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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渾濁

2008-01-01 00:00:00張學東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8年5期

那天倆人乍一見面,愛國一下就愣住了。芹花當時也愣住了,仿佛是在夢中,半晌也沒有言語一聲。她抬頭時面帶著羞澀,驚怯地拿濕潤的眼光端詳愛國那張四四方方的臉。

這曾是她非常熟悉的臉啊!方方正正的臉,就像愛國的名字,讓女人可以信賴和尊重的。芹花甚至還記得,愛國那陣曾經常悄悄地抓住她的手,非讓她的手在他的臉上來回游走摩挲。愛國的臉天生標致,一臉正氣,鼻梁跟山梁樣挺拔,兩道劍眉,一雙眼睛黑炯炯的,厚餅似的嘴唇——只是嘴唇上當時還沒有現在那么多胡須,輪廓也沒有現在這樣棱角分明。芹花那時就想過,這樣標致的面龐,放在鄉里是可惜的;芹花甚至還蒙眬地想過,這樣的臉就是放在城里,估計也不枉費吧。

那一天,兩個人是在勞工市場見的面。那種地方亂哄哄的,跟一鍋餿糨糊似的,人聲嘈雜,氣味古怪,南來北往的民工都聚集在那里,一個個騷動不安,幾百顆人頭黑壓壓擠在一起,上千件行包土丘一樣在地上連營成盤,就連扎錐的空隙都很難尋到,好像當年保家衛國上戰場,大伙要去打支援似的熱烈和壯觀。愛國來這里當然不是務工的,早幾年有這種可能,但現在不是,他來這是想物色兩個懂粉刷會砌墻的工匠。給他干活兒的匠人一個回老家奔喪去了,一個這兩天拉肚子病趴下了,一時間人手不夠用。

說來愛國進城真是有年頭的,這個芹花自然知道些。愛國也算是白手起家,當然也是被家里逼出來的。人逼急了,沒準就能干出大事情,愛國就是這樣。愛國是家里的長子,長子就得有長子的樣兒,愛國家兄弟姐妹一共六個,所以,愛國老早就不念書了,光不念書還不成,愛國還得抓緊結婚。鄉下結婚都早得很,通常十八九歲就做一兩個娃娃的爹了,這本來沒什么奇怪的,可愛國不想那么早就結婚。其實,愛國也不是完全不想,愛國心里很早就裝進了一個人,再容不下別的女人了??蓯蹏牡鶍尫钦f芹花家拖累重,芹花爹是個瘸子,芹花媽一年四季病懨懨的。關鍵還有,芹花長得細皮瘦腰的,走路連個聲響都沒有,說話像蚊子輕哼哼,風大一點兒就能把她吹個跟頭,這樣的姑娘娶進門,別說指望她下地干活兒,恐怕連娃娃也生不下來。大人的意見,愛國起先根本是聽不進去的,鐵了心要跟芹花好一場,整天尋死覓活的??傻鶍尭窍窭宵S牛一樣固執,長子的婚事重如泰山,這關系到一個家庭的興衰和榮辱,所以,愛國罵沒少受,打沒少挨,下跪撞墻,磕頭作揖,跟家里弄得眼看要情盡義絕了。但最后的結局是,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愛國稀里糊涂就結婚了,娶了鄰村的一個粗粗大大能勞動的姑娘,一個他壓根不喜歡的陌生女人。

愛國結婚沒多久,芹花也草草嫁了人。從很大程度上說,愛國后來進城打工,也是不愿意在家里待的緣故,跟一個沒有感情自己又不喜歡的女人一起過日子,總是覺得別別扭扭的。眼不見心不煩,愛國就只身進了城,趕上城里人開始時興裝修房子,愛國腦子轉得快,他想與其給別人打工,哪如給自己干呢?他把手頭的一點兒積蓄攢吧起來,又跟親戚們東挪西湊了些,就在城里組建了一支小型裝修隊,兩個木匠,兩個泥瓦工,一個油漆工,再加上他本人。一開始也只是小打小鬧,通常是給人家刷刷墻砌砌磚,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樣干來干去,愛國慢慢嘗到了甜頭,索性又招了倆好木漆工,大張旗鼓地干起了室內裝修。

事隔多年,又是在這種情況下逢面,難免都有些恍惚和難堪的?;秀笔且驗槭逻^境遷,跟做夢一樣,夢里見面總是美好,可是夢都得醒來,沒有醒不來的夢;難堪卻是突如其來的,倆人中間像架著一盆火,烤得彼此臉熱心跳,雖是故人舊相識,卻都經歷了許多不同,不再是知根知底,而是陌生,熟悉的陌生,說什么都覺得難為情。

當下,愛國不無激動地說,沒想到呀,真是沒想到,芹花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芹花只是拿眼睛盯著他的臉,嘴角囁嚅兩下,不知該說什么了。愛國又問,芹花你剛來的吧,落腳沒有?要不先到我那里去。芹花遲疑著,搖了搖頭,還是像過去那樣沒聲響的矜持。

愛國低頭看芹花腳邊的行包,老大一卷,好像有鋪蓋,也有衣服。愛國二話不說,一勾腰就把行包拎起來往肩頭扛。沒等愛國邁出腿,芹花一把就抓住了行包的一角。她說,我……我……我還沒找到活兒呢。愛國回頭對芹花說,走吧,你先跟我走,找活兒的事你別著急,慢慢來嘛,我幫你拿拿主意。

芹花還想說什么,愛國已經抽出一只手來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立刻潮濕了,過去就是這樣,每次愛國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心都濕乎乎的,是那種溫暖的潮濕。愛國的手掌跟他的臉龐一樣,寬闊,厚實,只要被他拉住,就跟裝進棉手套里一般,暖和,舒適,又有力量,那么牢靠??汕刍ㄔ缇椭懒?,這雙手套不屬于自己,她只不過偶爾試著戴了一陣子,打心底里覺得它好,它可靠,可她沒那個命。事情就是這樣,命里沒有的東西,你最好是別去碰它。你一旦碰過,就變成你一生的痛了。這一點芹花不知思謀過多少回了。

愛國的住地離勞工市場不算太遠,穿過兩條馬路,拐進一條彎曲的巷道,再走進一爿錯錯落落的舊平房,就到了。一路上都是人,來來往往跟他倆摩肩接踵,城里跟鄉下是大不同的,城里是用來裝人的,裝各種各樣的男人和女人;而鄉下是用來種莊稼的,看起來城里的人比鄉下的莊稼還要稠密。芹花一直跟在愛國車子后面,聽車輪骨碌碌發響,心無可名狀蹦跳,好像不是自己腳在走,而是讓愛國的背影牽引著一路向前。

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這話擱在芹花身上是貼切的。芹花剛出嫁的時候,婆家的日子在村里還算富裕的,三代同堂,公婆都是手腳勤快的人,家里還飼養著豬啦羊啦雞啦狗啦,每年臘月里家里都要殺一口豬留著過年吃,雞下的蛋一年四季是吃不完的。院子里還有花池子,里面栽著許多花果樹,像鴨梨蘋果葡萄樣樣都有,公爹沒事的時候總是喜歡侍弄院子,家院一到夏秋時節,便香氣撲鼻,碩果累累的。

富不傳幫代,俗話真是半點兒不假。公婆都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偏就生了一個兒子吳鞍生不給大人爭氣,打小就不好好念書,長大干活兒又下不得力氣,拈輕怕重的,還要穿好的吃好的,稍有不如意就沖老人發脾氣使性子。原以為給吳鞍生娶了媳婦就能改好了,不成想他跟芹花完婚后,更是變本加厲,一味地講吃圖穿,地里的營生全推給芹花干,家里更是不操一點兒心。吳鞍生整天穿得展光光的,跟鄉里干部似的背著手東家逛西家串,無非是跟村上的閑散人一起嘻哈吃喝耍牌,終日不倦。

后來不知怎的,吳鞍生居然在外面染上了毒癮,人瘦得跟野狗似的,路都走不穩當。毒癮上來就六親不認,罵老婆,砸家具,咬牙切齒逼著她拿錢來,給得稍微慢一時,抬手就打人。開始吳鞍生也只是打打芹花,芹花害怕得很,又不敢跟公婆講出去,就把自己的一點兒零花錢都給了他??墒?,毒癮是個深不見底的黑窟窿,永遠也填不滿。芹花發現,婆婆也是瞞著大家,悄悄給吳鞍生錢用。有一次婆婆板著臉硬不給他,說家里一分錢也沒有。吳鞍生就死乞白賴去老人身上搜,把婆婆惹急了,反手摑了他一耳刮子,他非但沒有停止,卻一把將婆婆掀翻在地,不顧老人痛得呻吟,從衣兜里奪了錢包就跑,整晚都沒有再進家門。

那以后,家里的情況是一天比一天糟,吳鞍生要不來錢,就琢磨著偷家里的東西,只要是值錢點兒又能搬得動的物件,通通讓他連夜偷去換錢使了,就連她結婚時買的一對耳環和一塊手表也沒放過。再后來發展到,只要見到村里誰家有值錢點兒的東西,他就順手牽羊拿了去。他還跑到遠方的親戚們家,哭鼻子抹淚謊稱媽病倒了、爹腿摔斷了,家里急著等錢治病。這樣又欠下一屁股債,芹花他們還蒙在鼓里。

正在那個節骨眼兒上,芹花又懷了娃娃。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挺,吳鞍生的毒癮也是與日俱增。那天婆婆趁兒子不在家,拿糧食去村里換回來一只母雞(這時家里的豬呀雞呀早都沒了,他們也不敢再養什么了,養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想殺了給芹花補補身子。婆婆心里可憐兒媳婦,兒子的事讓老人背負了莫大的罪責和虧欠,老人總是淚水漣漣地,望著兒媳婦日漸鼓起的肚子。雞抱回家還沒等宰呢,吳鞍生突然跑回來了,一回家就開始翻箱倒柜,后來不知怎么似乎是聽到了雞叫聲——婆婆剛才順手把雞藏在伙房的一只空瓦罐里,卻忘了蓋苫子。

那天,婆婆坐在伙房門檻上,哭哭啼啼罵自己的兒子,罵吳鞍生沒良心,罵吳鞍生是龜賊二流子,罵他們老吳家上輩子造了孽生了個現世報。吳鞍生跟不長耳朵似的,吊死鬼樣地在屋里院外橫沖直撞。他非要進伙房找吃的,婆婆擋在門口死活不讓他進去。他青黑著眼圈沖老人嚷,你給我讓開,婆婆說除非你把老娘宰了吃,他嚷你到底讓不讓開,婆婆說有本事你來嘛,你打死我,反正我不想活了,他偏著頭愣了一下。這時,那只雞恰好在伙房的瓦罐里喔喔鳴叫起來。他猛地抬腿就給婆婆一腳,婆婆整個人就像一只老母雞,從門檻上飛進伙房里去了。芹花當時真的嚇傻了,她想跑進去看一眼婆婆,哪知剛到門口,就被他從伙房里撞出來。他手里倒拎著雞爪,那只雞撲扇著翅膀,灰塵濺了她一眼睛。芹花趴在地上,半天也沒爬起來,只隱隱看見幾根白的雞毛在院子里胡亂飛舞,再低頭看自己身下,早滲出一灘淅瀝的血水。就在這天,公爹實在是被逼得沒有辦法想了,老人怕這樣下去遲早會弄出人命,于是連夜跑到派出所把兒子告發了。吳鞍生吸毒成性,又犯了故意傷害罪,讓干警提溜去關了起來。

其實,那時芹花真的不想要肚子里的娃娃??墒虑橥灰匀说囊庵緸檗D移,她流了那么一大灘血,按理說娃娃也給流掉的,可它卻像男人的毒瘤似的頑強地留存下來了。好好的一個家敗成那樣,她連死的心思都有,若不是看在公婆待她不薄的份兒上,她起碼是要跑回娘家去的。婆婆被踹了那一腳之后,再也沒有站起來,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躺了大半年。除了幫著干地里的活兒,芹花還得服侍公婆吃喝,一晃娃娃就生下來了,婆婆的病情才稍微有了些起色。老人能下地走動,也能幫她哄一哄小孫女了。不管怎么說,家里添了新丁,總是喜慶的事,公爹又從外面買回來一只奶山羊養著,起早貪黑忙著給羊割草喂料,芹花身上奶水稀,老人就想用羊的奶水來接濟孫女。那些日子,芹花也暫時淡忘了痛苦,把希望寄托在娃娃身上。這世上還有什么能比新生命更讓女人容易看見希望之光的呢!

好景不長,吳鞍生在里面蹲了一年半,就給放出來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又開始動手動腳偷偷摸摸,有一天竟然喪心病狂地把那只給娃娃下奶吃的山羊給拉跑賣了。芹花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幾乎每一夜她都會在噩夢中驚醒。她本來想回娘家去住一陣,可又怕男人死皮賴臉跑去糾纏,思前想后才背著家人偷偷跑到城里來,她狠下心腸把娃娃留給了公婆。她想自己無論如何也算是對得起老人了,畢竟在那樣的家里生活了這么多年,畢竟還給他們添了一個娃娃。芹花想自己要在城里找一份工作,憑雙手和力氣好好掙錢,起碼要能把娃娃將來上學的錢攢夠。

——芹花坐在愛國的房子里聊起這些痛苦的往事的時候,她整個人像是從夢里飄蕩出來的魂兒,眼淚不知流了多少,鼻尖又紅又亮,神情凄楚而又虛幻。愛國的心都聽碎了。他原來一直以為她過得很好呢,所以,這些年他從來也沒有再去找過她。偶爾,在某個夜深人靜時分想起她,總是一段難以忘懷的記憶,說甜蜜又帶著絲絲苦澀,他就那樣抱著種種遺憾入睡。

可是,世上的事偏不如想象得那樣好,如果說他的日子過得不舒心,她更是一塌糊涂。好男人都有憐香惜玉的本能,愛國也不例外,特別是在這異地他鄉遇見了自己曾經心愛過的女人,特別是,當他知道這個女人眼看快被生活和苦痛壓趴下的時候,這種愿望就油然而生了。

“樂得來”飯館開在街邊一幢居民樓下面,離旁邊的一家菜市場也近便,生意主要以面食為主,早晨還兼賣稀飯包子和小菜。楊老板四十來歲,生得肉墩墩的,五短身材,渾身上下都閃著油膩膩的光亮,又過早謝了發頂,只有后腦勺和兩鬢還固守著最后的幾片陣地,沒事時老板總愛拿手掌蹭磨自己光潔可鑒的頭頂,好像這樣持之以恒地摩挲下去,頭發就會重新生長出來似的。愛國前不久剛好在飯館后面的居民樓里干過倆月裝修活兒,也在這家飯館吃過好幾頓飯,隱約記得門上貼著“長年招聘勤雜工”的字樣,就把芹花領來碰碰運氣。

沒想到楊老板見了芹花以后,很爽快就答應要錄用她。楊老板盯著芹花說我這里是小本買賣,全仗著那些個回頭客來吃飯,干活兒要有眼力見兒,手腳放勤快,我向來是不虧人的。芹花因是頭回見這場面,難免有點兒緊張,愛國就替她把話說了。愛國說楊老板放心吧,她在家也是受過苦的人,不會的你就多教教她。芹花這才斗膽跟著說,楊老板我啥活兒都能干呢。楊老板一邊拿手掌摸著發頂,一邊上下打量芹花,弄得芹花的頭又低下去了。楊老板又轉過臉問愛國,她是你媳婦?愛國沒想到對方會這么問,忙搖搖頭,表情有些尷尬地說,不是的,她是我的一個老鄉。楊老板又專注地蹭了蹭自己的發頂,突然把手從頭頂移開,猛地拍打在玻璃柜臺上,一只黑頭蒼蠅聞聲倉皇而逃。楊老板抬眼望著蒼蠅飛竄的方向,沒好氣地嘟囔著,狗日的咋都打不光!

