情侶”終于要活動了。隨著一陣輕微的響動和幾聲輕叫,它們已經輕捷地躍上那扇已有破洞的窗臺。相互“親吻”了一陣后,雌狐在雄狐脖子上輕柔地舔了一會兒,接著不知“說”了些什么,雄狐貍用右前腿摟了摟雌狐的脖頸,然后縱身跳下窗臺,順著草叢繞到車間后面出去了。雌狐貍仍趴在窗臺上,伸長脖子,朝“丈夫”遠去的方向張望……
一對多么體貼、恩愛的動物夫婦啊!我靜靜地看著那只雌狐貍,那尖尖的嘴巴、尖尖的耳朵、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腦袋,那修長的腰身,蓬松的尾巴,以及那黑鼻頭、白下頷,還有那深色的背、淺色的腹,在月光下顯得生動異常、美妙絕倫。
就在我腦海中浮現出“狐仙”、“狐貍精”等離奇情節之際,隨著“呦——”一聲尖叫,那只守望的狐貍猛然跳下窗臺,一副驚恐萬狀的樣子。原來,窗臺上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來一條褐色大蛇,月光下吐著不斷伸縮的信子。面對蛇的挑釁,雌狐貍恐慌異常,于是開始往后退,一直從小門的破洞退到了我的房間。接著,那條得意忘形的蛇也逼近到我的房間。
我不能坐視不管了。我伸手拉亮了燈,從床上跳下來,順手操起一桿舊拖把……見此情景,蛇一下子蜷縮成一團,剛才進攻狐貍時的威風一掃而光。
可我并沒有傷害大蛇的意思,只是想把它趕走,便輕輕地用拖把的一端頂住了蛇頭,這樣一來,蛇便本能地纏住了拖把。我順勢挑著它走出房門,走到一處低洼的荒草叢,把蛇和舊拖把一起放下。當我轉身返回時,竟看到那只狐貍正站在我的門旁,神情專注地朝這邊觀望著。
三
之后的幾天,我和兩只狐貍的關系便日漸融洽起來。因為它倆的緣故,我的房間從未見過老鼠。有一次,我要出差,臨行時把吃剩的饅頭和幾塊油炸魚放到一個瓷盤里,心想壞了也是壞了,讓狐貍吃了吧。誰知,一個星期后我回來時,那些饅頭和魚還照樣在那里放著。
后來我才意識到,可能是因為我把那些食物放在了盤子里,它倆不敢或者不好意思吃,于是就把一只吃剩的燒雞放到一張報紙上。果然不出所料,這次它倆吃了,吃得光剩下啃不動的硬骨。不過,從此惹下麻煩:第二天清晨,我的房間里赫然放著一只已被咬死的大公雞。我心存感激又非常無奈,對狐貍來說這是禮尚往來啊,可這算什么事兒呢?如果我收下了,豈不成了人狐為奸了嗎?于是,我把那只不知誰家的雞又投到窗外,表示我拒收它們回報的“禮品”。誰知,第二天早上,我的房間里又放著4個雞蛋。正當我準備將雞蛋也放到窗外時,忽然發現兩只狐貍正從麻包的縫隙里伸出頭來,目光炯炯地望著我,那神情分明流露著真誠和迷惑。
我搖頭擺手,示意它倆不要再干這事了。讓我吃驚和高興的是,我搖頭時,它倆也跟著搖頭;我擺手時,它倆也跟著擺動小腿……一種心有靈犀的美妙感覺,讓我體會到人與其他生靈間的共鳴,更感覺到自然界的神奇和玄奧。
這一次,它倆真的領會了我的意思,接下來兩天再不見它倆偷東西給我。可到了第三天,我剛起床就發現臉盆架下邊有一只血淋淋的野兔。這下,我似乎沒什么可說的了,家禽不能要,野物總可以收了吧!
