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苑第一次見到米竺少爺時,她才八歲。那天正是米少爺定親。
沒看見新娘,卻在人群的縫隙里看見米家少爺英挺的面目。十一二歲的少年,眼底便有成年人的沉靜。“米家世代經(jīng)商,富可敵國。公子又是一表人才,前途無量啊。”她聽見老爸拱手賀喜,看見米少爺欠身回禮,心中生出止不住的向往。
她老爸不過是個窮相士,會些奇門占卜之術(shù),到處混跡,流浪天涯,沒有人正眼瞧過。過來這里也不過是想蹭頓飽飯,米少爺竟然沒像其他人一樣視而不見,真是好人。也是米家家資殷實,大宴賓客,連這些江湖人士也能沾些喜氣。
小苑鉆出人群,趁那些人天花亂墜地稱贊米家時,趕緊藏些好吃的東西。一邊往嘴里塞,一邊往口袋里藏,吃的滿嘴是油,還沾了一圈糕餅渣滓。小肚子溜圓的時候,才打了飽嗝,顛顛地跑到后院去看新鮮。
宅院富麗堂皇。小苑瞪著一雙大眼。瞧著蘭窗秀柱,飛檐翹脊,不住感嘆,比她去過的任何一家大戶都要氣派。不留神跟來人撞了滿懷。小苑大叫:“呀,我的糕餅。”米少爺彈彈新衣,氣鼓鼓地說到:“丫頭撞了我也不吱聲,這新衣都給污了。”小苑嘴里說對不起,卻忙不迭地拾著地上的糕餅。米少爺忽然笑了:“這餅子這么好吃?我也嘗嘗。”說著拿起來咬了一口,嚼了兩下?lián)u頭說,“難吃。我?guī)闳コ院贸缘摹!?/p>
后來米少爺包了只烤鴨給她,小苑嘻嘻笑了:“你真好,真想留在你家呀。”米少爺想了想說:“那就留下。我跟爹說。你以后可以跟我娘子一起玩。”
小苑就留下來了。老爸還是時不時出去給人看相,不過生活總算安定下來。
過了幾年,米少爺?shù)哪镒颖蝗素溩庸张芰恕C咨贍敽芟矚g那女孩,哭了好幾場。小苑看著他哭,心里莫名其妙地來氣。不過是個瘦弱的黃毛丫頭,說起話來細(xì)聲細(xì)氣,有什么好?小苑想這樣說,又覺得不妥,就請老爸給米少爺?shù)哪镒诱剂艘回浴?/p>
老爸搖搖頭:兇多吉少。小苑跑到米少爺面前,看他焦急的模樣,扁扁嘴說:“她沒事,不過你得很久之后才能見到她。”米少爺其實很好騙,果然心情就好起來。
小苑的法術(shù)沒多久就超過了老爸。她最得意的時候,會向米少爺要一顆瓜種,往土里一埋,念念有詞,接著灑上些水,于是藤蔓就像活了一般瘋長,抽枝、生葉、開花、結(jié)果,不過一眨眼工夫。米少爺驚奇地張大嘴:“小苑,你真厲害!”小苑喜滋滋地把瓜摘下來遞給他。他摩挲了半天,忽然說:“她最喜歡吃這個。”小苑的臉頓時變綠,一把奪了瓜摔在地上。米少爺不明就里地說:“你這丫頭,這么沒大沒小。”后來米少爺為了哄她,還提了只小信鴿給她,她這才消了氣。
夫人最看不慣小苑的旁門左道,幾次都勸少爺離那丫頭遠(yuǎn)點。少爺總會反駁說小苑不過會些把戲而已。夫人也只能作罷。
二
米家家業(yè)大,難免會有些對頭。這里邊結(jié)得最深的是東城的穆家。穆家已經(jīng)離開此地有十幾年,大家并不清楚兩家的過節(jié)。只有米老爺對這件事耿耿于懷,時不時會念兩句:穆家的少爺也該成人了。
這也是老爺為何留小苑父女在米家的緣由之一。小苑的老爸雖然其貌不揚,可占卜禍福很有一套。只是近來小苑的老爸身體欠佳,米老爺催他幾次占一占今年的運勢都沒有結(jié)果。老爺后來吐了實情:穆家尋仇的日子到了。
