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擺開滿白曇花

1

在出租車上丟掉包包，已經是下午了。

她想北方的天光，黑得多早啊，還是傍晚鉛灰的天空吶，星星一下子就亮了，像誰打開了開關似的。包包里的便條，她原本打算郵給他的，但是那些便條自己走丟了。

那些便條都是她寫給他的，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便開始寫便條了。有的，是她上班的時候，躲過車間主任的眼睛，偷偷寫下的；有的，是寫那一天的心情：早上出門的時候，覺得天灰灰的，心也灰灰的；有的，是寫自己的衣裳：逛街的時候，看到一件有小龍圖案的洋裝——小龍，我將你穿在身上了呢。

但是包包丟掉了，那些便條也就丟掉了。

從前，他愛她，他們便寫便條。后來，他躊躇了，不愛了，離開了，她整理了那些東西，想要寄給他。

但是，包包丟了。

她想，丟了也好，她就當作已經把過去還給他了。

2

她并不知道，明亮的星光下，她的手工扎染包和一個年輕人回了家。她更沒有想到，一個禮拜后，一個年輕人打通了她的電話。

那是一個外地來的年輕人，上普通的班，拿有些低的薪水，住在租來的逼仄的房子里。他說，他乘出租車，看到包包，便帶回了家，然后尋找失主。在一張便條上，他找到了她無意中提及的電話號碼。所以，他撥通了她的電話。

他說，司機說你是一個穿著紫裙，裙擺開滿了白色曇花的女子。她說，感謝你呀。他那么淳樸地笑，在電話那端說，不用啊不用啊。

想了想，他又說，我從來沒有見過曇花，送還你包包的時候，你穿那條紫裙子好嗎，我想看看裙擺上的曇花。

3

他們在人群擁擠的街道上見面了，為了找她，他讀遍了那些便條，她的聲音，和他想象的一樣安靜。

和他想象的一樣，她是頭發長長微卷的女子。

她穿著那條開滿了曇花的紫裙，路過的時候，仿佛能聞到香味。

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她的剎那，他覺得很親切，她不像別的城市里的女子那樣難以接近。她坐在那兒，安安靜靜地說謝謝，安安靜靜地像一彎月亮。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習慣有一些小停頓的。

知道那些便條他都看了，她小小的臉頰就紅了。她一直紅著臉，聽他說話，他就覺得她好可愛。

他原本是有些沉默的男子，但是這一次，在她的面前，意外地就有些活潑了。

他說，那些便條，寫著寫著，便沒有了，你和那個男人，是分手了吧，你不要太傷心。

他覺得自己多嘴，然而她是他想象中的女子，他那么自然，那么迫切地就開始關心她了。

就這樣，認識了，熟悉了。時間一天天過去，然后一點點親近。

他是鄉下的男子，在城市里拉廣告，沒什么錢。知道她喜歡花，便送她花，剛開始，她是拒絕的，后來，就不怎么拒絕了。

他們一起看書，一起到護城河邊散步，一起坐在草地上聊天。她去過他的家，他一個人，租了那么小的屋子，屋子里的干凈，是她喜歡的。

很熟悉的時候，她就幫他收拾屋子，擦桌子的時候，盡管桌子不高，也要搭著小凳子，他覺得她是那樣有趣可愛的女子。

他覺得自己是愛上她了。她，也是愛自己的吧。

見到她的母親，是在那一天，他去她家樓下接她。那是個和藹慈祥的婦人，對他說謝謝，說我的女兒，提起過你的。婦人凝視他的神情溫柔又開心，仿佛感激他和自己的女兒在一起似的。看得出，婦人是真的喜歡他。

晚上一起散步的時候，想起她母親說的話，他莫名其妙就臉紅了，他想自己真不爭氣，人家又沒有說愛他，自己臉紅什么啊。

就這樣，算是愛了吧，雖然她從沒有說過愛他。

快樂的時光，總是那樣，不知不覺，兩個月就過去了。

他們最親近的時候，是在那一天，他們一起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后，他送她回家，到了地方，仍然舍不得走，她就在樓下陪著他。

樓道里的水泥地太涼了，他脫下自己的上衣鋪在地面上，讓她坐著。

他依依不舍的樣子讓她覺得有意思，她就主動問他，你愛我嗎?

他說，愛。

要是我不是那么好呢，你還愛我嗎?她問。

他說，愛。他說，她是他夢中的女子，所以他愛她。

要是我懶，不想工作，要你養我呢?

