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與舊、中與西、傳統與現代、中斷與連續、變革與保守,這是數百年來中國常態的社會制衡。關注這個制衡就是關注中國的社會秩序,就是關注中國的社會結構。
進步、革命、科學、啟蒙,是20世紀中國最具魅力的口號。五四文化啟蒙運動的重大成果之一,是把對傳統文化的批判與否定樹立為整個20世紀中國文化運動的基調和主題。摒棄傳統成為先進知識分子之所以先進的表征。然而,擺脫漂泊不定的彷徨,使中國文化在一體化和多元發展中有一種統一的氣質作為穩定的基礎是多么的迫在眉睫。
龍潛先生的《風中的鳥》,讓我們看到文化的傳承者——知識分子在這個時代的處境。
一個社會在常態的運行中自然會積累自己的文明從而形成文化。在漫長的社會演進中,文化自然也會發生變異,特別是受到異質文化沖擊時更會產生文化震蕩。但就其本性而言,文化是穩定的,文化的穩定制衡著社會。除了十月革命后的蘇聯和后來的中國,世界上沒有哪個國家大張旗鼓地進行過文化革命。改天換地或許是可以的,但不能要求很快改變和更新文化。文化有不可選擇的一面,如同孩子不能選擇母親。中國的漢唐文化,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都是文化的漸變過程,都是長期積累的結果。不是說不需要社會革命,但一次成熟的社會革命,必不以犧牲文化為代價,相反,倒是需要有相應的文化為其準備。凡是沒有相應文化為其奠基的社會革命,一般都是不夠成熟的社會革命。強行改變一種文化后果是不堪設想的,至少會造成文化的斷裂或文化的水土流失。并且應該看到,文化之花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堅貞,有時是誰施之以雨露它就向誰綻放笑臉,黃昏與清晨都可以吟唱。文化的一時繁盛最容易使人們染上文化虛狂癥。文化成熟的標志是理性的張揚,不是情感的擴張。
歷史的發展形成強烈的戲劇性反差:當歐洲在教會勢力的籠罩下煎熬著中世紀的漫漫長夜,中國迎來了盛唐,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文化高峰;當充滿理性精神的啟蒙運動在18世紀的法國如火如荼地展開之時,中國的知識分子在清朝文字獄的牢籠里呻吟和掙扎。反差的形成,說明古代中國的文化盡管發達,但并沒有建立起遍及社會的理性精神。理性須訴諸民智,而訴諸民智的社會理性的確立,一般應以人的個性獲得自由為前提,因此,社會整體必須經過啟蒙。而中國社會發展的特點,一直到19世紀末,始終沒有以普及理性精神為追求的像樣的啟蒙運動。有學者指出,17世紀明清交替時期,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思想家的思想屬于啟蒙主義的范疇。如果此說可信,那也只是極微弱的呼聲,與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和法國的啟蒙思潮根本不能相比。何況不久之后,這種微弱的呼聲也在清統治者高壓政策下奄奄一息,只偶爾在爬梳辨析和故紙堆中聊放一點微光。這種情況,導因于中國是一個以家庭為本位的農業社會,同時也由于政教合一的封建結構,知識分子大都走“學而優則仕”的道路。本應承擔啟蒙運動的啟蒙者自己還沒有啟蒙,所以,理應在17、18世紀發生的啟蒙運動,不發生在清朝的鼎盛時期,而是要等到清朝被推翻之后的五四時期才繼往開來。
左宗棠23歲時在新房門口貼了一副對聯:“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屈原在《離騷》中有這樣的詩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宋朝張載的座右銘是:“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艾青1934年有這樣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有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這些都是過去的知識分子,在今天這個時代,知識分子怎么樣?龍潛先生的《風中的鳥》給我們作了精彩紛呈的描述。
《風中的鳥》寫的是大學里知識分子的命運,他們的命運是這個時代的命運。他們的命運是對這個時代一個陰沉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