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薄的日頭在西山落下去之后,工友們早已回家,但劉老三仍然背著暮色揮汗如雨。他不是加班,而是義務勞動,為女東家。一天下來累得夠嗆,但干起這個沒報酬的活,身體卻越干越有勁。
暮色漸濃漸厚,深秋的涼風扯起了唿哨兒,吹得屋檐下用雨布搭成的簡易棚瑟瑟發抖。幾年來,他把自己的簡易棚挪了又挪,搬了又搬,差不多走遍了整個小縣城。王老板的工程隊走到哪里,他就把自己的簡易棚搬到哪里。他白天打工,晚上看料,領的是雙份工錢。
幾年前秋尾的一個早晨,他來到勞力市場找工作。那個早上風很大,吹得他流鼻涕。突然被人推了推,“喂,挖不挖土,一天十塊?”他把流出的鼻涕抹在足有四斤重的破鞋上,看了看招工人。招工人也是個下苦人,一身衣服臟不拉嘰的。“干。”他跟那人來到工地,原來是為蓋房打地基。干了一天,老板不讓他走了。就這樣,他隨著這個工程隊干到現在。
劉老三沒回過家,不知他的那個“一把手”媳婦好不好。“一把手”是村里人叫出名的,原因是媳婦只有一只手。雖然只有一只手,但劉老三從沒嫌棄過她。三十二歲才娶媳婦,他的這個樣子,有女人跟他就是造化,還有資格嫌棄?“一把手”娶進門,他的日子滋潤過一段時間,但是好景不長,他離家了。他舍不得離開,但債主逼上門。他不但要盡快還清債務,還要蓋房。村里許多人都蓋上了小洋樓,他和“一把手”還住在快塌的土房里。
劉老三的白天是在忙忙碌碌中度過的,一到晚上,他的手腳閑下來了,但大腦卻忙起來。想他的“一把手”,想其他女人,想得要死。在夢中,許許多多的女人向他走來,差不多村里的好看女人都在他夢中出現過,當然,出現最多的還是他的“一把手”。有時夢中的女人走不到他身邊,他就跑馬,一跑馬,就從夢中醒來,這個時刻是他最沮喪的時刻。
劉老三是在家鄉集市上見到“一把手”的,當時集上已沒有多少人,只有零星的攤子還在眼巴巴地等待最后的顧客的光顧。劉老三蹲在敞陽的地方抽煙,有一個女子走到他面前說:“幫幫忙。”他手搭涼棚,遮住太陽看了看那女子問:“干啥?”那女子笑了笑,“我家羊圈塌了,是被三輪車撞翻的。”“你咋知道我會干這個?”“我見過你給別人干過,我會給你工錢的。”劉老三沒有說話,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跟上她走。
就在他走進她家的時候,才發現她“一把手”,他心里對自己說,如果她不缺一把手多好。細細一想,覺得自己好可笑,她一把手關你什么屁事。他一邊干活一邊說:“家里就你一個?”
“還有我媽,去我外婆家了,今晚不回來。”
“就你娘兒倆?”
“就我娘兒倆。”
這娘兒倆挺不容易,怪道來這樣簡單的活還請別人。看來家里缺了女人不行,缺了男人也不行。好一段時間沒了言語,只有劉老三叮咚叮咚的砌墻聲。
“多大了?”話一出口,劉老三就有些不好意思,你一個干活人,問這么多干什么。但“一把手”并沒有介意,應得很痛快:“二十八。”
“嫁人了?”
“一把手”晃了晃禿胳膊,一只胳膊手腕以下是光禿禿的肉疙瘩,“我這樣子……”她的臉紅到了耳根。
二十八,年齡不小了,在農村,這樣的年齡已經一兩個娃了。她覺得“一把手”和他一樣可憐,他三十二歲,還沒娶上媳婦。
又一段時間沒了聲音。“一把手”用另一把手給他和泥、抬基坯,盡管只有一把手,但她靈便而能干。劉老三再次偷瞅女人,臉蛋確實不錯,身子也苗條。他心里一陣難過,她怎么只有一把手呢?上天為什么奪去她的另一把手?但話又說回來,如果她不是“一把手”和你劉老三愿意搭話嗎?你敢動心思嗎?女人看出他的心思,心像胸前的乳房一樣隨著身子的運動而跳動。
“我還沒娶上媳婦。”
“嗯?”“一把手”不好意思地轉過臉。
“想不想嫁人?”
