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念中國話劇百年華誕之際,翻開一部話劇發展史,就不難發現,從1907年李叔同、曾孝谷、陸鏡若、歐陽予倩等創辦的春柳社在日本東京演出《茶花女》和《黑奴吁天錄》起,劇中的女角色無不由男子扮演。如李叔同為扮演《茶花女》瑪格麗特時,就毅然刮掉了蓄須,并自費巨資做了《茶花女》的服裝。在《黑奴吁天錄》中扮演黑奴妻的則是曾孝谷。1909年,春柳社以申酉會的名義演出根據法國劇作家沙陀的《女優托斯卡》改編的《熱血》,陸鏡若扮演畫家露蘭,而歐陽予倩扮演的則是為愛情而犧牲的年輕美貌的女優托斯卡。作為同盟會領導人之一的黃克強看了演出,曾大為贊許。在演出中嶄露頭角的歐陽予倩,歸國后在陸鏡若創作的七幕劇《家庭恩怨記》中扮演小桃紅,則更為轟動,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簡直把人看瘋了”。后來他自學京劇,遂成名旦,當時就有“南歐(歐陽予倩)北梅”(梅蘭芳)之稱。
為何四位中國早期話劇的開拓者都飾演過女角呢?這是因為春柳社成立之日,正是日本新派劇興盛之時。而新派劇,是日本戲劇界在明治維新時代吸收西方近代的演劇形式,對傳統的歌舞伎加以改造而創立的,保存了女優和旦角并存的特點。到日本留學的李叔同、曾孝谷、陸鏡若、歐陽予倩等人為學習語言和了解日本社會,經常去看新派劇,并與藤澤淺二郎等名角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顯然,他們后來在戲中扮演女角,就是受新派劇藝人直接影響的結果。國人大都知道,新中國的開國總理周恩來,1914年至1917年在天津南開學校讀書期間,曾是南開新劇團的積極分子,而他當年在戲中扮演的,也是女角色。有劇照為證,他堪稱風姿妙曼的新劇名旦。據史料記載,直到1923年5月,由蒲伯英創辦的北京人藝戲劇專科學校演出陳大悲的《英雄與美人》時,劇中的女角色林雅琴才由該校唯一的女生吳瑞燕擔任,成為中國話劇男女合演的最初嘗試。然而,此劇成績平平,反響寥落。真正在中國話劇舞臺上一舉成名的女演員,是南國社在1929年公演《莎樂美》時扮演女主角的俞珊。
田漢領導的南國社是當年上海最活躍和最具深遠影響的一個文藝團體。史家早有定論:“中國之有新戲劇當自南國始”,“有了南國的戲劇,新劇才恢復了生命”。俞珊主演的《莎樂美》是英國唯美主義作家王爾德的名劇,由田漢親自翻譯并執導。關于這出世界名劇的演出,田漢說:“中國劇壇過于荒涼,這樣美麗的花栽上一朵也許還有些功利的效果。”施寄寒在《南國演劇參觀記》一文中記載了1929年7月6日該劇在南京首演時的盛況:“是晚全場座位不過三百左右,來賓到者竟達四百以上,場內空氣甚為不佳。”由于當時觀眾太多,以致于劇場秩序混亂,因此從第二場開始,票價由六角提高到一塊大洋。這在當時是相當大的數目,因而遭到了觀眾的抱怨。而在此之前,南國社演出的翻譯作品《父歸》和《未完成之杰作》,效果并不佳,票價僅分別為兩角和五角,也難以推銷出去,幾近門可羅雀。那么,《莎樂美》的公演為什么會引起轟動呢?據吳作人回憶,《莎樂美》的“寫實布景”是他設計的,首次采用“寫實布景”,這在戲劇界,南國社是始作俑者。