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瑪

高山雪域坑坑洼洼深深淺淺，藏北天空高高遠遠虛虛實實。高原的天氣時常任性多變，想刮風就刮風，想下雪就下雪。一道曲折的雪線從山腰慢慢延伸，逐漸消失在單薄的視線中。巍巍羌塘的高原也有暖人可愛的時候。星星點點的綠色，時隱時現。一團團一簇簇一只只牛羊點綴著波瀾起伏的山坡。

藏北高原的彩云間漸漸地升起一朵白蓮花。翩翩起舞的女子，纖細的手腕輕輕抬起，又輕輕落下。天邊的雪線也踏著節拍，舞成柔美的波浪。女子轉身微笑的那一刻，鑲嵌在臉頰的一對酒窩反射出由淺黃到橙色，最后變得火紅的陽光。

這個跳舞的女子叫白瑪。她不斷地旋轉、跳躍、綻放，流淌著的血液也隨著舞動。

周圍的戰士像帶著露水的綠葉，望著眼前起舞的白瑪。十幾雙黝黑、粗糙、裂了口子的雙手，接連鳴起陣陣掌聲。戰士們的臉上流露出幸福和惋惜的神情。他們希望白瑪的舞姿永遠留在這片荒涼寂寞的土地。因為明天白瑪將要離開高原，去南方生活了。天上的白云一朵摞著一朵，一片挨著一片，也趕來為她送別。大家察覺白瑪的目光沒有平時那么自然，不敢望周圍的戰士一眼。不知不覺，白瑪的淚水就像滾動的珍珠，伴著舞姿在那雙美麗的黑眸子里打轉。

在這些戰士中，有道冰冷的目光注視著白瑪。這個人是王峰，白瑪的男朋友。他詫異地盯著白瑪瀑布一樣的長發變短了，曾經熟悉柔美的舞姿帶給他的幸福和喜悅，現在變得遙遠陌生。內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都攪和在一起。她的舞姿越是舒展，自己的心越是布滿千瘡百孔，越是寫滿千萬個為什么。

在一個多月前，白瑪來邊防哨所看王峰。白瑪這次來只是和他說分手的事情。這對王峰來說太突然，就像是高原雪崩，葬送了軟弱無力的生命。白瑪告訴他，過去在文工團一起工作的戰友希望她去南方工作，那里環境好、待遇好。當時王峰問白瑪為什么，她只是冷淡地說不想一輩子都呆在高原，轉過身兩只手緊緊捂著嘴巴，含著淚光走了。

過了幾天，白瑪的一個戰友打來電話，說白瑪練舞的時候暈倒了。她悄悄地告訴王峰來看看白瑪。王峰放下電話，雜亂如麻的心翻來覆去地想，到底應不應該去？白瑪病了，自己那么關心她當然應該去看看。可是部隊里請假有紀律，而且去了萬一白瑪不想見自己……最后，他還是打消了看白瑪的念頭。

下午他和戰友接到一個緊急通知，有個登山隊員困在離哨所兩公里的雪山上迷路了。王峰和戰友以最快的速度開車趕到附近。他們搜尋了十幾分鐘，終于找到了那個迷路的登山隊員。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靠在一塊大石頭上，臉色十分蒼白，說話的聲音很微弱。王峰見到小伙子已經沒有什么力氣走路了。他背起小伙子一步步慢慢地挪動。在高原上走路都很困難，更不用說背一個和自己差不多重量的人。王峰額頭上冒出了汗，沒多久便結成了一個個小冰渣。上了車，他看到登山隊員卡片上寫著甘肅皋蘭。他立即想到了病倒的白瑪，因為她的家鄉也在甘肅。晚上王峰精疲力盡地癱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他一直在想著白瑪。他安慰著自己，白瑪大概練舞太累了，多休息一下可能就好了。想想也就睡著了。

以前，白瑪一個多月會來看自己一次，還給他和戰友帶些雞蛋餅或者水果。要是輪到自己休假，就一定會去看白瑪。大家都說他們一個是雪蓮花，一個是高山雪松。想到這王峰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現在他像其他戰友一樣坐在白瑪周圍，看著她跳舞，內心卻萬分糾葛矛盾。

