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蝸牛的家住在兩樓,底下有一排百貨商店,胡亂一氣地打通了前前后后的墻壁,只剩下店里的幾根圓柱支撐整棟樓,以至于這么多年以后,站到街頭就可以看見那一整排房子朝街面傾斜的壯觀景象。
蝸牛家的客廳底下連支柱都沒有,因為那是個可以通過載重5噸卡車的過道,如果有大車子開過,她家的地板就伴隨著“轟轟”的噪音震動,每當這個時候,蝸牛就會大聲唱歌。
蝸牛家太小了,她的房間在陽臺。
每天早上,太陽都第一個將她叫醒,不用起床她就可以夠到窗簾將它拉開。
偶爾幾次,趴在窗臺上看見海提著油條從對面的街市走來,她會打開窗興奮地叫“海!”那個海從來沒有抬頭看過二樓陽臺上的小妞。他的耳朵里可能塞了耳機,或者他太專注地穿馬路了,或者他嫌蝸牛還沒洗過的臉太難看了,總之他會若無其事地提著塑料袋從容地走過來,走著走著,進入了蝸牛腳下的過道,消失前只剩下一個可笑的頭頂。
他長了一顆小小的腦袋,頭發(fā)卻很“茂盛”,架了一副眼鏡在雪白的臉上。
2 去學校的時候,蝸牛穿了一件媽媽織的薄薄的奶黃色毛衣,校服白襯衫的領子從低低的領口里翻出來,像一只淡淡的奶黃包。
四月的天氣里,大家都嘲笑她穿得太多了,她就翻起袖口的邊邊給他們看,并且說:“很薄很薄,而且還有很多洞眼,透氣!”
蝸牛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上課的日寸候,她的同桌在寫信,她探過頭去,看到一個潦草的昵稱,緊接著是一句“展信佳!”
同桌的名字叫“君”,她的每一封信都被蝸牛看過,君不介意。
蝸牛發(fā)現(xiàn)她每一封信的開頭都會是“展信佳”這三個字,看上去很專業(yè)。
君的信都是寫給一些哥哥的,她在上課的時候埋頭苦寫,令蝸牛一個人上課很無聊。
有一天蝸牛對君說:給我寫一封信吧f
君把A4紙撕成好多片,給蝸牛寫了許多封信。
“蝸牛,展信佳,我在上課,你呢?”
“蝸牛,展信佳,我在上數(shù)學課。”
“蝸牛,展信佳,你在上數(shù)學課嗎?”
蝸牛把君折好之后投遞過來的信打開,然后念那些“展信佳”,心里的感覺很奇妙,這是她第一次收到信。
放學路上,蝸牛和君捏著表格一起回家。
蝸牛問君會考什么學校,君沒有回答什么卻在笑,她笑起來上嘴唇總有一種往上翻的趨勢,特別奇怪。
君是全班最高的女生,蝸牛是全班最矮的一個,所以蝸牛把臉拾得高高的才看得到君笑得奇怪的臉。
君站在飲料鋪子前背對著陽光笑,露出兩顆不夠白的門牙。
她點了一杯盛著亂七八糟東西的飲料,杯底有紅色綠色的顆粒。她用一根粗管子使勁地搗了搗,再吸了一口,對蝸牛說“再見”。
蝸牛只得一個人繼續(xù)趕路,手里的雪白紙張嘩啦啦地被風吹著,差點撕碎。
海在畫畫。
他支著木架子使勁地畫著,橫著豎著變換地擺著他的刷子。蝸牛挺著剛吃飽的肚子突然在他背后嚷:好難看!
海果然被嚇了一跳,刷子飛出了打好草稿的線條,留下深深的一道色彩。
他二話不說將畫紙扯了下來揉成一團丟到了地上,騰地起身出門了。
蝸牛將地上的紙拾起來追著說道:水粉顏料可以覆蓋的呀,海!
那個海狠狠帶上門,“噠噠噠”地下樓了。
蝸牛迅速跑回陽臺,爬上高高的小床,在窗臺上默數(shù)1 5秒后,看到一顆可笑的頭頂出現(xiàn)在窗臺底下,她大喊:海,水粉顏料是可以覆蓋的呀!
那個海一直往前走,走得很快。蝸牛將紙揉成更緊的一團,不偏不倚地砸到了海亂糟糟的頭頂上,她看到海握起了拳頭,但還是一個勁地往前走著,一直走進對面的煙店。
第二天去學校的時候,君一直沒有來。
蝸牛獨自呈上志愿表格,感覺有些孤單。
班長詢問她君的事情,她卻一概不知。直到第二天,君都沒有來上學,這件事—下子成了班級里最重要的事,君成了焦點!