他一下子就笑了，覺得她真是有意思。于是，他學著電影里周星馳的樣子，開開心心地對張柏芝說：“我養你啊。”

他是說真的，他想每個女孩子，如果問你會不會養她，就是真的已經愛上你，真的想要和你過一輩子了。

他牽了她的手，吻就落到她臉上了，那是他第一次吻她的臉頰，她沒有拒絕。

他知道，她是這樣的女子，安靜得值得他付出的女子，他等了很久很久，終于遇到她，他要和她在一起，開開心心，幸幸福福地過一輩子。

4

他以為，他們的愛情，就像別人的，無風無浪，便是一輩子。

他沒有想到，這樣地愛著，她還是說分手了。

是在兩個月后，他送她回家，見到了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是便條里的男子，叫小龍吧。

接下來，她接他電話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在一起的時候，她也不開心，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想如果不提起，或許這件事情就過去了。

他像鴕鳥一樣，她卻不肯饒了他。

她說，小龍回來了，便條里的男人回來了

她說，曾經小龍去了外地，他們就分開了。現在小龍回來，想要和她重新開始，她見到小龍，就知道自己完了，就知道自己一直愛他，一直沒有忘了他。和他的這段感情，到底是比不上和小龍了，到底是她空虛時的填補了。

她提出分手，怕他生氣，解釋的時候戰戰兢兢。

他真的生氣，話說得斷斷續續，眉毛緊緊擰在一起，卻終究不忍心傷害她。他寧愿傷害自己，也不愿意傷害她。

他見過小龍，小龍是個英俊的男子，他比不上。如果小龍只是英俊，他或許會爭一爭的，但小龍不止是那樣的，小龍還是便條里的男子，那些便條，他都讀過的，她給小龍寫了那么多便條，卻從來沒有給他寫過。她到底是愛小龍的，不愛，便不會寫出那樣的便條，讓他這樣的陌生人看了也心動。

他知道自己贏不了小龍，他求過她，她依然拒絕，所以，他只能作罷。

從前，知道她喜歡花，他送過她不少花。

最后一次離開，他讓花店送去的，是曇花。盆栽的，小小的曇花。他給她打電話，說我們的那一段，就像曇花。

他離開，去了別的地方。

偶爾，他會想起她，想起的時候，就會想到曇花。想起他們一起看書，書上說佛前有花，名優曇花，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彈指即謝，剎那芳華。

小小的，白色的曇花，開在她裙擺問。

他們的愛情，就像曇花，剎那芳華。

5

他用了很長的時間，忘掉她。

他逼迫自己，省略了那些纏綿的便條，省略了心動和裙擺搖曳的白曇花，將這件事情當作和愛情無關的拾金不昧的童話。

他沒有想過會再見到她，那是5年后了。

5年的時間，他一直要自己忘了她，不愛自己的女子，記住又能怎樣呢。他很少會想起她，他想自己已經忘了她，卻沒想到再見的時候，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還是那個樣子，胖了一些，領著一個孩子。他們互相注視了一會兒，她問，你好嗎?他點點頭，挺好的。他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離開的時候，他想起了過去，想起了拾金不昧的童話，想起自己其實一直沒有徹底地忘掉她，想起他們分手不久，他其實打聽過她的消息，她到底和前男友結婚了。

那時候，他想自己知道了她，懂了她。她原本是贏弱的女子，情感上心理上都是贏弱的，情感空虛的時候，需要填補，他就是她的填補了，所以他能勸自己忘了她。

但他并不知道，其實不是那樣的，有一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他不知道，那一次遇見，她低下頭，便流淚了。他已經走遠，她依然留在那兒，看著他的背影，久久不愿離開。

她從來沒有告訴他：她不是那樣贏弱的女子，他也從來不是自己空虛時的填補，就像她是他夢中走出來的女子，他也是她夢中走出來的男子，她是真的愛他，再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了。

她沒有告訴他，小龍一度離開她，是因為她的手受傷了。那時候，她在車間上班，他來找她，想給她一個驚喜，從后面抱她，她右手的衣袖就卷進了機床，治療后再也不能招高。這就是她一度找不到工作，擦桌子也需要搭凳子的原因。

因為內疚，也是為了逃避，小龍不告而別，她是那么絕望。那個時候，她遇到了他，他用他的愛情滋養了她，她也真的愛上了他。

如果小龍不回來，她或許會告訴他這件事情，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只是．小龍回來了，小龍說這個結局，應該由他背負，說她的手術不徹底，他的家庭條件好，可以徹底為她治療。

她，想了很久。

她一直記得，他說愛她。她一直記得，他說他養她。她一直記得，在自己失望無助的時候，是他陪伴她，用他的愛情溫暖了她。她猶豫過．和所有的人都吵過，但是所有的人都不向著他，他們說他的條件不好，有那么多的負累，他們在一起，更會拖累了他，如果只是為了自己，她會毫不猶豫地和他在一起。但是為了他，她就不能那樣任性，就像媽媽說的：那是一個好男人，你找到愛的人，媽媽很開心，但是小龍回來了，那些負累就不該由別人背負了。

媽媽說，有的愛情，可以像曇花，剎那芳華，適可而止。

她掙扎了很久，到底選擇了分手，重新和小龍在一起。

他送她的曇花，她一直好好地照顧著。

和他初見時穿過的開滿曇花的裙子，她一直珍藏著，再沒有穿過。

他曾經對她說：我們的愛情，曇花一現。

她沒有告訴他：曇花雖然一現，但是，曇花會記得。

曇花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她曾經這樣愛過他，她會永永遠遠記得他。

編輯 彩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