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先生

每年冬至傍晚5:30左右，鬼先生必定在街角書報亭20米之外的樹下等我了。這時候街上已經影影綽綽泛起鬼先生鬼小姐們的身影，有的在電線上來來回回踱著步，有的將自己掛在樹枝上，有的則老老實實懸浮在空中，部是副有所期待的樣子。

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嚇人，絕不是鬼片里那種青面獠牙的樣子。要說和我們活著的人有什么不同，大概也只是臉色有些蒼白，身上發出隱隱的光芒。畢竟一年難得回來過一次節，今天他們穿得都很漂亮。

等待我的鬼先生就是這樣的，他的衣服上隱隱閃爍著一片奇異的光澤，這樣的光澤只有在今天的月色下才能看到。

我有些遲到了，鬼先生一見到我就說：“快些，快些!就要開始了。”說著他就拉著我的手，輕輕向上一跳，我們就升到空中了。然后我們就開始在空中飛起來，城市大大小小的屋頂在我們腳下掠過。

不久以后，屋頂越來越稀疏了，前方出現了一幢閃閃發亮的大房子。

鬼先生是我四歲那年開始來看我的。那時我的手正在一本古代的書上劃過，鬼先生就在這個時候浮現在我面前。他說一般人不能看見他，只有小孩子才能看見，等我長大了，或許也就看不見他了。

鬼先生是個外國人，他的頭發微微有些卷，鼻子很挺，臉色雖然蒼白，但是很英俊，笑起來非常溫和。他看起來也不過就是30多歲的年紀，但是他說他實際上已經活了2375歲了。后來，在每一年的冬至，也就是鬼過節的時候，他都會來看我，帶我去各種神奇的地方。5歲的時候，我們去了太陽神的花園和宮殿。太陽神的花園里長滿了金色的奇花異卉，太陽神的宮殿里有一個劇場，各種云神和雨神整日不停地上演著各種好看又好玩的戲。那次艋走的時候太陽神送給我一個大熊星座的模型，天一黑就會閃閃發光，現在還在我房間里，從來沒有熄滅過。

我7歲上小學那一年，鬼先生帶我去南美洲的熱帶森林里看各種飛禽走獸。他說像我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能整天關在房間里，要出去認識各種動物，和它們交朋友。后來等我大了一點，我才明白那座森林不可能是真的在那兒，一定是鬼先生用魔法變出來的，因為那天我們同時看到了南極的企鵝、非洲的鱷魚和澳洲的樹袋熊。但是鬼先生解釋說那都沒有關系，只要是鬼節全世界的動物都會在一起玩。

在我回想過去那些好玩事情的時候，鬼先生和我已經站在一幢房子面前了，我再仔細一看，哎呀，這不就是我白天上學的學校嗎?今天過節也要來學校嗎?我失望極了。

我和我的許多同學都很害怕這所學校，因為里面都是一些好厲害的老師。每一個教室的門上都有一個小小的孔，每一個孔的后面都有一雙窺視的眼睛，這雙眼睛能看到你在上課的時候所做的一切。我有好多同學，以前都是愛玩愛笑的孩子，后來就越來越沉默了——按照老師的說法，這叫聽話，這叫“乖”。

媽媽說老師們都是博學的人，如果不上學我就不能學到知識了。但是后來我發現，老師們手里都有一本厚厚的冊子，叫什么“教學大綱”。凡是“教學大綱”里有的，我們就學“教學大綱”里沒有的，我們一點也不學。我問媽媽這是為什么，媽媽很不高興地說小孩子不要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鬼先生對于學校里發生的一切都很清楚，他笑著說這就是“人生”，我不懂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他的笑容更神秘了，他眨著那雙明亮的眼睛對我說：“每年鬼節都有不一樣的節目，今年就在學校里。來吧，讓我們進去看一看吧。”

這時候，我的前后左右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原來學校里的同學們也都來了。與此同時，還有許多鬼先生和鬼小姐從空中涌進學校。還有成千上萬個身體輕盈的小精靈，在樹葉間跳來跳去，再輕輕一躥，就從窗戶跳進教室里去了。

這個時候，我發現學校和白天看起來有些不一樣了，它再也不是灰蒙蒙的樣子，它的墻壁因為這些鬼和精靈的到來而變得晶瑩透明，在黑夜里像水晶一樣漂亮。鬼先生帶我走進我平常上課的那間教室，我的同桌小鐘和其他同學早已坐好了。

忽然，所有人的眼睛都朝操場上看去，天哪，那里懸空飄浮著一個大大的玻璃球，學校所有的老師都在里面呢。那些平時就愛發脾氣的老師早就火冒三丈，用拳頭狠狠敲著玻璃球壁，可是那個玻璃球壁好像有彈性似的，老師的拳頭敲上去它就鼓出來一塊。等到拳頭收回去的時候，玻璃球又復原如初。在玻璃球的上面，有好多穿白衣服的鬼姐姐在那里飛來飛去，她們的手上都拿著一根亮晶晶的小棍子，有哪個老師發脾氣了，她們就用小棍子輕輕敲敲他。說也奇怪，這樣一來，老師們馬上就安靜下來了。

這時，一個最漂亮的鬼姐姐從天上飄下來，她用無比清脆的聲音說：“節目開始了，第一節是語文課。”

