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西南采風錄,也可以說是一項人類學田野考查報告;作者是一位富有采訪經驗的老記者,對人類學、社會學很有心得,這就使該書沒有僅僅停留在獵奇和驚艷、渲染和夸張上,雖然這是作者調查訪談的記述,文字卻處處顯示出作者的專業興趣和見識,時時將歷史與現實相對照,將這一塊遺落大山深處的人類史前期文化化石、中國至今僅存的父系氏族部落狀況清晰地呈獻于世人面前。
該書并非是第一個記述這個位于川藏邊境金沙江邊的山巖鄉男性王國的,此前已有藏民范河川著《山巖戈巴》,長江源頭考察團也曾到過此地實景拍攝?!渡綆r戈巴》是本小冊子,考察團旨趣有別,它們影響都不大,都未曾完整介紹這個神秘的男性王國?!赌腥藝捍ú剡吘吃疾柯渎洝返淖髡呱钊氪说刂?,已調查過利家嘴女人國,調查過寧夏西海固回民社區,出版了《利家嘴——中國母系村落利家嘴》《西海固漫記》等書。作者認為:“從邏輯上推測,既然當今中國還存在比較完整的母系氏族遺跡,那么,在她的周圍可能會有晚于她的父系氏族遺跡。我確信,在中國境內極有可能存在人類早期的父系氏族遺跡。從利家嘴女人國回來后,我開始了對中國父系氏族遺跡的尋覓。”作者的推斷是正確的,正是以《山巖戈巴》為導引,作者開始了自己第三次系統的人類文化實地考察。
作者對人類學、社會學的研究興趣在書的結構上得到了充分體現。此書由經緯兩條線構成,經線是記者的采訪記述,從調查由來、旅程的進行和到達、在山巖的調查見聞直到最后的離開。如果僅僅是記者,寫法縱有詳細簡略、粗獷細膩以及真切動人與否的區別,然而也僅止于此了。但此書還有另一條緯線,這條線才是全書的用力之處,它對男人國社會結構、歷史傳承、人文地理環境的介紹和學理化分析,用現代文明的眼光觀照透視這個封閉王國中的政治、經濟、文化現狀、女人的地位以及各種矛盾和沖突。
作者為我們清晰勾勒出了一幅男人國的社會結構圖像,所有男人都是“戈巴”,都是部族天然的合格公民,可參加“庫里亞大會(庫里亞是古代羅馬的胞族音譯,每一庫里亞包括10個氏族,庫里亞大會就是由當時羅馬軍事首領招集的、限男人參加的公民大會)”。大會實行古代民主制,議事和選舉,議決村里的大事和選出首領勇士。還有元老團,元老團對首領具有民主之中不可缺少的制衡作用,對選舉委任以及日常決策擁有權力。在這之上才是部落問的結盟和反目,談判和攻擊。所有這一切,遵循的只是血緣、氏族、部落這一條最為古老原始的紐帶聯結。不過,這條紐帶僅限于男人而不及于母系?!霸诟赶笛壷袧L打大的小孩,一根筋地只認父系的家庭成員,連母系的胞哥胞弟都不認。從小到大小孩們不會和母親的親戚來往。而女人一旦出嫁就意味著永遠和娘家人斷絕了關系?!迸c漢民族舅舅有較高地位不同,在父系王國中,母系家族成員幾乎談不上任何地位。作者記述了一件甥舅兩人為瑣事爭執而相互殘殺的事件,外甥先殺死了舅舅,而后又為兩個表哥報復殺死?!巴馍麑司说呐懦?,折射出父系血緣對母系血緣家庭的排斥,父系一方親戚對母系一方親戚的排斥,但其表現形式卻是血緣上的排斥,血緣上的阻隔。雙方之間特別能滋事,為一丁點兒小事就能反目成仇,彼此關系有的如同陌生人?!倍霸谕粋€父系血緣里是不可能發生血緣之仇的。倘若外甥不是與舅舅談生意,而是與叔叔談生意那么結果就有天壤之別。即使和叔叔談不成生意,也絕對不會發生爭執以至動刀殺人的事。在父系血緣以內,強調的是友誼、謙讓、合作、團結和友善。”我們眼里的舅舅與外甥間之間的關系,在那里根本不存在。“可以這么說,只認父系不認母系,算是被山巖人做到了極致?!?/p>
