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時,年是以谷物的生長周期來計算的,人們盼望過年,其實就是盼望收成。所以我覺得,年好像不是時間,而是目的。四季的辛勞,都是沖著年去的。人們平日節衣縮食,便經常發誓說,過年時要好好享受一下,蒸上幾碗肉,換件新衣服,還要唱戲,鬧秧歌。一個年過了,就盼著下一個。
插隊時,有一個問題總讓我困惑,就是老鄉們是怎樣知道時間的。一天之中,日出而作,日落收工,有老陽兒把著脈,誰心里都清楚。可日子呢,節氣呢,月份呢,怎么就能記得住呢。要知道,那時的陜北農村,沒有鐘表,沒有日歷,沒有電視,雖然村里架有廣播線,但那個喇叭匣子很少有響的時候。報紙拿到手,也許是個把月前的幾份,村里幾乎見不到任何可以標明日期的東西。但老鄉們的生活,依然那么規律,有秩序。
縣里逢五逢十是集,有一年不知是哪位縣太爺的主意,居然定了十二為集,我們還在掰指頭算日子的時候,老鄉們已經準備好了上集賣的洋芋蘿卜。什么二月二、四月八、六月六,這些民間的節日,更是一天都不會差,該剃頭的剃頭,該燒香的燒香,該蒸饃的蒸饃,誰都不會落下。清明節上墳祭祖,五月端午包軟米粽子,八月十五做月餅,只不過陜北沒那么豐富的月餅餡,能放一點糖就不錯了。冬至扁食夏至面,窮歸窮,可祖上傳下的這些風俗習慣,到了日子,多多少少都得有點表示。傳統和記憶是不可分的,沒了記憶,也就沒了傳統。
一個月有那么多的日子要記住,還有節氣呢,我很驚異許多老鄉“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可一年二十四個節氣,每一個都記得那么準確,那么清晰。我們這些從城里來的學生,本來就對農歷很陌生,對節氣就知之更少。我們的腦子里,記得還是陽歷,還有那些具有政治意義的節日,可在農村里,陽歷似乎沒有地位。老鄉們依據節氣來指揮生產,調節生活。我注意到,村里并沒有一個智者,專門發布農耕的消息,每一個莊稼人,似乎都對節氣有一種本能的敏感,村里的那些地,什么時間耕,什么時間種,什么時間鋤,一項接一項,不緊不慢,總能按時完成。
和老鄉們接觸得多了,我才知道,民間自有信息的傳遞方式,雖然他們沒有書和報紙,可他們有民歌和農諺,世代在口頭流傳著,牢牢地扎在他們心里。你看《五哥放羊》《迎春攬工》,都是從正月唱到臘月,每個月什么氣候,該干什么,清清楚楚。“四月里,四月八,娘娘廟上把香插。五月里,五端陽,軟米粽子蘸沙糖。六月里,六月六,新麥饃饃包羊肉,七月里,七月七,天上牛郎會織女……”還有《對花》,正月里迎春花,二月里水仙花,三月里桃杏花,四月里牡丹花,五月里石榴花……直到臘月的老梅花,幾乎每個陜北人都會唱。植物是季節的標志,民歌也就成了他們心里的年歷。
還有那些農諺呢,《二十四節氣歌》自不必說,不識字的老漢都能倒背如流。陜北農民的語言中,諺語也是極具特色的組成部分,它列出了勞作的時間表。比如:“二月二,龍抬頭,大家小戶使耕牛。”“立春雨水到,早起晚睡覺”,“清明前后,種瓜點豆。”“棗芽發,種棉花。”“麥黃種糜,糜黃種麥。”“白露種高山,秋分種平川。”它還提醒人們注意:“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清明前后有雨,勝似秀才中舉。”“麥怕四月風,風過一場空。”“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這些祖輩流傳的精煉話語,是勞動智慧的結晶,你不用懷疑它的準確性,照著辦,肯定沒錯。
一年四季,我們就在節氣的變換中,耕耘著土地,伺候著莊稼。城里的時間,在鐘表上流過,鄉下人的時間,在莊稼的葉片上流過。這莊稼,就是大自然的時針,準確地標志著季節的進程。