白瑪兩手彎彎捧著皎潔的明月，又化成明月里的嫦娥飄上天去。一會從天上伴著下落的雨絲來到高山湖面，一手采蓮花，一手撫綠水。她仿佛透過清澈的湖面，看到王峰布滿血絲的眼睛寫著疑問和憤怒。白瑪立刻用手把腦中平靜的湖面劃破，可偏偏又倒映出過去的一幅幅畫面。她像隨風飄動的云朵，眼前的景物是那樣熟悉卻又陌生，這山、這雪、這樹，營房、哨所、戰友，17歲時第一次到高原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她第一次隨文工團來演出，就深深地被這里的一切吸引住了。她喜歡這里纖細的河水在白色的肉體上流淌，偶爾聽到幾聲“咔嚓”“咔嚓”的冰裂聲。望見豐滿的綿羊在草地上逍遙，它們對著天上的羊群“咩咩”輕喚。有時老鷹在高空中尋覓食物，有力的翅膀劃破天際的寧靜。這里的藏民純潔得就像融化的雪水，沒有污染。

于是白瑪一再向組織申請留在高原。當時許多人勸她不要一時沖動，在高原上工作太艱苦，而且女孩子白白的皮膚怎么能抵擋住這種氣候，萬一有個什么大病很難醫治。她覺得自己和文工團走南闖北到處演出，已經適應了各種環境。而且自己在西北農村長大吃慣了苦，沒有什么好怕的，她早已做好獻身高原的準備了。

在高原上生活一天，就會發現一點高原的美。

那次去海拔4000多米的邊防站演出。剛走下車，七八個戰士早已站成一排歡迎他們的到來。白瑪一看到戰士們就哭了，嚇得大家都以為她不舒服，連忙問怎么回事。

白瑪強忍著淚水，紅著鼻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無色的唇膏。她的手微微顫抖地握著唇膏，小心翼翼地涂在每一位戰士干裂黑紫的嘴唇上。自己的手觸在戰士們冰冷粗糙的臉頰上，心里一顫。有的戰士嘴唇裂開深深的大口子，里面不時往外滲血。她先拿干凈的手帕輕輕地把血絲沾了，然后拿著唇膏慢慢地涂著。戰士們當時都不好意思，黝黑的臉通紅通紅的。每個人都熱淚盈眶。有的戰士還偷偷把臉轉過去，悄悄地抹眼淚。

他們為戰士們表演完節目，聽說有個排長，在一個星期前發生的雪崩中為救一個藏族婦女，手骨折受傷，因不適應高原氣候，正躺在營房里。白瑪就決定去營房看看那個排長。這個人就是王峰。

白瑪想到這里，耳邊響起“嗚嗚”的風聲。涼颼颼的風把她的短發吹散，露出了歲月和日光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當時她走進營房看到面色蒼白的王峰躺在床上，臉上還有淚痕。他的一只手打著厚重的石膏。她聽說王峰也是剛從外地軍校來高原的。剛來的這段時間常常覺得頭暈腦脹，走幾步就喘不上氣來。白瑪一再交代王峰要好好養身體，還當面給他跳了一支舞。臨走的時候白瑪沒有什么可以送的，就把藏民送給她的一條好運鏈給王峰戴上。這時白瑪看到王峰脖子上還戴著一個小彈殼，從這以后她就對王峰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

面如白紙的白瑪穿著藍白相間的花藏袍，背后是白雪皚皚的高山。她腰間系著一條寬寬的大紅腰帶，上面鑲嵌了幾顆亮白色的珠子。這套演出服還是白瑪第一次來這演出時穿的，紅腰帶是王峰回老家給她帶的。白瑪完全沉浸在回憶里，伴著音樂彎下腰，一只手悄悄劃過臉頰，擦掉滾動下來的熱淚。白瑪起身的時候瞥見了王峰，兩個人的目光像受驚嚇的烏龜，趕快縮了回去。白瑪又立刻轉身繼續綻放自己的舞姿。