另一個男性王國的典型特征,就是財產只能由男人、由父傳子繼在男性中繼承傳遞,女人是完全沒有份的,不管是出嫁以前還是為母以后。作者敏銳地注意到,在漢民族中通行的無子家庭中招婿上門代子的做法,在這個強橫的男性部落中是從未有過的事,即使一個家庭中只有一個女兒,同樣不準有女婿上門。在此,作者提出了一個道德的歷史比較的問題,比較了自己調查過的利家嘴母系氏族社會與男人國在財產繼承方面的道德優劣。母系家庭財產繼承嚴格按母系血緣繼承,但男子可作為家庭一分子也分到一份財產,每個人均等取得財產,沒有高低多寡之差。但山巖部落按父系血緣繼承,家庭財產集中在男子、尤其是長子身上,女人完全被排斥在外。作者對此所作的解答是:“父系氏族社會與母系氏族社會相比是一種更高層面的社會形態,前者顯然比后者進步,但若按我們現在的道德標準衡量,后者的財產繼承無疑比前者有道德,更合理,但若按當時的道德來衡量,二者都是道德的,這就是道德的相對性和歷史性?!?/p>
如果說因歷史進步論框架,作者對男性財產繼承制尚且猶疑兩可,那么當直面男性王國的另一面——女性的生存境遇,作者的同情和悲憤就義無反顧了。這一章也是全書寫得最沉痛的。也因為有這一章,男性王國的所謂血性、所謂雄風、所謂血族復仇中的刀光劍影、鏗鏘誓言以及一切令世人好奇、贊嘆、欣賞而心向往之的神秘的習俗儀式禁忌圖騰等等等等,全都失去了光彩,剩下的就是現代人認為野蠻和愚昧的東西。唯因這一章,此書的記述才取得了平衡,這一遙遠國度的表面和內里、外貌和實質的所有真相才得到了完整的表現。
山巖的女人幾乎沒有任何權利,沒有財產權,沒有繼承權,沒有受教育權,對于家外血緣親族和部落大小事務,固然插不上嘴,就連家庭內事務比如說自己和兒女的婚姻也談不上自主權和發言權,做女兒時如此,做了母親也同樣。“山巖的女人祖祖輩輩沒有出過山,從解放到現在沒出過一個女干部,直到如今鄉政府小學也只有三五個女學生?!倍齻內崛跫绨蛏纤袚膮s一點不比其他任何地方的女性少,在屋內洗衣做飯,灑掃庭除,在外則采草收割,十幾歲小女孩即結伴往山上放牧,一住幾月。她們的父輩兄長在干些什么呢?作者沒有正面敘述,從字里行間可知,山巖男人最喜愛的就是賭博、喝酒,此外可能就是殺伐斗毆了。這樣的“勇士”,這樣的“男性雄風”,別說現代女性,就是在任何現代男性眼里,也無論如何引不起尊敬、尊重這一類感情。山巖男人實行一妻多夫,一女娶進門兄弟幾個共享。用“一妻多夫”這個詞易引人誤會,因為這決不是一夫多妻的對應物,決不是由女性優越地位造成。女性在這里不是主動、強勢和有選擇權的,而是被動、弱勢和被選擇的。在漢人眼里,這是要比一夫多妻更不合理、野蠻和喪失尊嚴的制度。一個女人不但在家事上、而且在性事上要照應或對付幾個兄弟,這里是絕沒有一點浪漫想象余地的。
最令人悲哀的就是那一群被男人國遺棄的二十幾個尼姑,她們由于種種原因喪失了在塵世正常的生活權利,離開家園皈依佛教,面對黃卷青燈,不,只是青燈西風,她們大多目不識丁。這些女人每一個都有著痛苦的過去,卻沒有完衣足食的現在,更談不上可期盼的安寧未來。作者寫道:“這么多的尼姑圍著我,背景是郁郁蔥蔥的大山,不光沒人氣,還有無盡的死亡氣息絲絲密密在周遭亂串。生命的愉悅感不能從她們生命里滋生出來。她們活著,其實心早已經死了,我讀出的氣息來自她們心里?!边@里同樣沒有絲毫想象余地。