店里雜七雜八的活兒基本上都由芹花一個人來做,楊老板不停地叫喚著芹花的名字,芹花來客人了,芹花倒茶,芹花端飯,芹花送客,芹花快把桌子抹一抹,磨蹭啥呢,手腳放麻利點兒……唯獨收錢這件事,楊老板不怎么叫芹花,在錢上他一向是很謹慎的。也許芹花干活兒太用心的緣故,抑或是思想總不能完全集中起來,開頭的半個月里,竟連著打碎了人家幾只碗碟。對于這種事情,芹花心里害怕極了,第一次是抹桌子時,抹布角無意中一帶,就把一只茶碗扯到地板上了;第二次是洗涮的時候,碟子明明抓在手里,卻像一條溜光水滑的大扁魚那樣難以掌控,哧溜一下躥了出去,嘩啦一聲碎成一片白光。對于這兩次失手,楊老板把粗短的八字眉整整擰了兩個下午,她希望楊老板能狠狠罵她兩句,可他就是皺著眉頭坐在柜臺后面一言不發,好像一門心思在等待她再一次犯錯。

芹花干活兒便加倍小心,端盤子端碗手抓得緊緊的,擦桌子時左顧右盼,生怕再犯類似的錯誤??稍绞侵斝∩魑ⅲ绞钦\惶誠恐,事情就越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后來那次有點兒嚴重,是端給客人的一碗雞蛋拌面和一碗面湯,她還沒從廚房的窗口端出來,就聽見楊老板在前廳里一聲聲喚她,嫌她動作太慢,說人家客人都等不及了,這種情況其實并不能怪她,可每次客人等不及了沖楊老板發火,楊老板都會粗聲大嗓地喊她,嘴里帶著火氣,好像是她在廚房里故意磨蹭著不肯出來。那天芹花急急忙忙用盤子端了客人的面和湯,一路小跑著出來,眼看要到客人的座位跟前了,腳底下卻踩到了一片客人吐的肥肉片,整個人便趔趄著滑出去,盤子里的面和湯全朝客人身上飛過去,她當時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半天眼睛都不敢睜開。這回芹花心里很清楚,自己得卷鋪蓋走人了??粗鴹罾习褰o客人一個勁兒點頭如搗蒜作揖賠不是的可憐相,芹花心里難受得要命,把自己恨得跟仇人似的,恨自己沒用,恨自己不小心給老板惹了禍。

當時楊老板的臉色的確很難看,像被人打腫了似的,青一塊紫一塊的,好話說了幾卡車,貼了辣子又貼油,好歹賠了客人洗衣服褲子的錢才了事。楊老板不停地搖著他的胖腦袋,又不停地嘆氣,好像做生意賠了血本。奇怪的是,楊老板還是沒有沖芹花大光其火,自始至終他只晃著腦袋重復一句話,現在的人啊。芹花不知道,老板是在說她,還是在說那位客人,她嚇得不敢吭氣,專等老板張嘴攆她走了??墒牵@天眼看到了傍晚,繁忙的飯口也過去了,楊老板也沒有提讓她打鋪蓋卷的事,這讓她覺得極不踏實,覺得飯館里遍地都是那種油膩而又險惡的肥肉片,一不留神就會踩在腳下讓人打滑。老板什么也不說,芹花心里更加的七上八下,終于干完了這一天的活兒,連地板都擦得一塵不染。

又過了一會兒,兩個廚子都相繼走了,店里就剩下她跟老板了。楊老板一直低著頭在柜臺里撥拉算盤珠子,她有點兒無所適從,捏著臟兮兮的蒼蠅拍在飯桌中間晃來晃去,半天也打不著一只蒼蠅,關鍵是她躡手躡腳的,一點兒聲音都不敢出,心里一直在想老板肯定要跟她算賬的事。楊老板終于從柜臺上抬起頭,芹花立刻瑟縮在墻角一動不動,心里怦怦打鼓。老板淡淡地說芹花時候不早了,他人就徑自走到門口,往外跨腳時他又補充了一句,早早睡吧,明天還得起早呢。芹花整個人便僵在那里,覺得自己一定是聽差了,她想老板肯定在說,你還不趕緊走,想吃了包子等湯啊,而且打明天起你再也不用來了。但是,芹花分明聽見卷簾門被老板從外面嘩啦啦地拽下來,然后是鎖孔嘎嘎地擰動著,她已經看不見老板那張陰沉了一整天的臉。

芹花晚上就是睡在這里看店的。店里有一張很窄的折疊床,睡覺前移開兩張桌子,再拉開折疊床,鋪上被褥就行了。楊老板每晚離開時,都是從外面鎖好卷簾門,直到第二天早晨門才打開。楊老板離開后,芹花又站著發了很長時間呆,覺得腿腳都酸了,才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來。越想越感到蹊蹺,她想不出老板不攆她走的真正理由,是想讓她留在這里好好干活兒將功折罪,還是等到月底新賬舊賬一起算?實在想不明白,人就烙餅似的睡不踏實,店里那種飯菜味簡直根深蒂固,細聞起來,四周的墻壁、天花板、地板,甚至就連吊在頂上的風扇葉和所有的桌椅腿兒,也都有股飯餿味,弄得她鼻孔發澀。

在家時覺得那個家簡直就是火坑和墳墓,人一旦走出來了,又禁不住要常常想家。主要是想家里的娃娃,娃娃那么小不點兒就沒了媽,一想到這里芹花的心就像被什么東西給狠狠刺了一下,痛得鉆心。芹花一閉上眼睛,那張嫩嫩的小臉蛋兒就在她懷里圓乎乎蠕動起來,小手兒也在她的乳房上抓摸著,惹得她鼻子一陣酸楚,淚水不知不覺把被褥浸濕了一大片。

愛國到“樂得來”吃面,其實也是想看一眼芹花的。楊老板對愛國似乎很客氣,連聲招呼著芹花給愛國讓座倒茶上小菜。愛國抽空跟芹花說了幾句話。愛國問芹花在這里還適應吧,芹花點頭,愛國又問她覺得辛苦不辛苦,芹花搖了搖頭,愛國還想問什么,楊老板已經在柜臺那邊扯著嗓門喊芹花了,她趕忙轉身走開。

飯是芹花給端上來的,不知怎的,愛國拿筷子扒拉來扒拉去,好像一點兒胃口也沒有,覺得這回面比以前做得難吃多了。愛國轉過頭想把芹花再叫過來說幾句,卻發現楊老板的目光正從玻璃柜臺上射過來,好像正監視著自己。愛國覺得別扭,只好把嗓子眼兒里的芹花二字又咽了下去。一個男人的直覺告訴他,老板對他似乎有一點兒戒備。后來芹花送愛國出門時,愛國憤憤地說,這個胖家伙咋這么愛使喚人,我看他是一刻也不讓你閑著!芹花一笑,說,你別這么說,其實我們老板人挺好的。

漸漸地跟后廚的師傅們混熟了,芹花聽他們說楊老板對她很不錯的,若換成以前的幾個女服務員,早讓他開掉八回了。為此,芹花更是覺得工作來之不易,她多少有點兒感恩戴德的意思,所以她得好好珍惜這份工作。一個月很快就干滿了,到了發工錢的那天,芹花拿到了預先說好的三百五十塊錢,這無論如何讓她感到意外。按她原先的推測,老板怎么也得扣掉那些損失費吧??墒牵瑮罾习寰挂环皱X也沒少給她,好像早把那些事情給忘掉了。非但這樣,楊老板露出寬厚的笑容,他說,好好干吧芹花,虧不了你的。這就讓她更加忐忑不安了。

晚上別人都走了,照例是老板留下來鎖門。因為沒有別人,芹花就想找機會跟老板說說她自己的想法。她先鉆進衛生間,假裝方便,蹲在那里把老板剛才給她的工錢全掏出來,又認真點了一遍,一分不少,確實是三百五十塊。她掂量了再三,從中抽出一張百元的,盡管掙這點兒錢對她來說確實不容易,可她還是把這張百元票子攥在手里,又從衛生間里走出來。芹花沒有想到,卷簾門竟然已經拉下來了,她以為老板走了呢,正在疑惑之際,楊老板從后面的廚房悄悄地走出來,手里端著個盤子,里面有兩碟涼菜,一碟是切好的牛腱子肉片,一碟是拍黃瓜,見芹花愣蒙蒙地望著他,老板解釋說他忽然覺得肚子有點兒餓,想吃點兒東西再走,就端著手里的盤子徑自在前廳找了張桌子坐下來。

老板倒好兩杯啤酒,說芹花你在我這干了一個月,來,今天就算我敬你一杯。芹花很是吃驚,她壓根沒想到老板會給她敬酒。老板見她不接,就站起來把那杯酒硬塞到她手上。老板說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我這個人很重情義的。說著,一仰脖子把一杯酒都喝光了。芹花一只手端著那杯酒,一只手在桌子下面攥成拳頭。老板又為自己倒滿了酒,端起來依舊看著芹花,那意思像在說你怎么不喝呀。芹花被那目光逼得實在沒有辦法,就側過臉抿了一口,老板還是不滿地盯著她的嘴,目光帶著一種強迫的意思。芹花因為想著要把另一只手里的東西還給老板,像是需要鼓足勇氣,才憋住氣一下子喝了大半杯,連著咳嗽了幾聲,臉都漲紅了。老板的目光終于和緩些了,不再死死盯著她看。芹花象征性地用手捋了捋喉嚨,然后起身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百元票子雙手擎到老板面前。老板的酒喝了一半,怔了怔,奇怪地看著芹花。芹花說老板這錢你收著吧,我給店里添了那么多麻煩。老板聽完,看看錢,又瞅瞅芹花,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下把芹花給笑蒙了。

老板當然沒有接那一百塊,而是很大度說,那算個啥,開館子的哪天還不打碎個把碗碟,都要像你這樣的賠法,我早都富得流油了。芹花就有點兒不知所措,那錢給也不是,自己揣著也不是。老板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笑著說芹花你要是有這個心,就陪我好好喝兩杯。芹花的手指猶疑著,慢慢地又一根一根攥起來,那張百元票子都出汗了,像一片剛從水中撈出的樹葉。這天老板走得很晚,有點兒醉醺醺的。芹花也是紅頭漲臉的犯暈,她多少有點兒擔心,怕老板這樣出去有個三長兩短的。她一連聲問老板你沒事吧,你還能不能走呀,千萬別在路上摔跤了。老板也沖她一個勁兒擺手,表示自己沒事。

臨走前,老板從鑰匙串上取下一把鑰匙拿給芹花。老板說,芹花這是卷簾門上的鑰匙,現在我給你一把。芹花完全是受寵若驚的樣子,半天也沒敢去接那把亮閃閃的東西。老板邊打嗝邊說,芹花,你一定得拿著,你不拿,我可要多心了。芹花囁嚅著說,我才剛來,老板你還是給別人吧。老板不再說什么,卻猛地一把抓過芹花的手,將他那肉墩墩的胖手以及那把清冷的鑰匙緊緊地摁在她手心里。楊老板說,你是個好女人,我不是傻子,能看出來,鑰匙交給你,我放心。芹花整個人便蒙住了,好像聽不明白對方的話,又好像楊老板說的全都是醉話。

愛國裝修上的事情近來不太順。他們在一家干活兒,正著手往倒推一堵隔墻的時候,泥瓦工強子不知怎么搞的,一鐵錘下去墻沒怎么著,卻把自己的兩根腳趾頭齊刷刷地砸扁了。醫生也晃著腦袋說不好救,骨頭都稀碎了,殘疾恐怕是落定了。泥瓦工強子那只腳確實腫得比老牛腿還粗,連窩也動不了,躺在醫院里沒日沒夜呻吟著。強子的女人就一趟一趟來纏磨愛國,好像強子下半輩子都要由愛國養活著了。

一波未平,偏又遇上了另一樁煩心事。替強子掏了住院費,又要給業主墊付材料款,愛國最近手頭就緊巴巴的。他上門跟以前裝修過的一家業主要工錢,一開始算好的三萬塊,干活兒的過程里業主陸續支付了一萬來塊材料款,并打下欠條,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剩余的款等驗收合格后一次性付清??墒?,一拖好幾個月過去了,愛國也上門要過幾回,每次去了人家不是說手頭緊,就是讓他再多寬限幾日。愛國面軟,心想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也就不計較什么。哪知這次登門再要,業主一反常態,硬說他們用的材料有問題,油漆涂料味道大,甲醛含量超標,說家里好幾盆值錢的花都蔫巴巴的沒了筋骨,眼看都要死了;還說小娃娃成天嚷著頭疼,經常流鼻血,學習成績下降??傊幸磺l理由等著愛國,不但工錢拿不到手,人家還口口聲聲要去法院告狀。愛國一點兒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你有來言我有去語,雙方吵了個臉紅脖子粗,險些動起手來,問題就是解決不了。

愛國從業主家里憋了一肚子火氣跑回來,強子的女人就像瘟神一樣鬼使神差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了。

強子女人說愛國兄弟,俺家強子疼得拿頭直撞墻哩。

愛國正沒處解氣,就氣沖沖回敬她一句,我也想拿頭往墻上撞呢!

強子女人撅著嘴說愛國兄弟,十指連著心哩,他在醫院里幾天都不吃不喝的,人眼見快瘦完了。

愛國說誰叫他舉起錘子砸自己的腳,長著眼睛用來出氣的?活該他!

強子女人就窩著嘴不說話了,像是在憋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她果然嗚地一聲號起來,她一號起來就沒完沒了,好像她男人已經在家咽氣了那樣悲痛欲絕。

愛國最見不得女人這樣。強子女人哭天抹淚的,他心腸又軟了。愛國從褲兜里掏出一團手紙塞到女人的眼窩跟前。那紙立刻縮成濕濕的一小團。

愛國說哭啥哭嘛,不就是砸了腳趾頭嘛,離他的心臟還遠著呢!

