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歲遠行：生存，還是死亡？

２０歲，我們離開原有的軌跡。

他實現著一場自我的放逐，從青海湖一路向西，直到西藏。思考，艷遇，閱讀，傳奇……奇異的２０歲，瘋狂的２０歲，深邃的２０歲，然后終歸平靜。這一場放逐療救了他，又將他送回到原先的軌道，結局回歸到塵世的幸福。

她進行著一場尋夢的跋涉，從家鄉一路向北，進入繁華的都市。有瑣碎的忙碌也有寧靜的夢幻，她行走著，感動著，沉思著……光陰如云般輕輕飄逝，她在跋涉中漸漸成長。盡管結局未知，但過程已足夠享受。

２０歲，生活在別處開始。

１９９１年春天的黑馬河，一個寒冷的下午，有位長發蓬頭，滿面菜色的內地青年呆坐在青海湖邊，思考著無比重大而嚴肅的問題：生存，還是死亡？

他非常認真地思考著，直到日頭西沉，然后起身，踩著泥沙，深一腳淺一腳地，毅然決然地走向那浩大無際的神秘暗湖……

青海湖，

我給你一個名字叫死亡

他２０歲了，自以為看破了人間，詩藝未曾圓滿，愛情未曾怒放，理想便流于幻滅。純潔的青海湖似乎是個美好的歸宿，足以洗刷他豬一般的渾渾噩噩，彌補他無頭蒼蠅式的四處碰壁。

然而上天垂顧他，不使他一直高昂著頭，而是望向腳下。于是，在身前不遠的地方，他看到一具水鳥的尸體，被蒼茫的潮水推動著。而在更遠一些的岸上，分明還有另一些別的什么。

起了風，湖水蕩漾著，天迅速黑下去，頭頂上方有水鳥在凄厲振翅，奇怪的是，死亡的氣息忽然消失了。他跪在骯臟的泥灘上嘔吐。

那可憐的男青年就是我。１６年前的那個晚上，我甩著兩腳污泥，逃離了青海湖，在公路上搭了卡車，一路向西。

水中的飛鳥緊隨我的影子

從黑馬河到安多，就像影子的影子一樣

如果死神的裝扮竟如此骯臟，那么她還有什么誘惑力呢？當我獨自一人穿過鹽湖區，在溫暖的太陽底下醒來的時候，我想，如果連死亡都可以放棄，那么還有什么不可以面對呢？

西部荒涼的春天是值得歌頌的，對一個逃離了家鄉的落魄青年來說，更是如此。我不曾憤怒地把自己淹死，便要在不毛的大地上求得生機。然而，“一個不可知之物在我旁邊沉思地凝視著我。怎樣！查拉圖斯特拉還生存著嗎？為什么而生存呢？什么好處呢？憑什么生活呢？什么方向呢？何處呢？如何生活呢？繼續生活著，不是瘋狂嗎？”

穿過黃昏高原的悲涼，

我只知道向西而沒有其他方向

我時而步行，時而搭上西行的卡車，又由格爾木乘長途大巴，進入西藏。一個好心的姑娘意外地收留了我。此后近兩個月，我幾乎每日坐在拉薩街頭曬太陽，看五體投地的朝圣老婦、身形漂亮的康巴漢子、黑臉膛的漢人小販，或看牦牛被飛蟲裹挾著，日日川流不息。在似乎停止的時間里，我逐漸平靜下來，最后干脆放棄了思考。

我隱約意識到，也許正是過度的理性使人瘋狂。當我恢復閱讀的時候，已經能夠以一種不同以往的目光，重看那些偉大厭世者的著作。我不再深究自己到底是在堅持還是在妥協，是放棄了生還是放棄了死。初夏的拉薩，幾乎每夜一場大雨，而白天永遠有艷陽，前者成功地沖掉了我關于前生的舊夢，后者則溫暖著我僵死的腦殼。

我如饑似渴地閱讀密宗大師的故事，不為求得答案，只想從這些艷麗的舊事中獲得安撫。人生苦短，往往來不及思考生命的意義，便要被迫將生命交還。

答案其實是有的。終于有一天，我對主人說，我要回去了，回去把學上完。她送我到車站，揮手作別。

我可以在湖邊一直站著，

也可以去租一匹馬？

我的真實故事離一個好故事的標準差得很遠，缺少了很多東西，既沒有革命歲月的風雷激蕩，又無白衣飄飄年代的風流浪漫。但對我而言，２０歲那一年，比此前轟轟烈烈的十八九歲更難以忘懷。此后，即便剩余的大學生活依然麻煩不斷，但我得以茁壯成長，脫去了臉上的菜色不說，偶爾也能露出滿面紅光。

我繼續閱讀歷代偉大厭世者的作品，并且有心在退休后也寫上一部，不過，那應該是一部諷刺喜劇。

回到內地之后，我曾給幫助過我的西藏姑娘寄過一套樂譜，此后便失去了聯系。我未曾再去西藏，但寫了很多關于西藏的詩，大鐵路修通之后，我更擔心全新的藏區形象撲面而來，毀掉我詩中天堂療救者的脆弱印象。我也再未重訪黑馬河，而是毫不費力地把它埋了，葬了。

維特根斯坦說：“要解決你在生活中看到的問題，就是采取一種會使那問題消失的生活方式。”

多年來，我牢記這句話，同時謹慎地保持著人性的平衡，不致過度偏向無論哪一個方向。我希望放慢行走的速度，閱讀的速度和思考的速度，來延緩這時代的高速。我學會了，同時也習慣了保持一個旁觀者的位置，甚至２０歲時的那場歷險，也被抽離了我的人生經驗，單獨置放，使我可以呼吸均勻地看著它，就像你們正在閱讀這個老舊的故事時一樣。

故事的結局，依然是萬宗歸一：娶妻生子，從此與美麗的太太和聰明的女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選自《青年一代》２００７年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