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很小,只有百十來戶人家。若在小鎮呆久了,又找不著什么事做,便覺得有些冷清,但這并不妨礙它成為一個小鎮。小鎮是有別于古板單調的村莊的,這里有學校,有煤礦,有餐館,有賣各種各樣小吃的,也有猥褻男人經常出沒的美容美發廳。當然最最重要的是,這里有火車站,有定時通過的火車。空氣中偶爾傳來的幾聲嘶叫,讓小鎮有了特別的味道,當然也似乎提升了小鎮的規格。
我們覺得小鎮很小,大概是因為我們的內心在蠢蠢欲動,小鎮已經快要盛不下那些近乎偉大的夢想了。其時,我們在小鎮念初中,已經識得一些字,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朦朧的期待。我們向往遠方,向往山外的世界,向往已經意識到或尚未意識到的一切。坐在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教室里,思緒常常飛出窗外,隨著火車的那一聲聲鳴叫飛得很遠很遠。可能有些讓人難以置信,盡管火車近在咫尺,但我們這群可憐的孩子根本沒有誰見過火車。那時候,學校有明文規定,不準學生靠近鐵路,因為怕出事。進了學校,你就別想往外溜了,老師的一雙眼像鷹隼一樣時刻盯著你。
當然,也有偶爾逃離老師目光的時候,但火車站附近那高高的圍墻,讓身材矮小的我們有些鞭長莫及。一堵墻,隔在我們與火車之間,也隔斷了我們對這個世界最樸素的認識。見一見火車的想法,一次次冒出來又一次次擱淺了,于我們而言,火車只是一個停留在紙上的模糊概念。
于是我們更加迷戀火車的聲音。它悠遠綿長,雄渾厚重,長久地響在我們的心里,揮之不去。以至若干年后,聽到那種聲音,我還是下意識地沉醉在舊日的時光里。在那時我的想象中,火車就是一條巨蟒,在千山萬水中穿行,可以抵達任何一個地方。
轉眼間快要畢業了,也就是說我們將要告別這座小鎮,或者回到家鄉,或者到另一個地方繼續求學。有同學提議,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火車,否則就是在小鎮枉呆了3年,回去會讓鄉親們笑掉大牙的。
這件事沒有聲張,但走了一段路后,我發現隊伍很是壯觀,竟有二三十人之多。一件很普通很普通的事情,在特定的背景下,可以變得很奢侈。天色暗著,我們默默地走,像是揣著一個醞釀已久的秘密,去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彎彎曲曲的小路,早已隨著夜色的來臨,隱匿在樹林中了。夜空中,偶爾劃過歸鳥清脆的叫聲。
——火車站!有人在喊。啊,終于到了。
火車站立在曠野中,有幾盞低瓦數的電燈昏昏欲睡,看上去沒有一點生氣。同樣沒有生氣的,是那個立在門口的站長,打著永遠也打不完的哈欠。他手中的一盞紅色信號燈,一閃一閃的,令我想起了《紅燈記》,只是這個站長身上,怎么一點也看不到李玉和的影子?不過,站長倒是很熱情,爽快地同意我們進站看火車。火車要到晚上11點才來,我們要等上好大一會兒。站長說,你們就在這里玩,我進屋睡一會兒覺,10點30的時候叫醒我。
我們在靜靜地等待,等待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天忽然黑得厲害,站臺上的燈都打開了,更顯得四周黑乎乎的。兩條鐵軌匍匐在腳下,循規蹈矩的樣子,從黑暗中來,又重歸于更遠的黑暗中去,呈現無邊無際的虛無,只有眼前這一小截是現實的。焦躁中有人嘆息,唉,要是白天來就好了。有人立馬予以反駁,白天有老師盯著,能走得脫嗎?
火車終于在等待中來了。站長一副虔誠的神情,完全進入了自己的角色,以迎接火車的到來。遠遠地,我們聽到了那熟悉的轟鳴,站長登上站房的樓頂,提著紅色信號燈,向遠方有規律地晃動了幾下。火車越來越近了,咔嚓、咔嚓、咔嚓…… 大地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一個龐然大物裹挾著一陣風倏地竄過來,仿佛也要把我們席卷而去,又迅即遁于無形……
我知道,這只是鐵路線上一個可以忽略的小站,來來往往的火車根本不在意它的存在,甚至不屑作片刻的停留。其實,這列行色匆匆的火車什么也沒留下,什么也沒帶走,因為沒有人上車,也沒有人下車。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很大很大的少年夢,似乎一下碎了,又似乎攀上了火車,去了很遠很遠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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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烏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