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的壞女人懸念

（一）

30歲以前，我是一個理智而安分的女人。雖然骨子里面有一些浪漫和反叛的東西，但順理成章而又一成不變的生活模式將這些浪漫和反叛推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生活和事業上，我是一個一帆風順的女人。出生于高知家庭，從小學到大學，學習對我來說一直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20歲名校大學畢業，然后碩博連讀，25歲拿到博士學位，26歲嫁給任時飛——我父親的得意門生，一個從江南小鎮走出來的當年當地的高考理科狀元，父親所在大學里最年輕的博導。

媽媽希望我是一個事業有成同時又家庭幸福的人，嫁給任時飛的第二年，我們就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有了孩子以后的日子并不像別人經常描繪得那樣忙碌，我剛剛懷孕就搬來與我們同住的任時飛的父母承包了家中所有的工作，除了給孩子喂奶和高興時帶他玩玩，我的生活實在和為人母之前沒有太大的變化。看到身邊越來越多的高學歷高收入女性年過三十尚待字閨中，媽媽總是特別為我自豪。面對德才兼備的丈夫、活潑可愛的兒子、勤勞善良的公婆，我沒有辦法不認同這種幸福。

每天早晨，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對著梳妝鏡中的自己說：秦小鳳，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真的非常幸福嗎？

不是。

作為丈夫，任時飛似乎是無可挑剔的。他儒雅穩重，睿智豁達，對我百依百順，對我的父母尊重體貼。

也許是應了那句俗語吧，身在福中不知福，太容易到手的幸福，往往不知道珍惜。

和任時飛的感情，我總覺得太水到渠成了。他是我的初戀。他在做我父親的碩士生的時候，我的父母就相中了他。像幾何證明題一樣，結果一開始就擺在那兒，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把證明的過程一步步寫出來。

這種證明也許是最正確的，卻也是最沒有懸念的。

而我，骨子里是一個需要懸念的女人。

日子依然波瀾不驚。

直到2006年春天。

（二）

這個春天我以訪問學者的身份來到了荷蘭，時間是半年。這樣的時間跨度，這樣美麗的國家，對我一成不變的生活來說，是最適合也是最美好的。這是我第一次出國，臨行前，婆婆給我打點好了行李，任時飛幫我從網上下載了詳實資料，內容涵蓋了在荷蘭的衣食住行。

在浦東國際機場同父母夫兒揮手告別的時候，我的心中甚至沒有一點離別的傷感，覺得自己更像是高考結束后開始一段向往已久的旅游。

我的科研任務并不重。于是我有了大把的時間游山玩水，參加各種各樣的PARTY。

周雨是在一次中國留學生的聚會上走進我的視線的。他個子很高，頭發染成黃色，穿一件有著夸張圖案的灰色長袖T恤，手腕上掛著一串形狀很奇怪的木質手鏈，顯然是一個和我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和教育背景的人。

在聚會上他很活躍，似乎是一個吃喝玩樂的行家。他談旅行的經歷，包括冒險、逃票、迷路、艷遇，像傳奇故事。

周雨的生活是我所不熟悉的。如果在國內，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與他這種人打交道。周雨剛剛20歲，和我同一個屬相，我比他整整大了一輪。他是一個除了在學習上沒有天才在其他方面都特別有天賦的人。在國內他沒有考上大學，于是父母通過中介讓他來荷蘭留學，學的是聽上去時髦實際上沒有什么實質內容的國際商務，現在他還僅僅是在讀預科。

如果拋開年齡的因素，我們的交往實際上很像淑女與壞小子的故事。

那天的聚會上我與周雨的對話并不多。聚會結束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周雨和我住一個方向，于是被聚會的招集人安排送我回家。路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發現他是一個特別能夠讓人快樂和放松的人。我照例向周雨介紹了我的兒子。他聽說我有一個快5歲的兒子非常吃驚，說我看上去特別清純，像一個沒有戀愛過的人，沒想到都有兒子了。

周雨這話也許只是恭維，但我聽了卻特別舒服，一過30，也許每個女人都愿意聽與年輕有關的謊言吧。

聚會以后的那個周末，周雨邀請我去海邊玩，我沒有拒絕。

和任時飛戀愛那會兒，我們一切按部就班，不溫不火。和周雨卻不一樣，一開始就帶有了冒險的成分。走在北海海邊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像極了情侶。然后，一切都似乎順理成章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躺在宿舍里，我覺得自己很墮落。我知道，對我來說，即使有婚外戀，對象都不應該是周雨這樣的人。

假如我的親人和朋友知道了這一切，我會無地自容的。

假如任時飛知道了這一切，他會氣瘋了的。

但是，周雨對我又確實是有誘惑力的。他的生活是我完全不熟悉的，是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夸張而荒誕的。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只需要考慮什么叫快樂，而不必顧及自己的社會角色和責任，對我來說，這種放縱是令人羞恥的，卻又是充滿激情的。

