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禮長江第一彎

因為一個女子，我去了長江第一彎。

那是游完虎跳峽后，日近中午，高原上的初冬藍天如洗，風(fēng)和日麗。金沙江畔，一家路邊小店里，我們負責(zé)定奪行程的年兄盧葦，掌管盤纏開銷的學(xué)弟王杰，還有我，一起散坐在藤蘿架下候午飯。談笑間，的士司機小和師傅——一位在麗江跑出租的納西族女子，力勸我們順道去看看長江第一彎。為了表明誠意，她言明包車費不加收一分錢。仁兄賢弟們都知道，我是告了官假跑出來的，假期有限，而最惦記的則是去瀘沽湖一了數(shù)十年夙愿——探訪摩梭人走婚習(xí)俗。因而他們怕我耽誤不起，便一齊要我拿主意。

說老實話，對我來說，看不看長江第一彎無所謂的。第一彎也好，第幾彎也罷，長江上的“彎”我見得多了。無非波涌連天，驚濤裂岸，一時卷起千堆雪……除此之外，莫非還能“彎”出一朵花來不成？就算能“彎”出一朵花來又怎么樣？對缺少人文含量的自然風(fēng)景，我歷來很難提起興趣。可是，兩位友人顯然已經(jīng)動心了，不然，“球”不會踢到我名下。再看小和師傅那熱切期待的目光，我就更犯難了。一個萍水相逢的納西女子，在孔方兄大行其道的年頭，舍下半日生意，倒貼不少油錢，外加竭力苦勸，所為何來？美意哉，盛情矣！原來，自古納西族父老就有這等熱情好客的老傳統(tǒng)啊！

見我首肯了，小和師傅很是高興，仿佛得了天大一個面子似的……

長江第一彎在虎跳峽之南，兩地相距約摸二十來公里，加上路況不錯，幾乎眨眼間就到了。出人意料的是，我既未見波涌連天之貌，亦未聞驚濤裂岸之聲，只見長江繞著一座山頭，轉(zhuǎn)了一個極其罕見壯觀的“v”字形大彎，從西北迤邐而來，奔東北昂首而去，水勢平緩，江面開闊。一片片大小不等的金色沙洲，把澄江分割如網(wǎng)，水面寬闊處有扁舟幾葉……這景物風(fēng)貌與我的“想當(dāng)然”相去甚遠。小和師傅邊開車邊介紹說，別看眼下正是枯水季節(jié)，江水馴順，其實那水下流速高達每秒4米多呢！盧王二友連聲贊嘆。

車行右前方山岡上有一倚山小鎮(zhèn)。小和師傅介紹說，那就是聞名中外的石鼓鎮(zhèn)，曾經(jīng)是茶馬古道上的一座重鎮(zhèn)，為連接藏區(qū)與內(nèi)地的咽喉要沖，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因鎮(zhèn)上有一面神奇的漢白玉鼓狀石碑而得名。雖不及中國四大古鎮(zhèn)那么有名，但自從有了“石鼓”傳說、諸葛亮“五月渡瀘”、忽必烈“革囊渡江”、賀龍長征搶渡這些充滿傳奇色彩的歷史掌故之后，石鼓鎮(zhèn)的知名度一點也不比那四大古鎮(zhèn)遜色。尤其是近幾年來，隨著旅游業(yè)的發(fā)展，人們對長江第一彎有了興趣后，石鼓鎮(zhèn)的名氣就越發(fā)地大了……

在小和師傅的建議下，我們先游石鼓鎮(zhèn)，后看“第一彎”。

石鼓鎮(zhèn)位于“v”字的頂尖上，依山而筑，臨江而建，鱗次櫛比，古韻送目。我們在鎮(zhèn)上的一家超市門前下了車，不幾步便走到一袖珍公園前，只見公園門首楣懸“石鼓”二字，左右一副頗為有趣的抱柱聯(lián)：民心得失演古今興亡史，石鼓合開占天下治亂情。

