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姚逸遠(yuǎn)發(fā)現(xiàn),姬小苔有一種凄楚的美,如同張愛玲評的那首詩——你盡有蒼綠。她不是樹上扭下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而是古綢緞上的折枝花朵,斷是斷了,可非常的美。
美那樣讓他心動,可只是心動,他愛的不是她。
她是單薄的,瘦的,而姚逸遠(yuǎn)喜歡豐滿一些的女子,比如嬰寧。
嬰寧是公司老板的女兒,聲音嬌滴滴的,好像要滴出水來,那聲音是有顏色的,水綠的,有時候,也是粉紅的。
姚逸遠(yuǎn)從美國回來后到了這家公司,那時,他開著一輛跑車,得意之情每天撒在臉上。姬小苔是公司剛招來的小員工,剛剛畢業(yè),每天守著碎紙機(jī)粉碎一些東西,或者把文件交到他的手上。
他半年里不曾注意到她。
何況他有嬰寧。
他來這個公司,多半是嬰寧父親的提攜,嬰寧喜歡他,于是這家公司開了高價要他,他驚訝于他們付出的薪水,后來才知道,那里有嬰寧的喜歡。
如果不是那天他跌倒在姬小苔的身上,他仍然不知道公司里有個女子叫姬小苔。
那天他抱著剛買的象牙雕,小心翼翼地走在光滑的地板上,地板剛剛打過臘,他聽到有人叫他,剛想回頭,人就往前撲了出去,周圍的人都尖叫著,他感覺一個人影撲上來,那個象牙雕被接住,他重重地壓在那個人的身上。
是姬小苔。
那時他并不知她的名字,她細(xì)眉細(xì)眼,有些沉默,接近木訥,穿素色的衣衫,留齊耳的短發(fā)。
她還給他象牙雕,轉(zhuǎn)身就走了。
象牙雕是3萬塊錢買來送禮的,于他而言,是不小的開支。
那天晚上,他叫住她。她離他極近,剛好到他耳朵,他能聞得到她的青澀之香。她說,我用青木瓜洗發(fā)液。
他拉她到后海酒吧里喝酒,一瓶法國干紅,他和她,飲到一滴不剩,他抬起她尖尖的小下巴說,以后,常常和我來喝酒吧,嬰寧是不喝酒的,她只喜歡那些化妝品,她有的是時間,所以一天發(fā)幾十條短信給他,他喜歡她的嬌嫩,卻又覺得哪里不對。
從此,姚逸遠(yuǎn)多了一個酒友。
他也認(rèn)為,僅此而已。
(二)
其實(shí)姚逸遠(yuǎn)知道,姬小苔是喜歡他的。
有一天他去得早,看到姬小苔的桌子上有水印,是他的名字。她來得更早,大概是去衛(wèi)生間了。他佯裝沒有看到,走進(jìn)自己房間,打開窗子,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如果北京是灰蒙蒙的,那么,姬小苔給他的就是一抹淡淡的綠色。
她會偶爾端一盆小花來,比如吊藍(lán),比如文竹,都是那種很便宜的花,可是她說,放在屋子里,空氣好。
她給他泡茶,苦丁茶,喝上去非常苦,可是常常喝,對身體極有好處,而且喝到最后,有淡淡的清香。
她做這些時,他在想,她是下屬,應(yīng)該的。