“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千金”,蟄伏了一冬的小麥,變成綠油油的一片,挺起了腰身,每日清晨,葉梢上掛滿了露珠,打濕了農人的褲腳。“谷雨麥挑旗,立夏麥頭齊,小滿半截仁,芒種見麥茬。”你若抬眼見到小麥的長勢,就知道還應該于什么。“清明早,小滿遲,谷雨種棉正當時。”趁著谷雨墑情好,趕緊把棉花種了。到立夏前后,谷子下地,接下來的小滿,是麥田管護的關鍵時期,“小滿不滿,麥有一險。”這時,還要種下紅薯。
到了芒種,小麥成熟,塬上坡下金黃耀眼,全村老少都喜滋滋的,大人們揮鐮收割,女子娃娃們跟在屁股后面拾麥穗,這是莊稼人最繁忙的時刻,不僅要夏收,還要夏種。糜子蕎麥都要趕著種下去。“蕎麥出土就開花,七十五天就歸家”,晚了可不行。夏末秋初,漫山遍野的養麥花開,紅粉接天,清香彌漫,蝶飛蜂舞,哪像莊稼地,分明是花海一般。“麥到芒種谷到秋,寒露才把豆子收。”糜谷成熟的時候,就又該種麥了。
“九月里九重陽,收呀收秋忙”,莊稼人的辛勞,此時見了分曉,谷子糜子高粱玉米豆子芝麻一股腦地堆上了場。人們碾谷子,打連枷,掰玉米,拾棉花,忙個不可開交,直到各種農作物都分到了自家的寒窯里,繁鬧的鄉村才開始消停下來。
冬季地里沒有了莊稼,陜北寒冷,凍土足有三尺厚,滿山都是光禿禿的,人們開始閑了下來,但并不是無事可做。收拾農具,儲存飼料,起圈積肥,準備第二年的生產。倒是婆姨們開始忙了起來,她們把花兒與莊稼都剪成紙花,貼在窗戶上,讓它們在暖暖的窯里繼續盛開。
不單是農業勞作,人們生活的其他方面也與農時密不可分。“肥正月,瘦二月,死不下的三四月。”三四月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那時幾乎家家都沒有余糧,若不節省著吃,就熬不到夏糧下來的時候。“二月羊,撂過墻”,二月里的羊沒草吃,瘦成一把柴,若是死了,老鄉們就把它撂在山上,不會去吃它。可我們知青卻不管這些,那羊再瘦,好歹也是肉啊,撿了回來,煮一大鍋羊湯,美美地餐了一頓。“麥黃糜黃,繡女下床”,到了農忙時節,女人們也要放下手里的針線活,跑到場上去幫忙。更有絕的,人們會用農時來比喻長幼關系,一個家里,如果大兒子還沒找上媳婦,小兒子倒先結婚了,大兒子對父母不滿意,便發牢騷道:“怎么大麥還沒黃,小麥倒先黃了!”人們憂傷了,也會拉扯上季節做伴,“秋分的糜子寒露的谷,口里頭唱曲心里頭哭。三春的黃風數九的冰,難活不過個人想人。”
自打回了北京,生活里逐漸淡了農時的影子,但作為曾經親近黃土地的人,心里不免時時存有一些念想。也許有人會說,你寫的這些都是農業文明的事,如今是信息時代,誰還看著莊稼算日子呢。此話不錯,城里人的時間幾乎就是純數學的概念,一年十二個月,分成四個季度,一天工作八個小時,每個小時定額是多少,都有計劃,IT精英們的產值甚至要以分秒來計算。不論春夏秋冬,人們干的都是一樣的活兒。城里人們的節日,也漸漸的與農作物沒了關系。但盡管科技進步日新月異,人的一日三餐卻是免不了的。既然要吃飯,就還得種莊稼,還得看農時。中國仍是個農業大國,人還沒有進化到不用糧食就能填飽肚子的階段,中關村盡管繁華,從事高科技的人們,也總得有個吃飯的地方。
不過我的擔心卻來自另一個方面,這些千百年來形成的生產規律,還會那么可靠管用嗎,如今的世界,什么厄爾尼諾現象,溫室效應,全球氣候異常,酸雨毒霧水污染,持續的大旱、大澇,百年一遇,千年一遇,已不罕見。春雨推后,霜凍提前,依照祖先傳下的農諺組織生產的人們,能夠應付得了嗎?但愿我這是杞人憂天,否則就得讓科學家們為農民制定新的農作表,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