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過橋,是為了從此岸到彼岸
——題記
奶奶去天國了。
接到姑姑電話,我還在暈暈乎乎睡大覺。前一晚發燒頭痛得厲害,早上就沒去單位。尖銳鈴聲突兀響起,把我的頭痛嚇去一半,姑姑的電話更是將我從床上驚起,頭痛也隱匿了。我火速穿好衣服,帶上門向奶奶家趕去。
我有兩個奶奶(外婆不算)。兩個奶奶都不是我的親奶奶——聽起來蠻復雜,其實很簡單——就是說兩個奶奶都不是爸爸的親媽媽。爸爸是被領養的,領養他的我的第一個奶奶,我還沒出世她就去世了,聽爸爸說是餓死的。我想像不出餓死是怎樣一種狀態,痛苦到什么程度。
當然我也“餓”過——感覺昏昏然、輕飄飄,虛弱得想抓住一點什么。但很快我就能吃上很多東西,家里沒有,就去樓下的便利店,再多走幾步,就是麥當勞、肯德基和緣祿壽司,我生活的年代想吃什么就能夠隨便買到什么。我從來沒有體驗過什么是真正的饑餓,尤其無法想象吃樹皮、米糠和草根的滋味。
聽爸爸說,奶奶是為省下家中一丁點的米糧,吃草根和樹皮吃壞的。因為饑餓和營養嚴重不良,她的雙腿浮腫得厲害,一按一個坑……如此想來,奶奶的死著實慘啊!
我的第二個奶奶(就是我現在奔去想要見最后一面的上海奶奶),和我第一個奶奶(鄉下奶奶)年輕時是小姐妹。上海奶奶是后來嫁到上海去的,小時候也在鄉村長大。她很早就沒了父母,是個孤兒。我的第一個奶奶一直很照顧她,兩人還結為“義姐妹”。
比較起來,上海奶奶遠遠要比鄉下奶奶好福氣——嫁到上海,從此做了“上海人”,還活得很長壽。我沒記錯的話,上海奶奶該有九十高齡了。我在上海讀大學的日子里,每個周末都要去奶奶的小閣樓住一晚。我乘上71路公交車,中間再換乘24路“辮子車”,馬當路下來,走幾分鐘就到奶奶家的石庫門弄堂了。
我到了后,就在樓下門口的躺椅上歇腳。奶奶已經給我備好了吃的。夏天是冰西瓜和番茄——我喜歡吃番茄,奶奶換著花樣給我做糖番茄、番茄炒蛋,番茄色拉、番茄炒西芹,臨走的時候再裝滿整整一個塑料飯盒,讓我帶回學校。春天則有新上市的炒蠶豆,碧綠鮮嫩的蠶豆上沾了切得很細的小青蔥。秋天是剛出爐的生煎饅頭、鮮肉月餅、糖炒栗子。冬天換成煎帶魚、紅燒肉凍,炸春卷……
總之我對奶奶的回憶充滿了食物的氣味。想起奶奶,就想起她肥碩的身子在廚房里忙進忙出的樣子,想起我回學校路上手里提著的一盒一盒飯格子。好像她在她“好姐妹”那里欠下的,如今要一點一點加倍花在我身上。
我在漆黑走道里摸索著找扶手。樓梯窄而且陡。木頭都已經老化了,踏在上面咯吱咯吱響。奶奶家我來過數不清多少回了,每一回都是屏住呼吸、抓緊了扶手摸著黑上樓。樓梯口有燈繩,可是我永遠搞不清線頭密布的溜黑燈繩,哪根是爺爺奶奶家的,哪根是左鄰右舍的。
奶奶家住二樓半——上海人都知道那是小閣樓。奶奶住小閣樓的歷史,從她二十來歲嫁到上海來就開始了。她和我爺爺住了大半輩子小閣樓,后來也搬過家,但僅僅是從這個閣樓搬到那個閣樓,中間只差了兩條馬路。
我從來沒見奶奶因房子而沖爺爺發火,儼然習以為常的樣子。倒是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差他去買“許家生煎”,他就近買來了別家攤點的,奶奶一吃,發覺不對味,就要數落半天……
我在樓梯口站定。閣樓上傳來仿佛天籟的樂音,梵唄聲聲。我心里一頓,知道,這一回,是真的、永遠也見不到奶奶了。
樓梯轉角靠后天井,新開了一扇小窗。細碎的陽光從紗窗里透進來,泛著舊紙的暗沉的光,就那么一瞬間,那些斑駁斑駁的、閃著亮片的童年回來了!
