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外交戰略的理論化問題一直是擺在國際關系學者,尤其是戰略學者面前的一個難題。一方面,主流的國際關系理論,如肯尼斯·華爾茲的結構現實主義理論確實可被視為外交理論的基礎,但因為其模型專注于體系層面,將國家簡化成同質單元,用單一的假設來說明國家所具有的各種利益和動機,難以起到對具體外交政策的解釋和指引作用;另一方面,作為歷史學分支的外交史研究在這方面雖有先天優勢,卻由于其不同于政治學的研究特性,如偏重于描述而非解釋說明,強調歷史事件的獨特性從而導致結論受限于特定背景條件等,同樣難以被直接用來指導外交實踐。因此,欲構建緊密聯系現實,從而為決策者所能加以運用的外交戰略理論(或日治國方略理論),就必須要有一種綜合歷史和政治學的研究方法。
美國著名外交史學家戈登·克雷格和政治學、戰略學者亞歷山大·喬治聯手撰寫的《武力與治國方略——我們時代的外交問題》一書,就是通過這樣一種研究方法而寫出的一部杰出作品。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起喬治與克雷格等人在斯坦福大學聯合講授“我們時代的外交革命”課程,該書即源于此。1983年面世后廣受好評。1995年修訂的最新版本分為兩大部分20章。第一部分的11章敘述了1600年以來國際體系變化的歷史,從現代國家的產生和建立均勢的早期實踐,到十九世紀的歐洲均勢體系,再到兩次大戰之后不成功的構建穩定體系的努力,以冷戰后國際社會創立新秩序的嘗試為結束。第二部分的前7章以案例研究的形式分析了一組外交上的特定戰略,包括談判、威懾、強制性外交、危機處理、結束戰爭以及緩和;最后兩章則分別討論了武力作為美國外交工具的運用及其所引起的道德和倫理問題。此外,對造成了國際體系和外交戰略深刻變革的“外交革命”的考察貫穿全書,新加入的跋也就此做了一個總結。
在《武力與治國方略》一書中,“治國方略”(statecraft)一詞的含義大致相當于“外交戰略”。武力與外交傳統上一直是戰略實踐和戰略研究的核心內容,然而此書所關注的內容并不局限于此。在筆者看來,該書中提出并討論了五大問題:體系對戰爭的限制;外交戰略對體系的維持和重建;武力在外交中的作用;道德原則如何應用于對外政策;以及“外交革命”對體系和外交的影響。這五個問題涉及現代戰略思考的五個重要方面,即體系、外交、武力、倫理和變革。其中體系接近戰略的宏觀層次,與大戰略的最終目的密切相關;外交、武力和倫理較為具體,涉及到為實現目的的手段選擇問題;而以“外交革命”一詞所概括的變革正如在時空連續體中的時間一樣,也構成了戰略中的一個特殊維度,體現了社會歷史環境對戰略的影響。這五個方面并不能涵括戰略的全部內容,在重要性上也不盡相同,但就該書主題而言已構成一種具有內在邏輯聯系的思想框架和研究體系。其宏闊的研究視野和獨特的思想方法,對于研究和思考當代戰略與外交問題具有很大的啟發意義。
一、體系對戰爭的限制
《武力與治國方略》的導言中提出了這樣一種觀點:一個可行的國際體系是約束國與國之間戰爭傾向最有效的工具,而可行的國際體系必須具備幾個前提:(1)主要國家就目的和目標持有共識,而這共識反映它們試圖通過建立和加入體系來維護和促進的主導價值觀念;(2)互相作用的國家的數目、體系的地理或范圍、其成員國之間的權勢分布和地位等級排列;(3)共同接受的程序,即旨在實現體系目的和目標的規范、規則、慣例和體制。這些可被簡稱為基本目標、結構要求和方法條件。當這些前提得到滿足時,國際共同體中才會有長期的和平與穩定。第一部分對十七世紀以來國際體系發展歷史的分析為這一觀點提供了事實依據。因此,穩定的國際體系存在于十九世紀的“歐洲協調”時代,其時這些前提條件基本得到滿足,而此前和此后建立穩定體系的努力均因無法具備這些條件而告失敗。
