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一代,始終實行銀兩制度,銀兩是國內外商貿往來或債務清算等的主要流通支付手段。由于中國白銀產量不多,為了滿足幣材需要,必須不時地從國外輸入大量白銀,銀兩價格不能不受世界市場白銀價格波動的影響。自19世紀后半期以來,由于國內外種種因素,銀兩對外匯價一直波動不止,對中國國際收支活動造成了復雜的影響,如出現了所謂“鎊虧”。①至清末十余年間,曾歷經甲午戰爭與庚子之役皆慘敗的清政府背負著沉重的外債,而銀兩匯價頻繁波動則對清政府外債償付造成嚴重的鎊虧損失。關于這一時期銀兩匯價波動與清政府外債償付活動之間復雜的關系,盡管在諸多晚清或近代中國經濟史論著中均有論及,但目前尚無專題性研究成果出現。有鑒于此,本文擬在搜集、整理相關已刊未刊資料的基礎上,對清末十余年間銀兩匯價波動與外債償付之間復雜的關系做一初步探討,以期把握清末財政與貨幣金融領域中某些重大關系發展演變的趨勢。
一
清末之際,由于中外貨幣制度的差異,金銀比價成為銀兩匯價波動的基準。受世界金貴銀賤形勢的影響,銀兩對外匯價呈現出跌落的態勢,對清政府償付以外國金本位貨幣單位計值的巨額外債造成了嚴重的鎊虧損失。清末十余年間,清政府對外應償付的債款主要包括甲午戰爭期間及其后所借幾項債款和庚子賠款等。本文擬以這些債款的償付為主,來探討銀兩匯價波動對清政府外債所造成的嚴重影響。

清末時期,外匯市場中心在上海,而上海外匯市場被英國匯豐等外國銀行所把持、控制,外匯掛牌也主要以上海規銀折合英鎊為基準匯率。上海規銀是銀本位貨幣,英鎊屬于金本位貨幣,因此,銀兩匯價波動主要為金銀比價所左右。匯豐銀行外匯掛牌主要根據倫敦市場金銀比價行情,當時倫敦是世界金銀市場的中心。自19世紀后半期以來,由于美洲新銀礦的發現和白銀開采與冶煉技術的進步,世界白銀產量大幅度地增加。同一時期,世界許多國家貨幣制度卻發生了變革,紛紛放棄原來的銀本位制或金銀復本位制,轉而實行金本位制或金匯兌本位制,對產量不多的黃金需求量大增,而對白銀的需求量銳減,世界市場上金銀比價快速升高,形成了金貴銀賤的局面。受其影響,在中國外匯市場上,銀兩對外匯價呈現迅速跌落的態勢。如表1中所示,至20世紀初十余年間,盡管某些年份中因為世界金銀供需形勢出現些微變化,世界市場上金銀比價有所回落,在上海外匯市場上,銀兩匯價迅速跌落的局面有所緩解,甚至出現略微升高的現象,但總體而言,這一時期,銀兩匯價基本上仍處于跌落狀態。銀兩匯價的跌落,必然對清政府以銀購匯償付借賠款等造成嚴重的影響。
甲午戰爭期間,清政府為了備戰需要,對外借款主要有匯豐鎊款、瑞記借款以及克薩鎊款等。戰敗后為償付賠款,清政府又先后三次對外借款,其中俄法借款舉借于1895年7月,英德借款舉借于1896年3月,英德續借款舉借于1898年2月。上述六項借款訂借時以英鎊或法郎計值,清政府用銀兩購匯償付,這樣一來,銀兩匯價跌落給清政府償付借款帶來了嚴重的鎊虧損失。

資料來源:徐義生編:《中國近代外債史統計資料(1853—1927)》,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4—75頁,第245頁附插表五,對原表內容有所增改合并。其中“+”表示鎊虧,“-”表示鎊余,以下表中均類同。
由表2中可見,清末十余年間,按照借款年、付款年平均匯價折合計算,盡管1906、1907兩年間出現一些鎊余,但總體上清政府償付六項借款本息所遭受的鎊虧損失相當嚴重,其凈鎊虧額(指鎊虧、鎊余相抵后的數額)約達27 646 175庫平兩。關于此種受虧現象,當時報刊中登載頗多,據“天津《直報》云,馬關和約既定,中國應償日本兵費二萬三千萬金。當時向英德稱貸金鎊、俄法稱貸佛郎湊付,訂定連子息分四百三十二個月清償。每年應償英德本息共九十六萬六千九百五十二鎊,俄法本息共二千一百十五萬四千七百五十二佛郎。其中俄法一項,夏季償六成,冬季償四成。往年夏季只付本銀四百萬兩左右,近因金價過昂,須加至五百萬兩之譜。”②另據刊載,俄法、英德兩項借款,“以近年佛郎鎊價計之,每年不敷銀二百四、五十萬兩。”③
清末十年間,清政府除償付各項借款外,還擔負著數額巨大的庚子賠款。盡管圍繞著庚款償付問題,中外之間有過一番交涉,但庚款最終仍以金本位貨幣單位計值,清政府只能用銀兩購匯來償付。銀兩匯價跌落使清政府在償付庚款上,同樣遭受了嚴重的鎊虧損失。
