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細心觀賞過一顆琥珀?
混在一大堆小石子中,稍微透明,要剝去外一層銹土,對著陽光照看,才綻放出金黃的光芒。
琥珀也是寶石之一種,但其他寶石雖然透明純凈,卻內容空洞,左窺右看,石頭里面還是石頭,無限的寂靜,只欠一點點生命的內涵,讓人聯想到電影《2001太空漫游》中無聲無息的冰冷場面。
琥珀卻不是。一顆密封幾千萬年的樹脂,包容了一個通透的小小乾坤,千百滴正在流動的脂液在一剎那凝固,粘住了正在蠕動的小蟲。一翅卑微的存在來不及也永遠無法明白,是怎樣一下子突然毀滅的;但是在琥珀里,它好像還活著,正伸出腳,張開翅膀,打算吃東西,就像現代人的一張手機的抓拍,但小蟲這張照片是千萬年的立體,代價是那條小小的命。
而且,不只是一只小蟲,還有其他同在一片樹葉上下生活的鄰居:蝌蚪,蚊蚋、螞蟻、短刺蜂、螨蟲,很熱鬧的一個社區,生前可能是朋友,更或許是天敵,本來相忘于一個白堊紀的荒老江湖,一滴黏稠的樹脂掉下來,像掀起了一場大海嘯,但是,不但沒有沖散這些小動物,反倒使它們永遠都不分開了。
這場小小的巨變,一切蛛絲馬跡,都保存完美,完整無缺,變成一顆時間膠囊,穿越了無數晝夜春秋,后世的有心人從頭解讀:在婆羅州的森林里,一棵梓樹,一片灌木,一只在鳳尾花里產卵的蟾蜍,正午的太陽很烈,樹皮滲出了一點油脂,一直下滑,撲通一聲,擊中一片樹葉——之后,就誕生了一顆琥珀。
又過了幾萬年,原始人發現琥珀,卻沒有丟掉,即使它一點用處也沒有——石頭可以磨成武器,樹木可以生火,但琥珀沒有功能,只除了審美——人類畢竟不是凡事都講功利實用的物種,即使身上長滿毛,披的是樹葉,仍然有人知道世間有這等美麗的事物,只捧在手心里看看,也是好的。
小昆蟲粘住了,在一渦晶瑩的光澤里窒息、死亡,是幸運的結局。心會變壞,肉身會腐朽,愛情也會消逝的,世上并無海枯石爛的山盟。如果可以的話,但愿只把情迷的那一瞬間,當年你的一渦淺笑,第一個牽魂動魄的親吻,全部密封起來,收攏在心底端詳,像珍藏著一顆琥珀,經過幾千萬年,當一切結局都不在了,只記得那個開頭,扣人心弦,夏日的一個下午,心頭的一團炙熱的脂液,從此銘記著你剎那的清鮮。
(自《黃金冒險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