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貳一直覺得,在這個城市里,她極-可能是最艱辛的15歲半少女了。因為她經過了46年才到達15歲半的年紀——穿裙子很好看的年紀。
之所以會這樣,完全要歸咎于臨貳的女巫身份。46年前,巫師學校2年級的暑假,她受到學校地下室一座石像的詛咒,石像預言臨貳的身體頂多支撐她到22歲。這是一個毒咒,最高強的魔法師也破解不了。大人們最后想到一個辦法,讓她喝下人,魚肉去毒合劑,這樣,臨貳的身體只會以正常人1/6的速度成長,在她生理年齡達到22歲前,她將擁有大把時間。
3年前,臨貳搬到機場附近的一間公寓里,然后憑著一堆變出來的證件順利進入機場中學。臨貳還找來狼人齊牙做自己“爸爸”。齊牙事實上比臨貳年輕許多,但是齊牙擁有狼人一族的彪悍體形,外加飽經滄桑兩鬢染霜的外貌,作為“爸爸”相當令人信服。
白天,臨貳到學校上課,齊牙到警署上班。晚上12點之后,天亮之前,才是臨貳作為“女巫”的時間段。
臨貳的客廳里有一個32英寸的平板電視機,一過12點,臨貳必定手握遙控器窩在橙紅色絨布沙發里,表情凝重,因為她要“工作”了。12點之后,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在做夢。而透露他們愿望和煩惱的夢境會通過每家每戶的有線電視傳送到電視機屏幕上。臨貳辨識他們的夢境,然后選擇她感興趣的“客戶”,把她或他從電視機里召喚出來,大家談一談具體服務細節和“價格”問題。
這天晚上,12點半,臨貳換了200個頻道卻沒有一點收獲。正在她百無聊賴時,忽然畫面上出現一個穿阿拉伯長袍的女子,漸漸走近屏幕越變越大,最后居然從屏幕里伸出一只手。轉眼,阿拉伯女人冰涼的手已經搭在臨貳肩膀上。“你!都怪你!”女子陰沉狠毒的聲音在臨貳耳邊回蕩,“15年前,你為了一罐糖,把我從上海發配到中東一個洗臉都成問題的地方!”
“發配你?我為什么要發配你?”
女子遲疑許久,終于吐出五個字:“因為趙伊文!”
“趙伊文?有名字就好辦了!”臨貳在電腦里搜了一下,很快找到了關于趙伊文的記錄。
視頻文件是這樣的——
一天,臨貳召喚出一個大約9歲的小女孩。女孩穿著HELLO KITTY的睡衣,披散開來的頭發打著自然卷。
“我叫趙伊文。我的爸爸媽媽老是喜歡別人家的孩子。他們老是說:‘你看冬冬鋼琴彈得多好,你看希希多會講話,你看點點又拿了英文朗誦比賽的冠軍……’沒完沒了,煩死了!我一點也不喜歡彈鋼琴,我覺得我的英文不比點點差,而且我最討厭希希了,大人面前扮可愛,背后就笑話他們蠢。”9歲的趙伊文如是說。
“那你希望怎么樣呢?”臨貳笑著問她。
“我希望能夠變成父母心中最好的孩子,彈鋼琴比冬冬好,是下一次英文朗誦比賽的冠軍,會比希希更可愛,所有的大人都喜歡我。你要是幫我,我就把最喜歡的糖罐兒給你。”
說完,趙伊文捧出一個大大的磨砂玻璃糖罐,瓶身上有HELLO KITTY的花紋。糖罐被各種糖果填滿了,看得見薄荷糖、口香糖、棒棒糖、大白兔奶糖、似乎來自不同國家的巧克力、還有用橘子形塑料盒包裝的鹽津棗。
臨貳想起來了,15年前她確實見過這么一個糖罐。雖然對未成年人施那個魔法是違反條例的,但是碰巧那陣子她迷上了吃糖,碰巧那陣子她的生意不好,碰巧她覺得里面花花綠綠的糖紙讓這個糖罐很好看,碰巧……總之……
“好啊。沒問題。”臨貳爽快地抱過糖罐,視頻文件在這里結束。臨貳一臉尷尬,轉過頭來。
“你收了我的糖罐,然后就把我發配到中東!我的身體里現在是什么?是空的!空的!”