說到這,愛國竟由不得自己苦笑起來。愛國又把手伸到屁股后面的褲兜里摸索了一會兒,然后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遞給強子女人。

愛國說,回去給強子買只土雞燉上,好好給他補補身子。

強子女人猶豫了一下,她用潮濕而又渾濁的目光打量著愛國,最終還是果決地接過錢匆匆走了。

愛國看著女人消失在樓道里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回老家奔喪的工匠還沒回來,拉肚子的剛剛好一點兒,干活兒腰來腿不來的,狗日的強子偏偏這陣子又砸壞了腳趾。這兩天愛國連著跑了幾趟勞工市場,也沒找上特別合適的工匠,裝修就進展得慢吞吞的,老牛拉破車樣沒了以往的生氣。沒一樣事情是順順當當的,連愛國都有點兒灰心了。

愛國垂頭喪氣地從他們干活兒的樓群里走出來,剛走到街口,就被擺地攤的算命先生擋住,非要纏著給他相面。愛國本來是不信這一套的,可人若走了背時運,難免對自己有點兒疑神疑鬼的。愛國只好原地站定,讓相面的上下打量了他一通。算命先生煞有介事地說,老弟印堂發亮,雙目走神,雙鬢灰暗,今年命里要犯桃花,凡事得三思后行,切忌女色啊。

愛國聽了覺得實在荒唐,桃花運?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扯淡。他想自己這輩子恐怕就是沒有那種好運氣。算命先生又問愛國想不想請他給幫忙破解一下,愛國立刻聽出對方是想讓自己掏腰包,他忙搖搖頭說,算了吧,我這人不太信算命。于是隨手扔下兩塊錢轉身就走,已經走出老遠了,他依稀聽見算命先生在后面喊他,老弟,老弟,你回來呀,算不對我可分文不取。愛國沒再搭理他,頭也不回地匆忙走開了。

因為心情不好,愛國這一整天只喝了幾口水,啃了半張干餅子。上午錢沒要著,下午他干脆又去勞工市場轉悠,工匠倒是碰到一兩個,可是心都太黑,也不知手藝咋樣,反正張嘴就要千兒八百塊工錢,他想還是再等一半天吧,說不定這兩天,回家奔喪的工匠也該回來了?;氐阶√?,天快黑了,房東過來告訴愛國,下午有個女的來找過他。沒等愛國細問,房東又神秘兮兮地湊過來說,就是上個月你領回來的那個女的,人長得怪水靈的。愛國這才知道,是芹花來過。愛國不清楚芹花為什么找她,想了想又騎上車子出去了。

到了“樂得來”,沒看見芹花,也沒有吃飯的客人,只有楊老板一個人在柜臺后面噼噼啪啪打算盤,看來很快就要關門了。

愛國走到柜臺跟前問芹花在不在,楊老板好半天才慢悠悠抬眼皮掃了愛國一眼,然后像是跟愛國賭氣似的說,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你介紹來的這個女人到底是咋回事?

愛國一時愣住,不明白老板為什么這樣問他。沒等愛國開口,楊老板又說,昨天我店里進來一個男的,猴了巴唧的,進來就跟芹花拉拉扯扯的,說是要讓芹花跟他回去。

愛國大吃了一驚,這么說是吳鞍生進城來找芹花了……楊老板快告訴我,芹花是啥時間走的?

楊老板不再撥拉算盤珠子,他一只手掌又開始在發頂上一遍又一遍摩挲起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愛國真的有點兒著急了,他見不得對方此刻的那種不緊不慢,所以他就用手指響亮地敲著玻璃柜臺,那她走的時候有沒有留下啥話啊?

楊老板回頭瞥了愛國一眼,像是對他有怨氣似的說,我啥都不知道,你最好別來問我,中午她說要出去一趟,一道金光就不見了,我到現在連個人影兒也沒見著呢!害得我只好自己給客人端盤子!

從飯館出來,愛國人有些恍惚,走出老遠才意識到,來時自己是騎了自行車的,返回頭再找那輛車子,竟不翼而飛了。愛國摸了一會兒口袋,鑰匙也不在身上。這才回憶起來,剛才自己只惦記著去飯館里見芹花,根本沒有給自己的車子上鎖。真他媽的,人要是倒了霉連喝涼水都硌牙!

楊老板蹺著雙腳,手里努力往上舉著一根鐵鉤子,去夠卷簾門的拉手。他人長得肥胖,個頭又矮,每次抬起腳跟拉這該死的門都顯得很費勁兒。他好不容易把門拉下來一半,剛停下歇口氣,沒等再接著往下拽,身后就被什么硬物撞了一下。他未及反應過來怎么回事,一種更加鋒利兇狠的力量早頂在他肥厚黏濕的腰間。那里早已虛汗淋漓,忽然又被頂得鉆心疼,汗水便迅速洶涌起來,本來松懈下來的腰肌,立刻繃得緊邦邦的。

他還從來沒碰到過這種可怕的事,以前倒也聽說過,誰誰的店被強盜打劫了,搶走了多少錢和物,還聽說過搶銀行的事,可都是聽說而已,像傳奇故事。本來,他完全可以早點兒關門回家去的,晚上一過八點基本上沒人進來吃飯了。可是,剛才愛國來過一趟以后,又讓他改變了主意。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擔心,芹花手里有他店門的鑰匙,萬一她跟白天那個瘦男人一起跑回來,還有那個什么愛國,他們仨合起伙來,把店里值錢的東西搬走,到時候他怕是哭都沒有眼淚??烧f心里話,芹花來他店里一個多月,確實手腳勤快吃苦能干,人也比較受看,給他幫了很大的忙,他甚至已經覺得,店里現在有點兒離不開這個鄉下女人了。

楊老板打一開始就有點兒懷疑,芹花弄不好跟那個叫什么愛國的有一腿,說不準她是為他才進城打工的。白天那個瘦猴樣的男人上門來糾纏芹花,楊老板雖然沒有直接出面干預,但憑借他的觀察,似乎得到了更進一步的證實,芹花必定是從家里偷偷跑出來的那種女人。因為當時是中午,正趕在飯口上,芹花跟那個瘦男人拉扯得很厲害,楊老板生怕影響到他店里的生意,就不客氣地對芹花說,你跟他有啥事,還是出去說吧。所以,后來芹花到底跟那瘦男人說些什么,楊老板一點兒也不清楚。他只是透過玻璃窗,看見芹花一直很激動地搖著頭,兩只手也很激烈地比劃著,而那個瘦男人一直試圖要將芹花帶走,他們在外面至少糾纏了有半個來鐘頭。再后來,芹花又一個人進來了,眼圈紅紅的,鼻尖也亮晶晶的,很委屈的樣子,她跟老板請假的時候,悄悄解下腰里的花布圍裙,揉成一團放在玻璃柜臺上。

此刻的情形是,楊老板乖乖地被人從后面頂回到店里,然后又讓那個人頂著,從里面拉下了那扇剛才只拉了一半的卷簾門。這陣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了,街上冷冷清清的,幾乎沒什么行人。店門又從里面被拉死,就徹底跟外面隔開了。楊老板簡直嚇傻了,腿肚子比面條還軟,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

而實際上,站在身后頂著他的人根本不需要他開口說話,在卷簾門拉上的一剎那,對方早就將他摁倒在地,并且用一只膝蓋死命頂壓在他的腰桿上,他的嘴臉和前胸緊緊貼在油膩而又骯臟的地板上。隨即,他的手腳被一段早就準備好的繩子捆得結結實實,并且是四只手腳反捆在一起的。他幾乎不敢太用力掙扎,因為自始至終,那把鋒利的東西一直架在他肥碩的脖頸上。

這種時候,除了巨大的恐懼和鉆心的疼痛攫住他之外,他唯獨還能感覺到的就是,對方似乎不想立刻要他的命——他們(他已經無法準確估計出到底進來了幾個人)一定是沖錢來的。他被捆住以后,接著就被一條圍裙裹住了眼睛,如果他沒猜錯的話,正是芹花離開前放在柜臺邊上的那條圍裙,除了飯菜的味道,他依稀嗅出一種來自女人身體的特殊氣息。緊接著,一團餿臭難聞的抹桌布又堵住了他的嘴。與此同時,他身上衣褲的所有兜都被翻了個遍,這一整天的營業額,外加自己的零用錢,一共將近一千塊,全讓掏走了。

這種時候,他什么也看不到,耳朵里聽到的只是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響,還有雜沓的腳步聲在店里來來回回穿梭,偶爾,凳子被咣當一下撞翻在地,桌子腿吱吱亂叫,醬油壺或醋罐子嘩啦一聲落地,摔得粉碎,一股濃濃的醬醋味在四周彌散開來。最后,店里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打劫的已經逃走了,但他還是被捆綁著躺在地板上,甚至連嘴巴里的抹布也原封未動。他聽到那種非常刺耳的嘩啦聲,店里的卷簾門被忽然拉開,然后又迅速地拉合下來,里面漆黑一團。

直到這時,楊老板才慢慢意識到,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竟尿了一褲子,身子下面一灘濕冷,尿臊味夾雜在酸溜溜混濁的空氣中,難聞得要命。他鼻子一酸,鼻孔像狗那樣抽了抽,喉嚨里沉悶地嗚嗚起來,猶如一只困在陷阱里的狼,不同的是他身體太胖了。

這一夜愛國老做夢,夢見自己在老家的一片麥地里,攆一只灰毛長耳的兔子。那兔子只有三只爪子,卻一彈一彈蹦得飛快,每次快要抓住它時,都讓它狡猾地掙脫了。愛國在后面窮追不舍,兔子在前面一蹦一蹦地顛,它還不時地回過頭沖愛國做鬼臉,后來好不容易快逮住它了,卻冷不丁從草叢里鉆出一條五花蛇來,咬住了他的手指頭。那蛇的嘴一張一張地,比簸箕口還寬,轉眼就把愛國的整只胳膊吞進肚子里去了……就在這時,一通急促的敲門聲把愛國從噩夢的床上拽了起來。

強子女人喪門神樣把頭從門縫塞進來,一臉凄惶,張嘴就向愛國要錢。

強子女人說,醫院里催得急,今天無論如何得再去交費,要不然人家就不給強子治療了。

愛國迷迷糊糊站在門口打著哈欠,強子女人嘴巴不停地叨叨著,一股很濃的口臭直沖愛國而來。

愛國惺忪著睡眼說,咱們住院那天,不是一下子就交了兩千塊嗎,那么多錢還不夠使的?

強子女人便堆出滿臉的苦瓜相,絮絮叨叨地說,人家大夫說那點兒錢連住院費怕都不夠,見天的又得吃藥,又得打針,又得掛吊瓶子,還一趟趟地去拍片子,兄弟你說說咋夠使嘛!

愛國鎖著眉頭說,那你倒說說讓我咋辦,我要是變成一棵搖錢樹就好了,我要是再開個銀行就更好了……難道你們身上就拿不出一點兒錢嗎?憑良心說,你家強子出事,有沒有他自己的責任?總不能說是我叫他去砸自己的腳的!

強子女人聽了,好像母羊吞下了一口生花椒,一下子憋住了氣,半天不再吱聲。忽然,臉皮一擰又嗚里哇啦捶胸頓足地號啕起來,一個勁兒哭喪說她命苦說她男人活該。

她這一哭鬧就沒完沒了了,很快惹得院里的其他房客紛紛從門縫探出腦袋張望,一時間怨聲載道的,大伙兒的美夢都讓這個女人給攪黃了。愛國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局,每次說到實際問題,這個女人都要使出最后的殺手锏。

愛國用雙手胡亂刨了刨自己亂蓬蓬的頭發,模樣多少有點兒兇蠻,他終于忍不住瞪著眼睛吼起來,行了行了!他媽的就知道哭!哭有尸求用!要是能哭來錢花,我也想找個地方美美哭他一鼻子呢。

強子女人暫時被愛國鎮住。她還從來沒見過愛國發脾氣的樣子。

愛國蹲在門檻上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長嘆了一口氣說,你先回醫院去吧,我再給你們想想辦法。

強子女人狐疑地望著愛國,本來還要說點兒什么,嘴角動了動,終究膽怯地一步三回頭,蔫縮縮地走開了。

愛國回屋,從床墊子下面翻出一張農行的存折,盯著看上面的阿拉伯數字,只剩下不足五千塊錢,這些錢是他存下來萬不得已時應急用的。

這幾年愛國在外面掙的錢,差不多都花在給家里翻蓋房子和添置家具上了。雖然他跟老婆沒什么感情,可畢竟夫妻一場,女人又給他生了一雙兒女,自己出門在外,全靠老婆在家操心老小,他總得想方設法把家里的日子過得比別人強些吧。還有,去年秋天老父親在城里住過一次醫院,老人肚子里長了個拳頭大小的瘤子,疼得飯也咽不下去,他好說歹勸把父親接進城里做了個切除手術;今年開春老丈母娘過世,他又拿出一筆抬埋費。說一千道一萬,人家強子畢竟是為他干活兒,而且強子這人平時很踏實,干活兒肯賣力氣,指給一條道能埋頭走到黑的?,F在人家躺在醫院里受罪,愛國嘴里發了一通牢騷,心想還是不能見死不救的。

早晨銀行剛一開門,愛國就跑進去取了一千塊錢揣在身上,然后回到自己的住處,把折子在床墊底下重新藏好,又風風火火出了門。昨晚自行車丟了,他只好埋頭步行。愛國打算先去他們最近正在裝修的那家,把今明兩天要干的活兒給工匠們叮囑一聲,再看看還需要買些什么材料。

到那里敲了半天門,拳頭都砸痛了,在里面睡覺的工匠才慢吞吞爬起來,給他開了門。愛國氣不打一處來,他在亂七八糟的樓房里轉悠了一圈,發現前兩天布置的活兒只干了一半兒,打了半截的隔墻還要死不活地停在那兒,那些早該釘好的木龍骨也沒釘完。愛國說多會磨洋工啊,眼望半天晌午了,一個個還在睡大覺,還能不能干,不能干趁早言語一聲!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木工,觍著老臉蹭到愛國跟前,抓耳撓腮地說這月工錢拖了有些日子了,大伙手頭緊得很,這兩天連抽的煙也買不起了,頓頓飯就啃干饃饃,哪有力氣干活兒。

愛國無奈地放緩語氣說,不是我成心拖著,強子在醫院里哪天不得百十塊花銷,業主欠的款一時又收不回來,你們好歹再寬限幾天,我保證一分錢不少你們!

老木工聽著,無聲地垂下灰蓬蓬的腦殼,使勁兒咂巴一只煙屁股。那煙頭眼看燒到老木工手指頭上了,夾煙頭的幾根手指顏色焦黑焦黑的,看得愛國心里微微一顫。

愛國不想再說什么,說什么都是假的。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是最簡單的道理,沒有錢拿工匠們就沒心思干活兒。換了他也是同樣的。

愛國自然知道這些出門打工的都不容易,他們一個月累死忙活就是為了那幾個血汗錢。這樣想覺得自己很窩囊,就轉身一甩門走了出去。往樓下走的時候,愛國拿定主意,今天無論如何都得去業主家把那筆余款討回來。這錢實在是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這里真要揭不開鍋了。

從居民樓的樓門洞里搖搖晃晃走出來,愛國決定直接去趟醫院,再給強子交上幾百元治療費。外面白花花的陽光還沒來得及沾到身上,愛國腳下被什么東西猛地一掃,他撲通一下就跌倒在一堆灰塵里。與此同時,一圈濃蔭圍攏過來罩在他身上,從陰影里伸出五六只手腳,矯健而又強勁地將愛國制服了。

愛國的腦門兒接連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好幾下,腦子里頓時昏昏沉沉的。額頭那里滲出一絲清涼的感覺,就像一條條小蟲子那里慢慢蠕動,疼痛中又有幾分難以忍受的奇癢。沒等愛國做出任何反應,有一只手已經迅速準確地從他屁股兜里掏出了那一沓錢,愛國這才意識到問題不妙。他連聲叫嚷道,你們這是干啥呀,你們找錯人了,你們別拿我的錢,那是救命的錢!