對,沒錯,那個剪著童花頭、蒼白瘦弱敏感的“小啞巴”就是我。
那年夏天的整個暑假,我沒有了自己的名字。弄堂里的爺叔、阿姨們一律高喊著嗓門叫“啞——巴”。連奶奶也不再喊我“小美”,順著人家叫“啞巴”!
我很生氣奶奶也這么叫我。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怪我自己不爭氣。從爸爸牽著我手,坐上長途汽車,轉呀轉來到這個陌生的大城市,我就很不適應馬路上那么多的車和那么鬧的人。我開始不想去奶奶家了。我想和爸爸一起回家。可爸爸說:講都講好了,爺爺奶奶在家等著,怎么說不去就不去了呢?再說我還得趕回去上班……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了。
這是我小學一年級的暑假,第一次出遠門,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此前,我只跟爸爸去過家鄉的小鎮。爸爸在小鎮上班。
我跟著爸爸走進一條弄堂,奶奶家在弄堂的最深處。我走呀走,弄堂里人聲雜沓,煙霧裊裊。有人在水斗邊洗菜、淘米,刷牙,有人彎著腰在生爐子,有個阿婆坐在門口剝毛豆,還有個大叔穿著背心褲衩旁若無人地嚼大餅油條……
我緊拉著爸爸的手,生怕一個閃失,弄丟了自己。暗暗覺得這弄堂太深太鬧了,到處是眼睛……
不知走了多久,爸爸終于停下來,說到了,就這個門牌號。我跟著爸爸站定,看到黑漆漆的門牌號里走來一個矮個老人,又一個矮個老人。兩個老人笑瞇瞇地同時伸出手來。
他們就是我從未見過面的爺爺奶奶。
飯后,奶奶囑我上樓睡午覺。我隨奶奶上樓——盡管事先有準備,我還是嚇了一跳——這就是奶奶在上海的家嗎?小得像個鴿棚,我家豬圈也比這里寬敞!白天還要開燈。奶奶那么胖的身子跨進門,跟在后面的別想加塞!
小閣樓里塞滿了雜物,靠墻兩面放兩張床后就沒什么空間了。門口有一個馬桶,用一塊布簾子擋著。剩下的,就是當中一塊我用來睡覺的地板了。
地板擦得都掉了色,顯出老舊的紋路。奶奶走在上面,感覺整個房間都在震動。我真是提心吊膽。
奶奶交代完就下樓了。我在地板上躺下又坐起,緊靠樓下走道的一方,開了一扇小窗——這是這間小閣樓唯一的一點亮色。我朝小窗的一格一格窗欞里看去,發現可以看到走道外面的弄堂。奶奶在樓下走動的身影也清晰可見。
突然一個小女孩閃進身來——
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眼睛黑又亮,長得清秀白凈。
她沖我笑,我也不明就里地回她一個笑。她用手指指上面,意思她就住樓上,我會意地點點頭。接著她又指指樓下,做了個玩耍的動作,我猜她是想叫我和她一起下去玩。正舉棋不定,奶奶上來了。小女孩沖奶奶一點頭,貓一樣閃身,突然又折回,指了指樓下。
奶奶說你怎么和啞巴說話?我一愣,想、這個女孩、是個、啞巴?!