“不,不,她不是空的!她現在應該24歲。她早被工作和生活瑣事填滿了。說實話,現在她的生活,有你沒你都一樣。”
“我不管,你要把我裝回去,否則我去女巫工會投訴你!我早搞清楚了,那個魔法不能用在未成年人身上。”
這種許了愿又反悔的客戶最討厭。要把事情還原到本來的樣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這位居然搬出女巫工會來嚇唬人,臨貳也只好答應她。
“好吧好吧,把你裝回去,給我5分鐘。”
5分鐘后,臨貳找到了趙伊文的頻道,“你要想清楚哦。趙伊文24歲,某公司客戶服務部文員。她已經結婚了。”
“我想清楚了。”
趙伊文的魂終于回到電視機里,臨貳大大出了一口氣。
“趙伊文的靈魂回去了,事情已經結束了。之后的兩個星期,臨貳一直用這句話安慰自己,雖然她時常夢見眼圈發黑、臉色慘白的趙伊文。臨貳料想趙伊文自己是不會滿意目前的生活的。她會睡不著,因為床和被子都不是她喜歡的:她會吃不下,因為冰箱里的食物都是她丈夫認為好吃的東西:她會很疲憊,因為她享受不到工作的樂趣。趙伊文的魂千里迢迢從中東一直找到臨貳家里,僅憑這點,臨貳和齊牙一致認為趙伊文的魂擁有強大力量。而這強大力量將對現實中趙伊文的生活起破壞作用。
齊牙說:“沒準已經出人命了。”
“是嗎?”臨貳的好奇心又一次害了她。她調到趙伊文的頻道。屏幕剛一定下來,趙伊文(確切講是她的魂)就從電視機里撲了出來。
“我討厭她的一切!她怎么會過著那樣的日子!”趙伊文又哭又喊。
“不是她,是你。”臨貳好心提醒她。趙伊文眼窩深陷,眼圈濃黑。
“不是我!我不會嫁給那樣乏味的人,我不會做那樣乏味的工作。我不會住那樣乏味的房子,我不會養那樣乏味的狗!她生活里的一切我都不喜歡!”趙伊文一通歇斯底里發泄。
“親愛的,還記得當年你的心愿嗎?你希望父母想讓你變成什么樣子,你就能變成什么樣子。喏,這就是他們希望你變成的樣子。”
“可是他們已經過世了!誰還會為這樣子的我高興呢?”
“你丈夫啊,他需要你。至少,按照大多數人的看法,像他那樣一個男人理應有你這樣一個妻子。噢,不,是像她那樣的妻子,很抱歉。”
趙伊文似乎更生氣了,“我一定要去女巫工會投訴你!知道嗎?她要做媽媽了。我自己的問題都沒有解決,這下還要解決孩子的問題!這都怪你!都怪你!”
“什么?懷孕?有辦法了!” 臨貳忽然看到了希望。
“什么辦法?”
“我可以把你附到胎兒身上。如果你同意等待,5或10年之后,你又可以做你自己了。”
“臨貳,我想提醒你,這樣的計劃是有先決條件的。”齊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插話。
“對對,就像青霉素皮試。”說完,她狠狠瞪了齊牙一眼。
“現實世界的趙伊文必須從至少30個人之中認出她自己,否則,即便放回去,悲哀的輪回還是要繼續。不過,你們分離了15年,成功的概率大約是……千分之一。”齊牙的視力不好,所以他接下去說。
“什么叫——認出我?”
“就是,見到你、聽到你或者觸摸到你的時候,趙伊文必須有特殊的感覺。通過檢測腦電波我們可以證實是否有這樣的現象。”臨貳自信滿滿解釋道。
做試驗那天,這邊的趙伊文守著電話機緊張極了。臨貳坐在縱橫交錯的一堆連接線里,手捧psp,頭戴耳機。
“我說,你肯定用個游戲機就能搞清楚趙伊文是不是認出我了?”趙伊文大聲問。
“沒問題。電話機和psp的接線已經測試過了。這副耳機也很靈敏。”
這邊的趙伊文的魂還是信不過:“要是試驗失敗呢?要是她沒有認出我來呢?”
“不會的。如果你真是她的魂,她當然會認出你來。”
電話機這時響起來,這是客戶服務部的趙伊文今天電話回訪的第28個客戶。前陣子,可能由于過度勞累外加懷孕,她情緒失常在家躺了幾天,今天剛剛來上班。
“喂?”傳來那邊的趙伊文的聲音。
“啊。是。”
這邊的趙伊文真恨不得對她喊:“嘿!我是你的魂,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請問您是沈小姐嗎?你上個月購買了本公司的新品面膜,效果好嗎?”
“效果,效果……”趙伊文手足無措地看著臨貳。臨貳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有什么問題嗎?過敏了嗎?”
“不。不,很好,煥然一新,都不像我自己了。”
“啊,那很好啊。如果我們再推出配合面膜的晚霜,請問你有興趣嗎?”