陰影們正沉浸在首戰告捷的喜悅當中,根本沒人理睬他的叫喊。愛國像土撥鼠似的被七手八腳摁壓在地上,不能動彈。正當愛國痛苦不堪的時候,他聽見那圈陰影中終于響起一個義正詞嚴的聲音,人贓俱獲,把這狗日的帶回去!

隨即,愛國縮在地上像一團灰頭土臉的行包,被幾只堅硬的皮鞋尖使勁兒踢了幾腳,又被幾只手粗野地拎起來,夾小雞似的提溜到停在一旁的一輛警車上。汽車發動了,警報器立刻嗚啊嗚啊奏起了嘹亮的凱歌。

愛國忽然有種絕望的感覺。

楊老板看見芹花走進店里的時候,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那時,外面的天色逐漸昏暗下來,從柜臺的方向可以看見,街上來往的那些車輛,有的已經打開了車前燈。燈光一會兒直直地照過來,一會兒又拐著彎兒照過去,讓外面的街道看上去有一些神秘莫測的味道。這兩天,楊老板受了驚嚇,特別是前天夜里,簡直就是地獄,被人捆了整整一宿,胳膊腿腳差點兒捆斷了,幸虧店里的廚子早晨來上班時發現并解救了他。這種時候,楊老板就像驚弓之鳥,正準備早早關門走人。

上午楊老板去過一趟轄區的派出所,是警員過來把他帶走的,說他們逮住了犯罪嫌疑人,叫他去辨認一下。楊老板是從一扇四四方方的鐵窗戶往里瞧了一眼,的確是當初介紹芹花來他店里的那個男人,國字臉,厚嘴唇,燒成灰也認不差。不過,楊老板一時還拿不準,那晚是不是這個男人用刀子頂著他后腰,對他實施打劫的,因為,整個過程他都沒機會看清楚壞人長什么樣,所以,昨天報案的時候他就跟警察說過,有兩個可疑的男人,這兩個人都跟他的店員芹花有密切關聯。

后來警察問到他的時候,楊老板很猶豫地用一只手摸著自己的光禿的發頂,警察嚴厲地提醒道,你要看清楚,到底是不是這個人?楊老板點點頭,又往鐵窗戶里瞅了一眼,他搖了搖頭,模棱兩可地說,人是這人,可我也不清楚是不是他干的。警察很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說,是不是他干的,你說了也不算,那是要取證的,我們有辦法叫罪犯招供!楊老板當即便不敢再吭氣了。

所以,此刻,楊老板看到芹花從門外風塵仆仆進來,他頓時僵在柜臺里面,撥拉算盤的手指無可名狀地顫抖著,仿佛打劫他的強盜突然又闖進來興師問罪,更像警匪片里的上演的那樣,活該,誰叫他要去報警。楊老板稍微讓自己鎮定了一下,嘴唇囁嚅著,你……你……你咋才回來呀……我以為你不干了。

芹花不無愧疚地走到柜臺跟前,不停地喘著氣,臉和脖子濕津津的,上衣緊緊貼在身上,胸口那里的起伏著兩團渾圓且十分好看的東西。楊老板都看在眼里,心里就不經意間漾動了一下。

這時,芹花喘著氣說,老板真對不住,我這兩天回了趟家,耽誤你做生意了。

楊老板樣子還是有些慌張和木訥,他說,耽誤倒談不上,只是,你咋說走抬起屁股就走了,起碼該跟我說一聲吧,我還替你擔著心呢。

說這些話的時候,楊老板的目光始終在芹花臉上掃來掃去。他確實有點兒緊張,頭頂心直往外冒虛汗,后背全濕透了。這種緊張也不全是芹花給他帶來的,而是從那晚的遭遇直到此刻,這種感覺并沒有徹底消除。

芹花倒跟沒事人似的,她用手背抹了抹臉上的汗,自己在靠近柜臺的地方找個凳子坐了下來。芹花說家里娃娃病了,我著急就回去看了一眼,老板我一定把這兩天的活兒都補回來,你該扣多少就扣多少,我沒意見。

楊老板被芹花這種無知而又唐突的模樣完全搞蒙了,他仔細盯著芹花的臉,觀察了好半天,也沒發現芹花身上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這讓他感到不可思議,感到更加緊張。難道說這里發生的事情她一點兒也不知道?楊老板終于從柜臺后面走出來,一直走到門口很謹慎地朝外面望了望,門口時不時有過往的行人。他仔細瞅了一會兒,也沒發現什么可疑的家伙,其實,他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什么人正在他店外踅摸,特別是那個一直再沒露面的瘦猴樣的男人。

楊老板一轉身,見芹花徑自朝后面廚房去了。他立刻又變得高度緊張起來,想了想,還是果斷地跟了進去。卻見芹花正端著一只面碗從鍋里往外盛面湯,沒等盛滿,她就端起來咕咚咕咚大口喝起來??磥?,她確實渴極了。楊老板緊繃著的那根神經,又一次松懈下來。

楊老板的確暗自進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比如,現在的狀況他該怎么處理才好?要不要趕快去報警?還是當機立斷,把她轟出店去?或者,先想辦法把她穩住再說?等等,楊老板簡直感覺到自己就要崩潰了,他這輩子從來沒遇到這么棘手的問題。

沒等楊老板最后拿定主意,倒是芹花自己先開口了。芹花進衛生間洗了一把臉,模樣一下子變得清清爽爽的,不再是先前那種汗流浹背的樣子,眉眼之間透著幾分俊秀,看來她還很認真地擦了擦上身,襯衫最上面的兩粒扣子也解開著,露出粉白粉白的一圈脖頸。不知怎地,楊老板看見芹花這樣從衛生間出來,心里忽然有種憐香惜玉的情愫在微微波動。他甚至在想,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會輕易相信,眼前這個女人會伙同別人打劫他。

楊老板正在那里舉棋不定,卻聽見芹花說老板你早點兒回去歇著吧,放心,這里有我呢。楊老板就不知說什么好了,連連點著頭猶猶豫豫往外走。卷簾門是他們倆一起用力往下拉的,一個在門外,一個在店里,共同用力,誰也不說話,就像多年的夫妻倆那樣,非常默契地完成了一天當中的最后一件重要的事情。

不過,楊老板還是多了一個心眼兒,畢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他又從外面給卷簾門上了鎖。這樣一來,他才覺得萬無一失了。

吳鞍生是聽村里一個經常四處跑生意的人諞閑時說起的,那人說幾天前在縣城一家飯館里見過他家芹花,當時吃飯的人太多,沒來得及跟她搭話。所以,吳鞍生后來才一路尋上門來的。

其實,芹花離開家對吳鞍生來說一點兒也不重要,他的心思根本沒放在芹花身上。芹花在家只不過是吳鞍生的出氣筒子,他隨時不順心了就拿芹花來撒撒氣。村里老老少少都怕了吳鞍生,誰見了他都得提防一二,特別是他被放出來以后,村里人都不怎么答理他的,遠遠看見都跟見了瘟神似的躲閃著走開。村里人家經常丟這丟那的,丟了任何東西都會毫不猶豫地懷疑到他頭上來。大家伙(包括爹娘老子)成天都防賊樣防著他,他一時又戒不掉那個毒根子,難免要挖空心思想法子弄錢。

后來吳鞍生在城里找到芹花以后,先沒鼻子沒臉責怪了芹花一通,然后非要拽上芹花跟他回去,說她在城里給家里丟人現眼。芹花當然不會跟他走的,芹花說她靠雙手和力氣掙錢,沒有丟過誰的人。他后來說娃娃病了,他是特意來城里找她回家的。這一招還真靈,關鍵是吳鞍生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說娃娃整夜整夜哭,不好好吃飯,瘦得皮包骨頭了,爺爺奶奶頭發也都快愁白了,怕她回去晚見不到娃娃了。芹花聽了眼淚就掉下來了,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飛回去呢,她雖然不得已離開的家,可娃娃是她心頭肉呀,她沒有一天不惦記著自己的娃兒。

那天下午,芹花也是臨時決定要去找一下愛國的。楊老板發給她的頭一個月工錢除了添置幾樣必要的生活用品外,身上僅剩下不到兩百塊了,芹花想給老人娃娃買點兒東西捎回去,另外再多買點兒娃娃平時頭疼腦熱之類的藥帶上,顯然她的錢根本不夠,想來想去,還是想朝愛國張這個口??珊髞砣蹏抢飺淇樟?,愛國人不在,吳鞍生又跟在屁股后面像催命鬼似的,她只好坐上了回家的長途汽車。當時車票都買好了,汽車馬上就要出站,吳鞍生卻突然捂著肚子叫喚起來,他說自己可能吃壞了肚子要急著上廁所,上了一趟剛回來,又嚷著要去,如此往返幾趟,最后,他捂著肚子呻吟著,讓芹花先走,說自己隨后就趕回去。芹花回家心切,顧不得三七二十一,只好先上車走了。

娃娃確實有點兒感冒咳嗽,但并沒有吳鞍生說的那么嚴重。芹花帶回去的治感冒咳嗽發燒的藥,真就派上了用場。本來芹花打算第二天就要返回城里,可一見到娃娃,心肝寶貝地疼愛不夠,白天夜里抱在懷里一刻也沒松手。倒是吳鞍生連個影子也再沒見著,芹花對這個男人也早看開看淡了,說心死也不為過,她也就見怪不怪。她甚至沒有跟公公婆婆提起吳鞍生去城里找她的事,讓老人們誤以為她是太想娃娃了,所以才臨時回家來的。

這陣子芹花人看上蔫蔫的,她一坐長途車就犯暈,路上吐得稀里嘩啦的。再加上跟娃娃匆匆見面又匆匆分開,人難免有些失神和傷感,情緒很低落。楊老板走了沒多久,她就打開折疊床躺下了。這一覺睡得死沉。

天不亮,楊老板就行色匆忙地趕過來了。他幾乎一夜沒怎么睡,老是覺得不塌實,又有點兒后悔。他恨自己言不由衷和優柔寡斷,按他原先的想法,即便芹花再回店里,他也絕不會再用她的??墒?,昨晚芹花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心就莫名地軟了,后來完全丟失了自己的原則,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沒有趕芹花走,而且還將她留在店里過夜。他想自己也許是在引狼入室,以前沒有芹花這個女人的時候,他的飯館開得好好的,連丟幾塊錢的事情也很少發生過,偏她來了一個多月,就讓他撞上那么倒霉又那么恐怖的事。

不必敲門,他手里有鑰匙,況且,他就是想來看一眼,有點兒臨時抽樣調查的意思。他輕手輕腳地將卷簾門拉開一道縫,剛好夠他鉆進身去。因為卷簾門沒有徹底拉開,店里光線非常暗。楊老板瞇縫著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才能看清楚些。折疊床就擺在靠近玻璃柜臺的墻邊,芹花好像睡得很安詳,依稀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楊老板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立刻叫醒她,而是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他想近距離地看看她。他發現這個女人熟睡時的樣子很安詳,眼睛微微閉著,嘴唇輕輕合攏,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另一只自由地擺放在耳鬢邊,手指有些松弛,又有點兒想在黑暗中抓住什么的意思,胸口有節奏地一上一下起伏著,那對很明顯的突起在昏暗中有種躍躍欲試的味道,活像兩只蜷縮著身子的白鴿,正在呼之欲出的微動著。楊老板又一次感覺到自己內心的某種動蕩了,他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咝咝的聲音,好像什么東西在里面慢慢地燃燒起來了。

憑心而論,他這個人是有幾分好色的,每天只要進他店里吃飯的女人,特別是那些年輕貌美的大姑娘小媳婦,從來沒有逃出他的視線。他不動聲色地坐在柜臺后面,目光穿過幾層玻璃,總能準確無誤地投射到女客人的身體上,可以說她們的胸脯和屁股被他一覽無余。像芹花這樣的鄉下女人,他更多看重的是她們身上表現出來的踏實勤快和樸實,這些品質會直接反應到他的生意上,會讓他財源廣進生意興隆,他可不想花錢雇一個花瓶一樣的女人中看不中用??伤谝谎劭匆娗刍ǖ臅r候,還是被芹花不俗的容貌和有些憂傷的氣質吸引住了,怎么說呢,這個女人跟他以前雇過的所有女工是有區別的,她不那么土里土氣,相反,身上有一點兒出淤泥而不染的味道,還有,她的眸子里隱藏著躲躲閃閃的羞怯,像驚惶的母兔子那樣若即若離,一點兒不像結過婚生過娃的女人??傊?,當初他之所以會一口答應用她,不是一點兒沒朝那種方面想過。

但是想歸想,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身體里的那種可怕的咝咝聲,他用一只手象征性地捂住嘴,生怕讓她聽見那種古怪而又突兀的聲音。但他又確實感到難以捉摸,他對她的那種感覺幾乎是漫不經心的,似乎打一開始就有了。楊老板在街上開飯館以來,店面更換過兩次,碰到過很多像芹花這樣的從鄉下來城里務工的女人,還有一些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也有長得漂漂亮亮的,可他向來都很平靜,沒有非分的想法。更多時候,他只把她們看作是服務員或打工妹,甚至沒有性別之分,都是給他店里干活兒的伙計。而唯獨在這個芹花身上,他發現自己總會產生一些很奇妙的感覺,那種感覺說來就來,有點兒荒唐和猝不及防。比如此刻,他本來是心存疑慮跑來店里查看一番的,生怕芹花會伙同別人把他店里的東西搬走,可一旦看到她這種樣子,他內心的忐忑頓時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難以言說的焦慮開始折磨他。

她看上去太疲倦了,得讓她好好睡上一覺。這樣想時,他覺得自己就像個謹慎的小伙計,而她搖身變成了自己的女老板。于是,他悄悄地從卷簾門底下鉆出去,又輕輕地把門拉下來鎖好,他開始漫無目的地在街上瞎轉起來。晨風迎面灌進他的領口,空氣的味道很清爽,街上的人和車漸漸多起來,楊老板大口大口呼吸著,樣子有些貪婪,人就顯得很愜意,仿佛一下子把這幾天的煩惱都忘卻了。