1901年,庚子之役中戰敗的清政府被迫與各列強簽訂《辛丑和約》據和約第六款規定:清政府必須付給各國賠款銀4億5千萬海關兩,分39年還清,年息4厘,“本息用金付給,或按應還日期之市價易金付給。”④自1902年起,清政府按期于上海一地用銀購匯償付賠款。此時銀兩匯價正處于跌落態勢,清政府在償付賠款伊始,即額外受虧甚多。“中國允償各國之款,共關平銀四百五十兆兩,議照定約時金鎊之價折作六十七兆五十萬鎊,英金每關平銀一兩作為三十六便士。乃甫閱數月,鎊價漸貶(應為增昂),此款遂因之漸增。目前較當日議定時,每百分中已貶去六分,計每兩關平銀只足抵三十三便士,恐此后尚有減無增。”⑤至1903年初,“應償各國之款,……按之目下市價,溢出銀三百萬兩之多。”⑥
1902~1904年間,為了避免或彌補因銀兩匯價跌落給償付賠款所造成的額外損失,清政府與各國之間圍繞著賠款償付等問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與交涉。清政府主張償款用銀或者關稅按金價征收,各國則堅持賠款必須償金而關稅仍舊按銀價征收,相互間函電交馳,互為相讓。在這次爭論過程中,時任海關總稅務司赫德表現頗為活躍。圍繞賠款償付問題,赫德積極與清政府及有關各方聯絡,獻計獻策。1904年9月6日,赫德在致清政府外務部函所附送之賠款節略中寫道:“……不若現在忍受些困苦,照鎊價付給,免致日后受無窮之虧折。且銀價未必如此年年低落,若遇增漲之時,即無須付以如此之巨;倘有時金價低落,所備之銀可多買金,亦即全行付給,更可于四十年內早脫此累。”⑦恰好在1905年前后,受世界金銀比價有所低落影響,銀兩匯價略有升高。這一時期,清政府償付賠款受虧情形有所轉機,甚至出現了一些“鎊余”。鑒于赫德的上述建議和賠款償付的實際情形,又加之此時各國也給予賠款償付一些優惠條件,清政府遂決定償款用金。但是“核計三年以來,賠款本利,若必用金,則所短之數,已有千余萬兩。”⑧又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外國“各使始允以一百二十萬鎊,合和約關平銀八百萬兩,作為前三年虧欠之數,于議定后一律清還。此議結從前鎊虧之情形也。”⑨由于這800萬兩鎊虧額償付期迫,無從籌措,“舍息借洋款,別無長策,”清政府被迫舉借匯豐銀行之款來償付。⑩這就是所謂“鎊虧借款”。(11)

說明:1.原定數額系按《庚子賠款本息分五組按年還本付息總數表》所列數額,其中,1902—1904年三年數額中,包括從1901年7月1日到12月31日的利息900萬海關兩(每年均攤300萬兩)。2.償付數額中1902—1904年三年數額,系由原定額加上鎊虧額(前三年鎊虧償還總額是800萬海關兩,每年均攤2 666 667兩)。1906—1911年數額,系由原賠款表列數按照償付各年海關兩折合英鎊之平均兌換率折合海關兩后所得數額,由于缺乏實際償付數額資料,姑且以此算為實付數額。1905年1—6月數額為實際償付數額,7—12月數額由原定額按照本年海關兩折合英鎊之平均兌換率折合海關兩而得。3.上表中,1911年數據只是1—9月數據,其余年份是1—12月數據。
資料來源: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從刊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海關與庚子賠款》,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28、229頁。王樹槐:《庚子賠款》,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4年版,第570頁。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1005頁。徐雪筠等譯編:《上海近代社會經濟發展概況(1882—1931)》,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5年版,第351頁。