我們正在奇怪為什么節目的名字叫語文課。只見鬼先生向天空中招了招手，忽然，仿佛從遠處飄來了一團云霧，慢慢飛近了，我們這才看清楚這是一個寬袍大袖的古代人，他從窗子里慢悠悠地飄了進來，站定以后，向我們深深地施了一禮，說：“鄙人晉朝嵇康。”

“嵇康!”“就是那個竹林七賢之一!”同學們議論紛紛。

我聽鬼先生說過的，嵇康先生是晉朝的大文學家，他的口才可好了(鬼先生雖然是外國人，可是中國的事情，他沒有不知道的)。

嵇康拿起我們的語文書翻了一下，輕嘆一聲說：“太沉重。”接著，他就盤膝坐在講臺之上，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他說到春天山間花草的絢爛，說到傍晚西山空氣的輕靈，說到他們那個時代放浪形骸的快樂(對了，他說到這里我就想起來了，語文老師也說到過那個時代，但是她說我們不能學習那種自由散漫)，說到文字之美給他的心靈帶來的喜悅。他說話的聲音像唱歌一樣好聽，我們從來沒上過這樣生動的語文課。

嵇康結束他的演講的時候，我們還沉浸在灑脫的快樂之中，連喝彩和鼓掌也忘記了。嵇康像來時一樣輕飄飄地飛走了。玻璃球里的老師們開始交頭接耳地討論起來，一些老師似乎被這奇妙的情景驚呆了，又好像在思考著什么，另一些老師還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接下來的事情仍是奇妙無比，鬼先生請來希臘的畢達哥拉斯先生給我們上數學課。畢達哥拉斯先生穿著白色的長袍，溫和地笑著，用最淺顯的語言講解，我們眼看著他把代數方程變出各種形式，連平常最不喜歡上數學課的同學也都聽得津津有味。

玻璃球里的老師們也被這樣神奇的講課給吸引住了，全都安靜地聽著。有一些老師臉上的神情更加凝重了。

再后來是雪萊先生帶著大家一起念英語詩，我們第一次感覺到學英語也并不是那么費力的事了。玻璃球里的老師們已經不再說話，他們的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仿佛都在各想各的心事。

這個夜晚的時間過得太快了，連班上最調皮的男生都認真地聽著。

就在雪萊先生結束他最后一個章節的朗誦時，從遠方傳來一陣清越的哨聲，突然之間，原來閃閃發亮的教室一下子熄滅了，玻璃球也慢慢降下來。著地的時候，玻璃球打開了，老師們安安靜靜地走了出來，他們好像完全沒有看到我們，也看不到那些鬼和精靈似的，一個個慢慢地走回家去，偶爾小聲地討論幾句。我看到有的老師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的笑容，這樣的表情，我還從來沒有在老師們臉上看到過。

“該回家睡覺了，小公主。”鬼先生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怎么樣，今天晚上過得愉快嗎?”

“可是，那只是用魔法變出來的一個夢，不是嗎?明天早上，不會再有這樣的語文課和數學課；明天早上，老師們還是會照樣板著臉發脾氣，罰我們抄課文，無視我們的想法和感覺。那還不如不要有今天這個夜晚呢。”我懊喪地說。

“不一定的，我的小公主，不一定的。”鬼先生依然是一臉神秘地說。說著他拉著我的手，我們又飛了起來。我們身邊閃耀著無數閃閃發光的精靈的翅膀，不一會，它們漸漸散開在無邊的夜色中，我已經分不清楚那是天上的星星，還是他們翅膀上的亮光。

不一會我們就到我家的窗邊了，我從窗子跨進自己的房間，鬼先生站在我家的窗臺上，在皎潔的月光下向我揮了揮手，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他就消失了，但是空中還殘留著他發光的身影，慢慢地被晚風吹散。這時街上的鬼影全都不見了，這個夜晚看起來就像平時一樣安靜。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第二天我剛到學校，就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從來都板著臉的語文老師非常和藹地朝我們微笑，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呢。其實她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為什么她以前一直不笑呢?

數學老師居然沒有布置回家作業。我們都驚呆了，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解釋說他最近看了一本心理學家寫的書，說學生習題做太多了腦子反而會變笨的。可是他以前從來沒有提過什么心理學家的事呀，真是奇怪極了。后來他也沒有布置過很多作業，頂多只是出一些有趣的題目讓我們做一下。

那個最愛罵人的教導主任再也沒有批評過任何一個學生。而且她還給全校同學發了一份不記名的調查問卷，要學生寫出他們最想對老師說的一句話和對學校的意見等等。她還做了其他一些事，她在每個教室都擺放了一些漂亮的植物，還組織我們把學校那座油膩膩的食堂整個清洗了一遍。

最奇怪的就是我們的校長了，他在給全校開大會的時候說校園生活實在是太枯燥了，以后每個月都應該組織藝術節、科技活動周、郊游等等活動。最最重要的是，他說以后每年大大小小五十多次的考試和測驗全都取消，一年只有一次考試，真的只有一次考試。

這時候我和小鐘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臉上同時露出了微笑，我知道我們心里都在想同一件事：今年鬼節的禮物真是太棒了!

清 月 雨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