其實,楊老板多少還是懂得一些破財免災的道理的。

愛國從里面出來,已是兩個禮拜以后的事了。這倆禮拜時間比兩年還漫長,愛國眼看快急瘋了,長了一嘴的燎泡,眼珠子血紅血紅的,嗓音沙啞,胡子拉碴,一副兇犯樣。

急也沒有用,人家問他,每次愛國都說我真的啥都沒干過,我是冤枉的,那錢是我從銀行取的,不信你們可以去那家農行查嘛。可是,警察卻說,你最好放老實點兒,我們從不冤枉好人,有人證明那晚事發前你是去過“樂得來”的,柜臺有你的指紋,地板上有你的腳印子,這些你能拿嘴賴過去嗎!愛國說我是去過那家飯館,我去那里是找我一個老鄉,人沒找著,我還把自行車丟掉了,不信你們去問那個胖老板。警察又說,少賊喊捉賊,先好生交代自個兒的事是正經。愛國說求求你們把我放出去吧,我不在裝修隊怎么辦呀,強子的腳砸壞了,還等著我給送住院費去呢!警察厲聲說看來你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這種時候愛國只好閉嘴。后來,事情就有點兒不了了之的意思,然后就像當初一樣莫名其妙,愛國又莫名其妙地被他們放了出來。當然,人家沒有把那些錢還給他,說是非要等到以后結案的時候,再另外通知他。

愛國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墒牵瑳]處喊冤,也沒有時間喊冤,這些天他的心里都燒出火苗子來了。愛國出來辨了辨方向,直奔他們裝修的地方去,敲開門才發現,里面干得熱火朝天的,并沒像他原先想得那樣停工??傻人僖豢?,六七個低頭干活兒的工匠,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一個也不認識。一問才知道,人家業主早就把他的那幾個工匠攆跑了,又重新換了另一撥人。愛國人一下子癱軟了,一屁股跌坐在刨花堆里,半天也沒站起來。里面有一個年輕工匠跟強子是同鄉,都是從甘肅天水過來的民工,以前跟愛國見過一兩次面,他跟愛國說,你這一出事,可把人家強子坑苦了,因為交不起醫藥費,他們不得不出院躺在家里,強子那只腳現在還沒好利索。愛國一籌莫展,聽到這個消息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說不出是啥滋味,倒霉事凈讓自己遇上了。

愛國回到住處沒多大工夫,房東就聞聲跑過來敲門,見了他不像以前那么客氣,橫眉豎眼的樣子,看愛國時連眼皮都是朝一邊斜耷拉著的。房東說以為你出不來了,這陣子好多人問著要在這租房子住呢。愛國就明白人家的意思了,趕緊答應明天一早就把房租交上。哪知房東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情,你在這住著,叫別人怎么住呀。話已經說得很露了,愛國明白人家是要趕他走。愛國本來想解釋兩句,可沒等他張開口,房東就砰的一聲摔門走了。

天擦黑的時候,芹花忽然慌慌張張趕來了。下午派出所民警去過一趟“樂得來”,例行公事地將案子的情況跟楊老板說了一下,意思是經過他們進一步調查,搶劫犯還沒有落網,而且,很有可能會在附近繼續作案。警察讓楊老板一定要時刻保持警惕,遇到特殊情況立刻報案。警察跟楊老板談話的時候,芹花正好在前廳拖地,聽到他們幾次提到愛國的名字,她就不由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兒。

芹花也是無意中注意到楊老板的,他表情似乎有點兒怪,目光跟芹花接觸時有點兒躲躲閃閃,像是要逃避什么。而且,這當間楊老板一會兒叫芹花趕快給警察倒茶,一會兒又讓芹花去旁邊的商店買一包好點兒的煙,說是給警察同志抽。芹花剛買回來煙,他又指派芹花說冰箱里好像沒有芫荽了,讓她趕快跑一趟市場。等芹花從市場買東西回來,兩名警察已經走了,她也不敢多問什么。可是,芹花打開冰箱的時候,忽然發現里面的芫荽至少還能用三四天呢?;剡^頭再想想先前楊老板的樣子,芹花心里頓生疑竇,越發覺得楊老板有點兒反常。

繼而,芹花又隱隱覺得,警察的到來肯定跟愛國有很大關系。這樣一想,芹花感到非常緊張,一只眼皮子撲撲直跳,她不知道愛國到底跟楊老板會有什么瓜葛。但芹花想起來一件事,就是上次她從老家回來,楊老板幾次三番跟她打問愛國的事,她只當是楊老板好奇,就把愛國的情況簡單跟他說了說,她還說愛國是個好人。她記得楊老板當時說過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說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提醒她以后跟那種人打交道,得多長一個心眼兒。事情越想就越覺得蹊蹺,后來芹花終于跟楊老板請了假,說她肚子不舒服得很,想出去買點兒藥吃。楊老板猶豫了一下,目光狐疑地盯著她看。芹花沒等他批準,就匆匆忙忙離開了飯館,好像肚子疼得憋不住了似的。

芹花來的時候,愛國正躺在床上瞪著倆眼珠子發呆。一聽外面是芹花的聲音,愛國一骨碌翻身起床下地開門。愛國蓬頭垢面的樣子把芹花嚇了一大跳,她以為自己找錯了地方,剛想轉身走開,卻被對方的一只大手給緊緊拉住了。

芹花當然知道,拉住自己手的男人就是愛國,這世上她記得最清楚的,就數被愛國的大手牢牢抓住的那種感覺。所以,一進屋,芹花的淚水就跟小雨點兒似的不停落著。剛才在路上,她走得飛快,走著走著,就不由地一路小跑起來,心怦怦亂跳,差點兒被迎面來的一輛自行車撞倒,趕到這里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愛國當即把芹花拉進屋里,又隨手關好房門。屋里燈光昏黃,芹花借著慘淡的光線仔細打量愛國,眼前這個落魄的男人,跟她剛進城時見到的愛國判若兩人。到現在為止,沒有人告訴她發生了什么,愛國的事也包括“樂得來”飯館的事,她還都蒙在鼓里。

芹花難過地望著愛國,急切地問,你這到底是咋了呀?

愛國對芹花苦笑了兩聲,說,也沒咋的,就是稀里糊涂地被弄進去,吃了幾天大鍋飯唄。

芹花嗔怪道,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笑呢!

愛國說看你眼睛紅的,還跟過去一樣,心里一有啥事就知道哭鼻子抹眼淚。

芹花知道自己失了態,急忙用手背揩揩眼睛,狡辯說,誰哭了?人家是眼睛在路上進灰塵了……

不用猜愛國也明白的,芹花心里還惦記著他,要不然她不會急成那樣,所以他并不去說破。愛國就把事情的前后經過跟芹花講了一遍。愛國憤憤地說,狗日的不去抓搶劫犯,偏拿我當了替罪羊。芹花坐在床沿邊,靜靜地聽愛國說話,眼睛自始至終像母牛那樣濕漉漉的,一只手壓在大腿下面,一只手輕輕地摳著自己的褲線。愛國依稀記起當初他倆不得不分開,兩個人偷偷從家里溜出來,坐在場院的一垛很高的麥秸堆上,芹花好像也是現在這個樣子,一只手壓在腿下,一只手不停地摳著褲線,眼淚默默地流淌,那時他的心都快要碎了,那時愛國連死的心思都有了。

愛國一口氣講完,芹花忽然間意識到了什么,她突然站起身來說,我知道是誰干的了!愛國也被她恍然大悟的模樣怔住。沒等愛國刨根問底,芹花已經若有所思地說出了愛國想知道的答案。

芹花盯著愛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是他,準保是他,除了他,還能有誰呢?愛國看了看芹花,也大吃了一驚。于是,芹花就把那天吳鞍生來找她,以及后來在車站里吳鞍生突然鬧肚子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芹花又說他連自己的親娘老子都不放過,何況外人呢!

愛國想了想說,懷疑歸懷疑,法律還是講證據的,芹花你又沒有親眼見他作案,總不能因為懷疑,就去把吳鞍生抓起來,扭送到派出所吧。

愛國嘴里這么說,心里想的卻是,吳鞍生畢竟還是芹花的丈夫,不看僧面看佛面。

芹花內疚地說都是我連累了你,我那天要不去找你,你也不會來店里找我,害得你白白吃了那么大一個虧。

愛國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笑嘻嘻地說,這說明我確實欠你的情嘛,連老天爺都要想法子懲罰我一下子呢。

芹花聽了,眼淚悄悄滑下來。

十一

連著好多天,楊老板整日都吊著陰郁的臉子。一會兒說趁這陣閑著你把地再拖一拖;一會兒說芹花難道你看不見,大門的玻璃上凈是蒼蠅屎和手印子;一會兒又說冰箱里豆腐沒了,芹花趕緊跑一趟市場。芹花忙得團團轉,楊老板還是吊著臉子坐在柜臺后面,多一句話也不跟芹花說,好像一張嘴就要指派芹花干這干那的。一開始芹花也沒太往心上去,楊老板讓她干活兒是天經地義的事,她來店里打工,人家給她飯吃給她工錢,還讓她有地方睡覺,她感激還來不及呢。

這天晚上,楊老板自斟自飲地在柜臺后面喝了會兒悶酒,臨走前打著酒嗝兒對芹花說,你那把鑰匙先給我,我的丟掉了,想再去配上一把。芹花趕緊把鑰匙從兜里取出來還給楊老板。楊老板沒有立刻接鑰匙,而是盯著芹花的臉細細打量了一下,然后話里有話地說,芹花打你來以后,我沒虧待過你吧。芹花吃了一驚,以為人家是要辭退她呢,忙說,楊老板是個大好人,我這心里老過意不去的,不知咋報答呢……沒等芹花說完,楊老板忽然把芹花那只拿著鑰匙的手捏住了,芹花下意識地一縮,沒有躲開,鑰匙和手都被對方捏緊了。芹花的臉頓時紅了,心跳得十分厲害,無疑,這是她進城以后碰到的最尷尬的事情。楊老板的手肥厚敦實,感覺不到骨節的存在,被他抓著好像是被一團肥肉包裹著,讓人發膩,簡直就透不過氣來。慌亂之中,芹花還發現楊老板的眼神跟以往不同,似乎有點兒邪氣和蠻橫,再加上從他嘴里和鼻孔不時噴出來的酒氣,冥冥中讓她感到害怕。

好在這時,門口來了一個叫花子,一雙黑糊糊的手如魔爪一般趴在玻璃上,一張臟兮兮的黑臉也門神樣緊貼在門上,正像一只黑猩猩一樣往里面窺視著。芹花用力從那肉包子一樣的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手指好像黏濕黏濕的,有點兒疼,鑰匙當啷一下滑到地板上。芹花慌慌張張地說,來來討吃了,我去看一下。芹花轉身時聽見楊老板有些惱火地嘟囔著,這些家伙沒完沒了的,別給他東西,讓他快滾。芹花像是沒有聽清楊老板的話,又像是故意要跟楊老板抗爭一下,她從褲兜里摸索出一角錢毛票,把門拉開一道縫,將手里的毛票塞出去。叫花子沖芹花乜斜著,只有眼白像野地里鉆出的骨頭樣白森森的,讓她感到一絲膽怯。芹花說給你拿上走吧。叫花子表現出一副不屑的樣子,輕慢地瞅了瞅她手里的皺巴巴的毛票,突然發出一聲古怪的冷笑,同時,一口白唾沫從那張骯臟的嘴巴里直啐到臺階上,唾沫帶著濃烈的臭味,星星點點的像是粘在芹花的臉上了。芹花側臉躲閃之際,隱約聽見那個討飯的轉身離去了,他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噥著什么。芹花的手慢慢垂下去,那張毛票也跟著無聲無息墜落了。

楊老板并沒有去撿那把掉在地上的鑰匙,芹花弓下腰去撿時,聽見楊老板在旁邊自言自語,那種人,哼,可憐得過來嗎?現如今好人難做啊,你好心還不是要做驢肝肺的……芹花覺得楊老板的話有點兒陰陽怪氣的。但她還是默不作聲地將鑰匙遞給了楊老板,這次楊老板沒有再伸手去接,而是很奇怪地叫了聲芹花,好像她離他很遠似的,然后停頓了一下說,我一直沒把你當外人,這店門的鑰匙我也從來沒給過下面亂七八糟的人。芹花有些迷惑,她一時沒有聽明白楊老板的意思。楊老板又瞅了一眼芹花,聲調忽然變得親和了許多,他說,鑰匙我明早就去配,回頭照樣給你一把。芹花不置可否,把手里的鑰匙輕輕地放在柜臺上。楊老板看著芹花,然后用一只手在柜臺玻璃上翻過來又翻過去把玩著那把鑰匙,嘴里說,芹花自從你來這以后,生意比以前好了些,我也打算從這個月起把你的工錢漲到四百塊。芹花的表情有點兒木木的,半天才像回過神,她說多謝老板。楊老板說謝啥謝,你干的好嘛,這是應該的。又叮囑說,芹花往后別老板老板地叫,叫我楊大哥吧,叫老板多顯得生分呀。芹花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有些別扭地擠了句,那我就謝謝楊大哥了。楊老板聽她改口叫他,便哈哈一笑,那張胖臉立刻就變成剛剛出籠的肉包子了,腦頂心油燦燦的一圈亮。

衛生間原先就有一只簡易的鐵皮水箱,據說電線燒壞了一直沒再用過,幾天前楊老板忽然心血來潮,他讓芹花給他打幫手,不知怎么鼓搗了一陣子,就修好了。楊老板只對芹花一個人說,你住在這里,洗個澡也方便些。楊老板還當面給芹花示范過,比如怎么往里加冷水,怎么開電源,還有綠燈亮水就燒好了,斷開電源就能洗澡。楊老板給芹花講解時,芹花莫名地感到一陣面熱耳燒,心里添了幾分感激。芹花進城后在外面的公共浴池洗過一兩次,覺得怪難為情的,那么多女人全都光著身子,在里面扭著屁股走來走去,奶子在眼前顫悠,一點兒也不害臊。每次芹花都把兩只胳膊緊緊地摟抱在胸口,盡量將一雙乳房掩藏起來,好像生怕讓別人看了去。其實,那些洗澡的女人誰看誰呀,都埋頭只顧著撓頭搓身沖水,浴池里又霧氣彌漫的,根本看不清楚,只是芹花自己很介意,她真的很不習慣那樣眾目睽睽的,把自己身體的秘密公之于眾。所以,后來晚上店里關門后,芹花總要鉆進衛生間認認真真擦擦身,在飯館干活兒,身上每天都汗津津油膩膩的不清爽,還有那股揮之不去的飯菜和油煙味,睡覺前若不好好擦一擦,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覺也睡不香甜。

下午楊老板叫芹花去市場買東西時,她順便給自己買了一瓶味道很香的洗發水和一塊舒膚佳香皂,當時手里提著滿滿的,她就順手把東西塞在菜兜子里了,結果回到店里一忙乎起來,就把洗發水的事給忘了,后來還是楊老板開冰箱的時候不經意發現的。剛才楊老板臨走前,突然把東西還給她,他還笑著打趣芹花,下次你該不會把自己也放進冰箱里吧,說得芹花很不好意思。楊老板又叮囑她說,水箱里我已經幫你添滿了水,睡覺前你可以好好沖個澡了。這陣子店里除了她再沒別人,芹花就想洗澡了。