我把野兔交給廚師,讓他給加工烹調了,烹調前我把野兔的內臟全部留給了兩只狐貍。吃午飯的時候,當我把噴香的兔肉端回房間,還沒等我下筷,猛然看見兩只狐貍從門洞里伸出頭來,一副饞饞的樣子。我馬上心領神會,把部分兔肉撥到報紙上,笑呵呵地送給它倆。兩位一點也不客氣,沒等我站起身就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從此,我和兩只狐貍成了互通有無的好鄰居。在之后的半年多時間里,兩只狐貍曾多次叼來野兔、野雞什么的,有一次還弄來一只我從未見過的野生動物,經看門的老人辨認才知道是一只小水獺。我則專門買來電炒鍋和油鹽醬醋,就現剝現炒,與兩只狐貍“共享”。這段與狐為鄰的日子,是我最愜意最難忘的時光。
后來,我與本廠的女孩許梅戀愛了。因怕惹出驚嚇和誤會,便把與狐貍交往的事情講給她聽。許梅聽后又驚又喜,連小老鼠都怕的她,竟然也喜歡起狐貍來。
四
秋天的時候,細心的許梅發現那只雌狐貍懷上了寶寶,肚子漸漸大了起來,打食的重擔全落在了那只雄狐身上。
有一次,大約是晚上11點左右,我和許梅正在門外納涼,那只大腹便便的雌狐也趴在門口等待著什么。忽然,不遠的草叢里響起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循聲望去,飛奔而歸的雄狐后面竟然追來一條大狼狗。說時遲,那時快,急于逃命的雄狐轉眼間已鉆進了院里。大狼狗也緊跟著追了進來。我還沒回過神來,那只受驚不小的雌狐已鉆到了許梅的凳子下面。
見此情景,許梅一下子把驚慌失措的雌狐抱在懷里,迅速站起身。我回過神來,隨手操起一根木棍大罵著將狼狗逐出院門。許梅把雌狐小心翼翼放回屋里,又給它倆放了些我們吃剩下的食物。
可是,事情并沒有到此結束。后半夜當我起來小解時,看到那條大狼狗正蹲在不遠處窺視著。更讓人氣憤和不解的是,第二天、第三天,一連幾天夜里,那條大狼狗總是出沒在附近的草叢里,也許,動物界也有什么難解難分的恩怨吧。
后來,我和那條專門來鬧事的狼狗較上了勁兒,直到它再不敢來窺視狐貍。不久,雌狐產出了三只小狐貍,還用嘴叼出幼崽給我們看。為此,許梅專門買回幾斤雞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關于狐貍的秘密,還是被廠里的同事意外地發現了。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許梅在房間里看書,一個和她很要好的女同事走了進來。就在這時,傳達室老張喊我去接電話,許梅也跟著我去了傳達室,房間里剩下那個女同事一個人了。也許是聰明的狐貍一時糊涂,沒注意房間里的人是誰,那只雌狐竟然大搖大擺地從窗戶溜了進來。這下可惹大麻煩了,那位女同事驚叫著跑出房間,一路大聲喊著:“有狐貍,狐貍精啊!”
當我和許梅聞訊趕回房間時,里里外外早已圍滿了人,有的還握著鐵锨或棍棒,吵吵嚷嚷著要捉狐貍。見此情景,我一時慌了神,還是許梅反應快,她大聲喊叫著:“你們在干嘛呢?那是我專門從老家拿來喂養的,要是給嚇壞了,我跟你們沒完!”這樣一說,人們信以為真,紛紛散去。
待眾人們走后,許梅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眼里還溢滿了莫名的淚水。不大一會兒,那兩只已做“父母”的狐貍,又探頭探腦地鉆出來,圍著我倆吱吱叫,像是在安慰我們。
幾個月后,3只小狐貍漸漸長大了,它們一聽到我吹口琴,不管白天黑夜,便一一跑來,圍坐在我身旁,像幾個心有靈犀的“知音”。
第二年春天,廠區要改建,我搬到了供銷科后邊的平房里,狐貍們也轉移到工廠附近的一個廢棄的排灌站里。在月高風清的夜晚,我和許梅經常偷偷地來到那個排灌站前,坐到平臺上,輕輕一吹口琴,那兩只老狐貍或者它們的孩子便會很快來到跟前,親昵地圍著我們轉圈、歡叫,有時還輕輕地舔著我們的手。許梅經常把它們抱起來放到自己腿上,親手把帶去的食物喂給它們。
后來,我調離該廠,回到市區,結束了與狐為鄰的日子。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每當我獨自走在城市喧囂的街頭,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幾只狐貍:在這個日漸擁擠、日漸荒蕪的星球上,動物的后代以及我們的后代還能寬容地、善意地友好相處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