王峰的目光變得惆悵。他想起那次坐在光禿禿的山坡上，一個人看剛收到的家書。哨所里的警犬黑黑坐在旁邊。他看著家書，黑黑就把頭搭在他的肩膀上，嘴巴還不時張開，紅紅的舌頭不停地上下搖擺，像是在給王峰念家書。不知道什么時候王峰的眼淚浸濕了信紙，黑黑也跟著發出“嗚嗚”的聲音，舔了舔他的耳朵。突然黑黑“汪汪”地叫著，還興奮地擺著尾巴。原來是白瑪來看王峰了。王峰立馬用袖子把眼淚抹干。

“我來看你們了，看信哭了?”白瑪故意裝出一副不知道的表情。

“我一個男子漢，哪會那么容易哭。”

“是嗎?”白瑪斜著眼瞅了一眼王峰。

王峰馬上解釋：“是黑黑舔我的臉，舔得濕乎乎的，怪不舒服。”說著還故意擦擦臉，又拍拍坐在一旁的黑黑。黑黑只好現出一副委屈的樣子，搖搖尾巴。

“狗把你的眼睛舔得紅通通的。”白瑪一邊捂著嘴笑，一邊遞給他幾個用厚厚的白布裹著的雞蛋餅和一支無色唇膏。

王峰不好意思地接過餅說：“你每次都給我們帶這么多好吃的，你對我們真好。”他看了一眼那支唇膏，沒好意思收，“這個我不需要，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你們高原兵呀，別看外表都那么堅強，說什么不怕孤獨、艱苦。其實都一樣，都有想家、想哭的時候。”白瑪捏了一塊餅，叫黑黑過來吃，“你就拿著吧，在高原上嘴巴干，裂口子多疼呀。”

王峰不好意思地把唇膏塞進了口袋。他滿嘴的餅，含含糊糊地問：“你家是哪的?”

“我家是這兒的。”

“我不信，你不也和我一樣是剛來的嗎?”

“那你家呢?”

“我家是陜西的，現在家里還有個老母親。”王峰干脆地回答了白瑪。

“我從小就是個孤兒，所以沒有什么家。”

王峰手中的餅懸在半空里，“是、是我不好，不應該問你這些。”

“沒什么，反正我還不是長這么大了。”白瑪拿著石子在地上畫著。

王峰沒有說什么，他內心不停地責怪自己。

白瑪扭過頭看了看王峰，對著他笑笑。王峰的臉就像潑了一層紅油漆，“刷”一下就紅了。

不知不覺第一曲音樂結束了，熱烈的掌聲從山上傳到高空，又落了下來。

“白瑪，再來一個！”戰士們一邊喊，一邊“啪、啪、啪”整齊地鼓掌。

音樂響了，白瑪蒼白的臉勉強地笑笑。她的舞姿阻擋不住王峰回憶的腳步。

王峰回想起去年夏天接受巡邏任務。七月的高原，是最難忍受的季節，說它是夏季，溝南溝北、坡上坡下都是雪，說它是冬季，紫外線照得人無法逃避。回來的時候，王峰死活不讓白瑪見他。他的臉由于長期紫外線暴曬，一塊塊皮就像墻皮受潮似地往下掉。臉上還冒出許多白色的圓點。王峰怕嚇著白瑪，就不讓白瑪來看自己。

那天白瑪還是悄悄地來看王峰。見到他正在打掃哨所的院子，就跑過去。王峰一轉過臉，白瑪立刻哭了。

王峰扶著白瑪著急地說：“我不是和你說了嘛，叫你不要來。現在你看嚇著了吧。”

“我才不是害怕，我是、是看你太苦了。”白瑪抽泣地說。

就是那天白瑪和王峰聊了許多，她一邊幫王峰涂藥，一邊聊著自己的出生、家事。

在白瑪的記憶中，三歲前是一張白紙。她只記得后來有個軍人把她帶回家，對她就像親生女兒。那個軍人用銀色的鏈子穿了一個小彈殼，給白瑪戴在了脖子上。黃銅色的小彈殼上面刻著1978年2月13日，是那個軍人收養白瑪的日子。不久，軍人離開了白瑪，去參加中越自衛反擊戰。后來聽說那個軍人在戰場犧牲了，從那以后白瑪就決定要去部隊工作。王峰終于明白為什么白瑪對自己的小彈殼也那么感興趣。

王峰的小彈殼也有一段來歷。父親參加對越戰爭的時候，一位戰友為了救父親犧牲了。后來在戰友身上發現了這枚小彈殼，上面刻的字跡已經被磨得很模糊。但是父親知道這枚小彈殼一定很珍貴，臨終前就給了王峰。