奶奶見我愣怔著,自言自語道:“這孩子真可憐……唉,生在這么個家庭……”
我很快和啞巴成了朋友。啞巴有名字,叫米莉,可是沒人叫她米莉——叫了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米莉的父母整天沉迷麻將,從來不管女兒的事。米莉都七歲半了,還沒去上學,她應該上聾啞學校的吧?米莉每天樓上樓下、弄堂天井的亂竄。她似乎有著無限多的精力和探險的熱情,耳朵不能聽、嘴巴不能說,反而激發了她眼睛和鼻子上的功能。她的眼睛像兩顆晶亮的紫葡萄,可以看穿你的心思。她的鼻子很靈,不用回頭也能猜到誰站在她身后,是快樂還是正發著怒……
“啞巴”并不阻礙我們交流。對兩個小孩兒來說,眼神和手勢足以叫我們心意相通!米莉帶我去樓下的后天井捉蝴蝶和蟋蟀,看長在墻頭縫里的苔蘚和蕨類植物。我們還穿越弄堂,去馬路對面的街心花園找金龜子,綠蟬,天牛,聞野薔薇的花香……總之無限多的樂趣!
我天天和啞巴鉆進鉆出,交頭接耳打啞謎。隔壁張姨有一天當著奶奶面笑我:“小鬼頭,儂叫啥?哪能沒(讀me)聽儂講(讀gang)過閑話(讀音‘唉喔’)?要么又是一個喔子(‘啞巴’的滬語發音)?”
奶奶笑著嘆氣,我則低了頭不說話。我在陌生的大人面前緊張得要命,不敢說話。越是不說話,就越緊張。和米莉則不同,我覺得我和她天然的親近。和米莉在一起,我愿意也是啞巴!
現在好了,我也成了啞巴。兩個啞巴在一起,能有什么事呢?
有一天,我蹲在后天井里等米莉,可遲遲不見她的影子。隔壁的秦伯不知從哪冒出來,他左顧右看,好像確定了沒有人就向我招手。我跑過去,秦伯示意我小聲點。他快速地從褲袋里掏出一沓卷了邊的零錢,塞到我手里,指點我出了后門,穿過街心花園,向右拐,走一段路,再向左拐,看到一爿煙紙店,在店里買一包“飛馬”回來。他就在原地等我。
我揣著錢拼命點頭,光顧著記香煙牌子,出了門后怎么走,手心都滲出汗來了都沒覺得。我箭一樣向弄堂口飛去,緊張又興奮!那種被賦予信任的小小虛榮心,感覺驕傲極了!
我買好了煙往回走,可走著走著發覺不對頭了,我忘了回去的路!我沿著街心花園繞啊繞,事實上一直在弄堂附近打轉。這時,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迷路了!很可能,我因此被壞人拐走——這是奶奶常在我耳邊叨咕的。她囑咐過我多次,和米莉一起出去玩,千萬不能跑遠!
我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偏偏秦伯還在天井里等我,我連買一包煙的事都做不好……
我坐在石階一角,看走來走去的一個個人,都不是熟悉的臉孔,眼淚不爭氣地下來了。
米莉就在這個時候抱著一盆草出現。我驚喜地撲上去,米莉嚇了一跳,那盆草顫顫悠悠地也受了驚,米莉緊緊護著。
我裝著順路跟了米莉一道回家,心里感激得要命,卻沒好意思“說”出來。
秦伯煙癮一上來,又偷偷“差”我去。后幾回我學乖了,總是結伴和米莉一道去。秦伯的老婆就是笑我是“啞巴”的張姨,她是個厲害的女人,我總是不敢直視她。可是秦伯就很和藹,瘦瘦高高的,走起路來像一只孤獨的丹頂鶴。
米莉突然央求我學寫字。這個我在行,我馬上就升二年級了,我會認不少字。
我從書包里取出課本和小學生字典,煞有介事地做起小老師來。米莉學得很專心,想不到她領悟能力很強,連我都覺得她是讀書的料,盡管她還沒上過一天學。
兩個人連比帶劃學一上午。下午照舊是玩,米莉帶我去了不少地方,大世界,復興公園,有很多小吃店的城隍廟……當然都是背著奶奶偷偷去的。我們都是走路去走路回,從來不乘公交車。省下錢來買赤豆棒冰,去的時候一根,回來再一根。有時肚子餓了一人一串臭豆腐。去城隍廟還吃了雙檔——粉絲百葉包油面筋!那可是我頭一回見識那么好吃的東西!
