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游記

封建文化在中國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可以說很長了，孔子是歷代帝王利用的中心人物，拜謁孔廟成為國家的大典，曲阜之所以名揚四海，也就很自然了。不過歷史并非由孔子開始。你到陜西看黃帝陵，黃帝生在壽丘，你想不到壽丘會在魯城東門以北。黃帝的兒子少昊，建都曲阜，東郊有他的墳園。周公輔佐幼主，訂禮法，改宮制，離不開京城，讓兒子伯禽到魯城去受封。西漢景帝把兒子封為魯王（恭王），興修宮室，拆除孔子的舊宅，聽見隔墻有金石絲竹的聲音，這才住手。歷史長，規模大，伯禽的魯城偏西，恭王的魯城偏東，曲阜原不過是一個大土疙瘩，七八里長，曲曲折折，叫做曲阜。孔子住在曲阜一條叫闕里的巷子。往東不遠，是他自嘆不如的窮學生顏回住的陋巷。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有孔子或者和他相關的傳說。你到北郊的柳莊，覺得柳下惠好像和他的后裔還在一起。你到南郊的林家村，發現道旁立著他“問禮處”的石碑。這里有宜人的景物，根卻連著古老的傳說。

所以我在曲阜住了幾天，等于溫習一遍《論語》。《論語》是我愛看的一部古書，有些話挺有意思，尤其是孔子本人，可親可近。不是歷代帝王和儒家把他塑成泥像的話，他不會在“五四”時期挨那一頓揍的。

我從白楊夾道的公路遠遠望見了曲阜。魯城早已不在了，孔林南界的土墻可能就是它的北城基。洙水河可能就是他的護城河。現在的城墻是明朝正統年間修筑起來的，有五百多年歷史。小城比較完整，孔廟和孔府占去幾乎一半的面積。南門外公路轉角的地方有一座高亭，石頭上刻著“此天下之大道也”七個字。南門直對著孔廟的欞星門，往東拐一個彎，就看見“闕里”的石牌坊。穿過鐘樓，朝北走下去，你在樹蔭深處，發現對面有一個小紅門，緊貼孔廟，和孔府的大門在一條線上，據說是孔子舊宅原來的門址。

孔廟的毓粹門和觀德門永遠開著，進廟要走，從東城到西城，從西城到東城，也非穿行不可。大成門的形勢讓你想起北京故宮的午門，一邊是東華門，一邊是西華門，所不同的是午門前面空落落的，大成門前面柏蔭遮天之外，還有十三座歷代帝王的碑亭，立在道路兩旁。這些碑亭大小相等，外行人看來，只在細處稍有不同，對研究歷代建筑的學者來說，西有唐和元，東有宋和金，此外還有明和清，比較研究，十分便利。

人一進大成門，注意力就被宏偉的大成殿吸住，只是由于必須經過院子，才留心到孔子進學的舊址，周圍有幾棵杏樹，叫做杏壇。孔子有三千弟子，大概是說一輩子收了這么多學生，不然的話，一個人教也教不過來，除非是坐在高地方，學生席地而坐，學生團團把他圍住，不過那也要老大一塊空地，還得扯開嗓子嚷嚷，勞累之至。話扯遠了，還是回轉身子，看大成門東階底下的“孔子手植檜”吧。一個不怎么大的玻璃盒子，罩著黑烏烏的小栽子，見面不如聞名，勿怪乎李東陽嘆惜道：

嗟哉古檜毀，僅見孤根存。

檜樹是一個什么樣子，我說不上來。《本草綱目》說是“柏葉松身者，檜也。”反對秦檜投降主義的趙鼎曾經詠贊它道：

擢秀真儒宅，垂陰數仞墻，

封培因圣力，茂悅得靈長。

想見當年參天的雄姿。他看見的檜樹，已經是第二次再活過來的了。明朝孝宗年間，又連廟一同燒掉，有些焦枝爛木，你撿我藏，留下這幾根木頭，只好拿玻璃罩子圈起來。

大成殿是孔廟的正殿，十根盤龍大柱，平列一排，給莊嚴的氣象添了不少蟠曲騰踔的生動姿態。殿里的孔子塑像是皇帝裝束，離我想象中的孔子很遠。一個人喜歡在河邊乘風納涼，聽見好音樂就三個月想不起肉味道，窮學生有造詣也能贊不絕口，穿這么一身皇帝衣裳覺得很不相稱。殿里靠近門窗的地方，陳列著整套的古樂器，有一種樂器像一只大斗，叫做祝，用木槌敲三下，表示奏鳴開始；有一種樂器像一只爬著的老虎，一曲終了，把背上小板板打到地上：都是木頭做的，聽起來并不入耳。有趣的是殿外東邊角落，石欄桿有兩個柱頭，用手敲敲，發出編磬一樣悅耳的響聲。從東西向敲這兩個柱頭，和別的柱頭一樣，只能敲出發悶的石頭聲音。有童心的游人大概不少吧，敲來敲去，兩個柱頭已經發黑、發亮了。