音樂依舊流暢，白瑪的舞卻越跳越沉重，就像是被一團亂線纏身。不管音樂怎樣輕盈，她總覺得腳下有兩塊大石頭。緊接著感覺到一股涼颼颼的液體從她的鼻子里流出，她知道這是什么。她已經沒有力氣再看看這個世界上她最牽掛的人了。最后白瑪靠在一棵粗壯的大樹下，悄悄變小，慢慢躺下，化成一片潔白的花瓣再也不動了。

“白瑪——白瑪——”戰士們帶著淚水的笑容突然僵硬了。

“快送醫院！”王峰抱起白瑪像顆子彈一樣射出去。

“上車!”吉普車像是從天上掉在王峰的身邊。

他二話沒說抱著白瑪跳上了車。汽車瘋狂地前進著發出吼叫。王峰不停地抹額頭上的汗，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白瑪會倒下。

到了醫院，王峰不停地在醫院的走廊上踱步，其他兩個戰友讓他不要擔心。等了好久，醫生終于從手術室里走了出來，“哪位同志是她的家人?”

幾個戰友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最后王峰開口了：“我們都是!”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醫生的一句話讓他頓時傻了。

“醫生你什么意思?”滿頭霧水的王峰問，“她得的什么病?”

“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在高原上一個小小的感冒都可能要人的命，更何況她的病在兩個月前就檢查出來了。”

王峰一屁股坐在了冰涼的地面上。他恍然大悟，那段時間白瑪感冒一直不好，嘴唇沒有一絲血色。他突然怒吼了一聲：“那她為什么不告訴我?”

“對不起，當初她叮囑我們要千萬保密，想等到這次演出結束就休假接受治療。很可惜……”醫生拍了拍王峰的肩膀。王峰瘋了似地拳頭敲打著堅硬的墻面，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為什么。

一會兒白瑪的尸體被推了出來，看到她烏黑的短發，蒼白卻美麗的面孔，兩個戰士舉起沉重的右手敬了軍禮。王峰撲到白瑪的面前，拼命地搖晃著她。他多么希望能把白瑪搖醒，哪怕只有一分鐘也行。他想告訴白瑪，他明白她的心思。可是白瑪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緊閉著。兩個戰友把王峰拉到一旁。他一句話也不想說，整個身體全部依附在身后這面綠白相間的墻上。他終于什么都明白了，可一切都已經晚了。

白瑪的一位戰友找到了王峰，把一個小小的布袋交給了他，這是白瑪讓戰友演出完后才交給他的。王峰手忙腳亂地拆開布袋，發現里面有一把編得整整齊齊的秀發，一股美麗的麻花辮。這是王峰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珍貴的東西。每一絲秀發，都是白瑪的故事。白瑪把這些故事毫無保留地給了王峰。里面還有一顆當初收養白瑪的軍人留給她的小彈殼。小彈殼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了，有些地方的黃銅色也褪了。王峰抱著布袋，跪在地上哭得像一個被遺棄了的孩子，久久不能停息。

時間就像細細的沙粒，在指縫間輕輕淌過。又是一個夏季，藏北高原綿羊般的白云被牧民從西南趕到了東北，王峰唱起家鄉的歌曲：

“從軍路上才知山高水長，捧一把黃土裝進我的行囊，親人的囑托就記在了心上，走一路軍旅大道足跡輝煌……”

遠遠望去，山隨脈行，脈隨山動。而山藍白相間的背脊拔地而起，刀削斧劈的山壁間傳來一陣歌聲。山的西北腳有塊高高凸起的平地，有個土堆安詳地臥在這里。王峰跪在黃土地上，在土堆前響響地磕了三個頭。慢慢起身，陽光從他的身上滑落，“大秦腔就這么吼紅了天上的太陽，尕花兒就這么唱圓了水中的月亮……”歌聲伴著他的影子轉身離去。

太陽奔向這里，照得土堆像火把一樣通紅通紅，連山頂的雪峰也被染成了紅色。一縷陽光瀉在灰色的大理石碑上，溫柔地撫摸著刻在墓碑上的每一個字。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