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憤青”已被寫作“糞青”,表達了人們對那些盲目、愚昧、沒有理性、不負責任的言行的不滿。“糞青”的種種無端的狂暴情緒,已經接近病態了。
一般而言,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緒是在民族國家面臨生存危機的情況下,才容易出現的。但它出現在1990年代之后的中國,確實非常特殊。這個時期,中國開始進入全球化的國際秩序當中,中國經濟也開始了新一輪的高速增長。在國家開放和發展的背景下,民族主義情緒卻亦與日俱增,這一現象意味深長。

1990年代中期出現的政論性著作《中國可以說不》,是這一民族主義風潮的信號彈。盡管這是一本刻意制造出來的粗糙之作,但它確實是合時宜的。“說不”,是表達憤怒的通行手段。國家可以“說不”,這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了“說不”行為以合法性,而且,有可能將“說不”行為上升到民族國家大義的高度來予以肯定。這對憤青是一個強大的心理支撐。原本心理脆弱的“憤青”,也變得理直氣壯起來。可以說“不”,足以證明自己的強大有力,盡管他們未必知道為什么要“說不”,對什么東西“說不”和如何“說不”。
新的國際秩序需要學會新的外交原則。這些原則既有“叢林原則”式的強權政治,又有多重勢力相互妥協的商談政治。這兩種交往原則,中國人都沒有學會。既無力應對強權,又不懂得妥協。挫敗感無可避免。這就刺激了100多年來中國公眾最敏感的心理舊創——民族屈辱。100年的歷史仿佛是一個圓環。在民族主義這一點上,官方新的意識形態與民間文化心理達成了空前的契合。對于“憤青”來說,適當地表達一下民族義憤,這在政治上是正確的,在心理上也是安全的。
互聯網是民間思想和情緒的“晴雨表”。在互聯網各種各樣的論壇上,民族主義“憤青”幾乎無孔不入。他們任何不同的意見,都一律被扣上了“漢奸”、“賣國賊”的帽子,并加以辱罵,乃至人身安全威脅。我在網上甚至看到過稱魯迅為“漢奸”的言論。如果魯迅也是“漢奸”的話,我不知道這些“愛國者”所愛的“國”是一個什么東西了。我只能稱他為“無賴”。這種無賴實際上什么都不愛,只愛一個空洞的、子虛烏有的“國”,用來應對自己內心的麻木、愚頑和冷漠。對這種人,有一個西方哲學家說得一針見血:愛國主義是無賴最后的避難所。
互聯網話語暴力,并非僅限于民族主義憤青。這是中國大陸一個普遍化的暴力傾向。話語暴力與民族主義的結合,無非是借助“愛國”的道義力量,為話語暴力確定合法性保護和爆炸性力量,與“愛國”與否本身關系不大。
一般而言,這種極端民族主義的言論,還只是停留在盲目的情緒沖動的層面。這種盲目的本能沖動,隱含著某種危險性。但要轉化為危險的行動,還需要一些重要條件。一是極端主義理論。比如賓·拉登的基地組織,有伊斯蘭原教旨為理論基礎。二是強人式的領袖。目前中國所謂“極端民族主義”憤青,缺乏這樣的條件。民族主義是一個含混的、似是而非的概念,根本就沒有足夠強大的心理凝聚力,而在中國目前的條件下,強人式的精神領袖似乎也沒有可能出現。缺乏這兩者,憤青就只能淪為烏合之眾。依靠盲目的本能沖動糾集在一道,一有什么危險的風吹草動,旋即作鳥獸散。國家真有危難,這些人是靠不住的。
其實,憤青是話語權利資源相當稀薄的一群,如果沒有互聯網,他們很少有機會發表自己的意見。一旦有了這樣一個意見發布平臺和表達權利,他們也不知道如何來使用它。互聯網的匿名性和群體效應,為憤青提供了很好的心理保護,憤青只能滿足于在虛擬空間里獲得一些虛幻的表達權。雖然他們依靠數量和音強,似乎發出了很強的聲音,但實際上他們的聲音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內容,因而也就變得可有可無、無關緊要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依然是話語上的“弱勢群體”。他們的表達權相當有限,而且得不到有效的保障。一個版主隨隨便便在幾秒鐘之內,就可以把他們的言論刪除得一干二凈。所以,這種貌似強大的聲音,實際上是弱不禁風。雖然我不支持憤青們的暴力化的表達,但我覺得社會應該為他們提供更充分和更可靠的表達權利和表達空間,否則,這種暴力化的反彈將會更嚴重,后果也更危險。對外的極端民族主義和對內的極左思潮是最容易結盟的。這二者的同盟一旦建立,將是社會政治生態急劇惡化的征兆。
“憤青”原是指那些有理想、有激情、有勇氣、有正義感和有責任心的年輕人。有正義和責任在心,才會對不公有憤怒。事實上,任何一個正直的人,在年輕的時候,都在不同程度上是“憤青”。而如今,“憤青”已被寫作“糞青”,表達了人們對那些盲目、愚昧、沒有理性、不負責任的言行的不滿。“糞青”的種種無端的狂暴情緒,已經接近病態了。他們對具體的事物漠不關心,對具體的不公視若無睹,對身邊的事物也沒有愛。只有一派歇斯底里的狂吼亂叫。如果這不是心理病態的話,那么,就是沒有廉恥。“憤青”已經成為“無賴”的代名詞,很難再糾正。
青春是美好事物的象征。無論其表現為狂躁還是優雅。激情與理性,是人性中不可或缺的兩種要素。激情來自生命力沖動,理性來自理解力和反思力。而這兩者都基于對生命和世界的熱愛。另一方面,社會公正并非從天而降的事物,更不是某個人的特權,而是每一個人的責任。因不公而憤怒,但憤怒不應制造敵對。所謂“公眾意識”,是公民的責任感,是對自己和對自己所屬的社群的負責任的態度。對他人公正,也是對自己公正。對此,先賢早有遺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