一起喝酒時,她會有些張揚(yáng),有時給他唱一些陜北的調(diào)調(diào),非常哽咽地唱——山梁梁高來山彎彎低,走到天邊也忘不了你,你變成狐子我變成狼,一溜溜彎彎相跟上……
他那時是醉心的,這樣的女子,性情如此之真,讓人心動。可是,她出身寒微,每次都會騎著自行車回住的地方去,他開著跑車,遇到過她幾次,北京的春天風(fēng)大,她努力地往前騎著騎著,風(fēng)吹起她的頭發(fā),她瞇著眼睛,很鎮(zhèn)定,甚至,有一種凜冽的神情。
所以,他認(rèn)定,他們也只是一起喝喝酒而已。因?yàn)椋X得,能陪他一醉千杯的人只有她,雖然她寡言。
他裝作不知道她的喜歡,一任自己這樣下去,有什么不好呢?反正嬰寧是忙的,跳舞,瑜伽,每天去減肥中心,三天做一次美容,時光太多了,多得要流出來。
他的感情也太多了,流得哪里都是,比如和嬰寧,比如和姬小苔、
對姬小苔,他說不出什么,就是覺得很穩(wěn)妥。他喜歡她發(fā)間青木瓜的味道,看她穿藏藍(lán)色的裙子白風(fēng)衣,在風(fēng)里走著時,飄來蕩去,可是——她不夠好看,也不夠有錢,但那樸素的光芒,卻又引誘著他。
春節(jié)的時候,姚逸遠(yuǎn)要去麗江,嬰寧執(zhí)意要去馬爾代夫,于是他一個人飛往麗江,在四方街上吃過橋米線時,他感覺一個人在看著他。
這么巧?他問怎么可能是巧呢?是姬小苔聽別人說他來麗江過春節(jié),她就沒有回陜西老家,買了張機(jī)票飛過來。
那天,他們一直坐在麗江的小橋流水邊,看到夕陽落去。一切如此完美。很多人以為他們是一對戀人,可是,他們不是。他把自己的胳膊放在姬小苔的腰上,姬小苔沒有動,眼里有飽滿的淚水,一直沒有掉下來,她輕輕地問,我可以吸一支煙嗎?
他遞給她一支煙,她吸著,嗆著了,眼淚嘩就下來了。她卻說,風(fēng)好大。
他們住在麗江一戶人家的旅館里,是隔壁,他半夜似乎聽到有人唱歌,隱隱約約的,但還是聽得到——山在水在石頭在,人家都在你不在,刮起東風(fēng)水流西,看看人家就想起你……他感覺心里溫?zé)幔脒^去,可是,他想了想,他還是喜歡嬰寧多一些,或者,喜歡嬰寧家的錢多一些。
春節(jié)回來后,他沒有想到嬰寧在馬爾代夫與一個法國男子艷遇,并且正著手辦理去法國的手續(xù)。嬰寧提出分手后,他的臉變成了紫色,他怎么可以被人拋棄呢,他長得這樣英俊,事業(yè)這樣出色,怎么可以?
他辭了職,跳到一家英國公司。
我以后還會常常看到你嗎?姬小苔問。
當(dāng)然,他說。
(三)
他們不是常常看到了。因?yàn)椴辉谝患夜荆粋€在東城,一個在西城,況且,他又有了新歡。
是他的女老板,英國歸來的liily,有硬朗的微笑,純正的倫敦口音,她是性感的,硬線條的,只穿職業(yè)裝,甚至偏向于男性化,可她很酷,在老板椅上夾著煙和他說話時,讓他很有親吻的欲望。
不久,姬小苔約他喝酒,他這才想起,這世上,還有這樣一個安靜的女子。
他們在三里屯找了一個水鄉(xiāng)小鎮(zhèn)一樣的酒吧,人少,放著清幽的音樂,她仍然和從前一樣,問他過得如何?