也就一刻鐘后,衛生間傳出“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的電子音樂,聽起來干巴巴的,就像脫了水的花草那樣刺耳難聽,楊老板說過,水燒好了機器就會自動唱歌,她趕忙脫了外面的衣褲拿上洗發水和香皂鉆進去。里面空間非常狹窄,墻角里還放著兩把拖布一只紅塑料桶和一些不怎么用的雜物。她兩條腿分開站在蹲便池的兩側,細密的熱水從蓮蓬頭噴灑到身體上,水流從身體直瀉下來,聲音很響地砸落到便池里去,好像落入了不知底的深淵。芹花的嘴咝咝地叫著,她微微閉著眼睛,雙手有些陶醉地在自己身上搓揉起來,面頰,脖頸,乳房,小腹,屁股蛋,腿,這些部位在水霧中仿佛得到了空前的釋放,隨著她的手指不斷地摩挲,身體仿佛漸漸地豐腴起來,像熟透的果實飽滿而又鮮亮。她很仔細地洗了兩遍頭發,又在身上打了一遍香皂,豐富的泡沫使她變得臃腫起來。

芹花幾乎快忘了留在身上的幾處傷痕,那都是在家里吳鞍生耍無賴時對她拳打腳踢留下的不堪回首的印記,疼痛早就消失了,連印痕也變得模糊了,除此之外,不幸的婚姻生活好像再也沒給她帶來一絲一毫的慰藉。此刻,她的樣子多少有些顧影自憐,眼前又浮現出見到愛國時的一幕一幕,愛國用力拉她的手,愛國看她時那種有情有意的眼神,還有愛國說過的每一句話……芹花幾乎不敢再往下面想,愛國的樣子總是揮之不去的,但那又能怎么樣呢,如今早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可芹花又不能不想,畢竟她以前是喜歡過他的,畢竟他們曾以心相許過,現在他鄉偶遇了,心間難免會生出許多感慨來。那天她去見愛國,后來她還陪著他一起出去吃飯,然后愛國又要堅持送她回店里,一路上兩個人并排走著,誰也不說話,直到分手前,愛國猛地拉住芹花的手。芹花有點兒驚慌,濕潤的雙眼閃爍著羞怯的光,她只看了愛國一眼,就垂下眼皮想掙脫那只大手。可是,愛國絲毫沒有松開她的意思,反倒越發抓得緊了,緊得她都感到痛了。這痛不是痛在表面,不是痛在皮膚,而是一下子就抵達了她的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這種痛里似乎又攙雜讓她欲罷不能的東西,仿佛過去的情分又在這種痛感中死灰復燃了。倏忽之間,這痛又轉變成了一股甜蜜的力量,變成曾經擁有過的苦澀的戀情,這讓她感到忐忑不安。愛國卻看著她一字一句說,芹花以前我欠你實在太多了,從今往后我要好好待你。當時,芹花一句話也沒說,她害怕聽到這種話,又像是根本沒有聽懂似的,她弄不明白愛國為什么要對她那樣說。這話似乎分量太重,由不得讓人疑惑,她又怎么能承受得起呢?這樣胡思亂想著,澡也就洗完了,整個人仿佛滲透了水,心情也變得潮乎乎的。

芹花一邊用毛巾擦頭發一邊從衛生間走出來,拖鞋一踩就在腳下發出痛苦的嘎吱嘎吱帶著水聲的噪音。外面黑咕隆冬的,因為卷簾門拉著,街道上的燈光全被遮擋了,店里仿佛與世隔絕,有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森感。偶爾,從街上傳來一串汽車喇叭聲,仿佛一群啞巴竭力嘶吼出的聲音,聽起來也是含含混混的。她明明記得,剛才自己進衛生間洗澡前,外面的燈是開著的,這陣子不知怎地卻熄滅了,也許燈管燒壞了吧。芹花只好借著從衛生間透出的一點兒亮光,慢慢摸索著往外邊走。還沒等她完全適應這種黑暗,仿佛有一股涼風忽然平空旋起,很突兀地從身后朝她襲來。她身上本來還濕濕的,頭發還在滴水,渾身一下子就激起一層麻麻的雞皮疙瘩。

十二

好不容易才把裝修隊的爛攤子重新撐起來,除了強子之外,其他幾個工匠都表示樂意回來,但前提條件是,愛國得先把欠他們的工錢如數給付。愛國沒有難為大伙,想讓馬跑得快,又不給馬吃草,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

強子女人看上去苦大仇深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愛國還沒來得及上門找他們,她就喪門神樣纏磨上愛國了。無非是說愛國把她家強子害苦了,強子的腳到現在還下不得地,更別說干活兒了。愛國憤憤地說照你的意思,強子下半輩子就賴給我了。強子女人說反正我一個女人家養不活他。愛國探了探強子女人的口氣,哪知這女人心腸黑得要命,給他來個獅子大張口,非要愛國賠兩萬塊錢,還說一根腳趾一萬塊,夠劃算的。愛國肺子差點氣炸了,這不是敲竹杠又是什么,回過頭又讓人給強子女人遞話,說以前的醫藥費都算他的,最多能賠兩千塊,多一分也不可能,而且這還是看在強子跟他干了一場的份上。強子女人很快就把話傳回來,說少一分錢都不行,要不他們就沒完。愛國說,驢日的嚇唬誰呢,老子是長大的不是嚇大的,大鍋飯老子也不是沒吃過。

撂下強子的事暫且不提,這些天愛國成天四處跑著攬活兒,還得低聲下氣上門討要工錢,活兒倒是很快攬下一家,可那一萬多塊至今也沒著落。那家業主簡直是個鐵公雞,愛國好賴的話說盡,人家就是一口咬定,裝修材料甲醛含量超標,而且,還堂而皇之地拿出一份蓋了大紅戳的證明材料給愛國看,仿佛捧了尚方寶劍,誰也拿他們沒辦法。工錢要不回來,手頭又急等拿錢開工,愛國這些天焦頭爛額的,吃不進飯,睡不著覺,實在沒轍了,愛國才打算回一趟家的。

家里也不是一點兒錢拿不出來,這些年愛國除了給家里蓋房子添置擺設電器外,每年過年都要給老婆留下幾千塊錢,讓存著給娃娃們上學用。為了趕時間,愛國搭了最早的一班車,那時天還灰蒙蒙的,路上正好又迷糊了一覺,天亮以后就到了鎮上,下了車再步行半個多鐘頭,就能遠遠看見村子了。說起來縣城離家也就百十里路,可他確實很少回來。愛國回到家,老婆娃娃還在屋里睡覺,院里靜悄悄的,老人因為瞌睡少,早早就起來在院里活絡筋骨。自從去年愛國接父親進城做了腫瘤切除手術,老人身體明顯比以前好了,看上去精神矍鑠。父親見愛國突然回來,先是欣喜了一會兒,接著就唉聲嘆氣滿腹心事的樣子,愛國趕緊攙著老人一起回屋說話。

剛一進屋,父親像是迫不及待又很神秘地問他,你是不是為那個女人的事專門趕回來的?愛國一聽有點兒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自己的行程父親怎么會感興趣?父親繼續沉著臉說,愛國不是爹大清早要數落你呢,那個女人的事你少插手吧,最好連她家里你都別去,你也為你老婆好好想想,這些年你在外面忙乎,她在家又帶娃娃又下地干營生,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吧……愛國越發聽不懂了,爹的話聽起來沒頭沒尾云遮霧罩像癡人說夢,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半天也找不著個調兒。愛國一頭霧水,他不得不打斷了父親的話,爹你說的都是哪里的話,我在城里也是為這個家,啥這個女人那個女人的,爹你是不是聽到啥閑話了?父親搖了搖頭,又嘆口氣說,唉,說來那閨女真是個苦命人兒,當初我和你娘死活不樂意你們倆好,就是老覺得她沒有個旺夫相,人又瘦又白不說,臉上看著也不那么喜色……你看看果不其然,才三十幾歲的人,說走就走了!

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父親說的那個女人竟然是芹花!父親說芹花把命丟在城里了,尸體前天晚上被吳家運回來,芹花爹娘哭天叫地的,白發人送黑發人,怎能不叫人揪心啊。一開始,愛國死活也不相信,他跟芹花最后一次見面也就是一個禮拜前的事,怎么會突然發生這么大的事情呢?這些日子里愛國因為忙著裝修隊和要工錢的事,確實沒再去“樂得來”見芹花。而且,這中間愛國又重新搬了一次住處,主要原因是原先的房東不想讓他住了。愛國本來打算等忙過這一陣子,再好好找芹花聊聊。愛國一直覺得自己還有很多心里話沒有跟芹花說呢。可不承想,他剛一進家門就當頭挨了這通晴空霹靂,好長時間愛國都沒反應過來。或者說,打死他也不能相信,芹花死了,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怎能說沒就沒了呢?

但是,事實很快就證明,父親所說的千真萬確,芹花的確出事了。老婆見到愛國的頭一句話跟父親幾乎同出一轍,她說我就猜著這兩天你要回來一趟。愛國很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女人,有種恍惚的感覺。老婆一邊忙著給愛國準備吃的,一邊嘮嘮叨叨地說,你回來我也沒啥意見,畢竟過去你倆好過一場的,該去送一送,我不是那種小心眼子的人,再說,這些年都熬過來了,我啥時候跟你計較過,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有女人的難處呀。愛國悶頭悶腦地趴在桌前吃著早飯,味同嚼蠟,一點兒胃口也沒有的。老婆自顧自地說著話,仿佛是好不容易見到丈夫終于能一吐為快了。愛國心里很不好受,不知道是為了芹花,還是為女人如此寬宏大量,也許,二者都有。有關他跟芹花的事,這些年愛國還是頭一回聽自己的女人這樣平靜地說起來,事情好像一直暗暗藏著掖著,似乎誰都不愿意輕易提起來,可是現在,當芹花的噩耗傳來時,這個話頭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拉開了,愛國心里不無愧疚,好像這些年既對不住芹花,又對不住自己的老婆,或者說,兩個女人都因為他的原因過得不快活。

吃過早飯,娃娃們也該去上學了,愛國幾乎沒有來得及跟兒女說什么話,只是象征性地摸了摸他們的腦袋和臉蛋,小家伙們對于他的不速而至還有點兒陌生和膽怯,在他跟前躲閃而又扭捏著,老婆就在一旁笑著說,你再不回來,娃娃都該不認識你了。愛國心里又是一陣莫名的內疚,是啊,這一雙兒女也一天天長大成人了,遲早該懂事的,自己一年到頭回來一兩次,對娃娃們來說確實太少了,這對他們太不公平了。這樣想著,愛國忽然覺得眼前這個自己從來都沒有真正看過幾下的女人,這個當初依照父母之命不情不愿娶進家來的女人,并非一無是處,恰恰相反,她身上有很多讓他感動的東西,比如:她的賢惠、善良和此刻表現出的大度,等等,在這個異乎尋常的早晨都突如其來了,愛國有些應接不暇。老婆出門前叮囑他說,我到鎮上扯塊帳子去,你先在家好好歇會兒,村里誰家辦喪事咱們都要去送塊挽帳表示表示。也許沒睡好覺的緣故,愛國腦子一個勁兒犯暈,老婆的話讓他感到異常茫然。他不置可否,更沒有坦白自己回家是想拿點兒錢開工用的,好像已經默認了此行就是專程為芹花跑回家來的。

芹花的葬禮很隆重,他們請了十來個陰陽道士和六個人的響器班子,吹吹打打的喧鬧聲在村子上空盤旋不絕。本來,老婆非要陪愛國一起過去祭奠,見愛國愁眉苦臉的樣子,老婆就不再堅持了,她很通情達理地說,要不你自個兒去吧,我還要給老人娃娃做飯吃呢。愛國還是呆呆地坐在屋里不動,后來老婆硬把他推推搡搡弄到外面,說帳子都扯好了,你就去送一送她吧,免得她一個人走得太冷清了。女人說這話時,眼圈奇怪地紅了起來。愛國依舊像個木頭疙瘩似的,后來經不住老婆的一再勸說,終于拿著老婆買來的挽帳出了家門。其實,不是愛國不想去,而是他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就跟惡作劇似的,他根本無法接受。騎著車子從家里出來,一開始他蹬得很慢,猶豫不定,故意磨蹭著,漸漸地離芹花婆家的村子近了,那種悲切蒼涼的吹打和痛哭聲的節奏越來越清晰了,它們像一群幽靈不停地追逐撕扯著他的心,他才逐漸意識到這一切已然不是噩夢了,他終于拼命蹬著車子往前趕路了。

愛國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過去跪在亡人靈前的。

芹花的遺像就擺在眼前,香火的煙霧在她臉上繚繞著,芹花的目光似乎穿過絲絲縷縷的煙霧看著他,仿佛有許多話要對他說。這該是很早以前的一張相片,經過臨時放大,看上去有些模糊,但愛國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芹花,是那個白白凈凈的芹花,是青春尚在的芹花,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該是結婚以前的她,有些憂郁,還有一絲憧憬。愛國的眼淚跟著就嘩嘩地流出來,愛國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有流過一滴淚了,他真想大哭一場啊。

突然,有只手從后面薅住了愛國的襯衫領子,刺啦一拽,衣服好像被撕開了。愛國確實有些悲傷過度了,一點兒反應都沒有,人還木木愣愣地僵硬地跪著,就被那人按倒在地上,接著是一通拳打腳踢。打他的那個男人一邊打一邊罵,狗日的,你還有臉來,都是讓你調唆的,人都讓你害死了,你還敢來!靈棚跟前頓時一片混亂,嗩吶和鼓樂聲暫時停下,女人和孩子們的哭聲也消失了,很快就有些人七手八腳地跑過來拉架,愛國的鼻孔正滴滴答答往下流血。打他的人總算被一伙人拉拉扯扯擋開了,那人戴著一身重孝,在人群中一跳一跳地叫喊著,像一只咆哮的猴子。都別擋我!我非宰了這狗日的不可,是他硬把我老婆害死的!沒有他我老婆在家活得好好的……愛國這才明白過來,動手打他的人正是芹花的丈夫吳鞍生。

這時,愛國多少有點兒后悔了,也許自己真的不該來。

十三

回到城里的當天下午,愛國徑自奔“樂得來”去了。

無論如何芹花的死跟他是有直接關系的,當初若不是他介紹芹花去“樂得來”找活兒干,也許芹花不會這么快就走上黃泉路的。盡管除了吳鞍生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站出來指責他,包括芹花的爹娘老子,大伙都默認了芹花就是不小心被電死的事實。而且,那天他也隱隱聽參加葬禮的人提過,說芹花并沒有白白死掉,她變成吳鞍生家的一棵搖錢樹,她死了,人家飯館一下子就給了吳家好幾萬塊賠償金。這些說法讓愛國感到更加茫然。或許,正是吳鞍生那天當眾給他的那通粗暴的拳腳,讓愛國從惶惑中有一點兒清醒。根據愛國以前從芹花嘴里所了解到的吳鞍生,再跟靈棚里大打出手的那個瘦男人對比,多少是有一些出入的,仿佛不是一個人似的,在愛國的理解中,吳鞍生不像是那種死了女人就會喪失理智的人。恰恰相反,吳鞍生的表現應該是無所謂的,麻木的,甚至還應該有些竊喜的成分,因為他從來沒有把芹花當作一回事,而芹花的死又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實惠,他干嗎要跟愛國擺出一副仇深似海的樣子?換句話說,當初芹花若是不從家里跑出來,遲早也會被吳鞍生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對于一個六親不認的吸毒鬼來說,還有什么喪心病狂的事他做不出來的!