聽鎮(zhèn)民介紹，此字此聯(lián)均系1963年郭沫若來時，聽了石鼓的傳說后所書。而那面令大學(xué)問家驚嘆不已的石鼓，就在我們眼前的公園里！我們?nèi)滩蛔⌒陌W如童，三兩步闖了進去。只見園內(nèi)一座小亭，一面石鼓果然豎放其間。石鼓之赫然碩大，幾乎要將小亭擠爆！這便是小鎮(zhèn)標(biāo)志性建筑了。相傳它為諸葛亮所立，意在震懾吐蕃，后來到了明代卻變成了一座鼓狀紀念碑。鼓面直徑1.5米，厚0.7米，正反兩面均刻有銘文，依稀可辨記載著明代嘉靖年間麗江木氏土知府北進吐蕃的得勝功績，為麗江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早的石碑之一。其令世人驚奇之處，并不在它的造型上，亦不在銘文、年代上，更不在何人所立上，而是在它的一道裂縫上！我們在近乎人高的鼓面上，隱約發(fā)現(xiàn)了這道彌合裂縫。據(jù)說，就是這條彌合裂縫，它居然會自動開合，預(yù)示國運的盛衰！郭老正是為此大為驚嘆，興之所至，靈感忽來，為古鎮(zhèn)留下墨寶的。

我們在小亭內(nèi)盤桓良久，幻想著石鼓裂縫的開合之狀，遙想舊中國“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倘若不是“一唱雄雞天下白”，這石鼓裂縫，朝開夕合，恐怕就忙不過來了。

別過充滿靈氣的石鼓，我們順著山坡拾級而上，來到位于鎮(zhèn)邊山坡上的一座紅軍渡江紀念碑前。此碑巍峨高大，恰如一柄利劍直指青天，講述著當(dāng)年賀龍、任弼時等率紅二方面軍北上抗日，長征至此搶渡金沙江的英勇事跡。碑前數(shù)十米階下，建有一尊巨型雕塑，名為“金沙水暖”，刻畫的是一位氣宇軒昂的紅軍與一位情深意切的老艄公道別的情景，將游人一下子帶入當(dāng)年那段難忘的歲月，讓你備感“金沙水拍云崖暖”的豪邁情懷。

置身雕塑前的廣場放眼北望，海內(nèi)聞名的“長江第一彎”便一覽無余，盡收眼底。憑欄遠眺，回首四顧，我不禁心潮驟起：想眼前這條江，自青海發(fā)源后，在青藏、云貴兩大高原的懷抱里，與怒江、瀾滄江一起形成“三江并流”，成為世界江河史上所獨有的天下奇觀，那是何等的風(fēng)光啊！它一路行吟，風(fēng)波浩蕩，盡寫風(fēng)流，正所謂“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可是，當(dāng)它歷盡千山萬水，同時也是吃盡千辛萬苦來到石鼓鎮(zhèn)的時候，卻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功名富貴，與另兩條江分道揚鑣，不再繼續(xù)一路向南流去異邦，而是轉(zhuǎn)了一個270度的大彎，倔強地扭頭北去，直奔祖國腹地，投入母親的懷抱。這就好比我們?nèi)松鎸θ绱艘粋€巨大的轉(zhuǎn)折，你又怎能無動于衷！

眼前這一彎不停地撥動著我的心弦，它似一曲廣陵散，又似一曲信天游；似一曲春江花月夜，又似一曲猛士大風(fēng)歌；似一曲黃河船夫曲，又似一曲川江號子聲！它蕩滌心靈的染污，消除筋骨的疲憊，昂揚胸中的斗志，激越人生的號角……令人百般地蕩氣回腸！

意外喜獲這種“人生難得幾回醉”的心情，無異于經(jīng)受了一場精神洗禮，對于一個飽受磨難、歷盡滄桑的人來說，該是何等的珍貴啊！我正是帶著這樣一種心情下得山來的。

山腳鎮(zhèn)西，有條名為沖江河的小河匯入長江。河上建有鐵索橋，據(jù)說為晚清石鼓舉人周蘭坪倡建。該橋用幾根長約十六七米的鐵鏈拼作橋梁，上鋪木板，兩側(cè)又用鐵鏈作扶欄。橋兩邊均建有亭式古門樓，雕梁畫棟，飛檐翹角，十分美觀。我們?nèi)サ綎|門樓時，只見里面有幾位年逾古稀的納西老人，正坐在凳椅上操琴。他們身著花花綠綠的民族服裝，神情怡然，毫無半點猥瑣之狀，令人肅然起敬。我于絲竹是門外漢，聽不懂老先生們彈奏的是啥。懂音律的盧兄聽了一會兒說，他們彈奏的正是有著“音樂化石”之稱的納西古樂，而且是原汁原味的納西古樂，甚至比宣科先生他們在麗江教坊里演奏的還要地道呢！聽，這就是《山坡羊》……