時間過得真快,我的這個暑假沒剩幾天了,爺爺寫了信,叫爸爸哪天、在哪里碰頭。爺爺向來少言寡語,做事認真。他在信里畫好了路線圖,生怕爸爸走岔。那個時候可沒手機,打公用電話也沒用。
爺爺和我一起坐長途汽車,爸爸在長途汽車的倒數第三站等我。
走的那天,米莉抱了一盆草來送我,就是那盆我差點將它撞倒的不知名的草。
米莉破天荒還給我寫了一封信。她將信和一盆草塞到我手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喉嚨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樣,想跑回去叫住她,哪怕和她拉一下手也好……
可是爺爺催我快走。他的“生物鐘”時刻和那張路線圖連在一起,分秒都不容我耽擱。我將信塞進書包里,抱著米莉送我的草跟爺爺走了。
我回頭,沒見米莉的影子。奶奶一直不放心地跟出了弄堂,我向奶奶揮手,奶奶也揮手。肥碩的身子越來越小,直至看不見。
我坐在車上讀米莉的信。
米莉的宇歪歪扭扭,少一撇或多一捺。有些筆畫多的宇,用了我教給她的拼音。有的干脆畫一個符號,好在我能夠看懂。
米莉在信上寫:
ya巴妹妹,你好!你為我做了兩個月的ya巴。我會xiang念你!xie xie你教我寫了好多字。現在我也會寫字了,我很高興。這個qiu天,我也xiang去讀書。這樣,我們就可以chang chang見面了——寫信。
這pen草送你。是我求了qin伯半天,和他一道河邊挖來的。它的名字很好聽的——bi岸花。它在qiu天開花,花是紅色的。我喜歡紅色!你要好好dai它啊。好好dai它,它就開花。
我讀完信,忍了很久的淚終于奪眶而出!
我俯身抱起腳邊的草,想象它開花時的樣子。蓄在眼底的淚掉在葉片兒上,一滴,又一滴,我哭得更厲害了……
回了家后,我安頓好那盆草,徑直去爸爸的書櫥。
我站在半人高的方凳子上翻找,最上面一格都是爸爸“束之高閣”的工具書。我找出大百科辭典,費了很大勁翻到“彼岸花”一項,很訝異地發現,原來這種叫“彼岸花”的草多有來歷,“原產中國,在日本極為常見”。花期與日本人秋季上墳的時期“秋彼岸”重合,所以叫“彼岸花”,也叫“紅花石蒜”。彼岸花開,只一團火,花開無葉,葉生無花,相念相惜卻不得相見……
這盆草后來果然開花了。如火如茶,熱情四射,我興奮地寫信告訴了米莉。
再后來,米莉來信說,她要搬家了,去遙遠的地方,和媽媽一起去。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她只有一個選擇,她選擇了媽媽。
此后米莉再沒寫信來,我和她斷了聯系,奶奶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小學和初中的很多個暑假,我都在奶奶家過,一次也沒見米莉的影子,就像是從來就不曾有過這個啞巴女孩——誰知道呢!
很多年后,日漸老態的奶奶躺在竹椅上,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話:我們過橋,是為了從此岸到彼岸……
就這么一句話,在我腦海里一閃念,我想起了童年的米莉……
又多年后,此刻,現在,奶奶也離我而去了。從此后,此岸,到彼岸,相念相惜卻不得相見……
編輯 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