這種國際體系限制戰爭傾向的觀點不僅起到了梳理和組織歷史事實,從而以不足150頁篇幅,展示出一幅“深刻但不失生動、簡練但不失豐富的整個現代國際體系演變圖景”(時殷弘:“戰略史考察與大戰略理論”,《史學月刊》2005年第6期,第5~10頁)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在戰略研究的意義上引入了一種大戰略觀念。我們知道,大戰略有兩個最基本的問題,即目的為何以及用何種手段來達成目的?!段淞εc治國方略》通過第一部分的分析對此做出了回答:除了特定國家自身的目標,大戰略的一般目的應是維護和平,防止戰爭;政治家們應致力于創建可行的國際體系來維護和平。第二部分中所主要討論的,是就創建和維持國際體系這一目的所采取的具體手段。
這種大戰略觀的理論淵源,接近于英國著名戰略思想家利德爾·哈特的觀念。哈特在其名著《戰略論》中提出:“戰爭的目的是要獲得一個較好的和平……所謂勝利,其真正的含義應該是在戰后獲得鞏固的和平,人民的物質生活狀況比戰前有所改善?!惫卣J為這是克勞塞維茨所謂戰爭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的真實含義。他還提出:“對于能夠激起進步的和平來說,最好的保障就是維持一種在力量平衡條件下構成的相互制約關系。無論在國內政治方面,還是國際關系方面,其原理看來都是一樣的”(利德爾·哈特:《戰略論》,戰士出版社1981年版,第494~504頁)??梢钥闯?,哈特的大戰略是以和平為目標,而維持和平最好的保障是國際關系方面的“相互制約關系”,亦即我們所說的國際體系或均勢體系。
《武力與治國方略》和《戰略論》中有極其相似的大戰略觀,其原因可能在于兩書的作者在更為深層的國際政治基本觀念上持有類似的見解。就《武力與治國方略》而言,其大戰略觀盡管來自于對歷史經驗的總結,但國際關系理論中主流的結構現實主義理論也可被看出在這一過程中起了關鍵性的指引作用。具體說來,可歸結于作者對結構現實主義理論的兩個基本假設的運用。第一個假設認為國際體系是國家行為的決定因素,也就是肯尼斯·華爾茲的“第三種基本概念”(third image,肯尼思·華爾茲,《人、國家與戰爭》,上海譯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137~161頁)。因此作者才能自信地將某一時期內戰爭的減少主要歸因于可行的體系,而非他們在導言中提到的四種其他途徑,或別的任何因素;第二個假設認為國家以安全為最終追求,國家運用權力來確保其生存。因此國家之間本質上能夠為共同的安全利益進行合作,維持和平與限制武力也因此被看作國際體系成功運作的條件。對這些假設及其推論是否完全符合歷史事實大可商榷,不過,任何理論,甚至自然科學的理論,為了邏輯上的自我完善,都必然包含一些不可能被證實或證偽的基本假設。因而從質疑這些基本假設的角度來批評《武力與治國方略》中提出的觀點,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二、外交對體系的維持
《武力與治國方略》的第二部分的前7章討論了用外交手段來維持和重建體系的問題。雖然在篇幅上并不突出,卻是全書的重點所在。正如作者首章中所指出的,這一部分的任務是要“將得自大量個案的‘歷史教訓’轉變為綜合理念或一般知識?!庇捎谀壳霸谙到y研究外交戰略方面所取得的成果相當有限,這種嘗試就顯示出了極高的價值。
第二部分的前7章以這樣一種結構展開:第12章“治國方略所需的知識——歷史的教訓”是這一部分的提綱,指出運用從歷史經驗教訓中總結出的一般知識指導外交戰略的重要性,并舉例說明了缺乏這些知識所造成的嚴重后果;“談判”作為一切外交程序的基本工具,其重要性排在第一,在第13章中予以論述;以武力威脅來維護自身利益,迫使別國不做某事或做某事是國家所經常使用的外交手段,因此接下來便論述了“威懾”和“強制性外交”;國家間有時會陷入緊張的外交對抗,為了防止這種對抗發展成戰爭,便需要“危機處理”;已陷入戰爭的國家,除非徹底勝利或失敗,都要通過外交來“結束戰爭”;最后,原先處于敵對狀態的國家可能會緩解緊張、消除分歧并找到共同利益而轉向合作,這一過程被大致稱作“緩和”。