坐車返回城里的途中,愛國一直在胡思亂想。事情往往如此,什么都不發生,人也就不用多想,現在一旦靜下心來仔細一琢磨,情況就有點兒不同尋常了。愛國去了“樂得來”,才知道飯館已經關門好幾天了,卷簾門上歪歪扭扭貼了張手寫的告示:本店暫停營業。紙片被太陽曬得發白了,四角往里卷起。愛國跟附近的幾家店鋪打聽了一遍,都搖頭說不太清楚。愛國覺得奇怪,發生了這么大的事,竟沒有一個知情的人主動說起。最后,愛國又回來纏著“樂得來”隔壁那家雜貨店的老板,他給老頭兒敬了根煙,又故意拿話套對方,愛國說明自己是干裝修活兒的,楊老板以前欠他一千來塊工錢,總要不回來。雜貨店老板這才一邊吸著煙,一邊打量著愛國說,要錢的是孫子,欠人家錢的倒成了爺,這世道真越變越壞了!這樣隨便聊了幾句,雜貨店老板忽然記起一件事,他對愛國說,大概十天前隔壁飯館有個女的過來跟他借手鉗子和改錐。雜貨店里確實有這兩樣東西,只賣不外借,因為大伙是街坊鄰居,又是一個年輕女人向他開口,他猶豫著還是借了。不過借去老半天也沒還回來,他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事,后來天黑了要關門,他才不得不上門討要。他進去時看見飯館胖老板正跟借東西的那個女的面對面坐著,桌上開了幾瓶啤酒,還擺著菜啦肉的,女的臉上紅撲撲的,一看就知道喝了酒的。胖老板見有人進來眼皮都不抬,就很不耐煩地說都關門啦不賣飯了,雜貨店老板當時一肚子氣,他氣哼哼地說誰稀罕吃你的飯,借人家東西還要讓人上門要。那個借東西的女招待急忙站起來,紅著臉一連聲地跟他道歉,說她忙忘記了,真是對不住得很。說到這里,雜貨店老板撇著嘴對愛國說,老漢我一看那個情形就明白了,老板跟個女招待一起喝酒,孤男寡女的你說還能有啥好事呢?唉,如今世道真是變嘍!放在過去,這就算是搞破鞋……要讓拉出去游街的!

說心里話,這些不是愛國想聽到的,聽了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叵胍郧皫状蝸怼皹返脕怼币娗刍?,印象中楊老板是有點兒怪怪的,好像不大喜歡他來找芹花,他倆往往拉不上兩句話,芹花就被老板大呼小叫地支開了。雜貨店老板再沒有提供別的情況,他甚至還不知道里面死了一個女人,只以為楊老板的飯館開不下去,或是欠債溜走了,本來這種事見怪不怪的,昨天還是賣衣服鞋襪的地方,今天就有可能改開火鍋店??墒?,愛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冥冥中感到芹花的突然死亡也許不會那么簡單的。雜貨店老板的話雖然讓愛國有些反感,他不愿意別人隨意詆毀芹花的清白,可又至少證明了一點,這也許純屬一個男人的直覺:愛國總覺得楊老板對芹花是不是好的有些過頭了。

愛國安頓好裝修隊的事,抽空就去一趟“樂得來”。有時中午去,有時下午去,一天,兩天,三天,直到第五天的晚上,老遠就瞧見“樂得來”的卷簾門留了一道很寬的縫隙,里面的燈光透到門臺階前,愛國像發現了新大陸喜出望外,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彎下腰就把卷簾門使勁兒給推上去,隨著那種刺耳的嘩啦聲一響,從里面走來一個人,卻不是楊老板,愛國根本就不認識對方。那人板著面孔隔著鋁合金玻璃門跟愛國搭訕。那人說他是這里的房東,愛國問他知不知道楊老板人在哪,那人說他的房子并沒有直接租給楊老板,也就是說楊老板也是從別的租家手里轉租來的房子,而且,原先的租期早已經滿了,房東現在有權利把自己的房子收回來。愛國再想打聽什么,房東已經很不耐煩地扭頭走開了。又過了一天,愛國再去,門上已經貼出了對外的招租啟示。這種時候,愛國忽然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巨大的謎團,四周找不到出口,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議。其實,類似的事情以前他也遇到過,一年多前愛國給一個臨街的店鋪裝修,工程眼看快收尾了,房東卻突然跑出來橫插一杠子,理由是租房的人至今還沒付清租金,所以必須停工,當時簡直叫他哭笑不得。

自從得知芹花出事后,愛國幾乎夜夜都被噩夢糾纏著:有時夢見芹花孤零零地在雨天里趕夜路,穿過一片樹林子時突然遭雷擊了,身體都燒焦了,吱吱地冒著白煙;有時又夢見一大堆毒蛇瘋狂地纏住芹花的脖子,她的臉憋得比茄子還黑紫,嗓子里連一點兒聲音也喊不出來;還有一次,愛國夢到他跟芹花并排走在老家的一段土木橋上,他們倆還互相挽著手,走得好好的,有說有笑,突然橋塌了,眼看芹花掉進河里,他伸出手去拉,卻只抓住了芹花的一條絲巾。天亮時愛國忽然回憶起來,過去他跟芹花好的時候,自己確實給她送過絲巾,顏色竟然跟夢里見到的一模一樣。愛國被那些可怕的夢折磨得神魂顛倒茶飯不思,很多時候他又覺得那都是芹花托給他的夢,而以前他確實從來沒有夢到過這些恐怖的畫面。

愛國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他猶豫了再三,終于下定決心去上次拘留過他的那家派出所。民警們似乎已經忘了曾經抓過他這么個人,愛國先說他是來要錢的,他把上次的經過跟警察講了,人家幫他查了查記錄,然后告訴他案子還沒了結,錢的事還不能處理。像抖包袱一樣,愛國這才言歸正傳,他說自己還想舉報一個重要情況。值班民警抬頭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盡管講。愛國說轄區“樂得來”飯館幾天前出過人命,一個鄉下來打工的女人慘死在里面,他懷疑是飯館的人干的。民警嚴厲地打斷他說,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你有人證和物證嗎?案發當時你在現場嗎?愛國搖搖頭。不過他馬上又說,飯館老板人都不見影了,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為啥突然關上門跑了?民警反問愛國怎能確定里面死的是個女人。愛國就把他回家的所見所聞一股腦兒講出來。民警聽完說道,你不是警匪片看多了吧,既然是被電擊死的,當事人雙方又進行了私了,所里也沒接到任何報案,俗話說民不告官不糾,你連這個起碼的道理都不懂嗎?!愛國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蔫蔫地離開了派出所。

這天正在裝修的樓里又發生了一件事,強子女人領了她的一大幫老鄉,趁愛國不在場的時候,把電鋸氣泵手槍鉆這些值錢的裝修工具,外加幾十張水曲柳板全部拉走了,工匠們攔都攔不住,雙方差點兒打起來。強子女人臨走撂下話,說冤有頭債有主,誰叫愛國不賠強子的營養損失費。愛國壓根沒料到強子女人會給他來這么一手,離開那些工具,活當下就干不了了。工匠們一個個大眼兒瞪小眼兒,就等著愛國回來拿主意呢。愛國想都不想就沖出門去找強子算賬。哪知強子一見到愛國,竟咧開大嘴號啕痛哭起來。愛國大聲罵,你狗日的膀子吃硬了,你還有臉給老子哭!強子躺在床上哭得像個娘們兒,愛國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妙,這間黑糊糊的小屋簡直比豬窩還臟,空氣中彌漫著尿臊味,鍋碗盆罐扔得滿地都是,被褥臟得看不出本來的面目,一堆破破爛爛的臟衣褲橫七豎八搭在一只凳子上,桌子上放著幾塊干餅子和兩包方便面,餅子看上去已經硬得像石塊了。強子后來在愛國的勸說下終于不哭了,他抽抽搭搭地跟愛國訴苦。強子說他的女人不是個好東西,見他腿腳落了殘疾,就跟一個老鄉勾勾搭搭好上了,而且已經好些天沒回他這里來了,桌上的吃食還是他自己一瘸一顛出去買的,沒人給他做飯吃,他只能瞎湊合。強子說他這輩子徹底毀了,連女人都不要他了,活著還不如死了算了。愛國滿腔的怒火漸漸熄滅了。后來他無奈地拍了拍強子單薄的肩膀頭說,好兄弟,啥都不說了,往后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湯喝。

十四

幾天之后,愛國又搭車回家了一趟。不過這次他沒有回自己家,而是悄悄地去了芹花的婆家。很多時候,愛國覺得芹花分明還活著,活在他的每一個黎明和夜晚,活在一次又一次的夢境當中,黑夜里芹花遭受著種種難以想象的劫難,他卻總是愛莫能助痛心疾首,而在黎明到來以后,芹花又像一縷清風悄悄地離開了他,去了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但空氣中還彌散著她的氣息,那是記憶和往事的味道,是曾經那段戀情散發出的苦澀而又甜蜜的味道。正是這種揮之不去的氣味,讓愛國久久難以釋懷,他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從很多年前他喜歡上芹花以后,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對她牽腸掛肚,盡管他曾經不得已離開過她,但那種情感并沒因此停止過。

吳鞍生是在回家的小路上撞見愛國的,這時天色已經昏暗了,他跟幾個狐朋狗友在外面鬼混了一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芹花安葬以后,他白天根本不在家待著,晚上也很晚才回來,家對于他來說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旅館,過去芹花在時他還有個出氣發火的對象,現在什么也沒有了??吹綈蹏哪且凰查g,他表情僵死,目光卻是油滑和漂移不定的。愛國的口氣幾乎開門見山,他說你不是想跟我打架嗎,那天人太多了,我也不想在芹花面前丟人現眼,不過現在我可以奉陪到底。吳鞍生壓根沒有料到這個男人會專門跑來找他打架,那天他是仗著人多勢眾搞突然襲擊的。

現在,愛國人高馬大地站在他眼前,一張國字臉大義凜然橫住了去路。愛國說還是你先動手吧,我讓你三下。吳鞍生猶豫著往后退,腳跟退到一只樹坑里,他故作鎮定說,我不跟你打,我已經打夠了,我們兩清了。愛國往前進了一步,盯著吳鞍生瘦巴巴的臉說,今天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吳鞍生干癟的身板已經貼到樹身上,樹后面是一條黃湯湯的水溝,他被逼到死路上了。吳鞍生骨碌轉著眼珠子,鴨子煮爛了嘴巴還硬著,你你你想怎么樣,我我可不怕你!愛國并不搭話,卻突然舉起拳頭,照著吳鞍生的胸膛就是一下子,愛國覺得自己的拳頭不是打在人的身上,而是打在硬邦邦的樹干上了。吳鞍生疼得叫喚起來,腰身蝦樣彎曲下來,捂著胸口蹲在樹坑里咳個不停。沒想到愛國的拳頭接著又掄下來,正好又砸在他的后脊梁上,砰的一聲,仿佛打在破鼓皮上。這下,吳鞍生徹底趴倒在地上不能動彈了。愛國緊接著兩手一提吳鞍生的肩膀頭,像拎小雞似的把吳鞍生從地上提溜起來,隨即騰出右手準備出第三拳,吳鞍生卻張開嘴巴女人般號了起來。愛國的手才松開,吳鞍生像一團稀泥巴,癱陷在樹坑子里。

愛國說剛才那兩下是替芹花出口惡氣,你個驢日的還欠我一頓揍呢。吳鞍生早疼得沒力氣說話,他在樹坑干咳著趴了好一會兒,身體忽然犯病似的劇烈哆嗦起來,脖頸和腰身無緣無故地像菜心蟲那樣胡亂扭曲搐動。愛國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剛才下手忒重把他哪里打壞了,正想將他拉起來看看。卻見吳鞍生用雙手艱難地撐著身體,在樹坑里掙扎了一會兒,像癩蛤蟆似的慢慢吞吞翻過身,然后靠著樹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一只手卻顫巍巍地伸進自己褲兜里摸索不停,然后哆哆嗦嗦掏出一只很小的錫紙包,就像大夫給病人包好的那種小藥包,他迫不及待拆開來,里面是面粉一樣很少的一點兒粉末。吳鞍生老練地將錫紙片撫平又在中間折出一條細槽,他用鳥爪一樣瘦的指頭輕輕彈擊錫紙下部,那層薄薄的白色粉末迅速地集中到紙槽里。吳鞍生幾乎是旁若無人將自己的鼻孔湊近那條紙槽,活脫脫一條饞狗,正摸出打火機準備一通狂吸。這時,愛國也清楚地看到吳鞍生那張精瘦枯槁的臉變得異常猙獰,鼻涕眼淚亂流,口水眼看要滴到銀白色的錫紙上了。愛國猛然一抬腳,一股發藍的白煙從那幾根鳥爪中飄升起來,如煙似霧,亦真亦幻,那片折過的錫紙仿佛一只鬼魅的野蝶,正舞動著銀色翅膀朝深暗的水溝方向飛旋而去。吳鞍生終于被激怒了,或者說,發作以后未能及時滿足的毒癮忽然讓這個枯瘦乏力的男人變成一只瘋狗,或一條毒蛇,他窮兇極惡地撲向愛國,張開嘴巴咬住了愛國的胳膊。

那只胳膊被吳鞍生咬出兩排深紫色的牙印,吳鞍生也為此付出了血的代價,愛國只一拳就打活了他的兩顆槽牙,血汨汨地順著嘴角往外流個不停。吳鞍生終究熬不過毒癮,很快就開始滿地打滾,拼命用頭撞地,手腳抽搐,胡蹬亂踢,鼻涕涎水跟嘴角的烏血混在一塊兒。他再也沒有絲毫的氣力跟愛國糾纏了,沒過多久他就徹底像個死人,軟塌塌地躺在路邊。愛國生怕遇見什么過路的人,想了想還是把吳鞍生拖到路北邊的一片玉米地里。人剛一鉆進去,蚊子嗡一聲就撲了過來,愛國揮動雙手驅趕著蚊子,吳鞍生可就慘了,一團蚊子密密麻麻裹住了他的腦袋,即便這樣,他依舊行尸走肉般沒有一絲反應,任憑蚊子在他頭臉上一通叮咬。愛國把吳鞍生身上的口袋挨個翻了一遍,像剛才那樣的錫紙包又找出兩個,都藏在吳鞍生貼身穿的褲衩的小兜里,錫紙已被身體的汗濕浸揉得毫無棱角和筋骨了。

吳鞍生像凍僵的毒蛇慢慢蘇醒過來,不過他的手腳已被愛國用柳樹條和野草結成的繩索捆住了,嘴巴里塞了一團玉米葉子。愛國用打火機的光照了照吳鞍生,那張瘦臉已被蚊子咬得鼻青臉腫的變了形。吳鞍生說不出話,喉嚨里嗚里哇啦響著。愛國說姓吳的你給我聽好了,你狗日的到底拿芹花換了多少錢?那個楊老板給了你什么好處?還有上一次,打劫楊老板的事是不是你干的?你要不說實話我這就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反正你身上藏得白面夠你蹲兩年班房的!說完,愛國就把吳鞍生嘴里的玉米葉子掏出來讓他說話。吳鞍生大口喘氣,然后梗著脖子說,你少來這一套,老子沒啥好說的!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呸呸地往外吐血唾沫。愛國說好好好,我讓你嘴硬,讓你硬到底,我倒要看看你這狗東西能撐多久!隨即又把吳鞍生的嘴用玉米葉子塞住了。