再就是《莎樂美》“七重面紗之舞”的配樂,用的是貝多芬的小步舞曲,由冼星海和吳作人一起演奏:冼星海彈鋼琴,吳作人拉小提琴。而《莎樂美》的演出取得成功的主要原因,是在于莎樂美的扮演者,啟用了“容貌既美,表現又生動”的舞臺新秀俞珊。她的表演激情四射,大膽潑辣,生動地再現了這一求愛不得便割下所愛者頭顱捧著親吻的猶太公主形象,從此聲譽鵲起。她那張求愛不得便割下所愛者頭顱捧著親吻的劇照,成了中國話劇史上的經典形象,直至2003年,還作為標志性的畫面用在了新出版的一部《插圖中國話劇史》的封面和封底上。
1930年,俞珊又參加了南國社的第三期公演,在田漢改編的《卡門》一劇中任主角。因為她的個性和舞臺形象十分適合具有叛逆性格的角色,塑造了一個熱愛自由、富有反抗精神的吉卜賽女子形象,所以評論者予以高度評價:“俞珊演得熱情潑辣,十分動人。”
俞珊塑造的《莎樂美》和《卡門》的藝術形象,深得中國觀眾的喜愛。在她當年的追星族中,竟然有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詩人徐志摩。徐志摩當時就在南國藝術學院任教,和陸小曼住在上海四明村臨街的一幢樓里,房子共有三層,寬敞明亮,其中三樓是徐志摩的書房,厚厚的地毯、精致的椅墊,墻上訂著些斑斕的蝴蝶標本和一幅俞珊《莎樂美》的劇照。而在劇照旁掛著的,竟然是俞珊的一件舞衣。這就說明,徐志摩拜倒在俞珊的石榴裙下,不僅到了癡迷的程度,而且在陸小曼面前也毫不掩飾。有一次,俞珊到上海演出,徐志摩和幾個追星族擠到后臺看俞珊化妝,俞珊忽然喊道:“啊呀,真要命,我要小便,我要小便!”沒想到徐志摩不知是書呆子本性,還是詩興大發作,居然急急忙忙到處找,結果還真的找到了一只痰盂,一本正經地雙手捧著痰盂,口中喊著“痰盂來哉!痰盂來哉!”一路小跑送到俞珊面前,大獻殷勤。在演《卡門》時,俞珊為了塑造好卡門的形象,常登門來向徐志摩請教。陸小曼終于“吃醋”了,說俞珊“肉感”,有一種誘人的力量。因此,陸小曼常常為此而和徐志摩發生爭吵。徐志摩說:“你要我不接近俞珊很容易,但你也管著點俞珊呀!”陸小曼說:“俞珊是只茶杯,茶杯是沒法兒拒絕人家不斟茶的,而你是牙刷,牙刷就只許一個人用,你聽見過有和人共用牙刷的嗎?”……
俞珊紅極一時之年,我尚未出生,但到了美人遲暮之際,我卻意外地見到了她。那是1966年“紅八月”,我正在我所在的中國戲曲研究院傳達室等電話。那時電訊業不發達,一般干部的辦公室都沒有裝電話機,與外界的電話聯系,都在傳達室進行。電話鈴響了,我以為是我的電話,急忙拿起話筒接聽,結果對方急吼吼地說:“我是俞珊,附近中學的紅衛兵闖進我家來了!院里快派人來救救我吧!”我是1964年8月分配到中國戲曲研究院工作的大學畢業生,報到后一個多月就下鄉搞“四清”和深入生活去了,兩年來,在院里正常上班僅幾個月時間,從未聽說有個同事叫俞珊。于是就問傳達室的老張。老張連連搖頭,說他也不認識。我問對方:“你是否打錯電話了?”她說:“怎么會打錯呢?你快給找院領導!”當時院一級領導都到設在中央社會主義學院的集訓班學習去了,留在院里的最高領導,只有行政辦公室主任老王了。老王來接完電話,就對我說:“快去把你們室的年輕大學生多叫幾個來,跟我去一趟俞珊家。”我忙問:“俞珊是誰呀?她是哪個室的?”老王反問我:“俞珊當年是中國第一個話劇女明星呀,你怎么會不知道呢?”