作者在此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尤其值得我們注意。首先他們通過對目的的精確界定,將復雜多變的外交行為歸納為數種外交戰略或“治國方略”,比如同樣是以武力為后盾的威脅,便因其目的分別是遏止尚未發生的侵害和取消業已發生的侵害,而分為威懾和強制性外交兩種外交戰略。每一種外交戰略均有其特定模式,發現這些模式依靠的是比較案例研究的方法。因為對單一案例的分析得出的結果并不一定具有代表性,而對不同時期和背景條件下的類似案例進行系統分析,找出其中相對恒定的因素,所得結論必定會更加可靠。同時,又能從中清楚地看出國際體系、技術進步和公眾輿論等因素是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對外交戰略產生影響的。因此,作者在探討某一外交戰略時,分別選取近代(十九世紀經典外交時期)、現代(一戰前到二戰結束)和當代(二戰之后)的三個同類案例來加以分析。他們堅持認為并努力證明,只有通過各種案例的比較研究,即通過考察某一特定戰略的各種不同歷史事例,才能將所謂“歷史教訓”轉變為綜合理念和一般知識。這種比較案例研究法本身就是歷史學和政治學相結合的產物,在當時是一種新穎獨特的研究方法,其有效性實際上迄今未被真正超越。
這部分所具有的價值不僅在于其獨創性,更在于其實用性。在1997年夏季出版的《國際安全》雜志上,喬治發表了《治國方略的知識:政治學和歷史學的挑戰》一文,提出對治國方略的考察不應是為了“發展出一種外交政策的總體理論”,而是為了有益于處理“操作外交政策時遇到的很多~般性問題——如威懾、強制外交、危機處理、結束戰爭、預防性外交、避免危機、調停、合作等等”。(Alexander George,“Knowledge for Statecraft:The Challenge for Political Scienceand History”,International Secun~,Vo1,22,No.1,(Summer,1997),pp,44-52.)學者們如能獲得關于這些一般性問題的“系統的、實證的知識”,其研究成果就更能滿足政策制定者的實際需要?!段淞εc治國方略》中有關外交戰略的7章完全體現了這種見解,因此該書被評論者稱作是“現代版本的外交手冊”。當然,這并不是說決策者將在其中找到現實外交問題的完美答案。由于一些難以衡量的變量和隨機性因素的存在,在外交戰略上,過于深入的歸納總結和過于確定的結論往往是不適宜的。正如喬治在上述論文中所舉的一個例子一樣,明智的做法不是去探討軍備競賽是否一定導致戰爭,而是指出軍備競賽在什么條件下將最可能引起戰爭。
三、武力在外交中的作用
讀者可能會注意到,盡管題名為《武力與治國方略》,但單獨討論武力的部分與單獨討論治國方略的部分所占的篇幅顯然是不對稱的。這種側重是基于作者的一個重要理念:既然維持和平被認為是大戰略的根本目標,各項具體外交戰略的目的也大多是為了防止和結束戰爭,那么就沒有理由對實際使用武力達到目的的做法給予過多關注。另一個原因是,盡管自二戰結束以來美國和其他國家仍然經常依靠武力推行其政策,但這一做法正日益受到質疑?!段淞εc治國方略》最后兩章就分別展示了來自兩個方面的挑戰。其一主要是來自于美國軍方及其接近者,他們主要關注使用武力的代價、風險和效用;其二來自公眾和學術界,他們關注使用武力的道德問題。兩者的矛頭均對準了武力作為政治工具使用這一傳統準則。
