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是一個讓你不斷往內心深處走的城市,是一個可以讓你完全沉下來的城市。在歷經了十多年離鄉(xiāng)背井漂泊無依的闖蕩之后,我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安頓下來——事實上根本沒想我就回到了岳陽。岳陽對于我的意義是不假思索的。今天,我在這里除了一套房子之外什么也不曾擁有,我的存在和她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一樣具有虛無的本質。然而,當夜深人靜,便有像水一樣的東西漫上來,我被它沉浸得深深的。這是別的城市不能給予我的。
作者簡介
陳啟文 1962年生,湖南臨湘人,大學畢業(yè)。曾供職于教育、文化、出版等部門。199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一級作家。1982年開始創(chuàng)作,迄今已在《十月》《花城》《山花》《芙蓉》《中國作家》《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70余部,主要有長篇小說《河床》,小說集《石牌村女人》《洗腳》,散文隨筆精選集《季節(jié)深處》等,著述約400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等轉載,并入選中國年度最佳小說、散文隨筆排行榜,多次獲國內圖書獎和多種文學獎,部分作品譯介到海外。
(一)
對于這座城市就像我17歲的記憶一樣,是從氣味開始的。
那是我第一次走進城市,我選擇了船這種方式,那會兒從我的故鄉(xiāng)到岳陽走水路遠比陸路方便。上船時正是日落時分,日落時分我總是心緒不寧,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感覺,總有一種沒落的悲壯。我站在船頭悶悶地朝水灣子里那個炊煙繚繞的小漁村張望,很長一段時間河谷里也是悶悶的。在船開動的那一剎那,河水突然一下子全紅了,我也感到有種血一樣的東西一下子滲透了自己。所謂故鄉(xiāng),也就是在那一刻顯出了真義。
兩百里水路,差不多走了一夜。從鄉(xiāng)下到城市的距離,遙遠的感覺是真實的。黑夜里浪濤低沉的聲調充滿了神秘感,我長時間壓抑無聲。在脫離了我生長了17年的現實之后,那種突出的離鄉(xiāng)的傷感籠罩著我。那時我還無法預知從這個夜晚開始,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命運。船到岳陽樓碼頭大約凌晨三四點,在靜謐的水面上浮現出一座古樓的輪廓,他的出現像一片夢境,具有虛無的質感。這樣就可以嗅到那種氣味了,它從很深的地方鉆出來,緩慢地移動著,不是從水里,似乎也不是來自那種深藏的歲月,我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我身上流動,我不是用鼻子而是用身體感覺著這種氣味。但我無法把它描述出來,要理解它,我可能需要用一生的時間。

那個夜晚我一頭挑著薄膜裹著的鋪蓋卷兒,一頭挑著一口紅漆木箱,從岳陽樓碼頭一直走到五里牌,沿途是很多的現在早已不復存在的兩層三層的破舊房子和裸露著的黃土山嶺,我把這些一一往心里默記,以便萬一走錯了道我還可以退回來。入秋不久,天氣還異常悶熱,肩上的擔子壓得我頭昏腦脹,衣衫上很快就升騰起一股水蒸氣。到五里牌時我已經動彈不得了,只倦怠地朝我未來的母校那邊瞧著。現在,1979年的岳陽現在已經看不見了,連我的母校也不存在了,她變成了一座別的什么學校。而我,也早已認不得那個17歲的自己了。但我第一次嗅到了那種氣味依然無所不在地到處彌漫,甚至在我遠離這座城市之后,它也遠遠地追隨而來。
城市的本質其實就是一種氣味,人和建筑都只是它的投影。岳陽不大,但岳陽很深,她的深度就是因為在浮泛的聲色之下潛伏著一種氣味。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以恒久不移的耐心蘊積起來的,是在日常的面貌下提煉出的一種獨特的精氣,而且只有岳陽才有,你在別的城市嗅不到這樣的氣味,你嗅的只能是另一個世界的氣味。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反復品咂岳陽到底是怎樣的氣味。我在岳陽完成了幾年短暫的學業(yè)之后便離開了這里,此后越走越遠,走過許許多多的城市,然而不管走多遠,不管朝著哪個方向,岳陽都是我往返途中小憩和出發(fā)的城市。