如表3中所示,1902~1911年間,清政府在償付庚子賠款本息方面,因銀兩匯價低落而遭受的損失是比較嚴重的,其凈鎊虧額約為24 262 402海關兩。關于償付庚款嚴重受虧之原因,當時的《東方雜志》中曾深刻地評論道,“今日賠款之受虧,其患在國中向無金銀錢,故銀兩只能作銀塊計算,銀塊抵金,其真值之上下須隨世界金銀產之多寡以為準,……故賠款以銀塊折金而算,虧耗無底。”(12)《大公報》中就此也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國以幣制之不善,外而賠款受虧。”(13)
二
清末十余年間,除銀兩匯價隨世界金銀比價波動而波動,對清政府償付債款造成嚴重的鎊虧損失外,外國在華銀行還利用其把持外匯市場的特權,為牟取更多的額外厚利而故意地操縱外匯行市,且清政府定期以銀購匯償付債款,也給外國銀行暗中操縱匯價提供了可乘之機。銀兩匯價因人為地操縱而波動,也給清政府對外償付債款等帶來了比較嚴重的額外損失。

資料來源:徐義生編:《中國近代外債史統計資料(1853—1927)》,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0、71頁。
由表4中可知,1904~1908年間,除個別年份外,清政府實際償付俄法、英德兩項借款本息數額,比按平均匯價折合應付數額,要多出許多。其中,俄法借款實付數比按平均匯價折合應付數大約凈多出221 007.11庫平兩,英德借款實付數比按平均匯價折合應付數大約凈多出1 089 706.78庫平兩。從上面表1、表2中可知,1904~1907年間,雖銀兩匯價暫時呈現略高態勢,但按借款年、付款年平均匯價折合計算,清政府對外償款仍遭受一些鎊虧損失。而在實際償付過程中,外國銀行又暗中故意壓低銀兩匯價而抬高鎊價,以牟取更多的額外銀兩,致使鎊虧情形無形中加重。針對外國銀行操縱銀兩匯價的惡劣行徑,當時的《申報》中曾指出,“歷年所借之洋債,每當逢期付給外洋,又必昂其鎊價,以脧削我銀。”(14)英國倫敦《泰晤士報》北京訪事瑪禮遜就此種現象也不無感慨地說:“銀價大落,由于金鎊增漲,先令伸縮之權操自英商,華人實處于無能為力之地位。”(15)
此外,清末外國在華銀行暗中操縱銀兩匯價的行為,還時常發生在清政府對外借款交付之時。1901~1911年間,為了興辦實業,財政困窘的清政府對外舉借了大量的鐵路外債、工礦業外債等。每當這些借款交付之際,外國銀行總是會暗中故意抬高銀兩匯價而壓低鎊價,以便少付出銀兩。下面就以正太鐵路借款、滬寧鐵路借款、漢陽鐵廠借款以及漢冶萍公司兩次借款等為主,來考察一下外國銀行故意操縱銀兩匯價對清政府舉借外債所造成的損失。

資料來源:徐義生編:《中國近代外債史統計資料(1853—1927)》,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68、69頁。
從表5中可以看出,清末這五項借款,盡管其舉借時間大多是在銀兩匯價比較低落時期,但是由于外國銀行乘借款交付之際暗中故意抬高銀兩匯價,致使清政府實際收取的銀兩數,比按照舉借該年平均匯價折合應收銀兩數都少。五項借款交付因銀兩匯價人為地抬高而遭受的損失總額約為2 096 725.67庫平兩。可見,若壓低銀兩匯價有利時,則會壓低之;若抬高銀兩匯價有利時,則又會抬高之,這就是外國在華銀行把持操縱外匯行市的一貫伎倆。
值此銀兩匯價頻繁波動之際,清政府外債償付活動中匯率風險重重,額外受虧嚴重,對本已沉重的外債負擔可謂雪上加霜。除當時南北各主要報刊等對此問題予以長時期關注并報道外,后來也再度引起了清政府有關財政當局和某些外國人士的注意。清政府“度支部以每屆年終,上海鎊價忽漲,以致交還洋款,鎊虧甚巨。現擬飭本部各司員通籌抵補之辦法,各繕說帖以備采擇。”(16)此前曾一度致力于解決鎊虧問題的海關總稅務司赫德后來也意味深長地說:“以中國一國而論,用銀而不用金,其銀價已跌落如此之甚,且復日無定盤,百行均受其牽掣,而國家有須還金款之責,致國民兩受無窮之虧累。”(17)德國某報中在評論中國財政事宜時,更是尖銳地指出:“幣制不善,損失良多,若不急為實力整頓,恐中國將來必有破產之日”。(18)