我在南京大學讀的雖是歷史系,但一進校就參加了校話劇團,并任校文學社詩歌、戲劇組組長,看過《中國話劇五十年史料集》,不僅對俞珊演《莎樂美》和《卡門》的劇照有很深的印象,就連徐志摩為她寫詩等的趣聞軼事也是聽我的恩師趙瑞蕻(他是聞一多先生的學生)說起過的。只是我不明白,她怎么會在中國戲曲研究院工作呢?在騎自行車去俞珊家的路上,老王才告訴我們:“咱們院有兩個不在正式編制之內的掛靠人員:俞珊和許姬傳。俞珊原先在江蘇省京劇團工作,是田漢任文化部藝術局局長時安排她每月到咱們院來領生活費的;許姬傳是梅蘭芳院長從前聘的私人秘書,梅院長逝世后,藝術局就讓咱們院每月給他發生活費。因他倆都不用來上班,所以平時誰都見不著……”
當我們趕到俞珊家時,只見房間里一片狼藉,癱坐在沙發上的俞珊正掩面而泣,當她抬起頭來想同老王打招呼時,簡直令我們大吃一驚:她的頭發已被紅衛兵小將剪去了半邊,變成“陰陽頭”了。還未等老王開口,一個像是紅衛兵頭目的女孩沖到俞珊跟前,氣呼呼地追問:“快說,你把海外來信藏在什么地方?”正在翻箱倒柜查抄“海外來信”的另幾個紅衛兵,仿佛聽到了緊急命令,迅即聚攏過來,對俞珊形成圍攻之勢,七嘴八舌一通吼叫,逼她快把“黑信”交出來……這時我才聽明白,原來俞珊的叔父俞大維、姑媽俞大彩都在臺灣,俞大維不僅是“國防部長”兼“交通部長”,而且和蔣經國還是兒女親家。那天天很熱,俞珊被那幫紅衛兵糾纏久了,口干舌燥,也不允許她去燒口水喝,她只得打開桌上的茶葉盆,抓一撮茶葉放進嘴里,不停地咀嚼,以此來生津清火。而老王和我們五六個年輕的“臭老九”,面對紅衛兵這樣的造反場景,都束手無策,誰也不敢吭聲。反倒是俞珊被紅衛兵小將們逼急了,才壯起膽嚷嚷起來:“他們是中國戲曲研究院的革命群眾,可以證明我的兄弟姐妹都是共產黨的干部,從來與國民黨反動派沒有任何聯系,你們不是在我屋里翻遍了嗎,哪有海外來的信件呀?”……紅衛兵們看我們人多勢眾,就悻悻地撤了,領頭的那個女孩,出門時還甩下一句話:“你這個臭明星,看你還能表演幾天?”
紅衛兵小將們撤走后,老王對俞珊安慰了幾句,并勸她以后不要與紅衛兵小將們硬頂,免得受皮肉之苦。這些天風頭正緊,不如先到哪個親戚朋友家去躲一躲……年輕時擅演大膽潑辣女性的俞珊,此刻已變成一個淚流滿面的可憐角色,連聲哀嘆:“這是什么世道啊,把我弄成這副模樣,叫我怎么出門啊?!”當我們離開她家時,她左手捂著“陰陽頭”,右手又抓了一撮茶葉塞進嘴里,不停地咀嚼起來。一晃40年過去了,這個鏡頭,依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那時候,“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誰也咀嚼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滋味兒。
記得在回院的路上,老王對我們幾個說,俞珊的家庭背景很復雜,她的弟弟叫黃敬,解放初是天津市委書記。黃敬最早的妻子藍蘋,當年就是通過俞珊的關系進入上海演藝界的。他還叮囑我們幾個說:“我勸俞珊出門躲一躲,就是以后再出什么事,千萬別來找咱們研究院的同志。你們都是剛進院才兩年的年輕人,與她毫無瓜葛,她的歷史情況也別再去向人打聽了。”
我們都知道,他說的藍蘋,就是江青。那年月,不論你是有意還是無意,只要是打聽藍蘋的經歷,就是整“中央‘文革’首長”的黑材料,非打成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現行反革命分子不可。因此,在十年浩劫中,我的同事們,誰也沒有再提起過俞珊。直到“四人幫”垮臺,公審江青時,我才查閱有關資料,了解到俞珊的大概身世和她與江青的干系——
