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懷孕

在確認自己已經孕的一剎間，我的心就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結婚一年多以來我一直很小心地避孕。結婚時我曾跟盧剛說過我不喜歡小孩，想一輩子過二人世界。盧剛未置可否，只憨厚地笑笑說：“行啊!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都由你來決定!說不定過幾年你的想法就改變了呢!”看得出他并不打心眼里認同這個方案，但因為愛我，他選擇了聽從。

人這一生是極其冒險的，最大的冒險就是那些重要的抉擇，卻都要在很年輕的時候做出，如果抉擇對了就會一生順利幸福，一旦抉擇錯了卻要悔恨終生。我在認識盧剛之后才意識到這一點。

兩年前我離開家鄉來到這個城市的起因，是緣于在逛商場時看到了蘇永恒。那天好像神差鬼使般，我去了一家從來沒逛過的商場，在經過二樓嬰兒用品區時我看到一對夫婦，女人穿著孕婦裝，燈心絨的寬松裙子下肚子隆起，男人赫然便是蘇永恒。

蘇永恒是我的大學同學，我想他大概就是我的初戀情人了吧。我和他是在校外的舞廳認識的。那天我過21歲生日，同宿舍的5個女生陪我一起去那里慶祝生日。蘇永恒聽說我過生日，特意叫了一瓶“紅方”威士忌。那是一種厲猛如刀的洋酒，盡管加了可樂，但女孩子們端到嘴邊還是只聞一聞便皺眉咧嘴不肯喝。我性格叛逆愛逞強，喜歡逆流而上。看著蘇永恒嘴角那略帶挑戰意味的微笑，我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像喝下一團烈火。

那天后蘇永恒便開始跟我交往。我們同居，愛得轟轟烈烈也吵得轟轟烈烈。我為他吃過安眠藥，他為我在手臂上劃過13條深深的疤痕。

可是我們的愛情卻在畢業時平靜地結束了。畢業前的一個月，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對他說：“畢業后我們就結婚好嗎?生下他，我希望咱倆有個家。”可他卻想都不想就驚恐地大叫：“不!我不想結婚!我還沒有準備好!”我驚呆了，說實話他的這個表現的確出乎我意料。兩年來我覺得他為我改變了許多，不再像剛開始交往時處處逆著我、激怒我。我覺得已經挫去了他外表那層膚淺驕傲的銳氣，他開始變得成熟、溫和，我以為他是因為真的愛我才會改變。

可是一個來得不是時候的孩子卻讓他義無反顧地離開我，像拋棄一雙穿破了的鞋子。他留下一個裝了4000塊錢的信封，信封背面簡單地說這是給我流產的費用，祝我重新找到幸福。就這么一句話，然后他就失蹤了，在那個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我再也沒看到他的影子。

與蘇永恒分手之后我開始過頹廢的生活，舞廳成了我每天必到的地方。那段時間我把工作做得很糟糕，不到半年便被經理找去，他看著我嘆了口氣，說去會計部結算工資吧，明天不用來了。失去了工作后我整天果在家里，一大早全家人都上班走光了，剩我一個人，就蓬頭垢面地點上一支煙，打開電腦上網。

上網的生活讓我陷入了另外一個深淵，我開始一次接一次地網戀。我的心太空虛了，就像一個黑洞，凡是從它旁邊路過的物質都要被它吸進去，永不滿足。

這么度過了渾渾噩噩的一年多，我便在商場的嬰兒用品柜臺遇到了蘇永恒。在那一剎那，腦子里像有一記洪大的鐘聲鳴響，將我震醒了。他結了婚，也將有自己的孩子。現在他終于做好準備了，是那個面容柔和的小女人使他下了最后的決心。他們挑選嬰兒衣服的場面溫馨而平靜，不遠處卻站著我——這個兩年前為他打掉孩子的女人。

我沒有讓他看到自己，慢慢地轉身走出商場，回家去。

我忽然有了重新開始生活的欲望。

我收拾了行李，告別父母，坐火車南下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在這里我不認識一個人，重新開始的生活猶如一次新的生命。

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大公司的人事部做文員：我收藏起從前的一切，重新塑造了一個勤奮、謙遜、溫和的新形象，這個新形象使我在公司的人緣越來越好，陸續開始有人來打聽我結沒結婚、有沒有男朋友。當聽到否定的回答后，她們都興奮起來，紛紛開始去幫我物色理想人選。