“一把手”轉身向屋子走去,向后邊扔來一句話:“天黑了,明天再干。”
“不怕,我能回到家。”
小屋里傳來女人洗手的聲音。“你還是趁早回去,路上黑燈瞎火的。”
“攆客人呢?”劉老三嘴上這樣說,他還是收拾東西,準備回去,他不敢惹她生氣。不知為什么,他怕她。
“我回去了,天亮我再來。”
女人匆匆走出來送他,剛洗過的臉水淋淋的,“前面沒燈,路邊有一坑水,你靠墻走。”
“嗯。”劉老三回頭把目光凝固在女人的臉上,“等等……”
女人用門板擋住了自己的羞赧,看著突然回頭的漢子沒了主意,神經繃緊了。
劉老三用身子撞開門,攔腰抱住了女人。女人胡亂掙扎,兩臂像風中的柳枝一樣撲騰。
“你……你不能……”
“我要娶你。”
“你說的是實話?”
“有半點假讓五雷轟我。”
“我……我只有一把手。”
“我不嫌你一把手。”
“還有只會吃不會干的老娘。”
“把你老娘也搭上。”
女人便不再掙扎。他便把女人抱到了她的土炕上。土炕上除了破舊的被褥,什么也沒有,但收拾得很干凈。劉老三想,只有這樣的家庭才不嫌棄他這樣的女婿。他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女人了,沒想到找到的還是這樣耐看的女人。他激動得差點流下淚來。
一夜的睡眠,讓劉老三的身子骨舒服了許多,他愣愣神,伸了個懶腰,從床上起來,把蓄了一夜的尿撒掉,渾身松爽了許多。天色還早,離上工還遠呢。女東家還在睡夢中。
女東家是個心腸很好的女人。她不嫌棄下苦人。他的看料棚應該搭在墻外,但女東家執意不讓,說外面風大、陰濕,會凍壞身子的,身子弄壞了怎么干活?他只好把棚搭在墻里的屋檐下,屋檐下敞陽避風,確實是個好地方。晚上睡覺的時候,她還給她送來一床褥子讓他鋪。看著洗得干干凈凈的褥子,他真不好意思鋪,但不鋪不行。長這么大,除了娘以外,還沒有其他女人對他這么好過。無功不受祿。他覺得應該給女東家干點什么。東面那堵墻該補補,堆雜物的那間房快塌了,該修修。對,應該幫她把這些活干了,孤兒寡母的干不了這些。身上的力氣又不花本,越干越有勁。就這樣,他叮叮咚咚地干開了。他盡量不弄出聲響,怕吵醒那母女。盡管聲音小,那母女還是被他吵醒了。
女東家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院子里梳頭。她的頭發很長,也很好看,梳子在頭發上劃一下,頭發就甩一下。城里女人就是不簡單,連梳頭發的姿勢也那樣好看。
女東家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他希望自己也有個女兒,“一把手”偏要男孩。他原想和“一把手”弄出個娃再出來。但弄了幾個月,“一把手”的肚子一直沒有鼓起來。村里人說“一把手”是個不下蛋的雞,他就不信“一把手”缺一把手還缺下蛋的本事,準是方法不得當。等到女東家房子完工,他要趕回去,趕緊把娃弄出來。聽工友們說,干那活要壓重,壓重才能弄出娃來。那段時間,他怕弄疼“一把手”,一直沒有用勁。這次回去,要重重地弄,弄得她哇哇大叫,看她給我懷得上懷不上娃?
和往常一樣梳完頭,搽了粉,女東家走過來。
“劉師,干啥呢?”
“幫你補補院墻。”
女東家笑笑,“院墻早該收拾了,一直沒勞力,湊合著,我剛想給你說,讓你干。”
劉老三指了指堆雜物的破房,“那間房也該修了,不修會出事。”
“你算算吧,一共多少錢?”