其實君總是焦點,因為她很高,回答問題很積極,而且總是會從座位上跳起來,她的笑容很奇怪,她朋友很多,她還有一個奇怪的額頭,發(fā)際線高得出奇,男生都說她不適合披頭散發(fā)。她還總是知道一些莫名其妙的新玩意兒,新鮮奇特的各種各樣的。
君不見的第三天,全校都緊張了。
老師將她抽屜里所有的信都讀了一遍,然后交給蝸牛,要她好好保管著。
上課的時候,蝸牛會將手放在君的桌肚里,她的心里有一點激動,期待君消失的第四天,老師再來交代她些什么。
君是不會有事的,因為她很聰明。
蝸牛翻出君在消失的前一天給她寫的信來看,展信佳——蝸牛現(xiàn)在很“佳”。
她在數(shù)學課上睡過一覺后醒來,突然明白,君和她的哥哥們一起出走啦!
海又開始畫畫了,又是前幾天那些假水果,擺在一塊深藍色的布里。
蝸牛從柜子頂上翻來備用鑰匙將被鎖上的房間門偷偷打開,海背對著她,坐在地上抱著畫板,大大的襯衫下擺鋪在地上,左手邊堆放著五顏六色的顏料。他的左手力氣很大,擰蓋子或者擠顏料都是一手完成的。
蝸牛開門發(fā)出聲響的那一刻,他就沒有再動筆,他靜靜地坐在地板上,就好像是一座等待爆發(fā)的火山。
蝸牛說:海,今天我的同桌和她的哥哥們出走啦!
海沒有任何舉動地坐著,像一個傻子。
蝸牛跪到地板上伸出爪子抓起了黑色顏料,溜了。
3 成績和分數(shù)線出來后,蝸牛被確定考取了一所護士學校。
她憑借自己的智商和記憶想起了那一張她和君一起握著的白紙,屬于她的那張最后塞進了媽媽的手里,再轉交到了海的爸爸的手里。
他一格一格地填了下來,蝸牛在陽臺內側的玻璃里看到那一只執(zhí)著鋼筆的手在為她寫字,她想要吞下那張紙。
海的爸爸說,這些都是萬無一失的選擇,最后能找到好工作。
深夜的時候,蝸牛在媽媽的耳邊昵喃:要考,我要考,和海一樣的學校。
媽媽溫柔地瞪她一眼說:海哥哥念的是高中,和你不一樣,他要考大學,也和你不一樣!
一只在深夜迷路的小蟲從陽臺窗戶的縫隙里飛進來,蝸牛用筆套罩住了它,將它養(yǎng)在筆管里。
畢業(yè)典禮的那天,蝸牛第一個到學校。
她將加了墨汁的黑顏料倒在粉筆盒里,班長的凳子上,副班長的桌肚里……
然后她最后一次被老師訓斥了。
開口那一秒,老師忘記了蝸牛的名字,蝸牛“噗嗤”笑出聲來,將老師氣炸了。
蝸牛的名字很難記,而且總是在變,到最后連她自己都懶得記住那些變化的名字。小學的時候她不知不覺地被改了姓,之后又改了另一個,變來換去的,大家都很難記得她叫什么。很多時候有人想喊蝸牛的名字,可是記不起來,于是就罷了。有一天蝸牛有了一個好記的綽號,可是大家都不愿再記了。
老師無需再向家長告狀,因為這個頑劣的女孩子終于畢業(yè)了。
4 海終于笑了,因為他考試成功了。
他拿到了很多的獎勵,荷包滿滿的。
蝸牛挺著剛吃飽的肚子來到海的房間說:海!請我吃東西呀。
海正在整理著滿地的顏料和畫筆,他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倒進一個塑料袋里,丟在墻角。
蝸牛覺得那一天是個非常安全的天氣,她開口對那個穿著大襯衫的海說:不吃東西也可以,給我那些就夠了!