老爸把小苑叫來,第一次鄭重其事地說:“小苑,我們欠米家的情要還。救了米老爺這次,你就跟我走吧。”小苑噘嘴:“我不走,我要跟米少爺在一起。”老爸突然啪一聲給了她一耳光:“傻孩子,你跟米少爺成不了。這長水城不是久留之地,近來肅殺之氣極重,我看這城是要有場大災(zāi)。老爸我怎么能看你死在這里?”小苑別了臉說:“我不走,不走。”老爸嘆了口氣,重重地咳起來,小苑不忍,忙應(yīng)到:“好了好了,你讓我做什么就做什么。”“爹老了,走不動了,你的本事也學(xué)得差不多,又跟米家來往密切,救米家也只能靠你了。”“我能救米家自然會救,即使那個夫人兇神惡煞地總罵我是妖女。”
“哎呀!”夜里米老爺屋里傳出一聲慘叫。米少爺光著腳奔過去,看見老爺滿手是血,喘著氣渾身淌汗。“這是怎么了,爹?”米老爺斷續(xù)地說:“這深更半夜,正睡著一陣鉆心地疼,我點了燈看,好大一只老鼠正咬我左手中指。這老鼠目露兇光,似乎對我恨之入骨,可把為父嚇壞了。”米少爺看了看下人打死的碩鼠,也是一陣心驚。事情真是詭異。
小苑站在屋外沒有進來。院子里有黑影掠過,小苑緊跟了出去,與那人只差一步,卻總也跟不上,一直追他到院墻邊上,眼看就要抓到他,小苑得意罵道:“小毛賊,快點束手就擒,姑娘我饒你一命!”黑衣人忽然嘿嘿笑了。朝墻上一撞,竟然穿墻而過。
小苑冷笑:“這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會。”跟著也穿墻過去。
黑衣人站在墻外,不走了。扯了面罩,叫了聲:“喂,你也是米家人嗎?怎么跟我倒像是同行?”小苑沒想到小偷這么膽大,一時怔住了。云開月明,小苑看清那小偷的模樣,居然劍眉星目,玉樹臨風(fēng)。“你是哪根蔥,怎能跟本姑娘相提并論!那里學(xué)來的旁門左道?”“姑娘不是也一樣能穿墻而過,怎么說是旁門左道?”小苑“呸”了一聲,說:“不跟你廢話,跟我去見老爺!”黑衣人微微一笑:“那倒看看你我誰的法術(shù)高嘍!”說著忽然不見,小苑氣得直跺腳,就聽見遠(yuǎn)處傳來話,“明日再會。”
第二天,小苑對米少爺說晚上她要對付那小偷。米少爺便心急:“你也不是他對手,老爺這回又出了事,我照顧不了你,你就不要跟他碰硬。”小苑一聽就來氣:“不用你照顧,我怎么就不是他對手了?”米少爺嘟了句:“是怎么沒把他抓住?”
小苑噌一聲站起來:“瞧好吧。”說完拉上米少爺跑到大門口,拔了頭上的銀釵往大門外一插,米少爺頓時就呆住了。不知何來的大水,瀑布般掛在門上,聲勢浩大,讓人接近不得。接著又在廳堂前插了根金釵,熊熊烈火登時平地而起,燒得空氣噼啪作響,屋檐在藍(lán)青色的烈焰里扭曲變形。米少爺大叫:“快來人滅火!”小苑扯住他說:“怕什么,跟我來。”拉著米少爺就鉆進火中。米少爺進了屋,發(fā)現(xiàn)自己毫發(fā)無傷。小苑說:“傻子,這是幻術(shù),外人不知道,以為真的起火呢。這下你知道我的厲害吧。”正說著,屋外面一聲女人驚叫。米少爺?shù)暮诡D時冒了出來:“糟了,我娘。”奔出屋去。
夫人一看見小苑就罵道:“啊,又是你。這一定是你干的,妖女妖女。”小苑皺皺眉張口就要還擊,夫人又說:“竺兒,以后不準(zhǔn)和這妖女在一起。我現(xiàn)在就讓老爺把她給攆走。” “不是的,小苑不是什么妖女。”“不是?”夫人冷笑,“那好,拿戒尺來,我要看看這妖女有沒有法術(shù)能不流血。” 夫人冷冰冰地瞪著小苑。戒尺落下第一次,手掌火辣辣地疼起來,第二下又落在原處,立即就滲出血絲來。小苑忍著淚,真想用以前救少爺?shù)霓k法,用木棍變個真身,任她抽打,可是不能。她若流不出血來,夫人真的會把她趕走,那么她又怎么跟米少爺在一起呢?