我們知道,至少還有兩種觀點與武力是政策工具的觀點相對立。第一種認為戰爭就是終極的政治目標,必要時將要求全社會服從這一目標,表現為平時永久備戰的軍國主義和戰時的魯登道夫式“總體戰”理論。這一觀點現在已沒有多少現實性。第二種觀點不會走那么遠,但至少部分質疑政治考慮必須優先于軍事邏輯這一經典的克勞塞維茨原則,即強調武力相對于政治的獨立性,認為武力的有效性在一定情況下應優先于政治上的可用性。正如摩根索將政治定義為一個受自身準則支配的“自治”領域一樣,軍人也天然地傾向于將軍事視為一個獨立的、自成一體的領域,因此這種觀點歷來不乏信奉者。
在戰后美國外交中,特別是基于朝鮮戰爭(并因越南戰爭而得到強化)的“教訓”,軍事獨立觀點的擁護者以多種形式對政治家們力圖使武力全面適應對外政策需要的做法提出了挑戰,并發展出了與“有限戰爭論”相對立的戰略信條,在不同時期表現為“絕不重演”派的“要么全有,要么全無”信條和里根政府的國防部長溫伯格提出的使用武力的六大原則?!耙慈校慈珶o”的信條強調了戰爭自身目的相對于政治目的的獨立性,也就是麥克阿瑟所說的“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代替勝利”。這一信條還認為,不能夠因政治考慮而把核武器排除在手段選擇之外。
應該承認,武力作為對外政策工具使用,既有其作為政治行動的邏輯,同時又有戰爭本身的“工具邏輯”,兩種邏輯之間存在基本的概念性緊張。這種基本緊張是難以消除的。作者正確地指出,盡管人們可能更傾向于武力服從政治需求,但也必須注意到政治家在目的含糊不清的背景下隨意將武力作為政治工具使用的危險性,越南戰爭無疑就是一個最好的反面例子。
四、對武力與外交的倫理約束
雖說《武力與治國方略》中有關的一章名為“對外政策中使用武力的倫理和道德約束問題”,但實際討論的是更具普遍性的道德和倫理原則在對外關系和國際政治中的作用問題,甚至道德原則如何應用于全部政治實踐的問題。
在國際政治思想史上,圍繞“目的是否證明手段正當?”這一根本問題,一直存在著兩種對立的立場,即現實主義的“非道德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完美主義”。前者認為道德問題只適用于外交政策的目的而不適用于達到目的之手段的選擇,其實質是只考慮手段是否有效而不考慮是否道德;后者則認為無論目的多么崇高也絕對不能證明采用有悖道德一倫理標準的手段是正當的,其中一部分人還進而認為國家的對外行為也應遵循國內社會的道德準則。兩位作者認為,這兩種思想均有不足之處,因而推薦了以阿諾德·沃爾弗斯為代表的“非完美主義”立場,即應根據特定事件中的環境和目標來斷定何種手段為正當,也就是所謂的“境遇主義”或“情勢倫理”。這種立場本質上是對抽象道德原則的還原,與傳統歷史學中強調每一歷史事件的特殊性與不可重復性有異曲同工之處。出乎意料地,馬基雅維利被認為是這種立場的先驅者。
為了弄清此類道德困境的實際意義,有必要考慮到道德的實質及其來源。正如社會學和人類學所揭示的那樣,道德的實質是一種社會工具,是社會意志和權威的體現,不能離開特定的社會來談論道德問題,亦即涂爾干所說的“除了社會,別處遇不到道德的任何形式。”就此而言,如果我們承認國際體系處于無政府狀態(正如絕大多數國際關系學者都承認的那樣),沒有統一的意志和權威,那么在國際關系領域就不會有確定的道德準則。完美主義的道德標準,只不過是國內社會、而且僅僅是某一特定社會的道德標準,不能適用于整個國際體系。
非道德主義、完美主義和非完美主義觀點的論爭反映了幾種基本世界觀的差異,因而彼此是難以互相說服的。就同一事件,前兩類觀點也會產生相反的解釋。比如在越南戰爭中,美國究竟是因為走向失敗而變得道德上可恥,還是因為道德上可恥而走向失敗?無疑這兩種因素都實際存在,但何者為主,何者為次?不幸的是,由于政治家們往往認為目的的成功將使手段正當化,所以為了盡其所能達成目的,時常會傾向于手段選擇的無限化。所以兩位作者指出,在對外政策實踐中總有由“非完美主義”滑向非道德主義的趨勢。總而言之,如果將道德完全視為一種社會工具,那么非道德觀點或許在現實的外交實踐中具有最大的理論自洽性和實用性。然而,涂爾干的道德理論仍將對我們有所啟示。他認為,道德不僅是社會的手段,同時本身也是社會的目的,即“社會的真正功能是創造理想”。(愛彌爾·涂爾干:《社會學與哲學》,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2年版,第6頁)在道德原則如何應用于對外政策的問題上,這將會給我們帶來一種全新的思考途徑。