她伸出手去指向角落里的顏料,像獨角戲一般高傲地抬著下巴,用低垂的目光俯視著那些顏料,手腕微微抬高,壓低食指,翹起小指,最后撅嘴。
猛地,海轉身了。
她將剛想放下的手臂又抬起,只是極為收斂地聳著肩膀重復:要那些……
他說:拿去吧。
盡管是認識一年以來他第一次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對她說出第一句不帶語氣的話,她還是顯得相當鎮(zhèn)定,漫步走到墻角,提起那一袋氣味撲鼻的顏料,慢慢走出了海的房間,乖巧地沒再多說廢話。
蝸牛—直覺得——顏料是甜的。
過暑假的時候,蝸牛從一家男士西裝店前經過,被一個聲音攔住。
君從天而降飛奔而來。
她還是笑得奇怪,那一張小小的厚厚的嘴,只能露出兩顆門牙的小嘴,對她說了很多話。
她說她已經是這家店的員工。還說她后媽生了一個兒子。又說她有個哥哥結婚了。
蝸牛把黑色顏料的事情向君說了一遍,君笑得前仰后合。她討厭班長,因為班長會在開家長會的時候向她的爸爸打小報告。
之后她搖擺著走進了她的店。
從那一天,蝸牛再也沒有見過君。
海染了黃發(fā),還買了很多名牌的球衣。
蝸牛不慎破壞了其中一件,海就回到了當初,再也不看她一眼。
但是他的心情總是很好,哼哼著快樂的小曲。陽臺上的蝸牛可以聽見廁所里的海刷牙時唱的歌,聲音是清清亮亮的。
海的黃發(fā)很短,不再是亂糟糟的,每一根都有特定的方向。
他總要花半個小時的時間在頭發(fā)上抹一些什么,朝鏡子照老半天。
蝸牛站在廁所門口對他說:海,你一點也不帥,長得很像“斯文敗類”。
那是班級里流傳著的一個詞,他們用來形容班級里的某男生,和海很像。蝸牛套上了這個詞,卻對海不構成任何打擊。
他抹完頭發(fā),從窄窄的門里走出去,絲毫沒有擦到故意擋道的蝸牛,輕巧得像一縷煙。
5 開學后,海擁有了一部手機。
蝸牛討不到他的號碼,感到很沮喪。
每當雙休日回家吃飯,蝸牛總是放下手中的飯碗,一個人回到陽臺房間看外面的人群。海的爸爸很生氣,但他從來不罵人,也不會教訓蝸牛,他悶悶地生氣而不多說話。
媽媽卻很厲害地將蝸牛揪回餐桌,蝸牛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那是小無賴的眼淚,所以沒有人理會。
大家繼續(xù)悶頭吃飯。蝸牛叼起枯澀的青菜,哇——一下吐了出來。媽媽情急之下拍了蝸牛一嘴巴,海的爸爸搖著腦袋,海一口氣吃完飯進了自己的房間。
小無賴總是要借著這股勢頭大發(fā)一場脾氣的,她哭得直抽抽,回到陽臺上邊看風景邊抽抽,媽媽還在喊著些什么,說是在學校養(yǎng)出脾氣來了吧,她捂住耳朵卻還聽得見。
蝸牛用嚴重的鼻音沖著里屋喊:你做海的媽媽吧!別做我的媽媽!
之后,媽媽就不再嚷嚷了。
海的爸爸漸漸喝醉了,他開始笑了。
樓底下的蟲又開始在深夜叫喚了,媽媽給還在任性抽搐的蝸牛留了夜宵。
淌著眼淚睡著的蝸牛做了一個噩夢。
夢見那些解剖課上的尸體生龍活虎起來,她逃啊逃,福爾馬林的氣息讓她吐了一路,地面開始顫動,腳下裂開了大口子……
有一天晚上,蝸牛從夢里驚醒,敲開了兩扇臥室的門喊“地震了”,那是一輛5噸的大卡車從樓下的通道駛過,嚇壞了她。
海睡眼惺忪地打開臥室的門,聽見她大喊:哥哥呀,地震啦!
海上設計課的時候因為昨晚的“地震”而困得打哈欠,教室的落地窗玻璃外卻出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臉,將他驚醒。
她偷偷趴在外面的墻上,腦袋與高高的教室地板處于同一水平線。
那天是個好天氣,美術教室外的樹木投下班駁光影,讓人想睡覺。
海看到她小小的鼻子頂著玻璃,滾圓的眼珠四下尋找卻沒有找到近在眼前的海,這是第一次心平氣和地看這個討人厭的小妞,她有矮矮的身材,短短的脖子,齊耳的短發(fā),頑固的嘴巴,任性的爪子,再多看幾眼恐怕又要生出厭惡的情緒來。
海在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收回了目光,一臉平靜地投入作品。
蝸牛在玻璃外大喊大叫“海”,他沒有理會,叫聲卻越來越大,就好像怕全世界人聽不見。他急急地跨著大步子出去了,站在渺小的蝸牛眼前,她終于住了嘴。
“海!我今天翹課來看你!”她樂呵呵地說。
老師宣布下課,美術教室里的人涌出來準備吃午餐。
幾個把海叫成“哥哥”的女生擁著海一起去找餐館,她們問海:這個小女孩是誰呢?