三
老爸跑來求情,老爺也幫忙說了幾句,夫人才放了小苑。只是這幾天都不準(zhǔn)到府上來。
小苑一個人跑到城里一棟廢棄的樓頂上,默默吹簫。從天亮吹到天黑,曲子凄婉,感人垂聽。
滿天星斗升起,夏夜里吹來陣陣涼風(fēng)。有人吹了聲嘹亮的口哨,一片烏鵲撲棱棱驚起,映著弦月飛上夜空。“怎么,受罰了?”小苑停了蕭,漠然抬眼看著來人。
他今天換了身白衣。襯著微黑的皮膚,泛出金色光澤。“本姑娘受不受罰,與你何干?”小苑低下頭繼續(xù)吹簫。“我叫金城。”他說。小苑仍然不抬頭,他也不氣只是笑嘻嘻地坐下來,和著簫聲,唱了一曲低沉的歌: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唱著唱著小苑就流下淚來。他便說:“這么兇煞的小姑娘也會流淚。”然后打了個響指,滿天的星星忽然就繽紛而落。那些星星落在身上,發(fā)出叮當(dāng)?shù)穆暵暣囗懀缓蠡鬏p捷的流螢飛向遠(yuǎn)處。小苑仰頭看看撲面而來的繁星,在微涼的夜色里是那么地神奇詭異。
小苑說:“你果然是個高手。”金城笑了:“你也不差啊。銀釵落水,金釵生火,想攔我在屋外。”小苑抽了抽鼻子:“你都知道了。最好不要動米家,否則……”“你又不是米家人,何必呢?”“因為米家有我喜歡的人在。”金城輕哼了聲:“不是那個傻少爺吧?”
“就是他,又怎么了?”“那就好,我又沒有害他,只是給他老爹的身邊放了只老鼠而已。”“你……”小苑站起來說,“原來是你,為什么這樣做?”“不為什么。”金城面無表情地說。
米少爺?shù)教幷也坏叫≡贰V缓靡宦繁汲鋈ソ兴_h(yuǎn)遠(yuǎn)聽見簫聲,米少爺高興地朝小苑跑來,站在樓下大叫;“小苑。”小苑似乎在跟人說話,他卻看不見旁邊有人。他問:“小苑,你怎么不下來啊?我娘不氣了。”小苑轉(zhuǎn)頭應(yīng)了他:“米竺,你等著。”
小苑從房頂上跳下來,嚇得米少爺慌恐的喊:“小苑你慢些。”
小苑站在米少爺對面,突然瞪大了眼睛,叫了聲:“金城你干嘛?”米少爺不知道小苑問誰,轉(zhuǎn)頭看,就聽見有東西刺進肩膀,血呼呼地涌出來。米少爺皺著眉說:“小苑,疼……”小苑驚恐地把手從刀柄上拿開。“米竺,對不起。我看見金城站在你身后要拿刀刺你,我就用簫變成匕首刺他。沒想到你剛巧轉(zhuǎn)身,我一失手……”米少爺咧著嘴說:“小苑,哪有人?你在說什么?我以后可不敢再惹你生氣了。”然后就倒在小苑身上。“那是你不會的隱身術(shù),想學(xué)嗎?”金城壞笑著說。小苑恨得咬牙,顧不上跟他搭話,扶了少爺往回走。
金城白衣飛揚,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笑得滄桑。
四
“娘,有人要害我們,我才變成這樣。”“真的不是那丫頭?”米少爺重重點點頭。夫人嘆口氣說:“哎,我說你呀,為娘要給你找一房好媳婦,省得整天跟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米少爺說:“不,娘。小苑說我以后還會遇見我娘子。”夫人一聽眼圈都紅了:“我的傻孩子,你可真是個癡情的人。他們父女的話我一句也不信,天天神神道道的。”
“老爺,你信我的話,這老鼠是有人下咒,才會幾次三番這般狠毒地攻擊人。我在你手臂上作符,便能反噬下咒人。”小苑說得肯定,米老爺點點頭。小苑便拿朱紅色的筆在老爺臂上涂了一個“田”字。夜里老爺將手臂伸在被子外,第二天果然有老鼠死在地板上。
小苑對老爸說:“我已經(jīng)解了老爺?shù)臑?zāi)。”老先生躺在床上咳了一陣說:“好,我們也算還了他的人情。月初你就跟我走吧。”小苑問:“為什么非要走?”“你雖然法術(shù)已學(xué)得不錯但畢竟經(jīng)驗不足啊。長水城十幾年前就有傳言‘城門濺血,滄海桑田’,這地方近來濕氣愈來愈重,恐怕這場水災(zāi)在所難免。你我不走豈不是也要葬身此地。”“我不信,你就算料事如神,也未必連城池的存亡也看得出來。老爸,你就好好歇著。”老先生一急把藥碗摔在地上說:“你不走,我現(xiàn)在就不活!”嚇得屋里那只小信鴿撲棱棱在籠子里打轉(zhuǎn),掉了一地羽毛。
忽然有人敲門。小苑開門問:“是你?”金城咧嘴笑了:“終于遇見你。”“你來這兒干嘛?”金城不答她,叫道:“師伯,今天怎么樣?”