后進是圣跡殿，看了半天，只有顧愷之的《行教圖》，我比較喜歡：孔子前頭走，顏回跟在后頭，又質樸又親切，那副閑在的樣子，容易讓人接近。

說到石畫，我想起陳列在同文門和大中門廊兩側漢、唐以來的石刻。有的是圖案花紋，用線條組織的、用動物比對的都很耐看；有的是生活景物，形形色色，非常動人：一個人跳舞，化裝成鳥模樣，造羅漢的也有，還有做擲球戲的，玩五六球的已經不簡單了，還有玩九個的，空里三個，手里各一個，腳上各一個，肩頭一個，歪起屁股來還頂一個。有一部分是貴人行樂，在野外打獵的，在水閣子和石橋觀魚的，什么都有。托住水閣子的是橋邊斜伸出去、一層比一層遠的石頭。只是水里的魚大了些，顯得畫面古拙了。還有一幅是兩個人下棋，坐在南邊的一位，大概是受到了突襲，張口揚手，大驚失色，似乎可以聽到。據說前些日子，來了一位德國專家，在這兩個門廊待了好幾天，臨摹照相，只是依依不舍。

從觀德門外朝南望，有一個長長的空場，是孔子習射的矍相之圃。空場一旁，如今蓋了一座影劇院。走出毓粹門，衍圣公的黑漆大門的府第就在路北。門口掛著一副長聯，是清朝紀曉嵐的手筆：

與國咸休安尊榮公府第

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富”字的寶蓋缺一點，暗示富無盡頭。現在再讀這副門聯，覺得充滿嘲笑的意味。一切陳設照舊，公堂還是公堂，簽筒在，虎皮椅在，儀仗在，帳簿在，刑具在，只是人不在，威風不在。

穿出鼓樓，望見縣城的北門。北門大街的東側是顏回廟。廟里有一個“陋巷舊址”碑。從北門出去，走三里路，來到孔林。孔子死后，弟子不肯散，守了三年墓，子貢舍不得走，又多待了三年。孔墓前面，座西面東，有三間小屋，傳說是子貢“廬墓處”，另外還有一棵枯楷樹，在孔墓的東南，前面立著碑，上面寫著“子貢手植楷”。楷樹看上去很像槐樹，只是葉厚而尖，色澤較深，比槐樹似乎干凈。孔林能有今天，和弟子守墓，特別是子貢守墓，應當很有關系。子貢有錢，六年里頭，一定費了不少心力、物力，經營老師的墳墓。孔墓東邊是他兒子伯魚的墳墓，南邊是他孫子子思的墳墓，風水家把這種形勢說成“攜子抱孫。”孔林方圓有十四里，墳墓壘壘，孔子的后裔幾乎都埋在這里。著名的《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就埋在孔林一個偏遠的角落。雜草叢生，高可三尺，而又林木茂密，青苔滑人，只好帶著遺憾，不去尋找了。

站在一個高地方，往四下里望，你會發現曲阜三面臨山，從北到東，從東到南，峰巒忽高忽低，好像一條斷了的弧線，形成天、地的分界。泰山模模糊糊，在北邊遙遙控制著它的兩個小孩子：鳳凰山和石門山。名氣最大的是東南的尼山，孔子的母親在這里禱告上天才有了孔子的。東邊地勢高，所以河水全朝西流、南流。泗水在孔林后面幾里的地方流過，洙河穿過孔墓的甬道，沿著縣城的西郊，流入南郊的沂水，一共只有十六里長。南郊有一條小河，也很有名，就是時隱時現的雩水，傍著孔子愛乘風涼的舞雩臺。再往南去，就是孔子夏天常帶學生去洗澡的沂水，雩水流入沂水，沂水又在兗州附近流入泗水。山不算高，水卻正好，所以你朝任何方向一望，便見阡陌相連，高的有高粱和玉蜀黍，低的有大豆和地瓜，谷子不高不低，好像一片綠海，漂著赭黃色和土黃色的穗子。緊靠東南城外，長著五百多畝茁壯的水稻。水源是東南城根的文獻泉，據說由于水香的緣故，出產的香粳米也就分外芬芳。

豐收在望，農民的心情都很舒暢，天才蒙蒙亮，就一車又一車的瓜果，送到集市上出賣。有的夜晚留下來，在劇院看戲，和月亮一同回去。

選自《李健吾散文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