五、外交革命的影響
在書后的跋“對外交革命的若干思考”中,“外交革命”被定義為“十九世紀后期和二十世紀復雜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意識形態變化”。由于這些變化,“國際社會變得更具有沖突傾向,外交共同體的同質性惡化”,從而導致了十九世紀歐洲均勢體系在1914~1918年的戰火中徹底崩潰。一戰后的變革對體系的同質性和有效性甚至比戰前更為不利的影響,因此盡管人們付出巨大努力去創建新的國際體系,但還是很快歸于失敗,導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冷戰的開始。然而,“外交革命”在使得舊體系滅亡的同時,也有著催生新體系的作用。核武器的巨大毀滅力反而阻止了冷戰中對立的兩極走向戰爭,并促使雙方合作建立了一種“原始的國際體系”。最新的事態發展如全球化和復雜相互依賴的加深,也為新的穩定國際體系的產生提供了機會。
雖然書中沒有集中考察“外交革命”對各種外交戰略所造成的具體影響,但“外交革命”作為一個基本背景幾乎貫穿全書始終。作者認為,由于舊體系的消亡而導致與之相關的規范和程序失去作用、統治階級和外交集團的文化同質性遭到破壞、對外事務由職業外交家手中轉移到民選領導人之手,后者未受過專業的外交訓練,對國內政治和公共輿論也更為敏感,經常犧牲外交去滿足國內政治的需要等因素,導致過去一個世紀內外交的“退化”。書中所舉的一個例子就是“緩和”一詞在表示美蘇改善關系時混淆不清,往往是錯誤的使用。不過,在關于危機處理的一章中,作者也談到了現代外交家因得益于技術進步和國家決策機構組織的合理化,從而成功處理了1973年阿以戰爭危機??傊?,正如作者通過西德總理勃蘭特推行“東方政策”的事例所表明的那樣,過去的外交戰略盡管可能因背景的變化不能完全適用于當今世界,但若參照歷史經驗以謹慎和敏感的方式加以運用,則仍有其潛在的可行性。
結束語
通過以上考察,我們發現,《武力與治國方略》所提出并試圖回答的是這樣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如何構建可行的國際體系來限制和控制國家間的暴力?或者(由于自十七世紀以來的種種努力成敗參半)更確切地說,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武力失控給有關國家和整個國際體系造成的災難?正是出于對這個基本問題的關注,作者對于至關重要卻又眾說紛紜的現代“戰略之維”(the dimensionsof strategy)有著獨特的理解,從而將注意力集中到體系、武力、外交、倫理和變革這五大方面及其相互關系上。
發端于二十世紀初的英國并逐漸擴展到整個西方的戰略論辯,即所謂戰略研究之“物質(技術)學派”與“歷史學派”之間的思想分野,在二十世紀末葉圍繞所謂“新軍事變革”的討論而愈發突出。前者認為技術變遷將導致戰爭與戰略的性質發生革命性的變革;后者則認為,盡管隨著政治、社會、經濟和技術條件的變化,戰爭的特點及其操作,實現戰略的策略、手段與技術或者克勞塞維茨所說的戰略“原理”(grammar)必然發生變化,甚至于出現“軍事變革”,但戰爭與戰略的根本目的、整體性質及其多維結構不僅普遍存在,而且恒久不變。因為,人的局限性、信息的不確定性以及戰爭與戰略的非線性特點,是戰爭固有的結構性特征,并非通過技術改良可以消除。