我也開始對那些媒人們放出富有誠意的信息，告訴她們我需要一個溫厚、老實的男人，只要單純、誠實，哪怕沒錢，沒事業都無所謂。任這樣的條件下，盧剛被推到我面前來了。

他真是老實得可以，第一次與他見面時我并沒看上。他，覺得相貌太一般了，又黑又胖，脖子幾乎和腦袋一樣粗。分手后我就跟媒人清楚地表達了拒絕下一步約會的意思。可是不到一個星期，我竟在馬路上偶遇他，看到他陪著媽媽在路邊買打折的保暖內衣。他媽媽挑了一套他嫌太小，他媽媽說：“不小，我穿正合適。”他說：“給我買這打折的，您要買就去商場里買沒打折的，那個比這個厚，質量好。”他媽媽說“我穿那么好的干嘛?反正整天都在家呆著。我就買這個吧，等會帶你去商場里買好的。”母子倆在攤子前推讓了好半天。那場面打動了我，一對互相體貼疼愛的母子，他們一定過著溫暖的生活，那種生活不就是我現在最向往的嗎?于是我走上去與他打招呼，陪他們一起逛了商場，還請他們在樓下的肯德基吃飯。

我和盧剛開始談戀愛了。他雖然木訥憨厚，但很聰明，大學學的是電子專業，畢業后在一家公司負責網絡維護。他爸爸前幾年去世了，他和媽媽相依為命過日子。他媽媽非常喜歡我，我們認識沒幾天她便開始天天下班前來電話，叫我去她家吃飯。

結婚前，我父母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城市看望我，他們對盧剛很滿意，對他的家庭也很滿意。媽媽臨走時撫摩著我的手背，含著一泡眼淚意味深長地說：“好好過日子，千萬要珍惜呀!”爸爸則對盧剛說：“我女兒脾氣不太好，你多擔待。”盧剛有些詫異地說：“哪里呀?她脾氣好得不得了，我媽總說她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脾氣還好的女孩，我是撿到寶了!”爸爸聽了他的話，轉頭看著我。我用微笑回答他：是的，我改變了，我開始過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生了。

我從來沒告訴過盧剛那些過去的事情，時光會替我掩埋了它們，只在記憶中殘留模糊的一絲痕跡。盧剛也從來沒打聽過，他對我的信任是由衷的，即使在新婚之夜他也沒在意過我不是處女，只是說：你真好，我要一輩子對你好，讓你幸福。那一剎那，我忽然相信了從前嗤之以鼻的那兩樣東西——愛情和永遠。只有在盧剛那笨拙的口中，它們才還原了樸素美好的面貌。

我喜歡孩子，但怕懷孕的過程會暴露我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沒懷孕前，我曾經別有用心地陪同兩個女同事去醫院驗孕，親眼看到醫生通過各種手段檢查她們的身體之后，根本不需要詢問便知道她們以前懷過幾次孕、是生了還是打胎，是自然流產還是人工流產。醫生那不容置疑的口氣讓我不寒而栗。如果有一天醫生在盧剛面前對我說：“你都流產過一次了，這次懷孕要小心保胎哦!”我不敢想象盧剛那驚愕的表情，也不敢面對隨之而來的一切。

今天早晨我拿著證實懷孕的驗孕棒呆坐在床上，盧剛卻滿臉狂喜地奔向客廳給他媽媽打電話。不到半個小時，他媽媽帶著淚的聲音就顫顫巍巍地出現在門口：“剛子，告訴我不是做夢吧?我真的快抱孫子了嗎?”

即使我拼命地拒絕，還是不能甩開盧剛母子獨自去醫院檢查。一路上婆婆坐在我身邊，一只手輕搭在我肚子上，盧剛則站在我對面，一堵墻壁般的壯實身體擋住了任何撞向我的閑雜人等，他們的臉上都洋溢著止不住的笑意。而我的心則已經寒冷徹骨，緊緊攥著的手心里不斷滲出汗水。

當那位50多歲的女醫生給我做完子宮的初步檢查，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她對面，盧剛母子滿臉喜色地站在醫生面前，等待著醫生報出確實的喜訊時，我的精神簡直要崩潰了。醫生抬起頭，凌厲的目光望著我的臉，問我：“你這是第一次懷孕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地說：“是。”她的眉頭立刻蹙起來了，目光像一只將要釘入我腦門的釘子，我幾乎絕望了。就在這時，忽然揚起一個堅定聲音叉回答道“是!她是第一次懷孕，第一次!”。

是他，盧剛，我的丈夫。

女醫生停頓了很久，似有若無地嘆了一口氣，緩緩地說：“第一次懷孕，要注意保胎，不要太勞累，多補充營養。女人的第一個孩子，應該是最聰明最強壯的，但這也取決于母親強壯的身體做后盾。明白沒?” 我的眼前一下子模糊了，整個世界混沌成一片。淚水洶涌而出，仿佛決口的大堤。模糊中我感到兩雙滾熱的手分別握住了我的兩只冰冷汗濕的手，一只是我丈夫的，一只是我婆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