俞珊是浙江山陰(今屬紹興市)人,因其父俞大純曾留學日本,所以她1908年出生在東京。少時就讀于天津南開女中,后入上海國立音樂學院。1929年田漢至該校導演《湖上的悲劇》,邀她加入了南國社。俞大純以為長女俞珊是名門出“戲子”,很不光彩,一度要登報脫離父女關系。后來,俞珊主演《莎樂美》《卡門》,上海各報紛紛登載她的劇照、報道,備受社會尊重,很多朋友在俞大純前稱贊她的成功,他也就只得作罷。俞珊后來嫁給了當時正熱心于戲劇改革的戲劇家趙太侔。趙太侔是山東益都人,曾在山東省立實驗劇院任院長,并任教于北平國立藝專,是20年代國劇運動的倡導人,后留學美國。歸國后愛上了俞珊,與原配離異。1930年,趙太侔帶著俞珊回山東就任國立青島大學副校長。俞珊的弟弟俞啟威(后改名黃敬),先跟著俞珊參加了田漢創辦的有著明顯“左翼”文化團體色彩的南國社,又跟著姐夫進入國立青島大學,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成為反日運動的積極分子和共產黨員。正是在1931年,趙太侔任山東省立實驗劇院院長時的學生李云鶴來到青島,通過趙太侔的關系,在青島大學謀了個圖書館借書處管理員的職位。俞珊自從與趙太侔結婚后,就離開了繁華的大上海,在青島幽靜的海濱新居里過著恬淡閑適的生活。李云鶴雖只比她小7歲,但一口一個師母地叫得很甜,目光中還流露著尊敬、羨慕,十分討人喜歡,再加上她們對京劇和話劇都有濃厚的興趣,所以兩人談得十分投機。俞珊把自己的相冊拿給她看,將劇照一一向她展示。李云鶴對上海戲劇界的人士尤其感興趣,不停地問這問那,俞珊都耐心地一一作答。就這樣,一來二去,李云鶴成了趙太侔和俞珊家的常客,并在此結識了俞啟威。1932年春夏之交,他倆由熱戀而發展到正式宣布同居。1933年初,李云鶴在俞啟威的介紹下正式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不久,俞啟威以青島地下黨支部宣傳委員的身份,由組織安排,住進了黨的聯絡機關,黨交給李云鶴的任務是掩護俞啟威的工作。未料,4月間俞啟威突然被捕,為了不讓李云鶴受牽連,便故意請警察局轉告她“另尋出路”。恰在此時,上海明星公司導演史東山來到青島,到趙太侔家拜訪,他想動員俞珊再回上海演話劇。趙太侔當然不會答應,于是他和俞珊借此良機向史東山推薦了李云鶴。李云鶴穿著俞珊送給她的旗袍來到舉目無親的上海灘,就憑著俞珊寫給田漢的一封信,以俞珊“表妹”的身份在田漢家借住,并通過田漢的關系,從此以藍蘋的藝名混跡于大上海的演藝界……
誰料30年后李云鶴搖身變成了“文化革命旗手”的江青,竟然恩將仇報,先是在1964年的全國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期間,伙同康生拿時任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的田漢開刀,把他編劇的《謝瑤環》打成了“為民請命”的大毒草,接著又在林彪委托她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里,把《中國話劇五十年史料集》說成是“少數所謂‘文藝批評家’”(田漢顯然首當其沖)“企圖偽造歷史、抬高自己”的代表作,“要有計劃地進行徹底的批判”……而到1966年夏天,也就是紅衛兵小將抄俞珊家的時候,田漢已被打成“黑幫分子”關進“牛棚”,韋君宜在《思痛錄》中,記下了這樣一段真實的細節:“田漢到食堂吃飯,有一根肉骨頭實在咬不動,他吐了,被‘革命群眾’當場斥罵之后,喝令把吐的東西全部重新咽下去……”1967年2月17日,田漢被關入專門關押高級政治犯的秦城監獄,后因冠心病和糖尿病被化名李伍送進301醫院,一邊接受治療,一邊接受審訊,于1968年12月10日病逝于醫院,終年70歲。田漢死時,專案組沒有通知家屬。在家中等他歸來的,是年屆百歲的老母親易克勤。老太太做夢也不會想到,當年天天吃她親手做的大碗湖南菜的李云鶴,發跡以后會把她寫了國歌的大兒子活活整死了。
俞珊也死于1968年,終年僅60歲。她怎么會死得這么早呢?莫不是死于非命?我向多位當年中國戲曲研究院的同事打聽,也向幾位撰寫過田漢傳和江青傳的作家、學者咨詢,均沒有人能回答出她是怎么死的、死在何處和有無后人……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死于史無前例的浩劫之中,而她蒙難之日,正是江青大露崢嶸、不可一世之時。其時,江青已將知其底細的王瑩、趙丹、鄭君里、孫維世……文藝界的著名人士投進監牢,而孫維世也正是在1968年慘死于囹圄之中。我想,無論俞珊最終死于何因,臨終之際,一定會對她昔日熱心救助過的“表妹”、此時已變為迫害狂的江青痛恨不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