關于現代戰爭與戰略的基本結構、要素或“維度”,西方學者有各種不同看法。例如,邁克爾·霍華德認為最重要的有四個方面:后勤、行動、社會與技術。科林·格雷甚至提出17個相互聯系的維度。盡管具體看法不同,但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這在歷史學派那里尤其突出),即都強調作為一個整體的戰爭與戰略是多維的,盡管在特定歷史環境下每一基本方面各自的特點、重要性及其相互關系可能有所不同,但忽視其中任何一方面或者國家在某方面的嚴重劣勢都將給全局造成顯著乃至致命性的戰略影響。因此在戰略實踐中,尤其要注意避免某些批評者所說的美國式的單一思維(monochronic thinking),即每個時期特別專注于其中某個方面,或者只關心一件事情,孤立地、固執地考慮一種挑戰,如緩和、核戰略、洲際導彈、戰略防御倡議或者今天的恐怖主義。
《武力與治國方略》的作者,就其基本戰略觀念而言,大致屬于歷史學派,其對“外交革命”所持的保守立場,也與之一脈相承。不過,他們雖然極其重視歷史的經驗與教訓,承認歷史自身的連續性,卻也強調必須時刻注意具體環境與條件的變化,反對戰略教條主義與經驗主義。故在探討一系列戰略與外交問題時,他們始終強調,簡單地評判某項戰略的優劣或者不加分辨地進行歷史類比都是輕率甚至危險的,關鍵是必須探明某一特定戰略在不同的環境中取得成功抑或歸于失敗的一般條件。
《武力與治國方略》的一個更重要的啟示是在戰略理論的形成方面。有一種思想認為,戰略如同幾何學或物理學一樣,由一套“永恒的科學法則”所支配,只要找出這些法則,就能自動形成完美的戰略,擬定一部戰略“食譜”。約米尼的“戰爭藝術”和馬漢的海權論就是這類思想的代表。另一種思想,則在充分肯定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同時,承認各種不確定性、偶然性以及人類天性與認識能力的局限性,因此,借用保羅·肯尼迪在《戰爭與和平的大戰略》中的表述:“大戰略永不可能是精確無疑和事先注定的。相反,它依靠對政治實體的目的和手段做不斷的和明智的再審視,依靠克勞塞維茨和利德爾·哈特(盡管他們有許多歧異)最尊重的兩樣無形的東西——智慧和判斷力。最后,我們需要懂得智慧和判斷力并非孤立地被創造出來;它們由經驗形成,由經驗優化,其中包括歷史經驗?!?保羅·肯尼迪,《戰爭與和平的大戰略》,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這種思想認為大戰略理論和具體的外交戰略理論均來自于對歷史經驗的考察;而大戰略理論及與之有密切聯系的國際政治基本理論,則對歷史研究和歷史理解也有著重要的功能?!段淞εc治國方略》忠實地反映了對這種思想的運用。
但我們不難發現,《武力與治國方略》的作者實際上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兩難問題:既然體系是限制武力、維持和平的決定因素,那么是否最為明智的治國方略,有時也不能挽回體系的災難性影響?決策者的行為究竟有多大程度上的積極意義?這個問題大概難以得到確切答案。兩位作者所能提供的也只是一些基于歷史經驗的有益提示,而他們對于冷戰后國際體系發展趨勢的初步觀察,包括其中顯而易見的有關“傳統”與“變革”的種種困惑,則為我們留下了廣闊的思考空間。
《武力與治國方略》展示的所有這些“我們時代的外交問題”對一般讀者和國際關系研究者都有著重要意義,而對于決策者而言,意義就更為重大。時代的變化使得人們今天所面臨的外交問題越來越復雜,維持或創建體系并使之適應加速了的變革也更加困難。為此目的,決策者需要有足夠的審慎、充分的洞察力和道德上的敏感性,而最為重要的是對歷史經驗的把握,因為了解歷史或許并不一定能像雅各布·布克哈特所說的那樣使人變得更明智,但忽視歷史卻總是像桑塔亞那所說的那樣意味著重蹈覆轍。
(《武力與治國方略:我們時代的外交問題》,[美]克雷格、喬治著,時殷弘等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12月版,23.00元)