這種文明是難以欣賞,也是根本無法融入現代文明的。對這里所做的開發,如以男人國為招徠的外來旅游考察等等,只有在讓那些孤苦無告的尼姑重返家園,讓所有女孩能進學校讀書,讓女性從不公正、不合理的地位解脫,獲得其財產權和自主婚姻權的基礎上,才是可接受的。否則一切說詞,什么文化魅力、什么“超越山巖男人國本身界限的一種特殊的高超價值”全都站不住腳。應該明確,男人國文明與現代文明,不是兩種可對峙存在的、相同高度的不相同的文明,它根本就是一種落后野蠻的文明,失去這種文明對任何人都不是損失,無論人類學還是社會學,根本用不著為此惋惜。
作者的實地考察和直面見證,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至今還鮮為人知的遙遠文化生態的鮮活圖像。正是因為有作者這類踐履者,才使其他人不出門而知天下事有了可能。所以作為讀者,應該是感謝。但作為評論者,我也要指出這本書的缺陷,就是根本敘述方法的問題。此書的一個可能無法避免的缺陷,是因為作者時間太少不能在那里久留,因此個別情節在書中前后反復出現,使這幅圖像看上去有不少缺筆。問題大的缺陷就是此書有煽情之嫌,其敘述太過動情,太多畫外音的感慨,幾乎在每一段記述、每一個場景之后,作者總要來上一段長長的抒發,這幾乎已成為固定的套路。在這樣的一張一合之中,僅有的事實也就淹沒不見了。依我之見,其原因是材料不足于是就補之以主觀感受和抒情。不過,事情也可能相反,可能是作者的記者身份和眼光更關注自己的感受、感慨,在寶貴的進入現場調查時忽略了應保持研究者的客觀立場了。作者此前所寫的兩個調查都是游記形式即可為證。因此,我說的這個缺陷,作者可能不同意,而且已有言在先,不說考察或調查而將書名之為“漫記”。如果真是這樣,旁人自然無話可說,只是這一可貴的萬里長行以及作者懷有的學術興趣,僅滿足于游記式的感慨未免可惜。至少,在我眼里,一個真切的即便不夠詳實的調查、一個樸素的能夠力避渲染的調查,要比一本花絮式的散記有價值得多。
最后值得一說的是,作者做學問的方式乃至作為一個文化人的生活方式,令我激賞!說來令人驚奇,在學術完全體制化,被整合進公家體系并被分解為課題、項目,讓無數學人趨之若鶩的今天,作者卻能游離于單位之外從事學術活動,實在是個異數。作者的田野調查,完全是出于個人興趣,對于人類學、社會學研究的熱愛。自然,他所做的所有調查,既不是課題,也沒有經費來源。他年近半百,南來北往行走近萬里,跋涉高山大川,深入西部腹地,采訪回民藏民母系氏族社會和男人國,不僅要忍受體力勞動、艱難危險,而且——這可能對我們大多數人更為困難的——要自費承擔車馬、住宿、勞務等等開銷。幸運的是,作者有能力負擔這些支出。在中國社會轉型為市場經濟之時,作者抓住了時機,為自己打下了堅實的經濟基礎。這一點怎樣強調也不過分,唯其如此,他才能自己解放自己,擺脫羈絆贏得心理的自由和身體的自由,游刃有余地真正自選課題,走自己的路,走向民間走向山村,走向自己熱愛的大地。
(《男人國——川藏邊境原始部落漫記》,錢鈞華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6月版,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