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不大,彌漫著油墨和顏料的味道,稍稍有些淡淡的酒氣,是從靠墻的茶幾上一個酒瓶子里發出來的。
一些繾綣的面布或懸在木架上,或攤在一個碩大的案板上,零亂至極又骯臟不堪。
畫家坐在鋪了一張報紙的地板上,托腮沉思,背后墻上的一掛普通的鐘表停了,成為這面墻上的飾物。
畫家目光癡迷,許久才將手中一只蘸飽了顏色的筆朝畫布上戳去,畫上的女人就面目全非了。
然后,他開始靠著桌腿吸煙,尤其是大雨滂沱的夜晚,他似乎打不起精神,又似乎心亂如麻。
他就斜著眼睛朝左首的那張床望去,好像屬于自己的那個女人還仰躺在那兒,朝著他媚笑。
畫家罵了一聲,去你媽的吧,騷貨,別玷污了我的畫。
然后他又撿起扔在地上的筆,朝眼前的畫布再次戳了一下,畫布上那個女人的臉上就有了一些雜色的油彩,有點像京劇中花旦的臉譜。
畫家伸手從茶幾上撈起那個開了蓋子的酒瓶,啜了兩口,接著就劇烈地咳嗽了幾聲。
外面的雨瓢潑一般大了,畫家起身走到玻璃窗旁,觀雨。起先他看到的是空曠的布滿了雨絲的街道,偶爾有一兩輛車駛過,車燈被雨幕切割成無數的碎片,有些桔黃,給人斷斷續續的眩暈。
繼而,一道閃電劃破了夜空,在閃電之中,畫家看見了站在他家屋檐雨搭下的一個年輕女人。畫家被嚇了一跳,他輕輕地將臉貼在玻璃窗上,將那個女人看得更加真切,雖然只是個背影,卻也清晰無比。
畫家便走到房門前,拉開了門閂。
女人長發披肩,懷里抱著個十分精致的皮箱,倚在檐下瑟瑟發抖。
畫家小聲地說,是在避雨嗎?
女人轉過身來,看了畫家一眼,猶猶疑疑地點了下頭。
畫家便說,如果不介意的話就進來坐會兒吧。
女人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頭,隨畫家進到屋里,女人便站在廳里不走了,女人怕她的鞋子踩臟了畫家的地板。畫家大度地笑笑說,進來吧,沒關系,所有的污跡都會是我眼睛里的色彩。
女人被畫家的話逗樂了,脫了鞋,光著腳板朝前走,然后,在一幅畫框前停住。那是一幅裸著身子的女人的油畫,挺飽滿的一幅畫,無論是運筆還是著色,都達到了完美的境地,就是女人的臉部被戳了一筆,破壞的程度令人心疼。
女人嘆息了一聲。
畫家已從廚房里端過來兩杯熱茶,畫家畫完畫后總是要喝杯熱茶。
畫家將茶杯遞到女人手上,也跟著欣賞那幅畫,畫家覺得他好像被人擱了一個耳光,便閉上了眼睛。
兩個人在畫室里的一個長條沙發上坐下,好半天都沒說話,畫家手上的煙灰已有三寸多長。
還是女人先開口,女人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長得清秀,腰身也苗條。女人小聲說,哥,你是一個人嗎?怎么不見嫂子呢?
畫家將煙蒂連同煙灰摁滅在茶幾上的煙灰缸里,啞了嗓子說,跟別人跑了。
女人的臉就紅了。
女人說,藝術家卻守不住自己的家,真是好笑呀。
女人的口音有點像湖北,又有點像四川,話里邊帶著顫音,極柔和的韻味。
外面的雨還是不減,風勢也強了,打破的玻璃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畫家說,你還沒吃東西吧?見女人不說話,畫家就知道女人真的是沒有吃晚飯,便起身去廚房。
畫家從冰箱里取出兩樣平時儲存的熟食,弄了兩個涼盤,再煮了一盤水餃,然后開了瓶葡萄酒。女人也沒客氣,跟畫家吃起來。
酒喝到一半的時候,畫家知道了女人叫四敏。畫家暗自想,女人肯定還有三個姐姐,要不怎么叫四敏呢?女人跟畫家說她來城里做事已有兩三年了,家里的老母親病重了,才打算回去看看,到了車站卻沒買到火車票,本想回單位的,走著走著天就下起了大雨,便在你的屋檐下避會兒雨,沒想到卻要麻煩你。
女人說完了就端起酒杯,跟畫家碰了一下。
畫家說,妹子你懂畫嗎?