夜色漸漸濃了,地里起了霜露,人身上潮乎乎的發冷,玉米溝里顯得有些陰森,隱沒在草叢里的昆蟲正吱吱地叫得歡實,那種細密而又清澈的聲音此起彼伏連成一片。愛國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這種清涼的感覺了,這些年莊稼地他很少來,農活兒全都讓老婆包了,突來的濕冷讓他不由打了個激靈,頭腦越來越清晰了。這次愛國之所以大老遠地又特意跑回來,都是因為受了城關那個寸頭小伙的啟發,小伙子說人只要染上那種東西,嘴巴就沒有牢靠的時候,親爹親娘都能出賣。愛國一直盯著躺在地上的吳鞍生,他簡直不如一條狗,有氣無力地呻吟和不時扭著身體。愛國確信他遲早會跟自己說點兒什么的,這只是個時間問題,他有這個耐心。

后來趁著夜色,愛國又把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吳鞍生連拉帶拽拖到了墳地。這個地方遠離了村子,一片死寂,老墳頭周圍都生著密實的雜草,新墳頭卻是光禿禿的,很容易找到芹花的墳。愛國盤著腿坐在地上,面對地上那個新隆起的圓圓的土丘,他真是百感交集,唯獨吳鞍生倒在墳頭旁像具死尸。不知過了多久,愛國忽然放低聲音開始說話,芹花呀芹花,過去我確實喜歡你,可是,我沒有那么好的福氣,這世上的事就這么怪,真心喜歡的沒有那個福氣,有福氣的又不好好珍惜,有的人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芹花我要是娶了你,別說是吸毒,就是給我金山銀山我都不稀罕,我要好好地跟你過一輩子,生一群娃娃,把娃娃好好拉扯大,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愛國仿佛在自言自語,可又分明是說給地上的吳鞍生聽的。愛國的聲調有些啞了,他繼續不停地說,芹花我真的沒想到,你年輕輕地就走了,要是早知道的話,我咋也不會同意你在城里打工,我哪怕再苦再累也要把你照看得好好的,都怪我呀芹花,是我害了你,我這心里難過呀,你知不知道……愛國雙手痛苦地胡亂抓撓著頭發,往事一幕一幕就在他眼前糾纏不休,他的聲音有點兒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了。

躺在旁邊的吳鞍生仿佛受了刺激,他開始拼命扭動身體,喉嚨里嗚嗚作響,有種鬼哭狼號的感覺。愛國也打起精神,又伸手替吳鞍生把嘴里塞著的東西掏出來。吳鞍生粗喘著說,求求你,快把那東西給我吸一下吧,我實在憋不住了,我求你了!愛國用手背揩了揩眼角,然后不緊不慢地說,我剛才打了個盹兒,夢見芹花了,她說讓我告訴你一聲,她去那里報到閻王爺不想收她,閻王爺叫她把你也一起帶過去,那邊磨碎的白骨灰堆成了山,專等著你們這種不要臉的東西去吸食呢。與此同時,吳鞍生的身體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巨手在黑暗中使勁兒擰著,像是要把他身體里的所有血水都擰了出來。他極度痛苦地扭曲掙扎著,嘴角不停地抽搐,目光異常邪惡,變得語無倫次。我求你了快……給我……我要……要吸……快呀……快……我要死了……我要殺人……你殺了我……求求你……老哥……把東西給我……你是我親爹……爹我求你了……兒子給你磕頭了……殺了我殺了我吧……

愛國突然打亮了打火機,火光跳動著像一簇幽幽的鬼火,照亮了正在用頭滿地亂撞的吳鞍生,好幾株蒿草接連被撞斷了,沙沙啦啦像尸體一樣躺下去。愛國冷靜地說給你抽當然可以,不過我有個條件,你得乖乖說實話。說著,愛國慢慢地將一只紙包展開來,故意伸到吳鞍生的眼前晃一下,又晃了一下,然后慢慢拆開錫紙包,輕輕撫平,又學著先前吳鞍生的樣子折出一道細槽。

接下來,愛國用手指彈著錫紙說,快說吧,說了我就給你吸,今天當著芹花的面,我說話算話,要不然你這輩子再也別想抽了。此刻吳鞍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沿,他的鼻子像狗一樣猛抽起來,涎水鼻涕眼淚縱橫交錯。愛國最后一次打亮了打火機,錫紙里的粉末閃著詭譎的銀光,那光亮有些觸目驚心,吳鞍生一雙血紅的眼珠子都快蹦出干癟的眼眶了。

十五

楊老板在外面躲了好幾個月,來回行程逾千里。直到這年底,他才一個人悄悄溜回到這座小縣城。其實他早就想回來,他實在熬不下去了,那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幾個月前發生的事成了一樁心病,他總是戰戰兢兢的,夜里老做噩夢,整天在外面晃蕩。一到吃飯的時間,他就感到莫名的恐懼,只要一走進飯館立刻會條件反射,渾身冒虛汗,不停地打冷戰,特別看到那些站在柜臺后面的老板模樣的人,就像看到了自己過去的模樣。后來,他每天只好躲在小旅館里,啃饅頭、泡方便面吃。他原來將近二百斤體重,現在他的體重陡然降下來。

現在他身上的錢只夠勉強吃幾頓素面片兒,這些年他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都沒了。他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往身上捅一刀??墒?,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沒想到會弄成這樣。更沒有想到的是,自從那個漂亮的村婦來到“樂得來”以后,那個可怕的幽靈就開始蠢蠢欲動糾纏上他了。他現在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道理了。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生活從來沒有現成的經驗,那些所謂可靠的東西,似乎都是從一次次深刻得快要滴血的教訓中得出來的。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因為一時沖動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

那天晚上,他一定是著了魔,處心積慮,又孤注一擲。現在細想起來,其實最初的念頭是從他飯館的冰箱里竄出來的,就像傳說中的魔鬼鉆出瓶子,當他發現她的洗發水和香皂的那一刻,那個惡魔就一下子鉆進他的身體和血液中了,使他魂不守舍欲罷不能。接下來的一切全都是他處心積慮算計好的:故意晚一點兒關門,故意喝了幾瓶啤酒,故意開著玩笑把洗發水還給她,故意提醒她水箱里已經添好了水,還特意承諾要給她漲一點兒工錢的事……總之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叫她對自己放松警惕,并對他產生一絲好感。當然,這里面最關鍵的一條是,他故意向她要回了那把鑰匙,這樣一來,她就不可能從里面反鎖店門。而他在臨走時也并沒有真的鎖門,只是象征性地在外面假裝擰了幾下,給她制造一種假象,讓她誤以為門是鎖好的。然后,他就在街邊溜達了一大圈,根據他以往兩次失敗婚姻生活的經驗,女人洗澡時間一般都會很長,她們總是恨不得把皮肉褪下一層才好呢。她也不例外。估摸時間差不多了,他才悄悄轉回來,在開門前他先輕輕敲了幾下,里面沒有任何動靜,他才輕手輕腳把卷簾門推起一道寬縫,他鉆進去以后,又把門輕輕拉下來,同樣沒有鎖,也是為了必要時的逃離方便,而問題也就出在這里。他進去第一件事就是關燈,讓黑暗掩藏住他的所有緊張和不安。一切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樣,衛生間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洗發水和香皂的味兒在空氣中靜靜地彌散,他一步步靠近衛生間的門,心跳緊張到了極點,快要蹦出胸口了,血液在體內橫沖直撞,異性身體美好的氣息正穿過門的縫隙,一縷一縷地鉆進他的肺腑里,他簡直像是吞食了大量的興奮劑。

楊老板的第二次不幸婚姻是以他的女人跟另外一個比他英俊瀟灑的男人鬼混在一起而宣告結束的,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離開他時,卷走了他存折上的兩萬塊錢;而他的第一任老婆一直生活在偏遠的鄉下,他沒有跟鄉下的女人離婚,但也從來不回去,只是逢年過節寄點兒錢物給家里貼用。說起來他來城里的時間不算短了,他是靠跟著師傅在廚房學徒打雜,一路摸爬滾打,最后干到自己手里有點兒錢開飯館的。很長時間里,他對女人是有些害怕和不信任的,直到有一天芹花來到店里,他第一眼就看好她了。他覺得她身上有他需要的很多東西,漂亮、踏實、善良、勤快、鮮活,又有女人味,眼神里依稀蕩漾著一股淡淡的憂郁,總之,他一開始就喜歡上她了。后來他被打劫過一次,他也曾懷疑過她,甚至想把她辭掉了事,可是,沒過多久他就打消了種種疑慮,依然覺得她很好,很讓他放心。也正是在這種時候,他發現她對那個國字臉的家伙很上心,他也悄悄地跟蹤過她,她不顧黑天地跑去見那個男人還陪他吃飯聊天,而為此她還跟自己撒了謊。特別是,當他發現他們兩個人還是情義綿綿的,嫉妒之火一下子就燃燒起來了,他故意不停地使喚她叫她不得輕閑,想以此來懲罰她,好叫她知道他也很在乎她。

后來發生的一切是不堪回首的。他躲在黑暗中像餓狼樣等待,她從衛生間濕淋淋地走出來,他瘋狂地撲向夜色中的獵物。她身上只穿了褲頭和背心,他的手一下子就捏住了她的乳房,飽滿而又潮濕,他使勁兒搓揉,她拼命地尖叫。他變得手忙腳亂,她幾乎是歇斯底里不停喊叫,為了制止她的喊叫,他順手抓起一只塑料袋套在她頭上,并狠毒地系住了袋口。然后他將她死死地摁倒在折疊床上,同樣又用塑料袋反捆了她的雙手,然后就不顧一切地開始干那件荒唐的事。一開始她還在奮力掙扎,可后來當他肥大笨重的身體癱軟在她胸脯上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一動也不動了。他手忙腳亂地替她解開了頭上的塑料袋,她滿臉都是豆大的汗珠子,瞳孔睜得巨大,死不瞑目。他完全嚇傻了。這不是他要的結果,他只是喜歡她,做夢都想得到她,但他從沒想過要弄死她,這絕非他的本意,天地良心!而且,他老早就考慮過了,等事情做完以后,只要她不嚷出去,天知地知,好說好來,他甚至愿意讓她當“樂得來”的老板娘,讓她從此過上晴空舒心的日子。但是,結果絲毫不以他意志為轉移,正當他驚魂甫定的時候,那個黑色的“幽靈”鬼使神差地再度出現了,卷簾門被神秘地推開的一剎那,他幾乎快暈死過去了?!坝撵`”手里拿著明晃晃的刀子橫在他脖頸上說,死胖子我盯你不是一天半天了,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要屙啥屎了,現在咱哥倆兒好好合計一下,興許能做成一樁大買賣呢!事情就那樣了結了,這一次他幾乎被榨干了所有的積蓄。后來他身上一直揣著那份骯臟的私了協議,上面的字是他在刀子的威逼下戰戰兢兢完成的,錯別字連篇,寫得狗爬樣難看,內容全是對方編造出來的,只有大寫的錢數和他那汗膩膩的一圈指印是真實的。

冬至這天傍晚,街邊許多地攤上都在賣冥幣,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人面西跪在路邊空地上磕頭燒紙,沿途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他瑟縮著打旁邊經過時,忽然停住腳步,猶豫了一下,也在地攤邊蹲下來,他用身上僅有的十幾塊錢買了香火。然后徑直朝原先的“樂得來”方向去了。他遠遠地停住朝那邊眺望了一會兒,那家店已更名叫“大豐收火鍋城”,里面人頭攢動生意興隆,大門的玻璃上哈了一層氣,看上去霧蒙蒙的,仿佛隔著一個世界,有種物是人非的恍惚。忽然間,有一個女人從霧氣中飄飄晃晃走出來,他使勁兒揉了揉眼睛,發現她只穿了褲頭和背心,頭發濕漉漉地耷拉在額頭,眼神那么憂郁凄涼,看得他心驚肉跳。他趕緊閉上眼睛,過一會兒再睜開,她還是站在那邊遠遠地沖他招著手,他腳步猶疑眼神縹緲,卻始終沒敢走過去,像一截木頭不知在街對面矗立了多久。

后來,他感覺腿腳發軟,似乎再也站立不住了,才面朝那家火鍋店跪下來。他把帶來的香火點燃燒化了,他的心里一直在默默地念叨著。寒風凜冽,行人在他身邊來來往往,他跟沒看見似的?;鸸庥痴罩淦峭纯嗟哪?,淚水像懺悔的刀痕,一道一道割著他的肉,他的腮幫子都瘦得凹進去了??墒牵缫呀浡槟玖耍蛟诼愤吶缤蛔鹌婀值乃芟??;鸸庀绲囊凰查g,他仿佛又看見她化作一片云朵,正朝自己輕輕飄過來,然后又無聲無息飄去了。那一刻,地上的那堆黑紙灰撲啦一下,全部隨風飄散在黑夜中了。他又閉上眼睛,從懷里摸出酒瓶子,那是他在燒紙前就買好的。他用牙齒啟開瓶蓋,先虔誠地往地上灑了一圈,然后舉起酒瓶自言自語說,芹花啊,我先干為敬了,就猛喝了一大口,第一口真是又辣又燒,嗆得他咳嗽了好一會兒,接下來第二口、第三口……到最后,他幾乎往喉嚨猛灌起來,但他還是跪著,酒喝完了,瓶子不知不覺骨碌到馬路中間,他實在跪不住了,就像融化了的雪人一樣慢慢癱下去。

楊老板被人發現的時候,早變成一塊巨大的凍肉了。好心的人們把他送到附近的派出所里,民警從他貼身的口袋里翻出一張寫得歪歪扭扭的東西,就像一份遺言,紙頁已經揉得蔫巴稀爛了,字跡都有點兒模糊不清難以辨認。

警察根據上面提供的些許線索,很快就順藤摸瓜找到吳鞍生家里。但是,吳家人卻告訴警察,吳鞍生離開家已經個把月了,一直都沒有任何音信。經過一番深入細致的分析,警方認定吳鞍生的神秘失蹤與楊老板凍死街頭,極有可能跟一樁敲詐勒索案有關。于是,公安局隨即開始立案偵查。很快,警察通過走訪吳家附近的村民,又掌握了吳鞍生吸毒的犯罪事實,而且,他們還了解到了一個突破性的情況,就是吳家給芹花辦葬事那天,吳鞍生對一個前來吊唁的男人大打出手,還口口聲聲說是這個人害死了他老婆。

幾天后,愛國在他的裝修工地上被兩名刑警傳訊。

責任編輯 張競毅

【作者簡介】張學東,1972年生于寧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被評論界譽為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曾在魯迅文學院及上海作家研究生班就讀?,F居銀川。迄今已公開發表長、中、短篇小說三百萬字,并獲獎。多次入選國內權威性小說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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