小苑轉(zhuǎn)頭看老爸:“他怎么會在這兒?”老先生說:“他是我?guī)煹艿耐降堋!薄翱墒蔷褪撬牒γ准摇崩舷壬挚攘艘魂嚊]有回答。金城說:“你先回吧,師伯今天不舒服。”小苑氣鼓鼓說:“這兒什么時候輪到你當(dāng)家?”金城瞇著眼咕咕咕叫幾聲,逗那只小信鴿,頭也不抬說:“哈,假若不走可能連米少爺最后一面也見不到了,他要走了。”小苑聽見這話,飛奔了出去。
米少爺果然整裝待發(fā)。看見小苑跑回來,米少爺喜出望外:“小苑,我要出去做單生意,還以為走之前見不到你呢。這可是我第一次出遠(yuǎn)門,王伯跟我一起。”米少爺說得興高采烈,“對了,今天見到你爸的師侄,叫金城的,他跟老爺說明日是吉日,利出行,大吉。”小苑噘起了嘴:“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走了,我們就再見不到了。”米少爺笑:“怎么會?”“我也要走了,月初就走。”“啊,去哪兒?”“走了就走了,不回了。”“那,那我月初一定回來。你可以讓你的小信鴿給我傳信。”夫人走過來扶了扶少爺衣領(lǐng)說:“等竺兒回來,我就替他挑好少夫人。再說就算沒有新的少夫人,我們竺兒也惦記著以前的那位呢。”說完故意看了看小苑,小苑一轉(zhuǎn)頭跑走了。
第二天大早,米少爺?shù)纳剃牶坪剖幨幍爻霭l(fā)了。小苑站在東城的坡上,在漫天瘋長的雜草間大聲叫:“米竺。米竺……”白紗衣呼啦一聲揚起,宛如蝴蝶振翅欲飛。米少爺沒有聽見小苑叫他。只是站在商隊的末尾,回頭望了望。長長的道路盡頭,沒有一人。
五
米家出了大事,老爺一夜之間暴斃,少爺遠(yuǎn)在外地,夫人一病不起。
“小苑,小苑你可一定得幫幫夫人吶!”米家的李嬤嬤連哭帶求地來找小苑。小苑爸扯住小苑說:“別再管米家的事。我們不欠他的了。我們得走了。”
“我不走,我要等米少爺回來。”“小苑,聽老爸的快走。這地方實在待不下去。再過幾天,這長水城就要變成汪洋一片。”小苑奇怪地看著老爸:“你怎么這么肯定?老爸你一定瞞了什么。”老爸支吾著不說話。“不管怎么說,我要到米家看看。”
“夫人,老爺怎么死的?”小苑問。夫人從床上支起身,還沒答話兩行淚就流了下來。“我的命怎么這么苦,老爺說走就走了。我的竺兒還不回來……”“夫人,老爺怎么死的?”夫人轉(zhuǎn)頭叫李嬤嬤:“你怎么把她找來,這妖女十幾年前就該死了。”嬤嬤臉色變得鐵青:“夫人如今說什么胡話?這是小苑姑娘,不是別人,她是來幫我們的。”李嬤嬤把小苑叫了出來說,“夫人已神志不清,小苑姑娘還是聽我說說。老爺昨天晚上突然去了,臨了說了句:‘隱身術(shù)!他不姓金。’我到的時候就聽見這句,我知道小苑姑娘知道一個姓金的術(shù)士,所以還請小苑姑娘救救米家,就算看在少爺?shù)姆萆稀!毙≡仿犚娎顙邒哒f米竺,心便軟了。“好,我去找金城。”
金城正在院子里射箭,神情專注。“金城。”小苑叫他。他看見小苑喜形于色,旋即又沉了臉:“你怎么沒走?”“你就這么想我走?”金城笑了:“你還是壞脾氣的小苑。”小苑不理他繼續(xù)說:“我知道為什么,因為你殺了米竺的爹。”金城背了臉:“你怎么知道是我?”“因為你會隱身術(shù),偏偏又姓金。你與米家真的有那么深的仇恨?幾次三番要殺老爺。”“小苑,說起這個,你愿不愿跟我學(xué)隱身術(shù)?這可是天下術(shù)士夢寐以求的最高術(shù)法,我倒很想教你。”金城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小苑拔出佩劍,指向金城,劍尖差他喉結(jié)不過毫厘。“我知道你這個人很壞,不過還沒想到你這么殘忍,殺了人竟然若無其事。我可不能像你,跟我去衙門。”金城垂下眼看了看泛著青色光芒的長劍,說:“小苑,生這么大氣。就因為那個米少爺?他根本就不喜歡你,只是拿你當(dāng)妹妹。他也從來沒說過要娶你,只惦記著他以前那位少夫人,你又何必呢?”小苑馬上火大,一用力金城的頸上便淌出鮮紅的血。