綜上所述,清末十余年間,在國內外種種因素交互作用下,銀兩匯價波動頻繁,清政府對外償付債款等遭受到嚴重的鎊虧損失。銀兩匯價波動與清政府外債償付之間形成了一種復雜的惡性關系。這種惡性關系的進一步發展、演變,一方面導致清政府外債負擔加重,為了彌補因償還巨額外債所造成的財政嚴重虧空,清政府不得不再借大量外債,為償舊債而借新債,債臺高筑,負債累累,國家財政對外依賴性增強且長期陷于外債問題的漩渦而難以自拔,從而削弱了國家進行貨幣制度改革的財力,延緩了貨幣制度改革的進程,致使貨幣制度紊亂、落后,金融外匯市場行情隨波逐流、為人掌控操縱的局面長期得不到根本改變;另一方面,清政府為彌補財政嚴重虧空還大量地增加各種賦稅捐輸,額外攤派等,進而又造成了嚴重的社會經濟、政治等問題。其最終結果是清末時期社會內外交困,上下不安,各種矛盾不斷激化,各類危機日趨頻發,清政府的統治岌岌可危。
注釋:
①關于“鎊虧”,說法不一,不外乎廣義與狹義兩種。廣義的“鎊虧”,泛指近代中國在法幣改革前,對外支付貨款、外債及賠款等,因英鎊匯價上漲所造成的虧損。當時中國用銀本位,其他國家大都采用金本位,而習慣上對外付款主要以英鎊匯價為標準。英鎊匯價上漲,支付時即須多付出銀兩等,由此造成的虧損統稱“鎊虧”;反之,則稱“鎊余”(見《辭海》(修訂稿,經濟分冊),上海辭書出版社1978年版,第449頁)。狹義的“鎊虧”, 主要指近代中國對外償還外債和賠款,由于銀兩匯價跌落,各項按照外幣單位計算的債款,其逐年償付的本息數,比按照舉借年份平均匯價折算所應償付的銀兩數為多,由此造成的虧損稱為“鎊虧”(見徐義生編:《中國近代外債史統計資料(1853—1927)》,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3頁)。本文所指“鎊虧”,就是這種狹義的“鎊虧”。近代中國的鎊虧問題最早出現于19世紀70年代中期,其后呈愈演愈烈之勢,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度達到高潮。
②《籌還國債》,《申報》,1902年7月8日,第1版。
③《湖廣總督臣張之洞跪奏》,《大公報》,1902年7月31日,附張。
④王鐵崖編:《中外舊約章匯編》(第一冊),三聯書店1957年版,第1005頁。
⑤《償款受虧》,《申報》,1902年1月14日,第1版。
⑥《巨款難籌》,《申報》,1903年1月15日,第2版。
⑦中國近代經濟史資料叢刊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海關與庚子賠款》,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4頁。
⑧《論賠款用金》,《東方雜志》,第1卷第12期 ,1905年1月30日,第308頁。
⑨《外務部奏議定付還賠款辦法與各國使臣互換照會折》,《東方雜志》,第2卷第10期,1905年11月21日,第222頁。
⑩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參事室編:《中國清代外債史資料(1853—1911)》,中國金融出版社1991年版,第772頁。
(11)鎊虧借款的用途是償付前三年的虧欠之數,并非前五年。徐義生編《中國近代外債史統計資料(1853—1927)》(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9頁中所言,可能是筆誤。
(12)《整頓圜法條議》,《東方雜志》,第4卷第9期,1907年10月31日,第105頁。
(13)《論各省再鑄銅元(再續)》,《大公報》,1908年9月9日,第3版。
(14)《亟鑄金幣說》,《申報》,1903年6月7日,第1版。
(15)《瑪禮遜評論中國財政感言》,《申報》,1909年1月15日,第2版。
(16)《籌議抵補鎊虧》,《大公報》,1909年1月5日,第5版 。
(17)中國人民銀行總行參事室金融史料組編:《中國近代貨幣史資料》(第一輯、下冊),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104頁。
(18)《請看外人之論我財政》,《申報》,1911年3月25日,第6版。
(責任編輯 于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