總之，和他在一起，我會覺得每一分鐘都有懸念。我忘記了年齡，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是一個暑期里偷偷和男同學約會私奔的問題小女生。記得那次在德國一個小鎮的火車站，我們安排的轉車時間只有兩分鐘，由于我走路的時候崴了腳，周雨和我就坐在站臺的椅子上，一邊吃零食一邊數星星一邊不著邊際地聊天。周雨告訴我他上中學的時候怎么和同學打架，怎么捉弄老師，考試怎么抄襲，怎么和同學一起去附近的瓜地偷西瓜——這些在我從前的道德規范里無法接受的東西到了周雨的嘴里都成了新鮮的趣聞。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中學時光是可以這樣度過的。生活中原來有這么多讓人刺激令人興奮的事情。

這一趟旅行結束后，周雨說他租的房子到期了，干脆搬到我的宿舍與我同住了。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有一種不容商量的霸道，我非常意外，卻又覺得很刺激。

我最終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我開始擔心，擔心我和周雨同居的事會傳到國內，傳到任時飛和我的父母耳中，那樣我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開始害怕，我知道自己在玩火。如果是一個旁觀者，我完全知道該怎么處理這種事，但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自欺欺人地把這一切理解成“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對自己說，今生今世，我秦小鳳只犯這一次錯誤。9月份我就要回國了，回國后這一切都結束了，就像當年的網戀。我就權當自己做了一個春夢吧。

春夢了無痕。

（三）

但周雨有痕。

8月初的時候，我向周雨提出了分手。我告訴他我的訪問快結束了，我將回國，從此開始另一種生活，我們好聚好散，我會記住這一段充滿激情的生活。

周雨說他不能接受。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愛我，舍不下我。于是我苦口婆心地勸他，說我和他不合適，我是有家庭的人，年齡也比他大很多，我們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生活圈子，我們的生活軌道只會相遇不會相交。

這樣的勸說持續了好幾天。最后，周雨終于說了真話。

他說：“秦姐，我承認我喜歡過你，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我還沒有學會長時間地去喜歡一個人，何況你比我大這么多。一開始接近你，是由于好奇，因為我從來沒有機會遇到你這種類型的人。現在就分手，對我來說倒不是難事，我從來也沒想過一直和你在一起。但是，我現在遇到了困難，我希望你能像一個姐姐那樣幫助我。”

我問他有什么困難。他很直接地告訴我，他缺錢。他說出國留學，家里人為他花了一大筆錢，這兩年在這兒生活，他的花費也很多。

“秦姐，我知道你在這兒訪問是有收入的，你在國內的職業也是高收入階層，我不向你多要，你就給我一萬歐元吧，就算你這個姐姐資助我的學費。將來如果我有錢了，我會還你的。你把錢打到我的賬戶上，然后我們就兩清了，我保證不打擾你在國內的婚姻和生活！”

周雨用他那雙曾經無數次讓我著迷的眼睛很坦然地看著我，仿佛一個頑皮的小弟弟向姐姐提出要一支哈根達斯冰淇淋——雖然有些貴了，但依然是合理的要求。

我啞然失笑，這是周雨送給我最大的懸念了。我以為在這鮮花盛開的異國土地上，我遭遇的是一段激動人心、纏綿悱惻而又令人傷感的姐弟戀情；我以為和周雨的這段戀情是我平淡生活中的最富有色彩的點綴并在將來成為我心靈深處最真切的懷念。沒想到一切竟然和那些泛濫成災的言情片一樣俗不可耐。

雖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我還是要去面對。我不想和周雨去談感情，我知道他從來就沒有給過我這些，那些美麗的劇情都是我自己臆造的。

我對周雨說我沒有錢，即使有，我也不會以這種方式給他。實際上在這幾個月的交往中，我們一起生活和旅行的開支，都是我拿的。那時候我考慮到他的學生身份，是我自己愿意的。但這一次不行，我不愿意以這種交換的方式資助他。

周雨對我的態度一點也不意外。他拿出一摞我們在一起時的照片，有的我見過，有的沒有。“你看著辦吧，攝像我也有。如果你希望自己身敗名裂，如果你希望你那令人尊敬的父母和才華橫溢的丈夫蒙受奇恥大辱，你就拒絕我吧。一萬歐元對你來說不算多，我也算不上是訛你。這些天來，你嘗到了做一個壞女人的樂趣，感受到了你淑女生活的另一面，你能說你不快樂嗎？我對你沒惡意，我甚至有些喜歡你，否則我不會只向你借一萬歐元，你要知道，我僅僅是借，將來如果我有錢了，我肯定會還你的！”

周雨留下了照片和他的銀行賬戶，聳聳肩走了。我知道自己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荷蘭是法制的國家，我知道自己可以報警。

但我不敢報警。我害怕的不是周雨，而是周雨手上的那些照片和攝像，它們會毀了我和我的家人所有的幸福。

我甚至想到了死。但我知道，死，也無法讓我的丈夫和父母從丑聞中解脫出來。

是我骨子里的那份放縱害了我。在我選擇和周雨交往的時候，這種結局其實早已寫定。

我最終將自己這半年的全部積蓄交給了周雨，這些錢離周雨的要求很遠。萬般無奈中，我又謊稱有急事，向國內非常要好的一個朋友借了7萬元人民幣。

歸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的心卻越來越懸。我不知道回國后該怎么面對任時飛，面對我的父母和孩子。我更不知道，從今以后我怎么真正才能擺脫周雨的糾纏。但我知道，從今以后，我的生活將充滿懸念，也許有一天，這些懸念會讓我徹底崩潰。■

（心明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