“不要錢的,要錢我不干。”
“不要錢不行,我不會讓下苦人吃虧。”
“吃啥虧?身上力氣又不花本,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干點啥。”
女東家看了看他滿是繭疤的手,也看了看從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流下來的汗珠,甩了下頭發離開了。一股香味飄過來,劉老三使勁吸了吸,渾身一陣舒暢。
不說話就是默認。女東家同意他把那些活干完。他也愿意把那些活干完。他要干得好好的,讓女東家滿意。
劉老三便利用休息時間給女東家干那些雜活。女東家也隔三差五給他做晚飯。女東家的飯做得不錯,這樣的飯把“一把手”打死也做不出來。女東家從不做重飯。今晚是面,明晚便是炒菜。她的飯每樣都好吃。一來二去,劉老三的行為免不了引起工友們的嫉妒,“你小子是不是與女東家有一腿?”劉老三臉一紅,心上熱乎乎的,“哎呀,胡嚼個啥,球事都沒有。”的確沒有,有的只是如上所述。但沒有不見得不想。沒有利益的忠誠是不存在的,他這樣吃苦受累,不是沒有想法的。他希望女東家給他笑臉,陪他多說說話,順便聞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最初想法很少,僅此而已。慢慢地想法多起來,想她的身子,想把自己的目的來一次真實的兌現。
干活一月,這個家里沒見男人的影子。這樣俊俏的女人不會沒有丈夫,沒有丈夫,孩子從哪兒來?他不敢問女東家,也不敢問一起干活的工友。他悄悄問過女孩,女孩說她爸爸出差了。他再問,啥時回來?女孩撇撇嘴,我媽說很久很久才回來。他不知道女孩說的很久很久是多長時間。他多長時間不回來,女東家就要難受多長時間。想到女東家難受,他的心里也難受起來。這男人真不是好東西,他一定在外面沒干好事。
劉老三是個性情懦弱的人。小的時候見了生人就往媽媽的身后躲,長到七八歲還是個受氣包的樣子。他媽媽經常嘆氣:“你啥時候才能像個人樣?”他怕打雷閃電,怕黑洞洞的夜晚,怕一個人獨處,連地上跑的青蛙也怕。怕村里的孩子,更怕學校里的男男女女。學校里同學們說說笑笑、唱唱跳跳,他一個人躲得遠遠的。媽媽摸摸他的頭,搖搖頭,“你真是我的墓里愁。”
十二歲的那一年,他記得是個炎熱的中午,班主任走進教室,看見窗上的玻璃掉在了地上,他的課桌上落滿了碎玻璃片。
“誰干的?站起來!”
全班同學都低下了頭。
“敢于承認錯誤的孩子才是勇敢的孩子。”班主任笑了笑。
教室里依然鴉雀無聲。
班主任的臉色慢慢地變得難看,他把目光從每一個同學的臉上掃過。劉老三接觸到班主任的目光,頭轟地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不知道班主任還說了什么,也不知道班上發生了什么。下課后,他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
“你中午不回家,一定知道是誰干的。”
他低著頭,身子搖搖晃晃的,恨不得從地縫里鉆進去。
他經不住班主任的好言好語,終于說出了打碎玻璃的那個同學。那是個人人痛恨的家伙。他叫馬想峰,他幾乎欺負過班上的每一個同學,每一個同學都敢怒而不敢言。他希望班主任開除馬想峰,或者希望他突然死了。但班主任并沒有把馬想峰怎么樣,只是讓馬想峰照價賠償。劉老三卻遭到了最殘酷的折磨。放學之后,離校門不遠的地方,他被馬想峰揪到墻角,接著他的臉上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這時天上打雷,臉上的響聲和天上的雷聲讓他肝膽俱裂。
等到馬想峰打累了,才說:“玻璃錢你出,把我馱回家!”
為了讓馬想峰放過他,他溫順地趴下,把馬想峰乖乖地馱回了家。也正是這次事件救了他。當他在淚水和雨水中把馬想峰馱回家時,突然電閃雷鳴,天空像被一劍刺破,瓢潑大雨傾瀉而下,他只好連滾帶爬地躲到不遠的破廟里。第二天天亮,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家。他的親人把他孤零零地扔在世上。
他成了孤兒,在舅舅家寄住。雖然學校給他免了書本費和學雜費,但他還是未能讀完小學。
劉老三覺得自己要干一件大事了。他也明確自己要怎么做,就是想盡一切辦法讓女東家來一次真實的奉獻。也許是因為他為女東家無償地干了活,也許是因為這個家里沒有男人,也許是因為她是個好人。劉老三膽子越來越大。起初只是偷偷摸摸的瞎想。真正把劉老三難以啟齒的欲望激起來的是女東家自身。
那晚,女東家回來得很晚,是什么人用小車送來的。看來她喝了酒,在大門前與那個人說說笑笑。她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兩人的說笑聲讓劉老三好一陣難過。那人離開之后,女東家開門進來。黑暗中,他聽見女東家腳步跌跌撞撞的,被什么東西絆倒在地。
“女東家你慢點。”劉老三跑過去,不等他扶,女東家自己站起來了。
“晴云,你還沒回去?沒回去也好,咱倆再聊聊。”她沒分辨清是誰的聲音。
“女東家,你喝多了,早點休息。”劉老三扶著她走。她以為扶她的是她的同學晴云,把整個身子倒在他身上,還用另一只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
“只有你好,你送我回家,其他人看我笑話。”她呻吟著自言自語。他甚至觸到了她柔軟的乳房,劉老三渾身燥熱雙腿顫抖,幾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
他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她瞇著眼睛,在酒精的燒灼下,她的臉色更好看了。
“晴云,拿酒來,咱倆一醉方休。”
“女東家,我是劉老三,幫你干活的劉老三。”
劉老三想,她真喝醉了,糊涂了。
女東家猛地睜開眼,很不好意思,“你?你……你還沒睡?”
