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母親說,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個老實巴交、沉默寡言的人。沉默寡言也許是,但老實巴交我卻不太想像得出來——他似乎一直是很威嚴的。在我10歲以前的記憶中,母親的急脾氣使她成了嚴母;而父親,一向表現得很溫和,教育方法永遠是循循善誘。然而當我長成一個少女的時候,父親似乎變了,從一個溫厚長者一變而成為家庭暴君。
不可理喻的父親
我從小喜歡文字,性格孤僻,每日學校和家這種兩點一線的生活范圍使我小小的年紀就對生活產生了厭倦。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校外的一幫朋友。他們的生活對我而言是陌生的,和他們在一起談笑、嬉鬧,我感到我發現了另一個自己——一個活潑、自信、對生活充滿好奇和新奇感的自己。有一夜,我們玩得太開心了,以至忘了時間,等我想起該回家的時候,已是午夜12點。沒有了公車,打電話回家父母也肯定睡了,于是,我留在了朋友家,和他們一直聊到天明。
6點鐘的時候,我回到了家。母親出差了,我以為父親肯定還在睡眠中,于是躡手躡腳地開了門。誰知,一進家門,我就看到了父親陰沉的臉。他坐在客廳里抽煙,茶幾上和煙灰缸里都是煙灰和煙頭。很明顯,父親一夜沒睡。我心中立刻充滿了歉疚,邊在心里狠狠地罵自己邊緩步走到了父親身前。父親一眼也沒看我,只是將抽了一半的煙捻滅在煙缸里。他低著頭,沉著聲音:
“上哪兒去了?”
“我在朋友家玩,太晚了,沒……”
父親抬起了眼睛:“男的女的?”
“男的,還有好多……”沒等我說完,父親揚手就扇了我一個耳光。我被這個耳光打傻了,后面一連串的解釋和歉疚都被捂在了嘴里——這是他第一次打我。我驚呆地看著父親,聽著他暴怒的指責,心里一團亂。我怎么了?不就是玩得忘了時間嗎?雖然住在外邊沒跟家里說是我不對,可那些都是我的朋友啊!和朋友們聊聊天,至于發這么大的脾氣嗎!我混亂地想著,嘴里喃喃地辯解著,可父親的一句話進入了我的耳朵,使我立刻住了嘴。
“太不知羞恥了!你才幾歲啊,就在男人家過夜,你還要臉不要臉!”
這回我是真的懵了。他怎么把我想得這么壞?他為什么不聽我解釋?難道在他的眼里,我就是這么不堪的一個女兒嗎?
我跑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大聲地哭泣。一時間,我還顧不上生父親的氣,只是下意識地用強烈的哭聲表示我的抗議。父親沒有理我,我也賭氣不理他。就這樣,一直持續了兩天。朋友們打電話來約我出去玩,是父親接的。他一聽到是男聲,臉立刻又陰沉下來。我戰戰兢兢地接了電話,不時用眼睛瞟著身后的父親。而父親雖然眼睛看著電視,耳朵卻一直朝著我。
掛斷電話,父親冷冷地問是誰找我,什么事。我說了,他想也沒想就說:“不許去。”
“為什么?”我驚異地,“我都答應人家了,他們一會就到樓下接我。”
父親沒再說話,眼睛仍看著電視。我以為他不再阻止,便回到房間去收拾東西準備出門。誰知,我剛從房門走出,父親便站到了我的面前。他的臉上有一種我很少見到的嚴肅和堅定。
“你要見他們,可以,不過得告訴他們,從今往后不再和他們見面!你還是個學生,不應該和校外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
“他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們是我的朋友!”我無法克制地喊了起來,對父親的不可理喻感到憤怒。而父親,仍然是那樣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留年輕女孩在家過夜就是不三不四!道理我都跟你講過了,如果你不去說,那就呆在家里。我去!”