這讓我一次次地體味到了最初從鄉(xiāng)下走出來的那種突出的傷感,我這才知道自己下意識地把岳陽當作自己的故鄉(xiāng)了。這種感覺的深刻和強烈,已遠遠超越過長江邊上那個水灣子里的小漁村,我現在想起她已覺十分模糊而又遙遠,甚至會產生很深的幻覺。我很奇怪,我用了17年時間在那片生養(yǎng)之地培育起來的全部鄉(xiāng)土情感,竟在短暫的時間里就被岳陽輕易地取代了。即使在我重新回到家鄉(xiāng)的母校去教書時,我也覺得離她隔著什么。隔著的其實就是一座岳陽。而別的城市,那些我遠比岳陽呆得更長的城市,卻無法取代岳陽在我心中的位置,而只讓我覺得生活在別處。至今我手里仍然持有張家界市的居民身份證,但在那里我從未找到過自己真實的身份。
岳陽是一個讓你不斷往內心深處走的城市,是一個可以讓你完全沉下來的城市。在歷經了十多年離鄉(xiāng)背井漂泊無依的闖蕩之后,我想找個地方把自己安頓下來——事實上根本沒想我就回到了岳陽。岳陽對于我的意義是不假思索的。今天,我在這里除了一套房子之外什么也不曾擁有,我的存在和她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一樣具有虛無的本質。然而,當夜深人靜,便有像水一樣的東西漫上來,我被它沉浸得深深的。這是別的城市不能給予我的。
(二)
二十多年前我走的最遠的一條路,是從五里牌到奇家?guī)X。很少坐車,基本上是走。我要去岳陽那所唯一的高校拜訪幾位詩友。印在油印小冊子上的詩歌,像當時的整個中國詩壇一樣朦朧。那種廣闊而涌動的朦朧意象,總讓我們在天黑了許久之后意猶未盡。
偶爾我也會朝著另一個方向,走進熱鬧的影劇院旁邊那座神秘的辦公大樓。神秘只是我當初的感覺,因為樓里頭有一份發(fā)表純文學和新詩的雜志。每次走到樓底下,我靜悄悄地呆在那里,仰起頭來朝天上看,透過那些沒有關好的窗子,我隱約看見里面輕輕晃過的背影,縹緲,高遠,我像看天神似的。一座城市是該有這樣一個精神家園的。它不要金鶚山公園這么大地方來安置,它也不要南胡廣場那么燦爛的燈光來照亮,只要幾張桌子就可以了,只要一點燭光就可以了。然而它卻那么快就燃盡了自己,這座城市從此不僅少了一份發(fā)表文學和新詩的刊物,而且喪失了許多只能遠遠地觸摸的東西。我不否定這座城市產生了更豐富的文化需求,當顏色復雜的文化或亞文化以泡沫的形式到處泛濫時,帶來的卻是心靈力量的弱化和精神的萎縮。城市是一種視覺文化,所有的城市都在加強視覺上的美感,難的是具備吸引人的內涵。很多人甚至把文化和精神混為一談,這是許多城市面臨的共同危機,精神的意義被文化符號偷換了。
對精神的內涵有著深刻的理解是一位詩人,一位早就不再寫詩的詩人,他叫楊憑墻,對于很多人來說肯定已經是一個很陌生的名字,但他曾經與聶鑫森、賀振楊、田章夫并稱為湖南四大工人詩人。1993年我在《洞庭湖》雜志社見到他時,他的真實身份還是工人,是從紙廠借調到雜志社來擔任詩歌編輯的。我在三樓盡頭的一間辦公室門口等他,看著他從樓道另一端盡頭的衛(wèi)生間里走出來,他一邊走一邊揉搓著他濃密的黑發(fā),嘴里還哼著什么小調。當他走得更近時,我看到了他蒼白瘦削的臉,我立刻就感覺到他的干凈,有點病容的但是很干凈。那雙大眼里充滿了天生的憂郁神情。在那個異常炎熱的夏天的午后,最愛流汗的我卻有一種沁涼如水的感覺。我還記得他用雙肘支在桌上向前揮出頭來跟我說話的樣子,他的眼睛始終看著你,像羊一樣純凈溫和的神色。我們談詩,談這世間一切優(yōu)美而又縹緲的東西,你甚至會覺得,同這個人不談詩歌,不談這些優(yōu)美縹緲的東西,就覺得像犯罪似的。
一座城市有了這樣一個人,你會覺得這座城市更加優(yōu)美。就世俗的成功性而言,楊憑墻可以說是個失敗者,現在他已經五十出頭了,沒職稱,沒出詩集,沒當什么官也沒有幾個錢,但他身邊始終都聚集著一些人,這些人被他身上微弱的力量緩慢地吸引過來,談著一些同世俗生活很遙遠又同靈魂很近的事情,和他在一起,總有一種很純潔的感覺。這個人甚至成為了這座城市的某種精神象征。一個人走得離他很近時,肯定是因為內心對某種至善至美的東西的熱愛,而當你離去,當你再也想不起還有這么個人時,你可能在世俗生活中扮演了一個自以為很重要的角色,這個人對于你已經毫無現實意義。
我自己就是一個例證。在我走得離他最近的時候,浮在腦子表層和一些硬擠進腦子里的東西,已把一切與現實無關的東西擠兌出局。當我開始想念他時,我的傷口正在往外面滲著鮮血。或許,純粹的文學和詩歌,都是從傷口里傾吐出來的。你先看見了一個站在傷口邊緣上的身影,然后才看見了在他背后慢慢浮現出的城市……
(三)
我問過很多人,問他們是否還記得1980年的東區(qū)禮堂?