女人搖搖頭。女人搖完頭后便朝旁邊的畫框上看了一眼,臉就更紅了。
那幅畫上的女人,裸了身子坐在床上,床單是淺黃色的,帶著星星點點的暗紅色的碎花,將女人的身子襯托得更加嫵媚。
畫家也朝畫上瞥了一眼,嘆了口氣說,敗筆罷了。
女人說,不挺好嗎?只是臉上被你弄臟了而已。
畫家喝了口酒說,敗筆不在臉上,是在女人的胸。
女人聽了臉就更紅了,好半天才問,畫上的女人呢?
畫家又點了根煙,吸了一口后說,不是告訴你跟人跑了嗎?
女人不好意思地伸了下舌頭。
兩個人吃完飯,外面的雨卻沒有停。女人看了下腕上的手表說,呀,都十一點了,我是不是該走了?
女人的口氣有些像自言自語,又有些像在征詢畫家的意見,女人說完后就拿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盯著畫家。
畫家說,雨太大了,要不你就在這將就一宿吧。
女人如釋重負似的點了下頭。
畫家便在沙發上鋪了條毛毯,又在上面放了個枕頭。
女人站到那個畫框前,好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敗筆是在胸部?女人沒想到她說這話的時候,畫家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后,女人回過頭后就發現了與她近在咫尺的畫家,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畫家說,關鍵就在沒有了模特呵。
畫家說完就回到沙發上坐下,又點燃了一根煙。
女人也回到沙發上坐下,好半天才小聲地說,哥,你看我行嗎?
畫家愣怔了一下,說,使不得。
女人就羞紅了臉說,哥,你要是不嫌棄我,沒關系的。
女人見畫家沒有說話,就著急地說,我做回模特死了也都值了,說完就低下了頭。
畫家有些激動,他扭過身看女人。女人好像知道畫家在對她進行面試似的,忙起身將整個腰身都展現給了畫家。畫家的眼睛亮了一下,終于說,那我給你報酬。
女人沒有拒絕,慢慢地走到床前去脫衣服。女人在脫掉上衣的時候,畫家拉上了綠絲絨的窗簾。畫家將畫室里所有的燈光都打開后,又在畫框上換了一塊新的畫布,女人已經將整個裸體都呈現在畫家的眼前了。
女人有些羞澀,一雙手護在胸前,使畫家看不到她的乳,但畫家卻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她的下身。
畫家笑了,說,你要是覺得難為情就將衣服穿上吧。女人細著嗓子說,我需要擺個什么姿勢嗎?
畫家撂下手中的畫筆,走過去,拉女人在床上坐下,讓女人將兩條腿疊在一起,將羞處隱了,再朝畫框的方向側過身子,使女人的臉和整個身體都充滿了光暈。
女人按畫家的要求在床上坐著,一動不動地將自己的裸體展示給了畫家。
外面的雨仍舊沒有停,風聲和雨聲交織在一起,就有一種曖昧的意味了。
畫家將手中的筆蘸濕,開始調色,畫家調色的時候眼睛始終不敢看女人。
女人側坐在床上,裹了一條白色的披巾,低頭不語。
畫家終于將顏料調好,然后朝女人笑了一下,說,我們開始吧。
女人也笑了一下,然后扔掉了肩上的披巾,女人就將自己的裸體完全裸露給了畫家。畫室里的光線十分的柔和,是那種桔色的,溫馨而又素雅。
女人長得真的挺美,特別是那雙乳,讓畫家的筆布滿了神韻,筆走龍蛇,女人的輪廓躍然紙上。
一個多小時后,畫家開始面對著女人的身體給畫著色,女人悄悄地斜了畫家一眼,臉便飛起一層紅云。
畫家一筆一筆,頗有耐心,使畫面錯落有致,色彩濃淡干濕相間,筆墨隨著意識飛揚。
畫家畫好之后,扔下手中的畫筆,在一個臉盆里凈了手,再沏一杯熱茶捧給仍舊裸著的女人,說可以穿衣服了。然后畫家轉過身去收拾那些畫筆和顏料,女人喝了口熱茶,感覺有股甜潤,女人便起身穿衣。女人再捧了熱茶站到畫框前時,竟驚訝地叫了聲。
這是我嗎?這難道真是我?
畫家在女人的身后說,你看像嗎?