“小苑,你還是聽師伯的話,走吧。是吧,師伯?”小苑回頭看,空無一人,再轉(zhuǎn)回頭,金城已經(jīng)不見。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一看金城站在她身后微笑。小苑揮劍掃過去,金城又倏忽不見。“小苑。不要再鬧了。”金城說,“你想知道我與米家的仇恨,我告訴你。”
初夏,院子里蟬聲陣陣。
小苑看著金城傷痕累累的背,說不出話來。“吃驚嗎?我就是這么長大的。遠(yuǎn)離家鄉(xiāng),獨自一人,因為米家害死了我的父母。還有這長水城的人,為了趕走我們,哪一個沒有推波助瀾?我不過是個孩子,他們都不放過。這就是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殘忍地放棄所有道德。”金城用罕有的深沉對小苑說,然后穿上外衣,恢復(fù)戲謔的表情說,“當(dāng)然這其中還有你的功勞,被反噬的傷。”說著揚起左臂,上面有一道可怕的新疤,“那只老鼠。”小苑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么。
六
“老爸,你一定知道什么。不告訴我,我就不離開這里。”“我的乖女兒,你不走,叫你老爸怎么活?”“那就告訴我,金城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他殺了米老爺。”“這我知道。”“他。他還要讓長水城變成一片汪洋。”老爸說完,泄了氣跌坐在椅子上。“我的小苑,你就什么都別管,走吧。”小苑不說話。“金城他與米家的仇你也知道是化不了,他能放過米少爺勸他出門去做生意,已經(jīng)是為你做的最大讓步。金城他,已經(jīng)成魔,沒有人可以勸他回頭了。”“我知道米家對金城作了不該做的事,可是他不能因此要殺死長水城的所有人。如果……”小苑停了下來。
老爸背上一陣發(fā)冷:“小苑,如果什么?”小苑搖頭笑了:“沒什么。老爸,金城他什么時候放水淹城?”“三天后。”
“金城,我要走了。”金城聽見小苑說走,眼神中忽然流露出少見的柔情,說:“小苑,聽話做個乖孩子真好,真希望還能見到你。”“你不是要教我隱身術(shù)?還算數(shù)嗎?”金城高興地說:“當(dāng)然算數(shù)。你這么聰明,走之前就能學(xué)會。”
兩天后。
“金城,明天我就走了。”金城揚頭看了看濃密的綠葉間掩映的驕陽說:“明天天氣應(yīng)該還好。”小苑說:“其實你真的是很好的一個人。”“可是你不喜歡我,喜歡那個米竺。”金城一如既往地笑,只是有些悲傷。“我來幫你梳頭吧,金城,我以前給我老爸梳過。”“好啊。”
太陽游弋在金城臉上,小苑輕輕的梳理他流水般的長發(fā),那頭發(fā)在陽光下發(fā)出烏金的光澤,竟映出小苑微微蒼白的臉龐。金城閉上眼,淚水默然滑過冷峻的鼻翼。小苑再見。金城在心里默默說道。