“有。有興趣。”
這邊的趙伊文探過頭去看psp上的波紋圖像。筆直的線條不斷拉伸,毫無起色。
“感謝您的配合,您很快會收到我們的小禮物,再見。”那邊趙伊文聲音依然溫柔甜美。
這邊的趙伊文當機立斷叫到:“不,等等!”
“您還有什么事?”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15年前,你把我丟棄了!”這邊的趙伊文聲嘶力竭喊。
還不等對方反應,臨貳慌忙拔掉電話線。
“你這是作弊!你瘋了嗎?”
“我作弊又怎么了?如果她真的沒認出我,我該怎么辦!”
是啊,臨貳也不知道,除了把她放到即將出世的胎兒身上之外,還有其他什么辦法。
生活又回到原先平靜充實的軌道上。臨貳上學齊牙上班,偶爾,他們也會在家里吃火鍋。于是,齊牙又一次不合時宜地拋出話題,“趙伊文的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放心,把她放到那個胎兒身上后,她再也不可能脫離身體自由行動了。”臨貳對著沾滿醬料的羊肉顯得興致勃勃。
“不過,那個試驗真的通過了嗎?只是千分之一的機會啊。”
“怎么可能通過呢!?趙伊文將有一個極富個性的孩子,不過,和父母關系會很糟糕。”臨貳叉起一個魚丸。
“你怎么能這樣? !”
臨貳愣愣地看著驚叫的齊牙,半晌才回過神來。
“那你要我怎么樣?等著趙伊文投訴我?我被調銷執照,對你有什么好處?月夜變狼滿城亂跑!”
“那你也不能這么……這么不負責任!”
“負責任!?15年前趙伊文怎么不對自己負責任?”臨貳也生氣了。
“15年前她才9歲!是個孩子!”
“孩子就不要替自己負責任了?我是個孩子的時候,一不小心搞成了今天這個樣子,誰來替我負責任?!那么危險的東西不看管好,巫師學校沒有錨嗎,我的父母暑假把我丟在學校里,他們沒有錯嗎?誰又來替我負責任?!”
“所以你就和他們一樣混蛋?臨貳,我強烈鄙視你!我不吃了。”齊牙丟下筷子回房間。
“鄙視就鄙視……不吃最好,全歸我了。”臨貳把剩下的羊肉全倒進鍋里,可撈起來的時候它們全都變了味兒。
廚房里有一個日產冰箱,臨貳在門軸一側用力一拉就打開了她的冷庫。這是一間巨大的冷庫,層層疊疊的架子上擺滿了臨貳收集來的各種東西,比如獨角獸的眼淚和彼岸花的花蜜。臨貳在這間冷庫里呆了一下午,結果感冒了。
第二天,趙伊文收到姨媽寄來的一個大大的磨砂玻璃糖罐,上面有HELLOKITTY的花紋。罐子里還有一些糖,薄荷糖、口香糖、棒棒糖、大白兔奶糖、似乎來自不同國家的巧克力、還有用橘子形塑料盒包裝的鹽津棗。那些糖和巧克力的牌子都很老,有些牌子已經不存在了。趙伊文拆開一顆水果糖,奪目的糖紙下,星型的粉色糖塊兒,晶瑩剔透、形狀完整。趙伊文把她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草莓香幽幽飄散,吸引著趙伊文來嘗一嘗。
吃的時候,她一直在猜,為什么姨媽要給她寄半罐糖來。
這顆糖很好吃,那味道并不復雜,不需要舌頭和鼻子去仔細辨別什么,但就是很好吃,吃了讓人開心。趙伊文記得自己曾經吃過這樣的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臨貳病歪歪躺在床上,不斷吸鼻子。
“我把剩下的半罐糖寄給她了,那可是珍貴的有魔法的糖啊。”她叼著體溫計對齊牙說。
“量體溫的時候不要說話。”齊牙從臨貳的嘴里小心地抽出體溫計又摸了摸她的額頭。
“那半罐糖沒準兒會讓趙伊文和她父母不一樣。”臨貳看看齊牙,又看看鏡子里的自己。她希望齊牙覺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可惡。
“是的,沒準兒。”說完,齊牙幫她掖好被子。
這天上午9點鐘,臨貳吃了感冒藥正睡得昏昏沉沉,忽然有人按門鈴,臨貳裹著被子去開門。門口站著一個很小很小的小男孩兒,大約只有5歲。他穿著一身黃亮亮的阿迪達斯童裝,腦袋后面拖著一綹小龜辮。
男孩兒從身后拿出咸蛋超人的模型玩具,命令似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女巫。我把這個絕版的咸蛋超人正版玩具給你,你把我變成我爸爸媽媽最喜歡的樣子!”
一瞬間天旋地轉,臨貳覺得自己一定燒到了40℃。腿一軟,她昏倒在門口的地板上……
編輯 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