沒有多少人記得了,甚至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事實讓我也不敢確定岳陽是否存在過什么東區(qū),我在何年何月何日走進過那個禮堂?然而,在一種不確定的狀態(tài)下,我是真的走進了那個禮堂,它的大致方位應該在現在的東茅嶺街道辦事處一帶。那個我早已忘了是什么季節(jié)的夜晚,一個可以容納數百人的禮堂變成了岳陽人的精神圣殿。世界歷史上最隆重的一次歡迎儀式是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歡迎哲學家笛卡爾,女王派了一艘由一位元帥指揮的軍艦和一個特別使團專程迎接那位躊躇不決的哲學家。而岳陽,則以自己最強大的文學陣容,歡迎鄧友梅、從維熙、劉紹棠等著名作家的蒞臨。

現在回想起來,我心中仍有如耶穌降臨一樣的神圣感,很長時間都沒有掌聲,只看見一個一個的身影靜穆地登上主席臺,瞬間化作一個個照徹全場的大特寫。而臺下坐著的這數百人中間,年輕的先鋒派作家劉恪可能已經開始構思他的《紅帆船》和《城與市》了,背著黃挎包從平江的大山溝里趕來的彭見明,將在兩年之后寫出他在全國獲獎的短篇小說《那人 那山 那狗》,七年之后寫出了《曹操與楊修》的陳亞先,那時還坐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在另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則坐著劉犁。愛吃鴨子的劉犁,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穿透了枝蔓曲折的生活表象,把中國的鄉(xiāng)土詩歌寫到了讓人流淚的程度。僅僅因為有了他們,有了《那人 那山 那狗》《紅帆船》《曹操與楊修》和劉犁的《擂缽山》《牛背》,岳陽就是一個文學大市了。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精神內核,岳陽的精神內核無疑是岳陽樓。許多外地人對岳陽的感覺,還有那些從未到過岳陽的人對這座城市的全部想象,就是一座岳陽樓。如果把岳陽樓僅僅看作一個旅游景點或城市標志,你在岳陽樓呆上半個小時就可能開始發(fā)呆了。岳陽樓不僅只是表達了一種憂樂情懷,而且表達了對人類生存的深刻感悟。它不是一個孤立的景點,它應該就安置在城市的精神結構之內。城市是一個整體,一個精神的整體,在它的大街小巷之中,應該籠罩著一種如煙似霧的氛圍,否則這個城市就是建得再大,你也會感到它一覽無余的粗糙與單調。
我在奇家?guī)X住了八年,我的隔壁就是岳陽最高學府,現在的湖南理工學院。但我始終沒有感覺到它的氛圍,確切地說是我在東區(qū)禮堂感覺到的那種氛圍,營造出一種氛圍是比做學問、教書育人更難的,但也更有意義。長沙的岳麓山,武漢的珞珈山,北京的海淀,你往里邊一走就有一種撲面而來的學府氣息。但奇家?guī)X沒有,至少是十分稀薄,這可能與校區(qū)過于分散有關,使得這里難以蘊集起一種只有高等學府特有的氣場。
現在我已經從奇家?guī)X搬了出來,搬進了鬧市區(qū)的一條寂靜的巷子里,我決心搬來這里的是因為在白天聽見了一聲鳥叫。我有好長時間沒去奇家?guī)X了,那里唯一令我憶念的是南湖。野生的南湖,沒有任何人工雕琢的南湖,八年里,幾乎每一個黃昏我都要去那里散步的南湖。我感受著她的美麗,也體味著她的悲傷。樹被砍掉,山被推平,一個美麗的湖灣被填了起來,還有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泛著污濁泡沫的污水。她開始散發(fā)出另一種氣味,一種我在金鶚山公園嗅到的被囚禁的動物的氣味。在我即將搬出奇家?guī)X的前夕,我站在三樓朝著南湖的陽臺上,聽見一聲炮響,隨即看見一股青灰色的煙云像蘑菇云一樣騰起,三幢修在南湖邊上的違章建筑被炸掉了。這是制度的力量。但是我想,制度雖然重要,最后還要靠人心的內在秩序來維持。城市必須具有人間的形式。城市也必須具有超越這種形式的詩意的眼光和感覺,來濾凈和升華這座城市。當音樂與詩歌的節(jié)奏、旋律成為城市的內在結構,或許人們更容易建立對城市的一種信仰,一種愛。
今年是我在岳陽居住的第十二個年頭。她給了我生活的氣氛和寫作的氣氛。盡管有時也難免生出幾分惶惑來,那也是因為我對她抱有一種更完美的渴望。直到今天,我還是無法精確地描述最初嗅到的那種氣味。但似乎已經明白,它或許只是為了提示城市里的一種生命,在你所能看到的城市背后,在流逝的時光背后還有更多的用肉眼看不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