“金城,我還是不能看你放水淹了長水城。”小苑放下梳子,冷不防從金城身后刺劍。金城跳起身說:“小苑,你知道了?師伯他不守諾言。小苑,你知道你殺不了我。”金城從陽光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苑將劍斜刺進土里,拿起金城的弓。不知為何,淚水從眼中涌出,她說:“金城,對不起我在你頭發(fā)上系上了絲帶,你無法掩藏的絲帶。再見,金城。”然后對著在大樹前飄搖的絲帶,拉滿了弦。
箭已離弦。不偏不倚。
“老爸。你怎么會……”箭深深地插進老爸的胸口,小苑跪下來大哭,“老爸怎么會是你?”老爸斜眼朝金城的方向看著說:“金城你先走。小苑她在氣頭上。”
金城沒應(yīng)聲,絲帶隨風(fēng)遠(yuǎn)去。
“小苑,你別哭。老爸遲早也是一死。”“可你不該替那個人死。”小苑泣不成聲。“殺他的不該是你,小苑。因為你的名字是金苑,你不是老爸的女兒,老爸我姓郭。我怕金城告訴你從前的事情,你就會離開我,所以才瞞你到現(xiàn)在。我這輩子做的最不后悔的事,是從師兄手中抱走你。最后悔的事就是帶你來到這長水城啊……”
“夫人,米少爺明日就能回來。我用小苑姑娘的信鴿給他送了信,少爺已經(jīng)回信,等少爺回來那個姓金的跑不了。”李嬤嬤對著神志不清的夫人說到。夫人只是不斷重復(fù):“當(dāng)年沒把那妖女的孩子殺死,才會有此大禍。”
七
米少爺?shù)纳剃犜谏搅掷锞徛耙疲鋈痪推鹆藵忪F,濃得辨不清前路。米少爺皺著眉幾乎要罵出從來不出口的臟話。事情越是緊急的時候,越是寸步難行。本來做成了生意,大家高高興興地回家,半路竟收到老爺去世的消息。急匆匆地往家趕,卻碰上這種鬼天氣。
米少爺嘆了口氣,無奈地吩咐大家停下休息。濃霧包裹的山林,似夢似幻。
米少爺靜靜坐著,神情有些恍惚。不過一個月時間,家里竟發(fā)生這么大的變故。李嬤嬤的信寫得簡短:老爺被金城害,夫人病重,速回。米少爺搖了搖昏沉的頭,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看見信鴿的時候,還滿心以為是小苑來的信。
想起小苑。假如小苑在,一定會用法術(shù)幫他驅(qū)霧,那么他便能快快回家。可惜小苑不在,他也沒能在月初趕回去,不知道小苑還會不會站在米家的院里等他?他總是說自己惦記著先前的娘子,只是想讓夫人不要太恨小苑,慢慢接受她,他才能娶小苑。他不是傻子,知道他娘的脾氣,也知道小苑的脾氣,夫人若是現(xiàn)在聽到他要娶小苑,一定會立馬攆她出門,小苑盡管喜歡他卻是個寧折不彎的火爆性子,也沒準(zhǔn)會一走了之。
事情煩亂得沒有任何頭緒。米少爺噫語般的叫道:“王伯,王伯。”在米家待了一輩子的王伯抹了把淚應(yīng)了聲:“少爺,我在呢。”“你說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這個金城不是小苑她爹的師侄嗎?”“姓金?殺老爺?shù)牟粦?yīng)該姓金。”王伯想了一會說:“少爺,一定是那個妖女的孩子。他不姓金,姓穆。可是那個妖女姓金,她叫金姬。十幾年前,長水城有戶姓穆的,非常有錢。那時老爺還年輕沒什么錢,卻跟穆先生是很好的朋友,也只有老爺見過穆家夫人的真容。穆家娶的這位姓金女子。會一些法術(shù)。可是誰都沒想到她會的竟是天下術(shù)士夢寐以求的隱身術(shù)。從她來到長水城,就不斷有外面的人來長水城住下。有個術(shù)士找到了老爺,對老爺說那金姓女子是妖女,她在長水城一日,長水城便永不得安寧。只要老爺能把那女子指給他看。他便能把那妖女趕出長水城,而且還為老爺選一處能從此平步青云的風(fēng)水寶地。老爺他照做了。