“睡了一會兒,醒了。”
“劉師,謝謝你,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坐下,要喝水,你自己倒。”
劉老三找不出自己坐的地方,木呆呆地立在地上,最后找了小凳坐上去,他不敢坐到她干凈的沙發上。剛坐下,女東家身子一陣扭動,頭一歪在床前吐了。劉老三趕緊找了些土蓋了,然后掃出門外。嘔吐之后,她清醒了許多,笑了笑,“不好意思,不喝推不過,一喝就多了,麻煩你了。”
“你休息吧。”劉老三知趣地起身。
“等等。”女東家從她精致的小包里拿出一個飲料,遞過來。
“留著自己喝,喝了酒口干。”劉老三不好意思地推辭。
女東家掙扎著起來抓住他的手,硬塞到他手里。就在她給飲料的時候,他觸到了她柔若無骨的手。這柔若無骨的手,讓他多少個夜晚沒睡著覺。
劉老三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災難的漩渦,腦子里日日夜夜連續不斷地出現女東家那晚喝醉的情景。他砌墻時,腦子里清晰地映現出女東家倚在她身上的醉態。和沙的鐵锨與地面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里,突然會冒出“只有你好,你送我回家,其他人都看我笑話”。尤其在晚上,他摸著自己焦躁不安的身子時,就能感到她柔若無骨的手,甚至她柔軟的乳房,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和嘴里噴出的酒味。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忍不住胡思亂想。原來男女之事這樣折磨人。“一把手”娶進門后,讓他激動過,但沒有這樣讓他瘋狂,怪道來電視里的男女為那事自殺。
這天,他在房頂干收尾工程。眼前突然爆出一串火花,頭嘎嘣一下,接著一陣昏眩,身子沒來由的酥軟,差點從屋頂摔下來。工友們把他抬到屋檐下的看料棚之后,他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憋得太久,憋出毛病了。人不能總憋著,憋久了會生病。他生病了。他現在不能生病,他還要回去,他還要和“一把手”弄出個孩子來。就在這天,他堅定了信心。他要把身子里憋了多日的東西釋放出來。他向老板請了假,說他身體不受活出去買藥。他在大街上買了一套體面的衣服。那一身臟不拉嘰的衣服會讓女東家嫌棄的。
天黑下來的時候,突然電閃雷鳴。這一場大雨來得及時,女東家膽子小,怕打雷,他可以借給她壯膽走進她的屋子。他想到了女東家白裸裸的身子,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心里充滿了喜悅與得意。
就在他快要行動的時候,他膽怯了、自卑了,自己粘滿汗臭味的身子與人家女東家怎么挨在一起?應該洗洗身子,真該死,今天怎么把這事忘了?是他看料棚上叮叮咚咚的滴水聲提醒了他,何不站在棚外讓雨水澆一澆?雨水是最好的淋浴器。他三下五除二脫光了衣服,站在棚外,刺骨的雨水澆在他身上,讓他好一陣哆嗦。為了達到目的,他咬住牙關挺住了。他用毛巾把身上一陣瘋狂的“掃蕩”。眼前恍惚出現了女東家白裸裸的身子,還有那甜甜的笑臉。突然一聲炸雷,眼前火光一閃,一團大火包裹了他。身子噗地一下,栽倒在地,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女東家聽到他的呻吟的時候,大雨早已過去。在殘余的閃電中,女東家目睹了他被雷電燒焦的身子。女東家把他拖進看料棚,替他穿衣服。
“你……你為啥對我……這么好?”
女東家流下了淚水,“我丈夫也是搞建筑的,他死了。”
待到女東家打120把救護車叫來,劉老三已經徹底閉上了眼睛。
“一把手”來運尸體的時候,劉老三的衣袋里有1200元,那是女東家付的工價。
劉老三消失后,女東家心上難過了好一段時間。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劉老三死前為什么光著身子?為什么為自己買了一套新衣服?她問他的工友,工友笑了笑,“劉老三是神仙,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死。”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