父親不由分說就向外走去。我急了,搶先奔下了樓——如果讓父親去訓斥我的朋友,肯定會說出很難聽的話來,那太丟人了。來到樓下,朋友已經在等我。我猶豫著,緩慢地走向他們,并悄悄向樓上看了一眼。和我想像的一樣,父親就站在陽臺上。盡管距離很遠,但我似乎仍能感覺到他銳利的目光。無奈之下,我婉轉地向朋友們轉達了父親的意思,既委屈又氣憤,同時還很羞恥。朋友們也看到了樓上的父親,沒說什么就理解地離開了。從此,他們再也沒有找過我。
我想擺脫父親的保護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兩點一線,我變得比以前更加孤僻了。我和父親開始進入冷戰期。對這樣一個不講道理、不近人情的父親,我覺得什么也不必跟他多說,說了他也不理解。我有時能感覺到他對我的關懷,心底柔軟的地方開始責備自己,但立刻,另一個聲音就會說,別心軟,是他太過分了。
一天,我看了川端康成的小說《古都》,里面那個不許女兒結婚,總用曖昧眼神看著女兒的父親,使我印象極其深刻。我突然想,我的父親是不是也像他一樣?因為只要我一跟男孩子接觸,他往常的溫厚就會蕩然無存。難道所有的父親都對女兒這樣嗎?這就是所謂的——戀女情結?這個念頭使我毛骨悚然,我立刻拋開了它。
但是,剛剛成年時的一些經歷仿佛又在不停地提醒我,讓我覺得我的父親好像真的和別的父親不一樣。
和我同時從職業高中畢業,又一起分到外貿公司工作的同學們,雖然還只有18歲,可都相繼談起了戀愛。我也有男孩追,可一來我不喜歡他們,二來我怕父親又大發雷霆找我麻煩,所以我一直沒有真正交朋友。那時候,我不懂得愛是什么,和我同齡的男孩們當然也并不懂。他們追求我不過是一時喜歡,見我沒有反應,多數人很快就撤退了。只有一個人,似乎真的喜歡我了——無論我怎么愛答不理、冷嘲熱諷,甚至嚴辭拒絕,他都一如既往地接送我上下班,并且不停地往我家里打電話。漸漸地,我有些被他感動了。就在我開始問自己,是不是有點喜歡他的時候,父親發現了我們的“曖昧”關系。他的根據很簡單:長時間、高頻率打電話給我的是同一個聲音,因此,他很堅定地認為我在談戀愛了。
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也許是因為父親年紀老了,這回他沒有嚴厲和粗暴地對待我。他找我作了一席長談,主旨就是我還小,一張高中文憑不能保障我的未來,將來還是要讀書的,過早地陷入感情,會使我喪失奮斗的意志。我辯解說事情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跟他并沒有什么關系。父親說,那更好,以后別再和他見面了,這是為你好。
我被迫答應了父親,父親似乎很滿意。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有點疼,因為他對我真的很好。我不怨恨父親,但我也不希望我的一生都按照父親安排的那樣去走,只做我應該做的事,只認識我應該認識的朋友,只過我應該過的生活。如果人的一生都在“應該”中度過,那未免太乏味了。
父親對我的保護,使我覺得厭倦,甚至,使我覺得恐懼。我開始想擺脫他,擺脫他的保護帶給我的陰影。我想結婚,我想創造自己的生活。
一切都只是出于深切的愛
工作兩年后,我還是如父親所愿上了成人大專。父親顯得很高興,甚至沒和母親商量就從并不寬裕的家用中拿出一大筆錢來給我買了一臺電腦。我很感激,因為我的工資菲薄,支付不起這項費用,而我確實需要一臺電腦。看著比我還興奮的整天樂滋滋的父親,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進入了大學,我的交往范圍廣了,很快就認識了比我大三歲、當時也在求學、而現在已成為我丈夫的這個男人。“干柴烈火”這個詞被大家用濫了,聽起來總有點貶義。但是,我和我丈夫的相愛確實就像干柴遇到烈火那樣,一碰即燃。無論從思想、見解、性格、愛好各個方面,我們都格外合拍,順利的戀愛和天然的默契使我們不約而同地認準了對方,甚至同時想到了結婚。