可萬萬沒想到,那個術(shù)士如此狠毒,竟放火燒了穆家,帶走了穆夫人剛滿月的女兒。穆夫人和五歲的少爺藏了起來。那術(shù)士還是不肯放過她。跟所有百姓說那女子會讓長水城變成湖泊,所有人都不能幸免。長水城的人沒有一家愿意接受她們母子。后來,穆夫人為了讓穆少爺逃命,自己和那術(shù)士同歸于盡。據(jù)說死的時候為長水城下了毒咒:城門濺血,滄海桑田。”
“那女孩子呢?也死了?”米少爺聽得駭然,米家竟有這番家事。“那術(shù)士本來是要用那女孩要挾穆夫人拿隱身術(shù)秘訣來換,可事情還沒成功人就死了。后來聽說他的一個姓郭的師弟把那孩子抱走了。”
八
“是你叫少爺回來的?”小苑對李嬤嬤吼道,“你現(xiàn)在馬上給少爺寫信讓少爺停下來。”“已經(jīng)晚了。小苑姑娘為何生這么大的氣啊?”“你要害死少爺啊?這長水城就要變成汪洋,你們也快走吧。”“姑娘為何這么說?我聽街上人都在議論,姑娘告訴他們說長水城要被淹,是真的嗎?”小苑點點頭。“小苑姑娘又為何這么肯定?”李嬤嬤問。
“因為她就是那個妖女的女兒。”夫人忽然從屋里走出來。“那個妖女說要放水淹了長水城。長水城的人早該把她趕走,連她的孩子也不能留。”小苑走到夫人面前,啪啪給了她兩耳光。李嬤嬤嚇得大叫:“姑娘你瘋了!”
小苑面無表情地說:“我沒瘋,是這個女人從來就是個瘋子。一個冷血的瘋子。”夫人突然拔了簪子刺向小苑:“你這個妖女。”小苑奪過簪子,夫人仍然廝打不停,混亂中鋒利的金簪戳進夫人腹中,鮮血染濕了羅裙。
米少爺推開門叫:“娘,小苑,我回來了。”
夫人說完“竺兒殺了這妖女”便倒下了。米少爺搖頭:“小苑,為什么?”小苑忽然平靜下來說:“因為我的名字是穆金苑。”
長水城的人把小苑用囚車載著運到城外沉湖。米少爺跟在人群后,表情木然,行動遲緩。
金城想去救她。開了城門,看見小苑就站在門外。金城放了心說:“沒事就好。快走吧。時間不多了,等他們回來我就該做我的事情了。”小苑說:“金城,我們一起走吧。”金城哼了聲:“你的米少爺殺你眼都不眨一下,你不恨他,我恨他。我不會饒了他們。”“金城我們一起走吧。”小苑說。
“米少爺,這妖女是假的,囚車?yán)锸枪?jié)掃把。”米少爺忽然發(fā)笑,小苑還和以前一樣。“這妖女把我們?nèi)堑娜蓑_出來想干什么?米少爺你與她可是殺母之仇,決不能放過她。”他們不知道米少爺看見小苑逃走心中竟生出了一些欣慰。這些人還在不停地攛掇,“不殺她,長水城終究會被水淹吶,米少爺。”米竺仰天長嘯,小苑吶,為什么你會有這樣的宿命?這可是要關(guān)系一城人的性命! 米少爺背上弓,策馬馳回長水城。
“金城,我們一起走吧。忘了這個地方。”小苑繼續(xù)說。金城溫柔笑:“小苑,聽話走吧。”然后拿利刃割破手掌,鮮紅的血順著掌紋吧噠吧噠往下滴。“我死了也沒關(guān)系嗎?”小苑問。金城猶豫說:“小苑,你何必。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你不走,我便不走。”金城無奈。
“好,我們走。”金城點頭。小苑笑了牽起他的手。
那一剎那,一支利箭穿胸而過。小苑正靠在城門上,鮮血漫過銹跡斑斑的銅釘,水的聲音在那時擠進耳膜。
小苑流著淚,微笑:“哥哥,對不起。”金城抱著她,默然無語。
握著弓的米竺站在他們身后,瞳子里映出水的波瀾。
長水城化為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