這使我猛然想起適才在路上聽小和師傅介紹的納西習(xí)俗：納西族男子是不興干農(nóng)活的。蓋因納西人非常在意男子是否擅琴棋書畫，誰家的大老爺們兒如果不會這一套，就會被人瞧不起，全家人也會跟著抬不起頭來。因此為了維護全家人的面子尊嚴，納西女子寧可自己披星戴月，包攬春種秋收等一應(yīng)農(nóng)事，外帶所有家務(wù)，也要讓自家男人學(xué)會琴棋書畫。她們終日背在身后的那塊藍白相間的布標(biāo)，就叫“披星戴月”，那不僅是她們的命運，更是她們的誓言。我因此而疑心，如果不是這“披星戴月”，如果不是勤勞的納西女子們做出巨大犧牲，讓男人們騰出時間和精力，這么世世代代悠哉游哉而又執(zhí)著地操練下來，所謂的“音樂化石”《山坡羊》們恐怕早就失傳了，消亡了！

一曲終了，我們表示想請老先生們合個影，老人們欣然應(yīng)允。見門口擺著一個盛毛票的紙盒子，正不知是何用意，便向老人們請教。他們十分友善地介紹說，這既不是什么化緣募捐，也不是收什么費，而是一種隨緣隨意。有客人來了，如果愿意聽，他們的演奏就權(quán)作“賣藝”，給多給少隨意，沒有標(biāo)準(zhǔn)，更不強索。無客人來時他們的操練就算是自娛自樂。哦！難怪老人們?nèi)绱顺荒兀∠氡剡@就是那種寧靜淡泊的境界了。我們的王大管家見此，立即奉上一些“碎銀”，聊表敬意。

揖別納西老人樂隊后，我們又到鐵索橋上遛了一圈。古老的鐵索橋顫顫悠悠，如同秋千晃蕩，很容易讓人找到返老還童的感覺，回到無憂無慮的孩提時代……

落日銜山時，我們終于游完古鎮(zhèn)來到“第一彎”邊親近江水。

不斷顫動的心弦讓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腳下這緩緩而去的一泓清泉，難道就是那“風(fēng)波浩蕩足行吟”的萬里長江？你看，它是那樣的沉穩(wěn)內(nèi)斂，它是那樣的凝重低調(diào)，它是那樣的平和敦厚，一點也不像驚濤駭浪的大“江”啊！一條巨龍猶如一個處子，就這么悄然而臥，沒有絲毫的張揚，沒有丁點的浮躁，更沒有半分的驕淫！這是不是一種境界，一種性格之美？

面對都付與蒼煙落照的茫茫四野，我暗想，人們常常由衷地把長江喻為母親，這當(dāng)然是對的，可就眼前這性格而言，它似乎不太像是母親。那么，它到底像誰呢？沒有想到，就這么一閃念，讓我心中驀然一驚！啊，它不就像我們?nèi)耍荚诩抑芯印按蟆眴幔〔坏健暗谝粡潯保沂墙^難想到這一點的。在祖國千萬條江河中，它是高山之父大地之母孕育出來的長子，是如同父親一樣的兄長。它誕生到這個世上，其神圣使命似乎注定了就是來負重，來為“父母”分憂挑起生活重擔(dān)的：

它流經(jīng)11個省、市、自治區(qū)，接納了700多個“兄弟姐妹”，把我國四大淡水湖中的洞庭湖、鄱陽湖、太湖串了起來，形成龐大的長江水系，為180余萬平方公里的國土和全國近1/3的人口提供生命之水，其水能蘊藏量多達2.6億千萬千瓦，水運量占全國內(nèi)河水運量的80%以上，如果能夠充分利用起來，它可以頂40條鐵路。它擁有4億多畝耕地，糧食和棉花產(chǎn)量分別占到全國的40%和33%以上……

“上善若水”，千百年來，它竭盡心力地做著這一切，從不思任何回報，也從不向任何人訴說居大不易，更不抱怨人們的熟視無睹。它敏于行而訥于言，默默奉獻，所展現(xiàn)的不正是中國兄長們傳統(tǒng)的典型性格嗎？

晚霞照在歸途上，回首萬里長江第一彎，我感觸良多，幸虧遇上了這位不貪財、不唯利是圖的納西族女子，否則我錯過的就將不僅僅是這“第一彎”了。為了表示我們，特別是我對她的感激之情，我想告訴所有將去麗江的游人，這位平凡而不乏高尚的納西族女子，她叫——和碩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