海說:噢,是鄰居。
蝸牛總是希望自己可以長得再可愛一點,可愛到讓姐姐們捏她的臉說:做我妹妹吧,小鄰居妹妹。
或者干脆酷得像海那樣騙人不眨眼,卻還有那么多人擁戴。
6 海被爸爸打了。
在爸爸喝醉酒的時候,狠狠地打到了海的后腦勺。原因是家里缺錢,他卻還是擺闊亂用錢。
蝸牛這才知道,海的爸爸才是個一真正的活火山。
她從陽臺的角落偷看這一場史無前例的訓斥。
海二話不說地摔門而去,蝸牛趴上陽臺,在默數(shù)15秒后看到海消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街上,鉆進煙店。
在他叼著煙吞云吐霧地出來的時候,蝸牛大叫了他的名字。
海的腳步定在了半路中,他應該猶豫了—下,最后決定抬頭。他看到蝸牛揚起嘴角在二樓的窗戶,舉著一張白紙,上面隱約畫著一只怪物,她說:這只驢,是你!
蝸牛—直都不怎么會講笑話。
海將“經濟制裁”前最后一筆錢用在了他策劃的小型畫展上。
蝸牛敲不開他的門,就總倚在門上喊著些比老婦人還啰嗦的話。
“海,讓那只驢也參加展覽吧!”
“我畫圖非常棒,小學的時候我畫的獅子在圖書館里展覽過,不是學校的破圖書館呢,是區(qū)圖書館!”
“那個時候連班長都羨慕我!我差點就搶了她的位子!”
“我的班長真是個任性的人,她總是用書打我的腦袋,可是怎么打我都背不出書來,她可真任性!”
“班長總是向我媽媽告狀,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你!”
“那個時候媽媽給我織了黃色的毛衣,今年冬天也許也會給你織!”
“我和媽媽第一天到你家的時候你多么兇呀!我都嚇傻啦!”
“對啦,我聽說君生了一個寶寶,真可愛呀!你知道嗎,她可是我同桌。”
“對啦,我也要和她一樣賺錢啦!”
“你快開門!不然我不會和你平分錢的啊!”
7 海的畫展上。他徹夜創(chuàng)作的最重要的展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一頭驢。
他氣得想要把展廳里的所有東西摔個粉碎。
驢的背后掉出一封信來,白色的信封上貼了郵票,沒有郵戳。信的封口粘得一絲不茍。海將一張皺巴巴的A4紙取出來,那些難看的字一個個地跳進海的眼睛,比蝸牛還要頑固調皮——海:
展信佳!
你真是個任性的人啊,我要去賺錢了,你卻還不理我。等我賺了錢回來,你就要叫我蝸牛女王陛下,好嗎?
我的驢變漂亮了,因為我在它的脖子里添加了一圈花瓣,你發(fā)現(xiàn)了嗎?
等我賺了錢回來,就會有一個手機,你要和我交換號碼,好嗎?
希望你將我的驢放在你的畫展的最重要的位置哦,盡量通知到我初中的同學和老師去參觀!還有爸爸媽媽。
我希望老天保佑誰都不知道我是坐火車去賺錢的,那個地方可能會很遠,所以我可能會想大家。
再見!
Yours 蝸牛
在海追殺至火車站的時候,警察早已趕到并且逮捕了接頭的人販子。
海在人群里找不到那個矮個子的蝸牛,遍地找也沒能找到那個小妞的一點一滴。
他破口大罵起這個智商極低的小孩,蠢得就像她自己畫的驢,卻偏還要加上個滑稽圍脖,讓全世界人觀瞻才罷休……蠢到了極點。
如果這個倔強似驢的姑娘終于消失在生活里,他的心還得承受一記不必要的痛,因為在心底已經開出了一朵驢樣的花——難看又僵硬,卻偏偏要狠命生長在別人心里的頑劣植物。
有些痕跡太唐突,丑陋地留在一個人心里,卻像班長褲子上的黑色墨汁加顏料,怎么都洗不褪。
海報了個警,可是警察說失蹤時間還不夠長無法立案。
他怔怔地回了學校,用框框將那只驢裱了起來放在最顯著的位置,還在底下加了一排批注:這朵驢,只要開在你們心里,再丑也驕傲。
一個異常火暴的畫展,人們都在那朵極具個性的驢面前感嘆著評說些什么高深的話。
它的作者還在自家陽臺里睡覺,徹夜緊張導致她錯過了一次“賺錢的機會”,可好在做了一個無比好的美夢,夢見大家都看著她,對她說:這圍脖真不錯。
編輯 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