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的戲臺上,穿棕色長衫的男子拉著二胡,著艷紅旗袍的女子懷抱琵琶,樂聲從臺上吱吱呀呀地飄散開來。臺下一圍紅色、橙色的花開得熱熱鬧鬧。整個院落都是條凳,但只有兩個人——喬喬和我。我們靜靜聽那曲子,不孤單,不歡喜。院外,流水潺潺,院內(nèi),琵琶聲聲。
這是周莊的一個下午。
周莊,是江南嗎?
我印象中的江南,應是寧靜地臥在唐詩宋詞里,在不經(jīng)意地翻動間,溫柔地映入眼簾,它是隱在心間淺淺的鄉(xiāng)愁。
我循夢去尋過江南。
1991年濃夏,我在杭州走過斷橋,楊柳依依的西湖,沒有白娘子溫婉的水袖。
2002年初春,我站在蘇州灑著碎雨的街頭,灰的天、灰的墻壁、灰的路,以及渾濁的河水沉重、緩慢地流淌。我不知道,是經(jīng)歷過那么多如詩歲月的蘇州已老,還是我從書畫中獲取的蘇州太碧綠。
江南,我有些困惑。
2006年3月,我奔赴完一場喪事,順道到南京。我在南京和喬喬朝夕相處,我們到中山陵,沿途看高大干凈的梧桐,又爬上九華山,看玄武湖的波紋。
我和喬喬的相識,緣于網(wǎng)絡,四年里,我去看她的詩,她到我的博客說幾句話。這時坐到一處,多是沉默,但我記得她寫曇花的詩:“風中合掌/不是祈求青帝/縱多開一回又如何呢?/不是錯過,便被辜負。”初看到這一句時,我覺得喬喬寫的是她心中的曇花,漸漸地,歲月的轍印一寸寸勒裂開生活的皮膚,我看到了血肉,也就明白,對于每一步的行走而言,往往如此:不是錯過,便被辜負。
但不知誰提議——到周莊去。從決定要去周莊,我和喬喬的心里就美好了起來。我們在隔天的正午時分抵達了周莊。
周莊的天空淡淡一層藍,刷在低矮房屋外墻上的石灰已漸次剝落,在灰灰白白間,倒有幾分人氣暖和的滋味。河水不清澈,像漂不凈的帶子,黃中帶綠,綠里雜黃,順著墻腳流淌。河中有船,著藍底白花偏襟衫的船娘搖著櫓,船中游客人人臉上都有笑。他們穿過小小的石拱橋,漸漸遠去。
我們站在橋上,看水看人。一兩束俏生生的桃花倒影入河,水紋里,漾出一圈圈艷色,身后,泡桐結(jié)了花蕾,有枝探過河面。
周莊的美,讓人想起那個綠茶的廣告,一葉船駛來,船上有人,岸上有綠茶。畫面蔥籠,一如蒼白生命中,愛情的模樣。
我有位朋友就到周莊來戀愛。她從云南飛到江南,為一個生活在網(wǎng)絡中的男子。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周莊劃船沒有,看戲沒有,她回去只說:心愿已了。她覺得人生到了盡頭。
我和喬喬在周莊卻只有彼此。無論我們在只有四個人的戲園,還是在人來人往的沈廳、張廳。
到全福寺時,暮色四伏,人跡全無。夕陽一點一點地落到柳樹之后,湖面一片金光。寺前一棵樹上,紅、黃兩色的絹帶在晚風中晃動。那是香客祈求平安時拋到樹枝上的,系繞在絹帶上的祝愿隨風飄向四面八方。
我站在一間屋前拋硬幣。那里掛了幾只鐘,分別寫著金榜題名,一帆風順等吉祥語。我拋了一枚又一枚,要擊響寫有“全家平安”的鐘。終于,“叮”的一聲清脆地穿過空落的房間,越過掛滿絹帶的大樹,消散在暮色沉沉的四野,我感覺到了安穩(wěn)。
天暗了下來,那些小小的巷道就很少有人行走,紙糊的燈籠里,亮著燈。我和喬喬幾乎不說話,只是行走,看景,進商店,討價還價。那晚,我們住在雙橋一側(cè)小小的閣樓里,夢里,沒有流水聲來驚擾。清晨離開閣樓,依然沿河行走。一夜的沉積,河水散發(fā)著微弱的腥味,鸕鶿們懶洋洋地立在船上,好像還沒有從夢中醒來。繞周莊一圈后,我們決定去坐船。
情緒是很怪的東西。有個女子軟軟地唱:“小橋流水,輕煙細霧,常記雨中初相遇。傘下攜手,雨珠如訴,把多少柔情盡吐。”很美的詞和曲,但她只是把歌詞從口中吐出來,不帶任何情緒。就如我們,抵達周莊,在周莊行走,在周莊睡眠,周莊是水墨畫也好,是唐詩宋詞也好,我們平靜而又略微有些冷漠地穿過,好像到此一游就是目的。
直到我們置身船上。
在跨入船艙的那一剎,有些東西來到了我的胸中。它的到來,擊碎了蓄積許久的陰霾,整個胸腔一片清朗,有清甜在回蕩,且彌漫到口中。回頭看喬喬,她的臉上掛了笑,三天兩夜里第一次的笑。周莊的房屋、岸邊的垂柳以及河水都遠離,我想起喬喬筆下的丁香:“回眸一笑/染紫了世界發(fā)呆的模樣。”
周莊,就在這一剎那定格,成為我命定的江南。
我是個臨界值非常低的人,每遇什么無法解決的事,就想生命其實是場幻覺。又因為臨界值低,為一碗雞湯,為正散放著香氣的雞蛋花都會慶幸:還好,我還活著。而活著,也是:不是錯過,便被辜負。不是我被錯過或辜負,就是我錯過或辜負。
全福寺,我在太陽落到大地的另一面時,一枚一枚地拋硬幣。那么固執(zhí)地要聽鐘聲,只因為,我的婆婆剛剛離世。生命的脆弱和無奈,越發(fā)讓我感覺到生的無趣。所以我執(zhí)著地要把鐘擊響。因我認定鐘聲是回應,即使聲音低弱,聲波卻已一圈一圈蕩開。
那時喬喬站在我身邊,安靜地等。喬喬是個慢節(jié)奏的人,她說這種懶散是因為對明天沒有等待。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快樂,但我懂得她的堅強,每一天里,她都堅持并執(zhí)著地吃蘋果,這讓我心安。
江南是什么呢?是內(nèi)心里的柔軟,是手指間的清風,是眉宇間最美妙最溫潤的那一點朱砂。走過杭州和蘇州,我沒有找到我的江南,便以為,這個世上,沒有江南存在。然而,我們在周莊,共同地感覺到了江南——那令靈魂纏綿的所在。隨后的日子里,秦淮河里劃船時不自禁的快樂,太湖粉色櫻花瓣飄到發(fā)際帶來的喜悅,都使江南生動明媚,在我記憶里玲瓏浮凸,活色生香。
那位趕到周莊與戀人相見的朋友,堅持著活過了沒有江南的日子,現(xiàn)在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每當她提到孩子,眉眼間就有朵花在舒展。孩子,就是她的江南。
我不知道我的江南是什么,但2006年的陽春三月天,我在江的南面,找到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