女人說,像,真的像,畫得真好。
畫家拉女人在沙發上坐下來,開了瓶紅酒,給兩個人斟滿了杯子,畫家說,來,讓我謝謝你。畫家說完就將杯中的酒干了。女人也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畫家告訴女人,他原來的女人跟人走時也是這么一個雨夜,她撐著一把紅布傘走了,跟另一個男人。畫家說完后嘆息一聲。
女人起身給畫家往杯子里添酒,女人也陪著畫家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兩個人又聊了好一會兒,女人便打了個哈欠。畫家便起身從一個柜子里拿出了五張百元的鈔票,遞給女人說,我只能付這么多,每次雇請模特都是這個價錢的,你拿著吧。
女人瞪大了一雙好看的眼睛,說,怎么還給錢呢?
畫家說,你給我做模特,我是要付你工作費的。
女人便小聲地說,我只想早點回去看我生病的母親,明早你能送我走嗎?女人的話音里有一種哀婉的乞求。
畫家說,是坐火車走嗎?
女人說,我郊縣有個遠房姐姐,你要是能找輛車送我就太好了,我們想一起走,本來今晚就想趕過去的,可雨大又沒車。
女人頓了頓接著小聲地說,其實,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路,你要是幫我找輛車,我付車費也行。
畫家抽了口煙說,明早我借輛車送你。
女人才欣喜地笑了。
畫家將女人讓到床上,自己則睡在了沙發上,熄了燈的畫室相當的寧靜。雨似乎小了些,街燈也都一盞跟著一盞的熄了。
女人翻了個身后跟畫家說,哥,我想把提包放你家里存幾天,等看完我母親后再來取。
畫家不假思索地答應了,畫家說,包里值錢的東西你得帶著,丟了我可不負責任。
女人說,連最值錢的身子都讓你看了,還有什么更值錢的東西呢?兩個人就都笑了。
這一夜雨仍舊沒有停,兩個人好像都沒有睡意。天快亮的時候,女人就抱了個枕頭偎到了沙發上,松開枕頭的手抱住了畫家。
畫家開著借來的轎車,送女人出城。城東收費站有幾名巡警在挨個查車,其中的一個巡警正好跟畫家挺熟的,便跟他打了個招呼說,帶你的媳婦寫生吧?然后檢查了車里的東西,再檢查了后備箱,見沒有什么可疑之處,就放了行。
女人靠在副駕駛座上吁了口氣,說,真是嚇死了。畫家就哈哈笑著說,全國都在嚴打呢,警察查車你都沒經歷過嗎,不過他們也是例行公事。女人分辯說,人家是說警察把我當你媳婦的事,真是嚇死了,要是讓人認出可咋辦?畫家笑笑說,認出就說新娶的一個唄。女人也跟著笑了笑。
女人在一個街口下了車,說,我過幾天回來找你。女人說著就朝巷口走去。
畫家將車掉了頭,又駛上了回城里的公路,一邊開車一邊想,這女人真是不錯,等女人回來,兩個人相處一段時日,說不定會有點結果呢。
回收費站口時巡警笑著對畫家說,老兄,咋把你媳婦扔了呢?
畫家說,開什么玩笑,只不過送個朋友罷了。
那警察一聽立馬沉下臉說,不是你家夫人啊?瞧我,連證件都沒看。說著便招呼他身后的一個巡警說,把剛送來的照片拿過來看看。
那警察便送過來一張照片,畫家接過來一看,就愣住了。那警察也仔細地朝照片上看一眼,馬上吃驚地說,怎么好像是你車上那個女人呢?畫家雙手緊握著方向盤,啞著嗓子說,她怎么了啊?