當結婚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我被嚇了一跳。是的,我很早就渴望結婚了,直到現在才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對象,我應該立刻不顧一切地付諸實施才對。可是我心底有一絲隱隱的憂慮,不知道父親知道了會是什么反應。不知情的男朋友催促著我,我忐忑不安地將他帶回了家。
在父母面前,我老老實實地和他并坐在椅子上。在我自己的家里,我甚至比他這個陌生人還要局促和手足無措。母親準備了豐盛的晚飯,而父親卻一直對他問東問西,不肯宣布開飯。父親的目光審視著他,這使我想起了他在陽臺上用目光逼迫我的那一刻。我不敢看男朋友的臉,但聽他的聲音從始至終都坦然和從容,我仿佛也安定了一些。
送男朋友走出家門,他顯得很輕松,而我卻很沉重。他說,看起來,我的父母對他都很滿意,既沒有刁難他也沒擺臉色。我悶悶地回了一句,你別自我感覺太良好了,你不了解我的父親。他有點莫名其妙,不明白我的低落從何而起。我沒有心情和他多說,匆匆送走了他,讓他等我的消息。
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如果父親的態度和以前一樣,我怎么辦?從小到大我還沒有違拗過他,如果他這次仍然不同意,難道我也順從他?不,不行!這一次,我是遇到了一生的真愛,我不能放棄自己的幸福!可是,不順從,父親發起脾氣來,我怎么辦?
我的腦子一團亂,想了千百種可能。還沒等我想出頭緒來,已經到了家門口。我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推開了門。父親和母親在客廳里談話,沒有聽到我進門的聲音。
“我覺得這小伙子人是不錯,可是他還在上學,又沒家底,又沒事業,妮子跟了他可得受幾年苦啊。”這是母親的聲音。我站住了腳,心里有點懊惱——本來還指望母親能替我在父親面前說幾句好話,誰知道她先挑剔起來。
“你懂什么?那孩子學的是計算機,將來發展大得很。人又老實懂事,我做那么兇的樣子給他看,他一點沒緊張……誠誠懇懇的,不錯!”
我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是父親說出的話嗎?這是那個一向厭惡我和異性有關系、動不動就暴跳如雷、讓我心生恐懼的嚴厲的父親嗎?
“也是,我看他對妮子倒是真好。”母親說完,父親半天沒有出聲。好久,他才嘆了口氣:“我這幾年管妮子管得太嚴,她有點怕我,這么早就要結婚大概就是想早點躲開我。”
我慚愧地低下頭,我以為父親從沒有了解過我,沒想到我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
“回頭咱們的意思你跟她說吧,”父親又開了口,“這個人挺可靠,應該能讓妮子得到幸福……女兒咱們寶貝了這么多年,也該換個人寶貝她了。”
聽到這兒,我的眼淚再也克制不住,掉了下來。原來我一直都誤解了父親。我在腦子里把父親想成了一個喜歡霸占女兒的怪物,可他原來是這樣一個把愛深深放在心底的通情達理的正常父親。他對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那份太深切的愛。他不是要安排我的一切,而是要等到我真正有自主能力的時候才放手,免得我走岔了路。
我很抱歉,父親,真的很抱歉。如果我早一點懂得這些,我會更多地回報你這份情感,而我卻荒度了生活在你身邊的這些年,讓你在女兒身上飽嘗了父愛的失落。現在我懂了,可我要結婚了,要離開你和母親去回報另一個人了。我真希望時間能倒流,讓我有機會做一個更好的女兒。
父母后面說的話我都沒有聽清,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卻洗凈了我的心。母親起身從客廳出來倒水,我忙躲出了大門——我要重新走進大門,重新走進這個家。
一個月前的今天,我的孩子出生了。他滿月的這一天,我的心中除了充滿著喜悅,更多的是想起了我的父親。我親愛的父親,此刻正抱著我新生的兒子站在我面前的鏡框里沖我微笑,仿佛在告訴我:去做一個好母親。
(摘自《心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