他打開錢夾子,給她看liily的照片。他甚至炫耀第一次liily和他親吻的事情,說她這樣野蠻,好像美國鄉(xiāng)村音樂,讓他很過癮。
她始終不語。
你不高興?他明知故問。
不。她說,高興。
他注意到她的手有些顫抖,因?yàn)楸永锏木埔缌顺鰜恚傺b去衛(wèi)生間,然后看鏡子里的自己,一臉的不在乎。是的,他不愛她,他堅(jiān)定地認(rèn)為,他不在乎她,他只是愿意和她安靜地待上一會兒,時間長了,會很悶的。
后來,他們半年沒有再見,再見,是她來送喜帖。
她居然要結(jié)婚了。他有些茫然,又有些震驚,沖口而出:誰讓你結(jié)婚的?她說,有個男人追求我,人很好,我想,嫁就嫁吧。
更多的,他沒有問,她也沒有說。
他去赴婚宴,到了飯店才知道,婚宴取消了。他因?yàn)槟蔷湓捰X得愧疚起來,于是倉皇而逃,生怕她抓住他沒完沒了,生怕她賴上他。
他這樣害怕,害怕自己,害怕承擔(dān),害怕一切。那天他幾乎一夜沒睡,可是,姬小苔的電話并沒有打來追問,一切好像并沒有發(fā)生。
又過了幾個月,liily向他求婚。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不。
是的,他說的是不。
他亦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不,他有些怕這個強(qiáng)勢的女人,怕她在床上也是強(qiáng)勢的,因?yàn)樗f過,這世界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這一次,他又辭職了,他打電話給姬小苔,他說,我們喝酒去吧。
那天他們都喝醉了,他問姬小苔,我美嗎?
你是臨水照花人,美得讓我心跳,她說。
他伸出手去捉住她的手,然后小聲說:你知道你哪里最迷人嗎?
姬小苔搖了搖頭。
你的氣質(zhì)呀,那種淡淡的,青禾瓜一樣的氣質(zhì),輕柔的,一點(diǎn)一滴,滲透出來,無限的美。
他們站在后海的水邊,輕輕地?fù)肀В√Π杨^靠在他的肩上,他差一點(diǎn)就要說出喜歡她了,可是,他還是忍住了,
(四)
不久姚逸遠(yuǎn)真的結(jié)婚了。
這個女子是他大學(xué)同學(xué)的妹妹,他大學(xué)同學(xué)在中關(guān)村開了一個計算機(jī)公司,妹妹在美國留學(xué),回來探家時遇到他,他們很快就談婚論嫁。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迅速地結(jié)婚。
結(jié)婚時姬小苔沒有來,她托人送來的禮物是一塊和田玉,用她的話說,不值什么錢,戴上避邪吧。姚選遠(yuǎn)一直沒有戴,他不愿意戴太廉價的東西,他的手表,至少要五萬塊錢。
婚后他和太太開了夫妻店,太太很賢惠,也能干,不久生了女兒,一家三口定居在美國。
直到他在美國出了車禍,差點(diǎn)喪了命。風(fēng)水先生說,你適合住在中國,如果想破災(zāi),最好戴一塊玉。
他這才想起那塊玉來,急急地翻找,還在。
還是那樣清澈碧綠,他戴在貼心的地方。
有一次去一個珠寶店為太太生日選禮物,珠寶店老板夸他的玉好,他說,值多少錢?
老板說,至少30萬。
為了確信玉的價值,他去問了另一家珠寶店,結(jié)果那家要給50萬元收這塊玉。
他震驚了。
那天晚上,他趁女兒睡著,半夜打電話給姬小苔。
居然通了。
是我。他說。
我知道。
你如何知道?
因?yàn)椋矣浀媚愕穆曇簦忆浟讼聛恚刻炻牎?/p>
你的玉?
我也知道。
為什么?他問,為什么?
她笑了,價值傾城的東西就要送給價值傾城的人,你于我而言,就是傾城的。
他沒敢再問下去,黑夜中,只覺得有什么熱的東西涌出來,這么多年,他一直以為不愛,一直以為她寒微,所以,他不敢要這個女子,但他有多少次努力地吸鼻子,聞著青木瓜的味道,好像是前生。
而前生,他的確已經(jīng)錯過了。
這樣一想,他覺得心口一陣疼。
他終于知道,姬小苔,始終在他心口窩里,一直在。
過去在。現(xiàn)在,還在。
編輯:彩 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