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母親,我就會想到十二年前那個叫我刻骨銘心的日子,那天的曠野里刮著很大的西北特有的風,且伴隨著飛舞的雪花,那一天,我失去了我敬愛的、值得依賴的母親。那一天之后,母親再也不能給我任何關愛了。
那年我剛剛從鄉下去到縣城上初中。大約在深秋的時候,父親領著母親來到學校。我很高興在陌生的環境看到他們。可是,他們不是特意來看我的。父親沉郁地告訴我,母親是來看病的,患的是肝癌,且是晚期。我的眼淚便止不住地唰地流了出來。我知道肝癌是什么樣的病。
看我在哭,母親說:哭什么?媽不還在么?不用擔心我,把你的功課做好媽就放心了。
隨后,母親給我留下一布袋自己親手做的干糧,便去了醫院,他們擔心學校的伙食不好,他們怕我餓著,因為我正處于身體成長的時候。
母親住院了。除了上課外,閑余時間,我便會跑到母親的身邊,去看看她。每去一次,就會發現母親又瘦了一圈。我也偷偷地哭上一會兒,有時候夜里醒來會發現枕頭上落有潮濕的淚痕。我知道,那是我夢見了母親,大腦從沒有停止對她的掛念。即使我看起來像是睡得很熟很香。
我知道,除了淚水,我再沒有別的什么可以給予病危中的母親。
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母親的狀況并沒有絲毫起色。保守治療就是這樣,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那個時候,醫院建議給母親做手術。母親知道后拒絕了。母親說,我知道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癥,不用手術了,我們回家吧。
父親拗不過倔強的母親。不久,他們就回家去了。回去之前,他們又來看我。看著越來越消瘦、憔悴的母親。我哭著勸她:媽,你別回去,你就做手術吧。母親心疼地摸了摸我的頭說:不了。媽的病治也沒用,好不了。就不要花那些冤枉錢了。
母親回去了。我人在學校,心卻是不安的,總覺得母親就在跟前。盡管家離縣城只有百十里路程,我卻始終得不到一絲關于母親病況的消息。好不容易熬過一個學期,我便連通知書都顧不得拿,和老師打了招呼,在街上給母親買了兩瓶罐頭,頂著風雪匆匆地徒步往家里趕。
一路上我走得很急,不一會渾身就熱了起來,汗水滲透到棉衣的夾層里。我知道母親一定在等我,而我也深深地牽掛著她。我盤算著母親也許會好起來的,因為母親是個好人。我甚至在心里問迎面飛過來的喜鵲:喜鵲啊,如果我媽的病能好,你就叫兩聲,喜鵲果然喳喳地叫了。我就覺得母親在冥冥中應該是有神助的。
回到我家窯洞邊上的路口時,我停下了腳步,將身子探向院落,屏住呼吸靜靜地收集窯洞里有什么樣的聲音傳出來。我心里緊張得怦怦直跳。我聽見了哭聲,我聽見了呼喚,那是我兩個姐姐熟悉的聲音。我心里強烈不安起來,拔腳往家里跑,不小心被路邊裸露出來的樹根絆了一跤,顧不上疼痛,立馬爬起來沖進了家門。
母親半躺在炕頭,她周圍圍著我的姐姐和哥嫂們。我還沒走到母親跟前便放聲大哭起來。姐姐們叫著我的乳名,告訴母親是我回來了。母親睜開微閉的眼睛看著我,想用手探到我的頭,卻怎么也舉不起來。我順勢抓住母親想要伸過來的手,母親在我的手上使勁地握了握,從喉嚨里喃喃地擠出兩個字:不哭。
說完這兩個字,任憑我們怎么呼喚她,母親再也沒聲息了。
母親就這樣去了。離開了她生活過四十八年的世界,那一年我才十四歲。
我平生唯一為她準備的禮物她也沒有吃上一勺,喝上一口。而把她對待人生積極而且嚴肅的態度留了下來,那就是母親留給這個世界和我的最后兩個字:不哭。那是母親給予我的極其堅強的兩個字,我會永遠記得:不哭。
在離開人世間的最后時刻,母親都沒有因為死亡流露出絲毫的恐懼,而是以平靜的口吻安慰我們不要悲傷,不哭!是母親的遺言。多年以后,每當我遇到困難時,都會從心底掏出那兩個溫暖的字來激勵自己。
編輯 朱小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