那警察便說她是城里新區銀河夜總會的坐臺小姐,昨天晚上用麻醉藥麻翻了一個香港來的商人,搶走了二十多萬塊錢和一部手機及信用卡。
那巡警忙問畫家把那女人送哪去了?畫家說,她只是給我當了回模特,我還給了她五百塊錢,然后她讓我把她送到郊縣她一個遠房姐姐家。那警察說,下車時帶什么東西了嗎?畫家說只帶了一個手包,裝不了多少錢的。說完畫家又想起密碼箱,急忙說,她還有一個小型的密碼箱存在我家里,說過會來取的。
畫家和幾個巡警驅車去他的畫室,找出了那個密碼箱,里面果然是那些被搶的錢。取了筆錄后,畫家被放回了家。警察告訴他這兩天哪也別去,就在家里等那個女人回來,要將功贖罪。畫家回到家里天天作畫,也就是天天畫那個裸體的女人。
畫紙漸漸堆滿了畫室的時候,也就是過了整整七天,畫家總想女人裸了身子的樣子真是好看,可怎么就是個罪犯呢?他想那個雨夜女人為他當了回模特,那只不過是場游戲而已,女人真正的用意是在利用他作為自己逃跑的工具。畫家又開始一張一張地撕他的畫,撕碎又揉成團的畫紙連同一地板的煙頭,堆了一屋子,畫家想是那個女人玷污了他的畫室也玷污了藝術。
第八天的晚上,天又下起了雨,畫家重新在畫框上換了一塊畫布,他調好顏料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拿起聽筒,竟是那女人打來的。
女人說,哥你好嗎?我是幾天前給你當模特的那個四敏。
畫家鎮靜了一下說,你回來了嗎?
那女人說,我回來了,我現在火車站呢,我想去你那兒,方便嗎?
畫家說,方便,你過來吧。
放下電話后畫家就走到窗前,隔玻璃朝外面望了一眼,街對面的雨幕中停了一輛白色的轎車,雨絲密集得使他看不清車的牌照,但他知道那輛車里有警察在守候著。
畫家將窗簾拉上了一半,這是他和警察們定的暗號,畫家想還真有點像是在拍電影,接下來是有一個女人要來跟他接頭,而且是一個和自己有過一夜肌膚之親的女人,并且這個女人就要在踏進他家門前的石階時被警察扭住胳臂并戴上手銬。
畫家拿煙的手有些抖,但努力想使自己平靜下來。
畫家等了四個小時,女人也沒有來。天將亮時雨停了,守在那輛車里的警察給他打來電話問了情況。畫家說,女人打了電話來,說要來他這里的,不知為什么卻沒有來。
警察說,明天繼續吧。
雨完全停下來時,女人又打了電話來。女人說,哥,別為我操心了,我已經投案自首了。
畫家說,你在胡說些什么呀?
女人說,我已經回來兩天了,我想了許久,覺得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的母親。我沒在家的時候,村里不少鄉親都給我們家里捐了錢呢。為治我母親的病,我造了這么大的孽。
女人停頓了一下,好像是哭了。
又說,哥,你是個好人,是個會畫畫的好男人,我在家里存的那個密碼箱是騙來的,里面有不少錢,你別動,那些警察會來取的,我去自首,就不會連累你,女人說著便掛了電話。
十分鐘后,警察來電話說,你來一下局里吧,女人已經自首了。
畫家到區公安分局時,女人果真坐在那兒錄筆錄。女人的手上被戴了副手銬,戴銬子的手指纖細白皙。
女人見畫家進來,便低下頭。女人說,那晚我還騙了你五百塊錢呢。
警察在臨帶女人走的時候,女人說,哥,你別忘了那幅畫呀,你不是說要拿出去參展嗎?可千萬別忘了。
畫家記得那個雨夜,他畫完那幅畫時,自己曾對女人說過,要拿去參加新一屆美展的。
他想女人是很在意那幅畫的,她知道只有在那幅畫上,她才是最干凈最透明最完整的。
畫家被處了一筆罰金,又寫了知錯書后,回到了家里。
畫家坐在鋪了報紙的地板上一邊抽煙一邊看那幅畫,抽完兩根煙的時候,他的眼角就濕了,畫家小聲地說,女人天生是不會壞的,壞女人做了壞事后會有人愛嗎?
畫家想了半天后,在畫的邊緣處用筆題了“男人的岸”四個字,然后押上了兩方紅印。將那幅畫裝裱好,拿到了省美術館,交給了工作人員。這幅題名為《男人的岸》的油畫就在很顯著的位置展出了,并吸引了很多的畫家和愛好者。畫展要結束的時候,有人出資一萬塊錢要買這幅畫,可工作人員問畫家時,畫家說,十萬都不賣。
畫展期間,畫家去了一趟城南的監獄,看了剛開始服刑的女人。
畫家說,我把那幅畫參展得的獎金,寄給了你母親。
女人說,等我出來后,再給你當一回模特吧。
畫家沒說什么,他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后就起身走了,畫家走到門口時,還看到女人在望著他。
畫家就習慣性地甩了一下手指,女人知道畫家是遇到犯難的事了,就喊著說,把畫賣了吧,如果有人買。
女人的話在監舍長長的走廊里顫顫悠悠地,像沒有伴奏的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